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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史(之四)

2016-05-14 09:12黃堯
滇池 2016年6期
關鍵詞:滇池

黃堯

“極限運動·水上樂隊”

1965年夏季,對“暢游”的響應到了極至。

高 66(四)班在整個冬春季強化體能,開展“昆明——北京”的長跑接力賽運動,這是我的創(chuàng)意。以其可實施內容來說,顯得勉強:即全班同學每天、或在一月內長跑累積里程數(shù)達到 2783公里(當時昆明至北京公路里程數(shù)),這意味著 35個人,每個人要完成將近 80公里的額度,每天平均 2.7公里。相當于運動場 400米跑道的 7圈,這不算什么。但 35個人一半是女生,各人體質差異很大,“均攤”是不可能的,這就要求“以集體精神”來完成“總里程”——“接力”的意思是“象征性”的,但我以為有非常意義,可以凝聚集體力量,增強團體意識——從當時政治氣氛而言,這樣太勉強。我成了“學生官僚”,高高在上,一意孤行,我聽不到不同意見,我以為在墻上張榜,每天將各人跑步數(shù)字統(tǒng)計,那紅線不斷向“北京”延伸,可以激起響應的浪潮。而這樣做的目標是隱形的,到了1965年夏季,我們可以完成水上十公里的長距離游泳,即從篆塘下水,游完大觀河全段,穿過草海,到滇池西岸,再由龍門村或兩個長堤間往還兩個來回,接近萬米。這將是昆明中學生團體第一個萬米長距離游泳記錄。

陸上的體能鍛煉成效將直接影響水上成績,我們對此是肯定的。但“接力”的末期有點聲氣冷落了。每日集體進展不到十公里。紅箭止于北京附近。同學開玩笑:“共軍圍而不下北平,傅作義城頭座觀山景”。

其結果顯而易見,“任務”落在了不足十來名身體強壯的男同學身上,但我們畢竟是一個團結、有榮譽感的集體,到 1月 26日,我們尚欠300公里左右,要由這最強梯隊用每人每天十公里的記錄來完成。

萬米長跑的路線設計是從昆明郵電大樓(集合地)出發(fā),沿昆明那時僅有的城市環(huán)線:北京路——東站菊花村——火車北站——小菜園——西站——篆塘——東風路——博物館。據(jù)測算約十公里。15人,累積 150公里,間隔三天,再跑一次,至 30日,可以抵達“北京”。

冬日的昆明,誰也說不準是什么天氣。但早晚兩頭是寒冷的。我們選在早 10點由郵電大樓集合出發(fā),可以避開霜降后彌漫在昆明壩子的潮冷空氣。依我的建議,每個人準備少量的飲水和一塊在那時不算奢侈的紅糖,后者是唯一我們有能力用于補充能量的食品。前五公里是“極限”,可以摸出糖塊來啃上一點。

昆明街頭,即便接近年關,行人、車輛是稀少的。

十個人開始中速跑步,到了小菜園(將近半程),隊伍拉長了,領跑放慢速度,但處于“極限”的隊員仍喘氣不歇,腳步沉重。我自始覺得輕快且勝任愉快,只是這么些年輕學生既無任何標志,也無龐大陣容,不會有誰加以關注。這種寂寞的長跑,如果不是有一個自以為崇高的目的,是很難堅持下來的。任何事情,特別是集體的行為,都有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它神圣而莊嚴,不可褻瀆,它的“政治意義”可以和正在越南發(fā)生的抗擊美帝國主義侵略相比,甚至是中國發(fā)生的偉大事件的一部分。

我們都有長跑的訓練,知道如何分配體力,如何使用大腿、小腿和腳掌等各部分的肌肉群,如何觸地、擺臂,當然最重要的是如何配合腳步有節(jié)奏的呼吸。超過“極限”,腳步輕快起來,那一刻,路程步步在你的彈動躍起中縮短,你簡直就是一匹千里馬,可以一路跑到北京。多年后,我看《阿甘正傳》,當美國西部荒漠、平野中的公路在瘋狂的也是寂寞的長跑中展現(xiàn)它與人生同樣的壯闊奇詭時,我竟然激動得熱淚盈眶——那也是我的經歷。莫大世界,總有相似的瘋魔狀,相似的無從詮釋的動力與被身體告知的“意義”——我每天清早從拓東路白塔巷附近的家中跑步到今天五一路中段的學校上早自習(大約三公里),總與最后的黑暗、街燈和清道夫——那些城市最早的作業(yè)者挨肩擦過,賣鍋貼的、燒餌塊的、小鍋米線剛起爐灶,向黑黢黢濕漉漉的街沿噴著濃煙和蒸汽,曙色也如同紅炭,這是城市為自己決定的時刻,因為營生的蠕動,城市顯得溫暖。我負責催促城市從搖籃中醒來最后的幾記輕拍,我是城市晝夜交替的快速瀏覽者,每天為城市打開封面和扉頁,其余則也不曾留意,只留意控制呼吸的節(jié)奏:“呼呼呼——吸吸吸”是六個“打點”,前三個呼出,后三個吸入。同時跑出六步,到交換使用大小腿肌肉時,跨躍步幅也隨之變化。身體成為意志的機械時,一切精神驅動力都隨之消逝,只有跑、跑、跑——那些年月,只有“跑”!我已經不大會走路,只要有一個要到達的目的地,啟動第一步就是跑。我疑惑人類進化的詮釋發(fā)生倒錯,人類是由“跑”而進化到“走”的,并非由“直立”再“行走”再“跑”。立論的基礎是“由猿到人”——在沒有真正“直立”并行走前,四肢是落在地上“跑”的——逃逸、跳躍、奔竄、攫獲、捕獵,是一切動物求生的真正方式,道貌岸然的才是“人”?反之,我們則在“退化”,“退化”——由于本能的回歸而真實感受物質與精神的關系。我把我的“觀點”講述給我的哲學、邏輯學教授金先生聽——她曾留學法國,與周恩來總理是“同學”。已經 70多歲,穿著玫瑰色毛呢裙子來上課的女先生取下金絲眼鏡,用廣東口音的普通話說:“哎呀,幾(這)個西不西(是不是)幾樣(這樣)?聽來西(是)有道理的?!?/p>

我們“跑”到了北京。沒有慶祝儀式,只是把墻上的圖表畫了一個終于完成的大紅箭頭,一撕了事。

我所在的高 66(四)班隨后集體跑步,多次由學校出發(fā)到達西山、黑林鋪。途中沒有人掉隊。

在“完成體力準備”后,夏季也就到來了。

1965年 7月,我們準備完成昆明所有中學沒有的記錄:從篆塘碼頭下水,游完大觀河、草海,到達滇池,據(jù)測算,大約七公里左右。也就是說,到達滇池后還要游三公里,才能完成與陸地上同樣的 10公里長距離。班里的女同學只有一半不到能游三到五公里,同時考慮到需要接應落伍隊員和保障安全,要雇一艘木船跟隨,以便體力不濟的同學可以上船緩解體力。如果可能,再下水跟隨。船里還備有一些水和食品:饅頭和糖塊,還有一樣特殊補給:炒豆。在大量喪失熱量時,用它咀嚼,可以緩解鎖死的牙關,這樣才可以順當?shù)卦谒虾粑@是我們所能做到的最佳預備了。

