善戰(zhàn)者不怒
唐代有位叫王真的說老子《道德經》五千言,句句談兵,宋代蘇東坡的弟弟蘇轍說老子和孫子沒什么區(qū)別,這些看法盡管有嚴重的夸張和歪曲,但也不能說絲毫沒有根據(jù)。據(jù)說毛澤東也認為《老子》是一部兵書。翻開《老子》,直接講兵的地方很多很多。
談到老子論兵,立刻碰到《道德經》軍事思想和《孫子兵法》的關系。學界有一個爭論,到底是老子抄孫子,還是孫子抄老子?如果老子在前,就是孫子抄老子,如果孫子在前,就是老子抄孫子。之所以發(fā)生這個爭論,是由于老子和孫子有很多相似的軍事智慧,但是這兩人,到底誰在前、誰在后,學界一直沒有定論。
例如,《孫子兵法》說:“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zhàn)”。君王不能一怒之下就用兵,將軍不能憤恨不已就開戰(zhàn)。 看老子怎么說:善戰(zhàn)者不怒。善于作戰(zhàn)者絕不為憤怒激昂情緒所左右。這個看法十分英明。戰(zhàn)爭需要十分冷靜地判斷敵情,十分周密地謀劃打法,一怒之下做出的決策往往耽誤大事,耽誤大事的結果往往就是國破家亡。
三國時期,蜀國大將關羽被吳主孫權殺害,他的結拜兄長劉備悲痛欲絕,不聽諸葛亮勸阻,憤怒中親自率領大軍七十萬討伐東吳。東吳大將陸遜率軍迎敵,采取堅守政策,消耗遠道而來的蜀軍。蜀軍陣前叫罵,百般羞辱吳軍,甚至脫了衣服,赤身裸體,躺在陣地上,想方設法激怒陸遜,誘他出戰(zhàn)。但是陸遜就是堅守不出,以至于他的部下都說他是膽小鬼,甚至跑到孫權那里告他的狀,說他臨陣怯敵,不敢出擊。但是孫權信任陸遜,不聽信小報告。陸遜仍然堅持防守,等待時機。劉備激憤中犯了致命的錯誤,竟然在山林中連營扎寨,犯了兵家大忌,結果讓陸遜抓住破綻,火燒連營,取得著名的夷陵大捷。后人寫詩贊頌陸遜說:“三分自是多英俊,又顯江南陸遜高。”
劉備呢,全軍覆沒,幾十萬人馬只剩下一百多人逃到了白帝城,最后演出了白帝托孤的悲劇,含恨而亡。劉備的教訓就是忘記了老子說的:“善戰(zhàn)者不怒”,不僅大仇未報,還破壞了孫劉聯(lián)合抗曹的戰(zhàn)略聯(lián)盟,使蜀國長期處于被動局面。
還是三國的事。魏國主帥司馬懿率大軍和蜀國PK,蜀國主帥諸葛亮深知蜀國國力遠遠不如魏國,長期打下去肯定耗不起,于是想辦法速戰(zhàn)速決。司馬懿呢,老謀深算,看透了諸葛亮的戰(zhàn)略意圖。他也像那位吳國的陸遜一樣,任憑蜀軍百般挑釁,就是堅守不出。諸葛亮為了激怒司馬懿,甚至派人給他送去女人的裙子、耳環(huán)等等,說他身為大軍統(tǒng)帥、七尺男兒,卻像個女人一樣膽小如鼠,不如穿上裙子、戴個耳環(huán),做個女人吧!您瞧!要讓司馬懿變性。這對于一個堂堂大軍統(tǒng)帥,該是何等的奇恥大辱!但是司馬懿一笑置之,不為所動。最后諸葛亮硬是沒耗過司馬懿,病逝五丈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蜀軍只好撤回了本土。蜀國和魏國的戰(zhàn)略角逐,以蜀國失敗而告終。司馬懿之所以成了贏家,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記住了老子的話:“善戰(zhàn)者不怒。”
將欲取之,必故與之
再來看《孫子兵法》:“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p>
所謂戰(zhàn)爭,就是狡詐手段的較量。因此,擅長卻要裝作不擅長,采用卻要裝作不采用。本來在近處,卻制造在遠處的假象;本來在遠處,卻要制造在近處的假象。
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兵不厭詐。
再來看老子版的兵不厭詐:“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p>
你想封閉他嗎,就先讓他張揚張揚;你想削弱他嗎,就先讓他強橫強橫;你想廢掉他嗎,就先讓他興旺興旺;你想奪取他嗎,就先給他點甜頭。
