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勇
是的,在她的緩和慢里,兩岸的人們似乎沒有失去什么,即使失去了什么,他們至少沒有失去緩和慢,以及在溫柔的緩慢里,看到和想到的許多細(xì)節(jié)。
蒲河,遠(yuǎn)遠(yuǎn)地,我聽到了她的聲息,那是一個熟睡的老人,夢境里發(fā)出的鼾聲。蒲河用柔軟而修長的身體,服從岸邊的沙土的地理,她彎曲著睡眠,一路折疊了多少波濤?
我站在蒲河的身邊,站在一位躺著沉思的老人身邊。我不必問她在想什么,她的每一滴水都是思想。即使在最黑的夜晚,河,仍然睜著明亮的眼睛,河不會迷路。沒錯,即使河閉上眼睛,也能到達(dá)她的目的地。
我小的時候,“割資本主義尾巴”,不允許個人搞副業(yè)。春、夏、秋三季,母親只能在晚夜時偷偷織漁網(wǎng)。母親拉上窗簾,就著昏黃的燈光,有時竟是憑感覺摸黑織細(xì)如發(fā)絲的絲掛(漁網(wǎng))。因此,母親眼睛熬壞了,但她心里明亮,從不暗寂。冬天煞冷,母親便在晚間偷編葦席,因怕巡夜的鄉(xiāng)村干部發(fā)現(xiàn),也常于黑暗中編織。那鋒利、韌薄的葦篾常常割破母親的手指,黎明時分,常見滴血留在葦席停編處。
母親就如這夜晚行走的蒲河,報之渾濁,但她依然清澈;報以阻塞,但她依然遼闊;報之污穢,但她依然甘冽;報以胡言與惡毒,但她依然清醒與矍鑠……母親知道在這唯一一次的人生里,能與蒲河相遇,是怎樣的幸運(yùn)?與她的兒女們?nèi)f古一次的相遇,母親要像蒲河一樣環(huán)繞我們短促的一生。
河最好看的地方是轉(zhuǎn)彎的地方。
越看越覺得,這個彎轉(zhuǎn)得恰到好處。只有轉(zhuǎn)過一個彎又轉(zhuǎn)過一個彎,在轉(zhuǎn)過很多彎之后,這條河才如此耐看。
那夜幕下緩緩地轉(zhuǎn)過的大彎,形成了草木搖曳、落英繽紛的嫵媚,寬廣的河灣,河走到這里已見多識廣了,河里從容地深呼吸,河里與岸做一次長談。那岸便是兩平方公里的大坨子,那靰鞡上有葦草、蕉草、草,有野花,有樹木,還有兔子、狐貍和水貂。
少時,冬日取暖燒炕及平時燒柴,只憑生產(chǎn)隊分的有數(shù)的稻草、秫秸是不夠的。等到冬日里大小坨子上葦草由蒲河管理處收割差不多了,人們早早探聽啥時大小坨子開圈(個人可自由到草坨子上割草打柴)。暗夜里,蒲河土堤上,上百輛膠皮輪木架車,那侉車子靜靜地排成了長隊,對著河灣處的大小坨子。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開圈了!”人們蜂擁地沖上冰面。踩著薄韌的冰面,伴著嘎嘎的冰裂聲,母親最先沖到大坨子里有蘆葦較多的地方,然后指揮我們哥幾個趕緊用推冰割草的搶刀推出一趟,圈成一大片。待星光散去,我仍躺在葦草的柴垛中,偎在母親透著體香的碎花棉襖中,而母親正迎著早晨的昕光忙碌著割草打柴,汗水浸潤了母親單薄的坎肩……
此時,我彎下腰,把手伸進(jìn)河流,我感到了河水的寒意。我知道,這是河流在為燥熱的我降溫,在為因高燒而龜裂的岸降溫。
記得我上初中的一個夏夜,突然間我高燒不退。因離鄉(xiāng)衛(wèi)生院太遠(yuǎn),母親急忙摸黑跑到蒲河里為我采葦根、蒲草莖,放進(jìn)生姜和醋,熬了濃濃的草藥姜湯。我喝了,又捂了兩層棉被。天亮?xí)r,汗津津的我從被窩里醒來,發(fā)覺窗外的天真是格外的藍(lán),心里是分外的暖。
我撩起一捧捧水,一次一次掬起,那河水一定會有溫?zé)?,我肯定那除了體溫,也有許多淚水滴入水中。接著,我繼續(xù)彎著腰,我用雙手?jǐn)噭雍恿?,我想制造一點波浪和漩渦。河水隨著我的手起伏了片刻,又很快恢復(fù)了平靜,我由此知道:一生一世,我對河流的影響,比一條魚對河流的影響,要少得多。那,母親對我呢?
我躺下來,與河流并排躺在黑夜的床上,我好像躺在偉大祖先的身旁,與她一道流過萬古千秋。一卷卷史書,被我一頁頁展開,一頁頁打濕,一頁頁翻過。你聽啊,隨便打開一本書,總是嘩啦啦的聲音,那正是蒲河的聲音。
夜晚,行走的蒲河告訴我:走不盡的路,就有流不盡的淚;占有即是被占有,流失便是擁有。像蒲河那樣,坦蕩入睡真是幸福。
等我回到老宅,母親沒有開燈,她偎坐炕上睡去了,如雕塑。我頓悟,在我的生命里,還有一種更高的東西、更深的東西、更久遠(yuǎn)的東西,存在著,深藏著,值得我去傾聽、去尊敬。
面對母親背影,回轉(zhuǎn)身,有熱淚盈眶,我似聽到了蒲河晚夜行走的聲音。蒲河,母親,其間的行走與深意,須用一生去悟,等到悟出究竟,不再悟什么道理了,她成了道理本身。
選自《沈陽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