這天,天氣晴好。我們雇用的大篷木船也不錯,船家收錢不多,但感覺這班學生很“大膽”,對我們要徑直游去滇池,也沒有特別的驚訝,大約想著這些學生不過就是“耍西山、玩水”而已。事實上,在大觀河段游泳時,只能隨船行進,因河里有往來船只,當心被“擠銼”了,必須緊挨船身,船家還要在船頭瞭望,不時發(fā)出來船的警告,這讓船家很犯難,也很緊張。但一出河口,十來個男生一字形的編隊就散開了,眼前海天遼闊,意氣狂張,大呼小叫,在水面上劈波斬浪,眨眼間,白浪峰上顛峰,無影無蹤。

長距離游泳與長跑有許多不同之處,當然,它是兩項不同的運動。大約因為身體自然的支撐,只要不摔倒,常常感覺不到“重力作用”,跑步,只是更快地移動身體。游泳則不同,一入水,你要克服“浮力”差,就感到“重力”的壓迫,你需要劃水,用動力加浮力來克服重力,獲得速度。但真正的泳者,則易體會長跑與長距離游泳的許多相似之處。也有一個運動的“極限”,突破它,你就獲得一種自由的狀態(tài)。那時,如地面彈動你的身體,水面也自在地托舉你,那么情愿地將你托在浪尖之上。似乎這是一種眷戀與驕傲,水的一種別樣的顯示與舞蹈。水,忽然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如同你與大地從未有過的親密,只有水、天和你,如同只有大地、天和你。如果厭倦了平面上刺眼的水光,可以仰泳,擁抱、劃動整個沉落在胸的碧穹,或者翻轉過來,看水下的水草舞動,陽光在水下的折光如同光柵在柔軟地移動……有些極小的魚類是很活潑的,它們會跟隨你游動,像許多熒光閃爍的箭蔟爭相射向碧色的隧道——還有怎樣的一種“人生旅途”如此舒展與自由?如果人不需要與他人并行,那么,這樣的長途及至衰竭、沉沒應當是最潔凈與光輝的。數(shù)年后,我游過長江、湘江、瀾滄江、怒江、渤海、黃海、南海,末了是太平洋、大西洋——每每水天間自由降臨,就忽生此念。

應當說,我想起滇池母親。一個由她撫育的兒女,應如同獅獸令人敬畏,至少一個母獸在哺育的眷戀后是要逐走成年兒女的。應當慎于水,不可恣意妄為。有了多種教訓后,我們的水上運動顯得有節(jié)制,每個水域都不同,對長距離滇池“跨?!庇斡?,最安全的辦法是不要遠里“援船”,在通過“草?!睍r,常常被水下豐茂的水草纏住,它們離水面最近的距離只有 30公分,那些水草,通常被昆明人稱為“海菜”,有兩種顏色,離水面最近的呈黃綠色,較深處的呈碧藍色,這是一群占據(jù)了整個水下世界瘋狂的舞娘,它們簪著黃白兩色小花在招邀這舞臺聚光,然后用柔韌帶刺有粘性的長莖和齒狀葉片將墜落的陽光絞纏住,死戀般的擁抱——水面上散碎漂浮的陽光在吮吸中消失了,水底的泥淖沒有墓穴。這很危險,一旦闖入它們的婚床,禁忌對擅入者將施于絞刑!但我的泳手都知道,這說明你已經偏離了水道(大船航行的航道里沒有水草)。應急的辦法是翻轉身來仰泳,小幅打水脫離這樣的水域,盡量接近援船。如果被纏住,須潛下去“解套”,若張皇失措,后果可想而知。

我的兩眼由于長期不注意泳后的潔眼,患有嚴重的眼瞼結石,因為這個緣故,我為自己選擇的最適當?shù)挠咀耸莻扔尽皇菢藴实膫扔?,舉臂太耗體力,是雙臂不出水的劃動。

在草海中心,體力出現(xiàn)不濟,扒住船沿,補充一點水和食品,再回到水里。這樣,我們在將近兩個小時后到達了海埂的右岸碼頭,但這不足10公里。這次,我們需要在海埂的兩個長堤間再游三個來回,“補足”余額,然后宣布勝利。

我不清楚這樣做的意義。為什么?或為什么這樣去做?

但我知道這是昆明中學生集體“跨?!遍L距離游泳的最高記錄。至少沒有聽說在其后的日子里誰這樣“發(fā)瘋”。記錄又是什么?對于個人(他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義?如果沒有我這樣一個人的主導,這樣的事根本就不會發(fā)生,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么,一定有人并不情愿,為慣有的“強勢”所脅迫?如有,我就傷害了他們。

但,可以肯定我和我的同學,伙伴是快樂的或暫時獲得快樂。在不久后的一次,甚至有人倡議組織“水上樂隊”。經過一番籌劃,問題出來了,許多樂器禁不得水,惟有笛子、口琴這些便于攜帶,浸了水也可以“演奏”的小型樂器可以。但那是“樂隊”么?多數(shù)人以為湊足數(shù)量就行,試過,仰泳和“踩水”時可以“組隊合諧”。于是,去吧。

從龍門村下水,橫渡滇池,離岸五百米,山影水光,成幕成臺,一切比想象的更加爛漫和富有詩意,于是宣布“演出開始”。樂隊隊員迅速將挎在背上的笛子(其中還有長笛)和口琴從密封的“油紙”袋里取出,一律仰泳,指揮揮手!《滇池圓舞曲》!——可想而知,這根本不成體統(tǒng),沒有樂器不進水的,于是有人一面顧及甩水,保持水中踩水的平衡,一面?zhèn)}忙來合諧,水面頓時有些混亂,但到底有樂音在水面上飛起,是“圓舞曲”,因為泳者無不是舞者,終曲部分,我看到了最美妙的一幕,“樂隊”成三排四縱,一律仰在水面上漂浮,水面忽然波浪不興,那短短的,間或哽咽的音符在水面上跳動,每一足踮,最微細的浪花就醉也似地撫平,柔軟得如同月光!末了,謝幕!這根本就沒有組排,全部樂手一個翻騰竄進水里,兩只赤腳在水上“鼓掌”!