我們來看漁民打漁。那漁網(wǎng)首先總是要張開來拋出去,魚兒進來了,才將漁網(wǎng)收起來。這是典型的“將欲歙之,必固張之”。欲擒故縱,也就成了戰(zhàn)爭慣用的套路。春秋時期吳國打敗越國,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立志復國,但表面上卻對吳王百依百順。吳王要什么給什么,糧食、馬匹、兵器、戰(zhàn)船,大量戰(zhàn)略物資還有美女等等,源源不斷地從越國運到吳國。吳王對勾踐放了心,轉而向齊國和晉國兩大強國挑戰(zhàn),結果國力耗盡,勾踐趁機起兵,一舉滅掉了吳國。這是古代的例子?,F(xiàn)代的例子,解放戰(zhàn)爭時期,蔣介石心腹愛將胡宗南率20多萬王牌軍進攻延安。中共中央主動撤離延安,誘敵深入,胡宗南占領延安,得意洋洋,以為占了大便宜,結果解放軍集中優(yōu)勢兵力,個個擊破,幾個戰(zhàn)役下來,胡宗南的精銳部隊損失殆盡,只好狼狽地逃離了陜北。這都是“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的典型戰(zhàn)例。
總之,戰(zhàn)爭的藝術,就是想盡辦法制造假象,千方百計迷惑敵人,這就是兵家的辯證法。老子和孫子都深通這個辨證法。
兵者不祥之器
老子談到戰(zhàn)爭最寶貴的思想不在于這個戰(zhàn)爭辯證法,而是他在談論戰(zhàn)爭時體現(xiàn)的人道情懷、和平精神和反戰(zhàn)意識。
出于關注民生疾苦的人道情懷,老子令人驚心動魄地指出了戰(zhàn)爭的破壞性后果: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
軍隊駐扎之處,一定荊棘叢生,一場大戰(zhàn)過后,必然出現(xiàn)荒年。
因此老子強烈地提出了反戰(zhàn)主張:“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兵革是不祥的東西,大家都厭惡它,所以有道的人不使用。
老子又警告說:“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
意思是說,用大道輔佐君主的人,不靠兵力逞強于天下。如果迷信武力,很容易遭到報復,這就叫“其事好還”。如孟子所謂“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我害人,人也害我。冤冤相報,惡性循環(huán),無休無止,大家都輸。
因此人對人,國對國,都是冤家宜解不宜結,仗是能不打盡量不打。你看今天的中東,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打得不可開交。你今天幾顆自殺炸彈,他明天一陣狂轟濫炸,互相報復不斷升級,雙方都生活在恐懼和仇恨中,不僅給自己,也給世界帶來了大麻煩。
老子在戰(zhàn)爭問題上和孔子有共同語言。前面談儒家的時候提到,孔子之所以稱贊管仲夠得上仁,就是因為管仲作為齊國政治的CEO,多次召集諸侯,卻沒有一次是靠武力威脅。
那么老子是不是一味地、絕對地反戰(zhàn),從而抹煞了正義戰(zhàn)爭和非正義戰(zhàn)爭的區(qū)別呢?
不是的。他明確地指出,盡管戰(zhàn)爭不能不造成很大的破壞,但也有“不得已而用之”的時候,“不得已而用之”,應該就是指不能不打,不得不打的戰(zhàn)爭了。
與此有關,老子關于戰(zhàn)爭還提出一個深刻的命題:“故抗兵相若,哀者勝矣。”
兩軍對壘,實力相當,哀痛的一方才能獲得勝利。
所謂哀兵必勝,典故就出在這里。哀兵必勝的知識產權是屬于老子的。
為什么哀兵必勝?因為“哀兵”通常是被欺負的一方,被侵略的一方,悲憤的一方,正義的一方,人道的一方,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方,他們?yōu)榱吮<倚l(wèi)國才不得不拿起武器,具有一種悲壯感,具有一種道德力量。像二戰(zhàn)時期中國的抗日軍民,蘇聯(lián)抗擊德國法西斯的紅軍,就都是哀兵。哀兵必勝的思想同樣體現(xiàn)了老子的和平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