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創(chuàng)作于東漢末年,一個政治黑暗、社會動蕩的年代。社會動蕩不安,受傷害最深的就是底層的百姓。這時,漢末詩人的靈魂從泥地里拔身而起,開始真誠地抒發(fā)人生最普遍的情緒與哲思。
《古詩十九首》的哀嘆,不是唐詩那樣一嘆而千鐘鳴的警世悲愴,也不是宋詞那樣在繁華中熬出情綿千里的淡淡愁苦,它是心靈開始覺醒但身體無法脫離世俗桎梏的痛苦,是對世事人情的無奈,是對生命的嗟嘆,是文人在社會與生命的夾縫中最現(xiàn)實而又富有韻律的反思,有很強的生命意識。
談起《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意識,第一要說到的當(dāng)屬其中對愛情、自由的向往與對痛苦的超越。比如這一首《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
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
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
千里遠(yuǎn)結(jié)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
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
這首詩便是其中愛情詩的代表。詩中表現(xiàn)了女子與未婚夫相隔天涯遲遲無法成親的煎熬?!八季钊死希庈噥砗芜t”極言了思念之深切。愛情是個人的思想覺醒和自由意識解放的永恒話題,這《冉冉孤生竹》體現(xiàn)的愛是“誕生在動蕩時代的愛”,表現(xiàn)了漢末文人對感情的追求,尤其是對愛情堅定不移的向往與憧憬。然而,雖然有著絕對的癡情,詩中的女子還是規(guī)勸自己相信對方品德高尚,安慰自己不必悲傷。從這里我們就看到文人們對于痛苦有超越的意識,詩教的影響使他們有著溫柔敦厚的生活姿態(tài),情感的表達(dá)是怨而不怒的。他們以善的眼光看待世界,連哀傷也純凈剔透。
世間萬物總是保持著平衡,有愛情的美好,必有另一種悲傷油然而生——“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這便是《古詩十九首》中的第二種生命意識——對于生命短暫的無奈和對世態(tài)炎涼的悲哀。
《回車駕言邁》中有一句精妙的比喻:“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即人的生命不如金石那樣永恒,即使長壽,又豈能長久;《東城高且長》中也有相似的表達(dá):“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即四季不停地變化,一年轉(zhuǎn)眼而逝。這兩句詩,一句以金石的永恒反襯人生的苦短,另一句以四季的更替揭示生命的須臾,殊途同歸,都是說生命的短暫性和不可逆性。人類文明發(fā)展到一定程度,自然會產(chǎn)生對存在的意義、生命的定位等一系列哲學(xué)問題的思考,而在我們求索自然時,望著星空我們會感覺剎那生死,遠(yuǎn)眺大海我們會感覺卑微渺??;意識到生命之于世界、宇宙的無力和蒼白是人必經(jīng)的思維之路。
除了對于生命短暫的無力,漢末文人對于世事無常、來去親疏也有著深刻的認(rèn)識。如《去者日以疏》: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
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
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
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
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作者看到墳?zāi)购湍静?,立刻想到更墳為田、變松為柴的景象,頓時生發(fā)出世間枯榮變換、旦夕禍福不在己的感悟。他在感嘆亂世不遇,極言“無?!倍?。于是,漢末文人從自然界的新陳代謝中領(lǐng)悟到了萬物相繼而不絕不復(fù)的道理,進(jìn)一步擴大視角,闡釋了歲月流轉(zhuǎn)帶來的角色更替、權(quán)力易主和親疏變化??梢哉f,無常助長了人生如寄、生死大限的無奈和愴然。那么生命該走向何處?人生短暫旅途的終點是哪里?我們的歸宿是什么?這些哲學(xué)上的終極問題便在悲悟后產(chǎn)生了。
不知道。
這是當(dāng)然的答案,哲學(xué)兼有可悲與可畏。可是,過于追究會帶來剪不斷的愁緒,文人們要承認(rèn)當(dāng)下生命有著無盡的價值。
有的可憧憬,有的擺不脫,但感慨過后,人類總要有行動;就好比三千世界再大,人再卑微渺小,生命只要有個位置便能扎根綻放。我在這里,足矣!《古詩十九首》中第三個生命意識不言而喻——及時行樂,這個愿望是強烈而有力的!看《生年不滿百》: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dāng)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詩人從憂慮的病患中走出來,帶著豁然開朗的欣喜和幸福。埋怨人生苦短是沒有意義的,貪圖富貴是愚笨的,那么何不盡情游樂呢?生命的價值在這時便赤裸裸地展現(xiàn)出來,時間不會因為人的憂郁而改變其無盡與無常,實現(xiàn)價值意味著順應(yīng)時間。比起不斷地因思考而悲傷,游樂會更有意義,因為它至少可以讓感官多領(lǐng)悟世界,減少未知的遺憾。縱觀千年,不乏能端坐磐石上的人,可卻鮮有人能醉倒落花前,這便是看得不透吧。
生命的境界并不總是黑白分明,甚至可以說絕大多數(shù)生命的狀態(tài)都不是明朗清晰的,悲與喜之間總是存在著相當(dāng)大的空間,而這正是大多詩詞賦的施展之地。如《古詩十九首》的詩人們,他們對社會喪失了屈原式的執(zhí)著,便在生命的境界上攀爬,以圖尋找精神的永恒??缮K究是不能脫離社會的,他們其實一直都在縲紲之中。于是這種不完全的超越意識成了他們的人生狀態(tài),促使了詩詞的產(chǎn)生,使我們可以窺見詩人的信仰追求和人格氣質(zhì)。
漢末文人并非善于思辨的哲學(xué)家,但是他們有思辨的權(quán)利和能力,因為他們極盡了生活的底層,體悟了人性與焦灼背后的哲理。他們仰望深邃的星空,俯首在布滿荊棘的裂縫中跋涉。走得悲慘!走得豁達(dá)!只有這樣歷盡矛盾和沖撞的人,才能詠嘆出昭示后世的箴言,才能在青史上鐫刻下這吟出漢末底層人士心聲的“五言之冠冕”——《古詩十九首》。
教師點評
《古詩十九首》是漢末文人對于生命的真實吐納,構(gòu)成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次難以復(fù)制的絕唱。陳湘墨同學(xué)這篇文章,以詩意的筆墨,道出了漢末文人對于痛苦的超越、對于有限的超越、對于渺小的超越——他們經(jīng)歷“悲慘”,又高唱“豁達(dá)”,在矛盾和痛苦中體驗到生命最真實的樸素與崇高。在閱讀這篇詩評時,我們能感受到作者超越年齡的思考,也能感受到其高于凡塵的悲憫。毫無疑問的是,這不僅僅是在談?wù)撛姼?,更是一次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真正對話。
(許曉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