“一個人的勞改隊”

1965年的“滇池圓舞曲”說不上輕松,那短暫的舒展稍縱即逝。我的內心總有難以排遣的焦慮。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承受某些惟我必須承受的壓力。

學校已經半軍事化,部分具備政治條件的學生則加入“高射機槍連”、“基干民兵營”,他們體魄健壯,幾乎每人都適時地裝備了一套從父兄那里繼承來的軍裝,只是略顯舊樣而已,但穿在他們身上還是漂亮和蠻精神的。由于軍事訓練占去的時間很多,課堂已經半數(shù)空缺。八月初即將進行的高考和此前要進行的“政審”、大學報考志愿填報等等往屆必須的公開程序,也隨之“潛”入水底,隱約透露的消息似乎與此毫不相干:都說學校人事科的負責人孫某,在她的家里晝夜召集“機槍連”的同學談話。內容當然是有關國際國內政治局勢,“中國百分之九十的基層政權已經落入了修正主義和異己分子的手中”。孫某告誡我的同學“你們身邊的那些出身不好的人將來就是你們的敵人”。

一天上課,我在自己的書桌里拿到一張紙條,文字粗糙,大意無非是一種警告:“勒令你迅速改變立場,要站到革命隊伍里來”等等。間天又有,愈加蠻橫。相似于“通牒”?!拔鹬^言之不預也”若干若干。這是班里成績最差的一類學生的“作品”。我全然不以為意。

我蔑視這些低劣的行徑,毫不膽怯,只是心里極其悲苦。

事實上,這個學校的兩千多學生已經分裂。氣氛異常緊張,“出身不好”的學生被排斥在重要的政治活動之外,對低嘩喧囂,更噤若寒蟬。

大約在 5月底的一天,昆明是要舉行大型抗議示威活動,我到我的工作間準備巨幅標語。“黃樓”的這間大屋子是給團委用的,也是我的“辦公室”。與學校人事科僅一墻之隔。老式的沙灰條墻壁是不隔音的。我無意間聽到人家在說我——關于“給不給我上大學”的討論,多數(shù)人的意見是“否”,人事科長孫某道:“他的影響很大,這樣(處理)恐怕不行……”

我用 1米 2的丁字尺剛寫完最后一個字,余下的時間是叫人來“拷”好粘貼。平生以來第一次進入“我”被他人強勢主宰的“命運密結”——完全是無意的,但我感到羞愧,仿佛我不該竊取我自己。我走了。但愿那墻壁從此如墓門一樣厚實。

1966年 6月初,學校作為“城市四清運動”的試點單位,進駐市委工作組。我和勉生作為團委委員進入四清運動“領導小組”——是這個由昆明市委主要負責同志擔任組長的機構僅有的兩個學生干部。

在這個小組領導下,學校有步驟地揭發(fā)批判“立場反動”的老師?;鹆性凇芭c《海瑞罷官》遙相呼應的《董小宛》”。滇劇《董小宛》是前省委宣傳部部長袁勃主抓的新編歷史劇目,取材于明末才女董小宛與高大誠的愛情故事,曾出了劇本,上演數(shù)場后因涉及敏感的政治問題而停演。不幸的是,作者之一是學校語文老師李必雨——一個很有才華早年就發(fā)表詩歌散文作品的作家。據(jù)說這是一個為廬山會議罷官的彭德懷翻案,與吳晗的《海瑞罷官》如出一轍,影射現(xiàn)實的“大毒草”。由于省委已經對此“定性”,算是省內重大的“反黨反革命政治事件”,算是“打死老虎”。就由領導小組指派我組織學生寫文章批判。我隨即出了一期墻報,撰文“上綱上線”地批了起來。但一個中學校居然“暗藏”了這樣險惡的“反黨分子”(這也是學校作為昆明市四清運動重點,而派駐工作組的主要原因),“領導小組”當然不滿足于只抓李必雨——我全然沒有想到,在短短數(shù)天之內,“小組”會議由市委主要領導主持,宣布了一個很長的教師名單,這些教師要么有“歷史問題”、“對現(xiàn)實不滿”,要么是“漏網右派”。內中有一個綽號叫“大地理”的老師也忝列其中,理由是他是“土司”、“異己分子”。但隨即在內部公布的材料并沒有關于他“土司”身份的證據(jù),反倒清楚表明 1950年初,他 16歲時在重慶進入“革大”,參加了“革命工作”。在黃樓會議室——一個狹長的木地板屋子里,我在后排起立要求發(fā)言,我說:“大地理”在 16歲進入“革大”,隨即上大學,成為人民教師,是“我黨培養(yǎng)的知識分子”,按國家政務院 1952年關于劃定階級成分的規(guī)定,16歲的他是“學生”,并沒有證據(jù)說他參加過剝削活動,不能因為他的父親是土司(彝族),就將他視為“剝削分子”,充其量那只是他的“階級出身”。會場上似乎有些驚訝,但并不意外,因為這樣的“討論”先前有過,我也發(fā)過言。無論對錯,我總堅持自己的“見解”。

十米遠,會議室的端頭,市委主要領導站了起來,但他沒有反駁,短暫的沉默后,他俯身問身邊的另一位領導:“他是誰?”

這我能聽到。那天,會議就這么無果而終。前一分鐘,只有兩個人站立發(fā)言,一個是市委領導,他個兒不高,臉頰瘦削,架著眼鏡,他主管全市工業(yè),無人不識;一個是我——一個十九歲的高中生。

當然,他得到了答復。相信那答復在現(xiàn)場既簡單又明白。

大約第三天,“領導小組”宣布撤銷我的小組成員職務。但沒有明確行文說明為什么?或我犯了什么錯誤。至于“團委委員”撤與不撤,沒有提及,事實上我再沒有參加團委工作?!疤幏帧币埠芎?,只是叫我“參加勞動”,“接受審查”。

什么叫“參加勞動”?誰來分配我監(jiān)督我或到哪里去“勞動”——在這里,誰都明白“勞動”的含義并非“勞動”,而是“改造”。還有,我還有上課的權利嗎?我要脫離我的班集體?

學校已經接連抓出了一批“反黨分子”、“階級異己分子”、“漏網右派”,其中包括那位地理教師。他們已經被剝奪上課的資格,集體接受監(jiān)督勞動。但并沒有將我——一個學生“歸屬”于這支“勞改隊”。但既有這樣的“處理”,我怎么辦?尷尬的是誰?當然還是我。沒有明確允準,我不能回到教室里上課——學校在維修校舍,在離我的教室不遠的一個荒墟上,我獨自一人掘土、篩土、和泥、抹土基(土坯)——我的“學業(yè)”提前終止了。但我說不上有多悲傷,我只是迅速清理了一下紛亂的思緒,我發(fā)覺我其實沒有“錯誤”!我讀過那么多的馬列經典,我知道我堅持的是“真理”。至于“誤會”,從始就有,我習慣且有最大的韌性。我絲毫不嫉恨,甚至可以先前就原諒那些對我不公的人。這似乎算一個“了斷”,我終于在長達一年的猜忌、懷疑、仇恨和隱形的施壓下解脫出來了。起因并不重要。后果也不重要。我感到一陣輕松。

