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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記(紀實文學)

2016-05-14 09:42彭曉玲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6年7期
關鍵詞:婆婆兒子

彭曉玲

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魯迅文學院十四屆高研班學員,東莞文學院簽約作家,湖南省散文學會副秘書長,湖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副秘書長,文學湘軍三才女之一。有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百家》《清明》《長城》《山花》《創(chuàng)作與評論》《文藝報》《文學報》等報刊雜志上,曾出版散文集《紅石頭的舞蹈》《掛在城市上空的憂傷》《蒼茫瀟湘》,散文特寫集《民歌婉轉潤瀏陽》,短篇小說集《誰來疼惜你》。

引子

小時候,我常到隔壁廖家去玩,廖婆婆、漢堂哥嫂,一家三口,日子雖過得清貧,但我總能聽到很多笑聲。

忽一日,剃頭匠漢堂哥外出做上門功夫,突發(fā)腦溢血,當場死去。沒過多久,漢堂嫂也改嫁而去。

這樣,我的隔壁就只剩廖婆婆一個人了,整日整日冷清清的,聽不到笑了。

自此,廖婆婆常常隨我一道上山砍柴,轉過臉就流淚,動不動就嘆氣。

又過了幾年,她娘家的侄子將她接去養(yǎng)老,將她家的家具都搬走了,順手還將她家的房子也拆了,得了些門框、門板與檁子。

從此,我再也沒看見過她。

我一年比一年地想看到她。

我開始流淚。開始嘆氣。

我開始不敢常回老家了。

張福全:兒子有家難回

2013年,漸近年關,天氣卻好得一塌糊涂,陽光普照,冬天的田野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就等春天。

這是一次漫長的出走,我要出門去尋找廖婆婆。

瀏陽西鄉(xiāng),鎮(zhèn)頭鎮(zhèn),大片大片的良田,都栽上了桂花樹、羅漢松。良田由山地開發(fā)而來,現在,良田卻栽種花卉苗木,變回山地。

當地的一位小學退休老師陪著我,就在由官橋通往北星的公路邊,我們來到李菊梅老人家。

站在屋外,環(huán)顧四周,但見一幢幢色澤繽紛的新式樓房悄然立于陽光里,李菊梅家的二屋小樓滿身灰暗,停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式樣里。

快下午兩點,李菊梅剛收拾完廚房,聞聲迎了出來。老太太瘦瘦的,臉有些蒼白,齊肩的頭發(fā)扎在腦后,看來應是精心染過,一件暗綠色的棉衣很得體,不像其他農村老太太那么衣著隨意。

老太太忙慌慌地搬了幾張靠背椅出來,放在臺階上的太陽里。然后開始給我們沏茶,我忙起身幫忙,但老太太堅持讓我坐著,直到將茶一一端給我們,才小心地在旁邊坐了下來。

老太太的表情一直不自然。

一種隱隱的謙卑與憂慮,這不應該是年關將至的氣氛。

她的眼光躲躲閃閃,我問起話來也磕磕碰碰。

李老太太曾是個鄉(xiāng)村裁縫,一輩子不會做農活,也很少做過農活。1955年年初,她剛剛20歲,經人作媒,與同年的張福全結婚了。張福全雖然其貌不揚,卻是當地小有名氣的裁縫,曾在株洲城建寧街建新服裝店當過學徒,學得了一身好手藝?;楹?,原本心靈手巧的她隨丈夫學縫紉,很快就操練出來了。開頭幾年,夫妻倆聯(lián)手做上門生意,后來便各接各的活。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夫妻倆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一年四季輾轉在鎮(zhèn)頭、官橋、井龍、揚眉等地,到處為人縫制新衣服,吃香的喝辣的,令人眼熱。當然,他們的工價也不高,最多一塊六毛錢一天,有時也只有一塊二毛錢一天。每年兩人還得拿錢去生產隊買五六千工分,不然就分不到口糧,間或還得交工商稅,所賺的錢便所剩無幾了。只是,他們還得盡力存些錢,家里的土房子實在太破舊了,隨時都要坍塌。

說到她兒子了。

李菊梅身子單薄,結婚多年都沒懷上孩子,令她抬不起頭來。不知聽了多少閑話,拜了多少菩薩,喝了多少苦浸浸的中藥,到第十二個年頭,她快絕望時,驚喜地發(fā)現自己竟然懷孕了!

