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武士
初中畢業(yè)那年,坐在我前排的男生給我同學(xué)錄上留下了一句話:大海一樣的女孩??伤粫缘?,我早已暗戀了他好久。
蘇格拉底說:暗戀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愛情。這樣的感情很容易讓人變得好像伊卡洛斯那般,冒著被融化墜海的危險,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也讓它顯得很有誘惑力,讓單薄的愛情變得性感。
這個男生有一雙跟火焰一樣的眉毛,他的眼睛總是冷冷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在吵鬧的人群中,他顯得很安靜。在一堆耍帥的男生之中,他是那么與眾不同。我自私地想,要是他可以永遠(yuǎn)被湮沒在黑暗中,他一定就是我的了。在幾何課上,我認(rèn)真地注視著他的后腦勺,那些抽象的數(shù)學(xué)符號剎那間恢復(fù)了生機(jī);地理課上,我會跟他一起坐著列車穿越東南亞的原始森林;生物課上,我則會因為他朦朧的線條而浮想聯(lián)翩。幾百個日夜,幾萬個鐘頭,我一直悄悄地保護(hù)著這個秘密。我學(xué)不會馴服,只曉得守護(hù)。
我晝夜不分地在荒漠里來回奔波,而他,不動聲色地變成地中海的一陣風(fēng),吹過我的頭發(fā),留下一聲溫柔的嘆息。
我沒有那么好運,我普通平庸得像一粒混雜于黃土中的沙,而他,在我眼里,太特別,以至于我好想抱抱他??上?,我只是一粒沙,沒有那樣的勇氣,也沒有那樣的力氣。
可是,暗戀的力量好強(qiáng)大,比颶風(fēng)還讓人無法駕馭。
記憶中無數(shù)個夕陽西下的傍晚,他總是騎著一輛單車穿梭于回家的路,而我則不知疲憊地追他追了好幾百米,最后對他家的路線竟跟九九乘法口訣表一樣爛熟于心。我總是躲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在昏暗中,在逼仄的一隅里,看他那白色的polo衫在風(fēng)里被溫柔地吹起,看他像一只金色獨角獸穿越整條街道,每一個步伐都會在我的心里激起重重的回響。他在東九區(qū),我在西一區(qū),幾十米的距離,那一刻,變得好近。
我跟他的世界,很小,很小,卻可以有無限的可能。很早以前看過電影《猜火車》,男主角進(jìn)入馬桶的另外一側(cè),發(fā)覺是整個太平洋。我毫無防備地進(jìn)入他的世界,很大,很大,在那里面,我一度要迷失了自己。好像行走在偌大的長安城,我孤獨地往黑暗里走,走著走著,來自西元前的一把火忽然點亮了整座城。
某個下大雨的晚上,教室里只剩我們兩個。我坐在他的后面,感覺空氣都凝固了。他戴著白色耳機(jī),低頭寫著什么。而我在后面,小鹿亂撞了整個夜晚。我們各自沉默,沒有說一句話,對他來說,大概只是個平淡無奇的下雨天,對我卻好像刮了場龍卷風(fēng)。有無數(shù)的話,在心里排練了一千遍、一萬遍,最后化為兩個鐘頭的沉默。連沉默也變成我跟他之間的小秘密,不允許被其他人打擾。
“你在干嗎?”
“你在聽什么歌?”
“這么晚了,還不回家?”
“你在等誰嗎?”
終于,他整理好書包,站了起來,轉(zhuǎn)過頭,輕輕地問了我一句:“還不走嗎?”
我一眼朦朧地抬起頭,語無倫次:“要走了,你呢?”
我記得,那天,我們走在毛毛細(xì)雨里,走過長堤,走過十字路口,走過每盞昏黃的路燈,走在月光下。黑暗中,我偷偷地抬頭看他的側(cè)臉,埋沒在一片黑色之中,我在心里耐心地勾勒著他淡淡的輪廓。一路上,我們話很少,偶爾會有這樣的對話。
“去你家還要走幾個街道?”
“三個吧,嗯,應(yīng)該是四個。你家也在這個方向嗎?”
“嗯,我繞過去就可以了。”
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我聽不到汽車的引擎聲,也聽不見沙沙的雨聲,只能聽到自己此起彼伏的心跳聲。潮起潮落,我好希望自己可以省去自然蛻變的過程,如化石一樣巋然不動,靜靜守護(hù)著一直在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
有時,我會懷疑那個晚上是否存在過,但那時的心跳,那時懵懂而認(rèn)真的沉默,都深深地在我不諳世事的心里打上了烙印。
這五六年,我依舊在“撒哈拉沙漠”里來回奔波,看到了太多荒蕪和豐茂,而他,在千里外沉默燃燒的歲月中,依舊好像一陣風(fēng)??晌抑毁I了單程票,永遠(yuǎn)回不到那樣的歲月了。
或許真的沒那么重要,可是“喜歡”兩個字讓它變得沉甸甸。這樣的感情不需要點綴,只需要他的一個回應(yīng)。前桌后桌,在別人眼里一定又是什么爛梗,但這種爛梗,對我而言是忘不掉的記憶。
再遇見他是很久以后的同學(xué)聚會上了。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他變得更合群,也更健談,頭發(fā)也變長了。
現(xiàn)在的他是屬于所有人的,沒有人知道,有那樣一段時間,他被我自私地霸占,驕傲地自認(rèn)為曉得他的故事、他的特別。后來,他在我的夢里百轉(zhuǎn)千回,抵得上所有的結(jié)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