我篩的土很細,將瓦礫和碎石揀出來堆積好,像一個寶塔。我提水和泥,事前將細土壘成冢形,中間杵成圓坑,這就成了一個“火山錐”,我還要將稻草用鍘刀切碎,在注水入泥時和在泥中拌和。最后是將有草茬的稀稠度適中的泥捧到長方形模子里,摜實抹平,稍干后極輕巧地脫?!揖艢q時帶領同學勤工儉學就干這活兒,現(xiàn)在在“一個人的勞改隊”里,我干得十分勁道,簡直就是演習雕塑藝術。沒有任何人來搭理你,學校的操場上扎起了很長的“揭批廊”,已經出現(xiàn)了批判我的大字報,我的同學壓根就不敢來這里顧盼一眼——我就一直這樣下去,將晾干的土坯碼成垛,隨著這“墻”的長高,四圍中,陽光變得越來越吝嗇。我發(fā)覺這是一個洞穴,這是我制造的,我的“墜落”是罪有應得——我高高在上,成百上千地驅譴別人,我根本看不上弱類,我本該為自己的“出身”卑微但卻傲慢得如同一個王子。甚至在這所中學公開挑戰(zhàn)一個偉大政治運動的最高領導者。但落在一個土丘上,又有余力將它精細化再造以至雕塑成城,還是一種幸運。我發(fā)覺我適合做一個工匠,我與泥土、石頭、木頭有天生緣分。它們不會害我算計我妒恨我鄙棄我——1971年,我再次被隔離嚴酷審查,末了要“結案”,審查人員問我:出去后你想干什么?我說,如果獲刑,則無選擇;如結果好一點,還容我挑選,我去西山華亭寺塑泥胎佛像!

他伸長了脖子,我沒有見過人的脖子能伸那樣長,他還有一雙鴨子似的眼睛,在聽到這話后,他的喉結聳動,那長距離的上升下降仿佛顯示特別的吞咽的功能。

這是真心話。沒人懂。閑常的誤解因其大眾持有的“根本性”,更可怕,更令人心寒。

滇池獨步

學校對我的陡然轉換諱莫如深。既沒有明確宣布要限制自由,也沒有對我的行為作任何正式說明,大約在中學生中對一個人作出政治處分,尚無前例。以我的想法,不愿家人為我擔憂,尤其不愿母親知道我的處境,她一直以自己的孩子是最優(yōu)秀的孩子而驕傲,她能在一個工廠里挺直腰板做人,也多賴于此。我的哥哥還是軍中最優(yōu)秀的文藝工作者,也由于“出身”問題,他在解放軍藝術學院舞蹈系畢業(yè)后,被取消出國訪問和留校任教資格,回到了昆明軍區(qū)文工團——如果形勢一任如此發(fā)展,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開始住?!聦嵣厦繒r每刻我都必須處于監(jiān)視者的視線下。學校男生宿舍給自己安排了一個只有一床墊席和薄被的床位。這樣至少不讓母親看到些許情緒變化的痕跡,也讓監(jiān)管我的人僅用眼角余光就能捕捉到我——替組織省一份心。我一直等待一個機會,來申訴自以為是的理由,但這一天在哪里呢?

昆明第八中學隔壁是軍事監(jiān)獄。這個清代的撫臺衙門尚存許多古跡,撫臺書院、書房、議事廳等等,但撫臺監(jiān)獄與撫臺衙門在一起,是明代“錦衣衛(wèi)”的傳統(tǒng)樣式——高墻深院和地上地下兩層牢獄,后被沿用做“軍事監(jiān)獄”,可能是歷史最牢固的鎖鏈。每天清晨六點,這個軍事重地的軍號聲響起——這也是我的起床號。我知道號譜。甚至喜歡它來呼喚一個稚弱而不息的生命——事隔多年,我才知道與此同時,僅一墻之隔,也囚禁著許多無辜的生命——功臣、部隊作家、文藝家。

清晨的風冷冽,直灌腦底。在啟明星西墜前一刻世界仍然那樣清朗,只有這一刻,我依舊像以前那樣來看待每天在延續(xù)的生命。我在三分鐘內跑出學校——從第一天起,沒有規(guī)劃路線,但一直向西,穿過國防路口、云南日報社,在大觀河左岸河堤上加速一段快跑,來到大觀河碼頭,稍事整理,然后入水,向滇池河口游去——這時,太陽在東方山脊上升起來了。與我向西的方向呈一條斜線,我似乎在這條血紅的坡面上漫步、爬升、登陟——這是指引么?如果我側泳,則可以直視這個略有些殘缺的火色圓球在霧靄中掙扎,如同一只受累的眼睛那樣看著我,她在傾聽破水的聲音,撩起的水花即刻像散碎的瑪瑙珠墜落,披掛在我的頸項上,指間成串的全是光芒四射的鉆戒——我是那樣華貴,且生命從始就應當如此坦然與從容……

在河口最開闊的水面上,開始回游,我是一條魚,探出水面看世界蘇醒。一群野放的鴨子驚惶地搶掠近岸的水道,喧鬧貫耳,魚兒停止思考。

我上岸,隨手揀起衣褲,只穿著一條泳褲回跑,在入城前,暖和過來的身體烘干了泳褲,套起衣裳來一路跑回學校,正七點半,學校食堂開早點,稍后課堂早自習。

持續(xù)了大約一個月,一個人加入了我的獨步滇池。他永遠謹慎地跑在我的后面,他叫朱運寬,高中一年級生,我記不清他是如何、或為什么要來的。但出入水“儀式”、游程、時刻表完全不變。多年后,回憶此事,他說還有一個我的同班同學也加入進來了,但我斷然否定——我希望這另一個人根本不存在——那幽獨孤寂是我與滇池的契約,它規(guī)定:不要訴苦!即使艱難,也不要吐露!你可以來母親這里,你用自在的呼吸、吐納和為來到這世界上在胎腹中掙扎的運動,將自己從苦水中漂浮起來,且要在一個世界沒有完全蘇醒,靜悄悄的時刻用水珠墜落和微波漾起的聲音與我對話——能毀滅你的是你自身的重力,克服它,一切即將開闊與明澈!

八月苦雨

1966年 8月,毛澤東發(fā)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緣起是北京大學聶元梓張出了她的大字報,矛頭直指劉少奇的四清工作組,說他們執(zhí)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鎮(zhèn)壓群眾。

而昆明發(fā)生的事件是:四清運動中,我,一個中學生,在一所中學校里,在同樣的“四清運動”中,已經當了半年的“反革命”。

世界離開基本邏輯。

學校的大字報跟調轉向,稱我為“團內走資派”。因為毛澤東說:不是四清與四不清的矛盾,而是無產階級革命派與資產階級走資派的矛盾。

八月,昆明連降猛雨,滇池源頭盤龍江泛濫成災。

在昆明市接連發(fā)布汛期警報時,我被正式編入“牛鬼蛇神”的隊伍,被皮鞭驅趕到最危險的洪水肆虐的地段,晝夜抗洪。

學校里,“紅衛(wèi)兵”應時而生,執(zhí)行監(jiān)督的不少是我的同學,我驚訝的是,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很相知的朋友,我介紹其中最誠實的他們加入共青團,先是“青訓班”,講解學習共青團的綱領和團員的責任義務。我絲毫看不出他們眼中有一絲仇恨和歧視。而今,世界翻覆,他們用解下來的軍用皮帶毫不留情地抽打老師和我,我周身沒有一寸衣服是干的,混著血泥,在脫下濕淋淋的衣服時,相當剝離一層皮,我只穿上一件僅僅擰不下成注的水來的——也是濕的衣服,只是稍慢些,金屬皮帶扣就極其響亮地砸在床板上……

他們問我:“你歡不歡迎抄家?”