生下了兒子張新優(yōu),她的頭抬起來了一點。說到這里的時候,老太太臉上有了隱約的笑容。只是,我太知道在漫長的苦悶與一絲喜悅之間,她承受了多少壓力,背負了多少歧視。萬一與人有了糾結,吵起架來,常會敗下陣來,什么不下蛋的雞婆,什么前世沒做好事,要有多么惡毒就有多么惡毒!

李菊梅不光生了兒子,兒子還健健康康地長大成人。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兒子高中畢業(yè)了,家里的情況好轉,他們還修了棟當地最好的土磚房。夫妻倆此時已50出頭了,雖說帶了不少徒弟,自己卻有些做不動了!此時,丈夫張福全眼見人們因分田到戶手里寬裕了,當地人討媳婦除了滿屋子的新家具,至少會置辦自行車縫紉機等,便試著在北星橋街上開縫紉班。不想來學的姑娘還挺多,每人收六塊到八塊一月學費,連辦了兩年,所賺的錢正好用來操辦兒子的婚事。

兒子結婚后,很快就有了孫女孫子。他們家正好在公路邊上,兒子做起了當時最熱門的種子生意,也就是將此地村民治的種子販賣到岳陽、汨羅等地。

到1985年,他們家又建起了當地最早的紅磚樓房。

老太太眼睛有些花了,縫紉做不動了,心想就安心幫兒子帶帶孩子吧。就在老夫妻以為自此可以高枕無憂時,先是發(fā)現孫子張健腦子有問題,帶到醫(yī)院去檢查,說是天生智障,全家人都蒙了。不久,兒子張新優(yōu)做種子生意虧本了,將手里的錢都賠了外,還欠了大量外債。

張新優(yōu)只得丟下一家老小遠走他鄉(xiāng)。

不久,媳婦離婚走了。

面對一雙年幼的孫女孫子及猛然空落下來的房子,老太太病倒了,一病就病了好長時間。

說到這里,老太太臉上重又聚攏了陰云。她的牙關咬得緊緊的。

我看得懂那樣的表情。

“您只生一個兒子么?”我問道。

“當年好不容易生下兒子后,再也沒懷過了!”老太太嘆道,“要是多生個女兒多好呀!”老太太又開始嘆氣。

“明知你們兩位老人帶不動孩子,媳婦怎么就離婚走了呢?你怨她么?”

“說不怨是假的,但既然自己的兒子走了,也不能強求人家年輕輕地就守著,她有她的日子要過呀!”老太太越說聲音越小,站了起來,往內屋去了,說要給我們添些熱茶。

我不由暗地里責怪自己,我不應再觸到她的痛處。

我忙站了起來,我的眼淚也要上來了。

我一下想起了廖婆婆,似乎所有的老太太,心酸的時候,止不住要流淚的時候,她們都必須要轉身。

我來到地坪里,看看這棟舊式小樓,沾滿灰塵的白色,幾成黃色。

很快,老太太提著開水瓶出來了,仿佛不記得我問過什么,只熱情地招呼我坐下,招呼我喝茶。

兒子媳婦走后,老夫妻畢竟年紀大了,再也做不動了,到1991年年底便正式歇業(yè)。他們強打精神,依賴往日不多的積蓄,重新學做農活。只是,兒子,逃債的兒子總是他們最深的牽掛。