就是說除了舍命的苦役,文化的“革命運動”還在有序推進。

我說:“歡迎。當然!”

他們說:“你怎么歡迎?”

我說:“我不分晝夜在江邊(抗洪)。只能在我家門口貼一個條子。”

我獲準返回家中,在只有九個平方米的家的門口貼了一個白條:“歡迎抄家”。

隨后便“抄”了。

我不該記住這些東西。但人很奇怪,卻無法忘卻。

我的老家在盤龍江東岸,我的童年是在江邊度過的,對城市我曾有相當?shù)氖桦x感并一直醞釀著背叛,我熟悉從松花壩以下的霖雨橋向西匯流,進入這座城市的每一個江段,我揮臂擊起的水像翡翠,我仰泳漂游的江面撒滿迎春柳的黃花——那只停留在我的鼻尖上的小小蝴蝶在哪里?我們對視,它的觸須向花鼓棒一樣敲敲打打——我以為這種“戲噱”就是我的世界和整個世界的“矛盾”。

但這里太黑了,江水也是黑的。不會有蝴蝶和它們的家。只有血肉。在涂黑的夜的深色底版上,至多是一種紫黑色。還有,一種銳利的燈光,刀刃般橫掃切割蟲蟻一般的抗洪人群——我無法區(qū)分除了我們一小隊人,還有誰在“抗洪搶險”?哪里出現(xiàn)管涌和決堤,皮鞭就驅干我們去堵住決口。我們手臂勾連著成排成群地跳下去,背后就是滾滾而下的固堤砂石和從頭頂砸下來的木夯。突然哨子吹響,“牛鬼蛇神”又呼隆隆地爬到堤壩上——有些呵斥不易聽明白,皮鞭們就

打下來——原來,堤壩所以一再決口,指揮者判定是砂石太稀松,他們運來草席袋子,要我和幾位老師往里填土,“紅糾”上來,往每一層上使勁踩——剎間,我驚呆了,那連水帶泥接近一米高的滿滿一袋砂石有多重?不會少于兩百斤!我的右側,我看到身體強壯但受過拷打滿身傷創(chuàng)的李必雨——在四個“紅糾”嗨喲一聲將沙袋摜到他肩上時,他的大腿在顫抖,他曾經試圖掂一掂沙袋,好靠近肩上的著力點,但他整個地搖晃起來,但他還是背著它爬上斜坡——輪到我,我運足氣力,但沙袋上身,我的兩只腳猛地下沉,稀軟的泥地一直沒到膝蓋——如果有一只手伸過來,如果有一只手接近我的指尖,有一個指頭的牽引,我就可以站立起來——但,沒有。我試著找到一個最近的支撐點,沒有——我試著在偏斜的世界里找到一種眼光,但我無法轉動頸項——我不知道我是跪著還是爬著向堤壩上移動,只是覺著必須避開聚束的白熾燈光,用席袋做遮檐,這樣,我可以看清前面落腳的地方,黑暗突然變得如此親切,我的黑蝴蝶在前面飛,我擔心它會向光束里飛去,那里很危險……

堤壩穩(wěn)固后的幾天,大雨幾乎沒有停過。其時,已經分不清是天上的水還是地上的水,盤龍江漫漲至無邊無涯,不知道哪里是原先的河道,臨近村莊在哪里?聚光燈掃射著河面和我們這一隊因寒冷而蜷縮著蠕動著的人群。突然,哨子又響了起來——據(jù)說云南軍區(qū)倉庫被洪水沖垮,大量儲備的原木順江而下,只見巨大的原木在濁浪上翻滾跳動,橫的豎的瞬間在河道上堆積,又在激流中轟然垮塌,像一千輛鐵甲戰(zhàn)車撞向河堤——哨音急促,命令所有人下水將這些長四到十米,徑長不會少于四十到八十厘米的原木“推”向河心——這相當于將這些人往絞肉機里推!每根重達數(shù)噸的原木只要將你一撞,或將你擠壓在它們中間一銼動,你必死無疑!

沒有人吱聲,瑟縮成一團在水邊發(fā)抖,有人似乎在與“紅糾”要求得到一種工具,從比劃的動作看,大約是一種類似撐桿的東西,以免人體與這些猛獸直接接觸,除此而外沒有人知道有什么樣的辦法可以免除被絞殺的危險——我已經下水,只有這時你才明白那完全是一種絕境!我試著去推動一根巨大的原木,它紋絲不動,眨眼,另一堆更大的原木在后面堆積起來,不知誰喊了一聲:“跳!跳上去——”我倉忙爬上滾動的原木,使勁平衡身體,接著,一根巨木橫切過來,那些瘋狂跳動的木頭忽然接成一只巨筏,像簸動一粒豌豆,將我掀落在水里——我是從一個擦著肩膀的縫隙里入水的,我感覺我的入水動作一定很優(yōu)美,現(xiàn)在我沉在水底,甚至直入水面的手指觸碰了河底,在不到一秒的時間,我仿佛回到了滇池,那是我柔軟的眠床,在陽光的柵欄里,我隨手開啟門扉,我看到海菜花像喇叭花一樣的骨朵,我摘了尚未開放的一朵,給我心中的女孩子。我寧靜如長寐初醒——我判斷:至少我應當潛游到回水灣的那一岸,我的頭頂,現(xiàn)在是密密匝匝封閉了水面的原木,我無法出去——終于,我感覺較淺的水面沒有了隆隆滾動聲,我一手上舉,終于沒有阻隔地回到水面——燈火稍遠,我在原木水面堆積的外圍,盡力推走了一根又一根稍小的木頭……

記不清是如何回到岸上的,記不清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入水,一次又一次“歷險——脫險”,那是機械的輪回,一粒塵埃飄動浮起,沉墜無聲,沒有人在意你的存在,也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還活著嗎?

大約在兩個晝夜后,我獲準回家換一身衣服,因為我身上幾乎只有一些絲絲縷縷的布筋,我藏在搶險工地上的一件海魂衫,圓領裂開了,但藍白條紋可以掩蓋窘相——母親沒有在家,幸好!我留了一個紙條就回身,竊取了家的氣息后,我竟然忘了我是回來換衣服的,關門時,我卻無意間發(fā)現(xiàn)在床頭有一疊干凈的衣褲,似乎淺淺的褶皺里還有母親手心的余溫——那一刻,我徹底垮了——在“回去”的路上,必須路過東風廣場的“檢閱臺”,燈火已經照亮了紅色廣場,毛主席的巨像一如往常莊嚴地微笑。我獨步行走在空曠的街道上,聽著那跟隨過往卻不知未來的足音——我流下了眼淚。我想,我的字條太簡單,我有意掩蓋美飾一切,我本應當留下一封“遺書”。至少告示親人,還有,對祖國、對革命,我是忠誠的。我絕對忠誠。我應當申明這是誤會。我的前一步,每一天有“九死”的可能,或許,一次,我就告別這世界。我還年輕啊!差一個月,我十九歲!

什么是“節(jié)日”

我僅僅為自己流過一次眼淚。

人,是什么?什么是生命?對于一個微弱的個體他是真實存在的嗎?只有當某種強勢的你無法擺脫更加強勢的暴力一點點嚙食你的皮肉,某種你相信你崇仰的“真理”忽然變成穿透你神經的銳器——你才會感到靈肉可能分離,于是,你感覺到“身體”作為活著的載體是存在也可以拋棄的。

人,其實不要奢談“悟道”,人之“賤”,賤在傷及這所有:疼啊苦啊累啊到極至,拷問簡單到活與死,才有可能將你的“人”從污穢的分娩落下地來,與人群——那種廣大的人眾的黏結中稍稍分離。以確立你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到底在極度屈辱中活了出來。

1966年 10月 11月,“文革”似乎仍向高潮推演——毛澤東一次次接見紅衛(wèi)兵。學校里很多同學和他們自發(fā)組織的“紅衛(wèi)兵戰(zhàn)斗隊”是“長征”走去的。我則沒有這樣的資格。但接近年底,原先的“紅衛(wèi)兵糾察隊”忽然消逝,或則也去長征,或則尋求無盡的“革命答案”。因為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轉了個彎,一下把老革命當成了“走資派”、黨委政府都不存在,“造反派”如雨后春筍,“四大”成了更大的洪水,沖擊既存的一切。

第一個感覺是“沒有人管你了”。這并非自由的信號,我心里很清楚。但我仍然相信,雖然前期的“運動”證實“資產階級路線”是錯誤的,明明白白的是那些被打成“反革命”的人都“自由”了,且真誠地革起命來了。沒有人出來說明這一切到底為什么?如同一個無限大的舞

臺,燈光繚亂,每個人都可以使用或不使用面具來走場、并施展他們潛在的演技。

我仍相信我具有批判的權力,雖則它可能再一次使我罹受災難。但,當世界成為你不可回避的某個視界時,思想(有些并非主張)就會擾動,如同一個杯子里面注入某種有色液體或固體晶體,一把小匙就會攪動它。問題還在于你把它喝下去了,結果你被“作用”了,你不明白是干涸口渴使然,還是那杯水其實是注射?

我寫了不少“批判文章”,沒有多少興奮。在稍后的日子里我知道許多都是無知的沒根沒底的“胡說八道”。但崇奉并以死捍衛(wèi)“真理”的那一根針劑是穿刺般直入骨髓的,“文革”讓人越來越“看不懂”,沒有理性哪怕邏輯的邊緣,我起來“發(fā)言”,說其實“絕對真理”根本不存在,“一句頂一萬句”是虛偽的,連思想的“頂峰”也徹底違背了馬列主義等等。

是不是有點與“黃樓發(fā)言”近似,會不會有人在會議室的端頭站立起來,在一個白天,或者用一分鐘決定我的命運?我再不去想了。

我用一周時間將自己幽閉,讀但丁的《神曲》,我笑了,他描述的地獄我回來了,但我還回去嗎?如果不可免的話,還回去?

“文革”三年,當然有意義的事情不止于我長大了三歲。我游過長江、湘江和所有我能到達的水域。在武漢碼頭下水,預備穿過長江大橋,結果被橋上守衛(wèi)的哨兵趕了回來,我逆流千米,好容易才登上陸岸。八月大暑,我環(huán)繞橘子洲頭一圈,湘江的水被熱浪蒸煮,頸項上仿佛套了一個壓力鍋圈,但水下半米卻是爽適涼快的,我像一只水獺,時潛時沒,卻沒有看到洲頭紅橘。

1968年 11月,省革命委員會成立,隨即各級機構包括學校的革委會也成立后,兩大派“群眾造反組織”大聯(lián)合,“無政府狀態(tài)”終止。誰來承擔“文革”的動亂、破壞?于是接踵而來的是“劃線”——即有一派組織應當是“反革命”的。這是“兩分法”的實用鐵律。當對我的“通緝令”向全國散發(fā)時,我已經早兩個月在東北長春大姐家中養(yǎng)息了一段時間:重器械鍛煉、寒冷耐受,準備一步跨入煉獄之門。

我知道我的“罪在”,我并不抗拒。

但與你準備和想象的并不盡然相同。

這次來了“軍宣隊”,他們奉命“支左”,一個姓黃的排長訓練更加強大的一支“行刑隊”,他們多數(shù)由初中學生組成(其實他們也長了三歲,大多年齡在 17至 19歲)。余下的無須多說,如果偵察排長的擒拿搏擊技術不足專業(yè),他們就讀《紅巖》,那里有渣滓洞集中營美式的應有盡有的刑法。他們酗酒,在酒熱耳酣之際(常常是半夜)以對“被審查者”酷刑虐待助興。這個校園成了一個魔窟,一邊是徹夜悲嚎,一邊是酒池肉林。

什么是“節(jié)日”?就是一部分人死去,一部分人為之而狂歡——勝利者的節(jié)日需要“交響”——人多于禽獸的一份享譽。

這一切的組織實施者中有我的一個同班同學——只此一個。多年后,據(jù)說他申明他對發(fā)生的一切非人道反人性犯罪并不知情。

我其實早早相信,“真實”的聲音是無法傳導的,這不是“物理學”的問題。

因為這種慘絕人寰的虐殺相當于一種“次聲波”。

勉生總是被押來陪我的刑、陪我的跪、以及所謂“批判”;即使很多被揭發(fā)的“罪行”與她毫不相干。在反復受刑后要跪三個小時是另一種刑法。我?guī)状尾荒苤?,但在眼角余光里,她的身子還是直板板挺著——就在前幾天一個夜里,他們用拆房子的椽子,上面有很多鐵釘打她,她皮肉模糊而暈厥,以至被送往醫(yī)院搶治時,醫(yī)生不得不用手術剪來破開血肉粘連的衣服……

看守我的是一個姓陳的河南籍小兵。因為當心我尋死,他把我的牢室里的燈線剪了,黑暗中他守著氣息微弱的我,我則在拼命抑制因棍棒直擊胸口而狂跳的心臟——沒用,仿佛它就要從我的口腔里跳出來——它受不了了。但稍后還有一場刑法,我側過身,看著他毛桃般茸茸的腮幫子,他很年輕,很像誰,卻一時說不清……

十一點,我再次被押出去,過于兇狠的捆綁,使我的上肢麻木,我用尚有一絲感覺的左手指掐掐右手,冰冷,毫無知覺;他們會在火候上突然松綁,十指瞬間因腫脹巨痛——這一夜的“新課”是“上梁”,刑具是鋼筋,他們輪流抽打。有人將直擊在人身上彎曲了的鋼筋扳直,打彎了,再扳直……我看到了慘白的月亮,這世界上只有這一線冰冷的光明連接著我,卻遙不可及……

在 20世紀 60年代末期發(fā)生的這一切,會不會再次上演?即使歷史一再提示,會不會讓這個民族深自反???如果連歷史也被遺忘或故意遺忘——“死了”,當然不會“反省”了,那么,再次的上演者就會用“新意”來美飾他們所做的一切;如果這一切不被記錄下來或故意刪棄,那么踐踏人類起碼尊嚴的虐殺注定還要發(fā)生!