兒子長時間不知去向,有人說在瀏陽,有人說在長沙,還有人說在株洲。他們也不奢望兒子回來了,即便回來了,又如何面對龐大的債務呢?就在那幾年,常有人上門討債,眼見他們一家的凄涼境況,大都搖搖頭就走了。也有人會搬走一二件家里的家具,家里便越來越空,到現在就剩下幾張睡覺的床,幾件盛衣的柜,還有些桌子椅子。

孫女初中畢業(yè)后就出去打工了,孫子讀不進書,也干不成什么活,就讓他干脆呆在家里。

大約在五年前的年底,也是快過年時節(jié),想起在外飄蕩的兒子,老夫妻不由滿腹愁緒。那天晚邊,孫子到隔壁家看電視去了,老夫妻坐在火房里烤火,相對無言。突然門外有人在敲門,張福全起身去開門,一股冷風竄了進來,門外卻沒有人影。正要關門時,一位中年漢子卻閃了進來。老頭子嚇得愣住了,來人卻趕緊將門關上,反轉身子過來叫了聲:爹爹!這一聲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喚,令張福全不由一怔,莫大的怨恨與委屈洶涌而來,他早就憋著要狠狠地打他的耳光,他果真揚起手狠狠地打了兒子一個耳光。兒子站在那一動不動任他打,當他揚起手再要打時,李菊梅拖住了他的手,然后撲著過去抱住了兒子,哀哀地哭了起來。眼見著母子倆早已哭成一團,張福全也不由眼淚雙流。

老夫妻已年近80歲,兒子終于穩(wěn)定下來,在株洲做生意,又組建了新的家庭。但是,他依然只能趁晚上偷偷地回家看看,又匆匆地離開,但好歹給這個家?guī)硇┰S生氣。

坐在溫暖的陽光里,李菊梅說起往事,說完兒子,又擔憂起快30歲的孫女只知道賺錢補貼家用卻不結婚,擔憂孫子在他們百年之后該如何生活,擔憂兒子在外躲藏到何時?她說她不敢多著急,她患高血壓多年,著急多了就頭暈。不久前她還昏倒在地上,好在孫女剛好在家休假,趕緊將她扶了起來,請來醫(yī)生給她看病打針。

老太太說著又開始心痛起來,她真心心痛那些錢,也真恨自己得了這種病,常常得花錢買藥吃。

正說著,張福全老人背著一只纖維袋回來了,后面還跟著老隊長。

張福全放下纖維袋,袋里跑出兩只雞。張福全如釋重負似的,想要站直些,但看起來一時半會兒站不直了,畢竟,這是幾十年的重壓疊加。

張老比老伴看上去更顯老,戴著一頂舊棉帽子,難得的是,他的思路卻異常清晰,人也樂觀些。他幾乎是帶著笑說,想到只有十來天就要過年了,就去附近人家買了兩只雞。一旁的李菊梅卻苦著臉,連連嘆道:還買什么雞?真是浪費!老隊長忙附和道,買兩只雞用不了多少錢,過年還是讓孩子們吃好點!

老太太一直嘀咕著,又花錢了,本來可以不花的。

張福全不再搭理她,也和我們說起昔日做縫紉的日子,故事又要重演一遍了,回憶大概是他們倆主要的生活。說出來,或者沒說出來,都是那些逝去的好時光。

張福全說著我已聽過一遍的故事,我還是聽出了別的內容,因為他是帶著笑意說的。這笑意還一直延續(xù)到他主動說到兒子身上。他說,就是這樣了,只有面對,兒子有家難回,只要他在外平安就行。

我不敢接話,因為旁邊還有老太太,她又一次起身去為我們添開水。

臨走時,張福全托我去問問鎮(zhèn)上,原本,他們夫妻倆與孫子從2010年就吃了低保,有了低保吃飯至少還能對付,都兩年了,不想今年就取消了,他想不通。他說:我們再也干不動活了,沒有任何收入,孫子又不知事,真希望能趕緊恢復低保,不然我們日子就難過了。我趕緊表態(tài)要去鎮(zhèn)上查一查是怎么回事,我說得很堅決,那幾乎是本能反應。