人,不是為痛苦而生存的,也不愿伴隨痛苦的記憶,但為應付苦痛心臟石化了,那龜裂,不是虛偽的“感化手術”、謊言、空話和物質的賜予可以修復的。

“滇池·囚犯敢死隊”

滇池,也在酷刑虐待中。

1969年在瘋狂的咒念中,晨昏顛倒,天地翻覆。執(zhí)政者要“圍海造田”,即將滇池的濕地“草?!比刻顬槠揭?,改造為“良田”,他們要谷子——稻米?這與一個窮窘的民族關于吃飽肚子的夢想無關,他們要的是“政績”,即使從開頭這就是異想天開——強制拆遷草海附近的魚村,強制上千艘民船從西山或更遠的地方將農田的壤土搬運到滇池河道出口以東,像爆米花一樣傾倒滇池海浪里;將數(shù)以萬噸計的石塊投入海浪,自滇池泥炭層湖底筑壘一道長城般的攔河大壩……

滇池的煙村兀然消逝。那些只比蘆桿結實一點點的草寮,那些只有在暮鼓晨鐘中才升起的柱狀的炊煙,它們像祈拜的手指伸向蒼空,祈望海浪平服,上善若水的煙語;那些載著一只貓,以金綠的圓眼警惕地探視光明,在港汊里隨處漂泊的船家……亙古風景,在一夜間,被風卷走。

由于“填海大壩”先行動工,草海被人為切割,原本應當疏浚的河流在早春時就嚴重淤塞。1969年夏初,滇池之“肺”出現(xiàn)“水腫”,入滇河道猝死,西壩河、盤龍江、寶象河、采蓮河河水暴漲,草海出現(xiàn)歷年最早的水患,萬畝良田傾遭淹沒,小春作物正待收割呢……

關于搶險的命令是 5月底的一天傳到這個學校的。

說是“全體總動員”,當然包括了軍宣隊、工宣隊、糾察(行刑)隊和被關押審查的所有“活口”。

工宣隊進校后,宣布“不準打人”,但嚴行“勞動改造”。

事實上橫行跋扈,已成積習的行刑隊事后策劃了一起謀殺案。

工宣隊究竟有沒有“隊長”之類的人,不得而知,管事的是一個高個子,頭顱畸小,而眼睛像比目魚,用假嗓發(fā)聲的中年男人。他向我宣布:依照你“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罪行,“槍斃十次有余”。我說:“是的?!彼f:“你是什么意思?”我說:“沒什么意思?!彼屛覍懸环髽苏Z給他看,“字要有那么大!”——他比了一個兩臂環(huán)抱起來的樣子。我拿一只掃帚,向他討來一把菜刀,把掃帚砍砍剁剁,修成了有“筆鋒”的形狀,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每一個動作細節(jié),說:“你這是哪里學來的?”我說:“不用學?!蔽以谡褐笸笆覞{,在“和平院”將近一百米長四十米寬水泥地上用工整的楷書寫了三四幅大標語。他吁吁地嘆息,搖頭晃腦,立即招來工宣隊的隊員,全部爬到樓上去“俯瞰”,大聲嚷:“這要站在高處看!高處!往高處看!你們這些雜種懂什么?這叫天楷!”我壓根不知道什么叫“天楷”。他又背手在字里行間巡回數(shù)圈,來到我跟前說:“你啊你,你要是‘站隊站對了,你——立功立大了!”

我仍囚禁在“魯園”一個單身牢房里。這一特殊“待遇”說明我的問題“升級”到了頂端?!皠澗€站隊”運動已經持續(xù)了七個月,按他們的說法已經取得了“全面勝利”。揪出了很多“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目前進入“結案階段”,我們均屬等待處理的對象?!皩ο蟆边@個詞匯很早就被廣泛應用于政治運動,專指一切革命行動的“目標”?,F(xiàn)在它指“專政”的對象物——受到嚴密控制的可支遣可剝奪的活著的“人”。事實上,整個學校近兩千學生大多在半年前“上山下鄉(xiāng)”了,末了,因為“性質嚴重”而始終“在押”的,只有我和勉生。一場空前的運動,激發(fā)了從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到現(xiàn)代社會賦予這個民族最大的熱情,僅僅將兩個這所學校最好的學生“砸爛”,并預備“槍斃十次”——我暗覺極具諷刺意味——也許戲噱荒誕就是世界的本真。

前天,勉生的二弟江寧獲準送來了一箍子紅燒肉,那是他做的,我們分吃了,味道好極了!小弟竟然有這等手藝,我感動了三天。

第三天,突然緊急集合,隨后勞改隊被帶到滇池邊。

海天茫茫,無際無涯,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渾濁的黃紅色大水仿佛融匯了所有血污,粘稠且絕望、疲憊。波浪直拍腳下,似乎在嘗試稀解災難,卻無可能。

與我們這支“抗洪搶險隊”抵逆而行的,是神色疲憊的小學生“圍海造田”隊伍,成千上萬的孩子像螞蟻一樣鋪滿了狹窄的道路,這些孩子懷揣著鋁制的飯盒,東一腳,西一腳,在泥濘中滾動,有的孩子大約年齡太小,根本不知道去干什么?他們走幾步,就東張西望,蹲在路邊發(fā)呆……

我被分配到一家漁戶家居住,土坯房里只有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大約十來歲的女孩,決然沉默,一語不發(fā)。我在堂屋的小凳子上坐了一會,就聽頂著陰丹藍頭帕的女人沖著孩子大喊大叫,隨后孩子擱下手里的什么東西,沖出門去,門外河邊已經傳來哄搶的聲音,我跟著出門,原來是河里漂來了海菜,這些成堆的海菜裹帶著樹杈和垃圾,順流而下,漁戶們就站在岸邊,用各式各樣的工具在搶奪這些東西,拼命往岸上拖……

其實,每個漁戶家門口都有成片的草席,曬晾著的大約也是打撈起來的海菜,成束的海菜滿是灰塵,黑綠雜染,顏色詭異,占據(jù)了沿河公路的大半……

我叫她大嫂,她連頭也不抬,接著端上一碗茄子鮓和一大碗豆角飯——這是荒村最好的食物了,他們總是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用來招待絕不敢怠慢的“公家人”。只有我一個人面對這頓晚餐,她們又吃什么呢?我發(fā)現(xiàn),在那碗茄子鲊上還蓋了一塊發(fā)黃的腌肉,我用筷子把它推得遠一點,揀碗邊上的茄子鮓來下飯,這是陳年的鮓,發(fā)酸的甕味帶著腐氣,沒有一絲油腥。我也不抬頭,只顧吞食……

所謂“搶險”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組織,我們在天亮后跟隨一兩艘小船,漂流到離村子很遠的水面上,按村民的指點,果然有些淹沒或半淹沒在水里的莊稼,最多的是半熟的包谷,大約種在河埂地上,地勢稍高,還隨水波動,沒有成片倒伏。至于那些水田里豆角和麥子,我猜想至少在水下一米,完全沒有蹤影。我?guī)е话宴牭?,開始潛水去“收割”這些莊稼……

把勉強收上來濕淋淋的莊稼甩到船幫上,又劃船前行,我不上船,而是稍稍扶著船幫半游半鳧,我不知道那些浸泡在水里已經飽漲的包米之類如何食用?但我知道,農民惜糧,甚至會把發(fā)黃的霉米炒了吃,散發(fā)著酒糟味的包谷至少可以喂豬,但我的東家根本就沒有豬圈,一個村子看不到幾頭豬,通常,這些牲畜到處游走,但人不興,畜不旺,冷冷清清,寥寥落落,一切都如末日毫無生氣……惟有大水,一無際涯,洪荒之初的滇池是這個樣子嗎?

天是藍綢,水是黃湯,這原本不是洪水季節(jié),景象怪異。而扶船遠游的“搶收”則莫名其狀。船上竟然有個留?!罢疹櫡峙洹钡呐鸶鑱?,是《江南小調·茉莉花》,陡然轉調成了“拿出革命干勁來!拿出革命干勁來!我們快馬加鞭跑得飛快,趕過快咽氣的英國老王牌……”

熬了三五天,東家大嫂突然有話了,問我:“你怎么不去隊房喝酒?”我知道她指的是在生產隊的公房,也就是大倉庫里,工宣隊和糾察隊的二十來人,連日來宴飲達旦,猜拳行令聲響徹河岸。我說,我是來勞動的。她抿嘴一笑,道:“敢怕人家不讓你去啵?我們家是上中農,不好隨便插話。你要一個人悶,那里有棋子,娃娃他爹也是一個人下?!彼钢腹┳?/p>

邊,果然,有一副“五子棋”——一堆渾圓的石子和一個刻畫著“米字格”的木盤。我說:“謝謝大嫂,不過,任什么棋,還是兩個人下好玩。”她說:“左看是人,右看是影,孤來單去,慣了就好,兩人頭逗頭,人家以為謀事——起是非!怎么會好?”

這天晚上十二點,我被工宣隊的砸門聲驚醒。

“緊急集合!緊急集合!”的哨聲在村里穿街走巷。

電筒光里,我只看見一個工宣隊副隊長和一個女糾察隊員,這個女生用毛巾裹著頭,仍聽到她的嗚咽聲,隔一會,她就使勁擤鼻涕,像一匹馬一樣打噴嚏。我不認識很多人,人人認識我,這是完全合理的。比如,我不認識這個女生,但印象是她專司喊口號一職,她知道在“批斗大會”的什么骨節(jié)眼上該喊口號以及什么樣的口號,但她現(xiàn)在在嚎啕。因此,接下來的事肯定與我們無關。

副隊長說了些什么,我只揀到幾個字,即他從城里“開會回來,結果這里發(fā)生嚴重的階級斗爭事故”——全體工宣隊員和糾察隊員“失蹤”了。他們最有可能遭遇的是“被殺害了”——我突然想起大嫂的話,真靈!

隊長接著講,根據(jù)他的“偵察”(調查),“情況是這樣的”……經過女“口號”不斷補充,事情很簡單,他們喝酒“只到八點,有人建議不如劃船去賞月,在船上度過美景良宵”——結果,當然是:到此時全體人員都沒有回來。更嚴重的是已經通知六甲大隊民兵搜索了“半天”,“死人活人都不見”,“現(xiàn)在要組織‘敢死隊下水去找!”

“你們都是嫌疑犯——反正不是你們搞的(謀殺)還有誰?她(指女‘口號)喝了一瓶‘三花酒(雜合酒)倒頭就醉了!”他指著我:“你!你!你!下水!找不回來人,你就不要回來!”

我扔了上衣,電筒光仍在我身上往下指,我只穿著泳褲,在燈光晃動下?lián)淅蚕滤瑹艄馊匀晃搽S,我突然覺著這個滑稽的世界其實很易擺脫,我潛了一段,再出水,遠光失去方向,除了我撩水的聲音,眼前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人下水?大約在兩三百米周圓的水面上,寂然無聲。我很自由,很舒展,黑水黑天與黑暗中的我,整個世界融合得沒有一絲縫隙。我并不去復讀那個荒誕不經的“事故”或“故事”,精神病以及令人作嘔的癲狂,在這個世界上會以自虐始卻不會以自罰而終。黑暗的天國連我這樣的罪人都不打算收容,況且驕奢的“勝利者”——即使有“光明”的天國,也要等待他們——勝利者奉獻如我者的犧牲饕餮如常。但滇池不一樣,我太熟悉她了,她清淺,如我負罪而艱難,她輕輕負載我,弱浪就要催我入眠。星光月光全是杜撰的,或許前一時有,此刻沒有了。唯一可感的是,滇池只是一個大略的水域的存在,她是純黑色的,沒有方向,因此她是渾圓的,我是沉潛在墨水里的一條墨色的魚。這,從未有過。我可以在每一朵浪花上感覺墨寫的“字”在跳動,滇池的墨卷無限舒展又卷曲,它們全是被洗劫后沉沒、稀解了、沉淀后又被擾動的經書,因此,那些可以疊壘的經帙根本不存在,只在你的肌膚上劃過,絲綢般柔軟,我用從指尖到頭頂?shù)哪w發(fā)來讀它……

大約過去了三個小時,海面上出現(xiàn)一絲淡亮,水路出現(xiàn)細浪的階梯。我知道包容我的黑暗就要結束。我開始回游,我的手觸到一根樹杈,也許是岸坡上老柳樹的根須,我上了岸,撞上的是密密匝匝的蘆葦,我蹲下來,蜷縮如一條蛇,但黎明前的風仍很大,還有蚊蚋,像飛繞的鐵筒罩住了瑟瑟的肉身……

十天后,1969年 6月某天,我從單身禁閉的牢室出逃,開始三年的滇西亡命。

我給自己的警語是:生命是你的,于你不易。別人無權處置。

還有:策劃“偷渡”前夜,我對同行者說,盡量少帶物品,包括你鐘愛的莎士比亞、伏爾泰、托爾斯泰、普希金、奧斯特羅夫斯基……以及那套精裝本《約翰·克里斯朵夫》,如果被發(fā)現(xiàn),就扔掉書箱行李,我們徒手囚過怒江。

責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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