張福全露出深深的感激。

從深深的憂慮,到深深的感激,我突然明白我滿口答應的事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頓時黯然。因為,我也只能建議鎮(zhèn)政府恢復他們的低保,但決定權不在我手里,只怕不能幫上他們。

走出他家地坪,夫妻倆還站在大門口一直目送,張老那佝僂的背,他倆臉上勉強的笑意,令我不忍多看。我趕緊將視線投向了屋一側的菜地,菜地很寬,種的菜卻不多,長得也不好。

是的,人老了,連菜地都不太聽他的使喚了。

走出半里路了,老隊長從路邊站了起來,也不知什么時候他跑到了我前邊,蹲在路旁等我。我忙停下車來。

話題再一次回到張老一家。

老隊長是張福全為數不多的老朋友了,他再一次為我復述了張老一家的故事,只不過夾雜了他特有的唏噓和感嘆。他的表情,他的憐憫,還有他復述時增添的幾個小細節(jié),讓我更加沉重起來。

張福全的兒子張新優(yōu),當年販賣假種子出事,導致不少村民顆粒無收,被判三年徒刑。雖是緩期執(zhí)行,但還是匆匆逃走了,他老婆也丟下一雙兒女離婚走了。仿佛是擺脫不掉的霉運,張新優(yōu)的兒子是個傻子。這個傻兒子有一天跟人說,自己的爹晚上偷偷回來過,去年還接全家去株洲過年。于是,苦守在家的老兩口的低保被取消了。

傻兒子今年又說了,今年,他爹做生意虧本了??隙ㄊ峭低档囟紱]回來了。

劉九斤:給老了的人穿衣做鞋

陽春三月,鶯飛草長,田野間處處鋪展著喜人的新綠,隱約的花香。

瀏陽不少姓氏都是從江西遷移而來,稱江西人為老俵。我平日里也到過宜春、婺源、景德鎮(zhèn),但都是一游而過。這一次去吉水,肯定要走村入戶。一路上,春光明媚,田野上已有人在忙碌。我又想起了廖婆婆。失散多年的廖婆婆。

金灘鎮(zhèn)就在吉水縣城邊上,靠近吉水工業(yè)園,這里的年輕人依然出外打工,去工業(yè)園上班的人不多。那天上午直奔金灘鎮(zhèn)麻塘村,村子里房屋比較擁擠,且大都是三層以上的高樓。我不明白,為何在鄉(xiāng)村要建這么高的樓房,便問村支書。鄧支書是一個精明強壯的中年漢子,他笑了笑說,還不是在外賺了錢,回家就建高樓啰。我們村里的地金貴呢!

隨著村支書左轉轉右轉轉,來到一棟舊舊的兩層樓房跟前,走進堂屋內,悄無聲息。村支書高聲地喊叫起來,屋后傳來尖細的應答聲。循聲過去一瞧,后面還有幾間雜屋,就在寬寬的過道上,站著一個手拄拐杖的瘦小的老太太。

小老太太一頭齊耳銀發(fā),穿著棕色花上衣,很是驚訝地看著我們幾人。她對村支書說,你們是誰?找哪個?她竟然不認識村支書。

村支書笑了,與趕來的另一位穿藍格子上衣的老太太進堂屋里提凳子,張羅著大家在后面過道上坐下,老太太與那位藍格老太坐在一起。藍格老太曾經是她以前的鄰居,見今天出太陽了,特地來看看她。

老太太已經96歲高齡了,看上去依然那么精致!她嘰嘰呱呱說了一堆土話,我聽不懂,只得扯著村支書當翻譯。原來,老太太是孤寡老人,無兒無女,現隨夫家侄子生活,村支書幫她辦過五保手續(xù),也時常來看看她??删驮诹奶鞎r,她時不時抬頭看看他,疑惑地問他,你是哪個?來干什么?村支書只是憨憨地笑,我想笑卻滿心酸澀。

她那么謙卑那么小心翼翼,她應該會記得任何一個幫過她的人,是生活的艱難還是病痛的折磨,讓她幾乎記不起一些人和事呢?等知道眼前是村支書呢,她趕緊陪小心,鄧支書別見怪呀!你看我的眼睛又出毛病了,七八年前在吉安市人民醫(yī)院做過白內障手術,當時效果蠻好,可后來眼睛時不時發(fā)紅,還看不清東西。

說著說著,她又問村支書,你是哪個?來干什么!問過后,眼巴巴地看著村支書,滿臉無辜。

老太太一生波折重重,兩歲時被家里送到麻塘一農戶家當童養(yǎng)媳。至于第一任丈夫什么時候過世,她已記不太清了,也不記得他什么名字。她當時年齡實在太小,也沒有懷過小孩。

第二任丈夫鄧正和,無兄無弟,也是一個種田人。據說很早就參加過革命,但剛剛解放時,不知何故被打成反革命,不久也死了。她當時還只有20多歲,也沒孩子,又陷于孤苦無依的境地。

劉九斤30歲時,與第三任丈夫鄧富其結婚了。鄧富其也是麻塘地地道道的農民,農閑時就幫人殺豬,賺幾個零碎錢或賺些豬頭肉。他對她不錯,不嫌棄她嫁過幾次,只是他倆也沒有一男半女。到1979年鄧富其因病過世了,此時她剛剛50歲,除了幾間舊房子,什么積蓄也沒有,她再次陷于孤苦無依的境地。

她個子矮小,干活趕不上別人,別家女人一天有八分工,她只有四分工,實在很吃虧。好在她脾氣好,愛干凈,見人就笑就熱情地打招呼,從不與人爭高低,大伙倒沒怎么為難她。在廣闊的鄉(xiāng)村,像她這樣沒有丈夫沒有子女的女人,免不了會遭受欺侮。也許在過去的日子里,努力忘卻受排擠的屈辱,拚卻全力去勞作,已成為她生活的底色。

后來,分田到戶了,她也分得了八分田,還有些自留地和自留山。她就靠這些田土為生,一個無依無靠又力氣單薄的女人,如何熬過那些漫長的日子,老太太不愿提及,也實在不堪回首。

她時不時溫和地看看我,然后左手拍拍右手,拍拍右腳,臉露痛苦地對我說:我咯里痛,我咯里也痛,痛得走不了路!說著說著,嘴就扁了起來,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恨不得大聲哭起來。

看著她眼巴巴的模樣,我的眼澀澀的,只得將視線落到她的拐杖上。我甘愿是她的女兒,能上前抱抱她。此時,她和藍格老太并排坐在廚房門口,那根木拐杖就靠在她身邊墻上,把手已被磨得發(fā)亮。藍格老太趕緊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情緒才漸漸穩(wěn)定。

原來就在2010年12月初,一天早上,老太太剛走出大門,因頭天晚上打霜了,就騰地摔倒在地,怎么爬也爬不起來。聞聲趕來的侄子鄧根仔趕緊將她送到村衛(wèi)生室,鄉(xiāng)村醫(yī)生自然瞧不出老太太的腿到底傷成了什么樣子,只給她開了四五天的消炎針。打過幾天吊針后,老太太的腿依然紅腫,只能躺在床上,這一躺就是一年多。老太太只是安靜地躺著,從不講起自己的苦楚,也不從說起自己的腿其實一直在痛。侄子侄媳倒是飯時送飯,茶時送茶,還以為是她年紀大了,傷痛恢復起來不容易。

一年之后,老太太依然不能直起身來,需要拄著拐杖,佝僂著背,才能緩慢地行動。侄子傻眼了,忙帶她到吉水醫(yī)院檢查,才發(fā)現當初腿摔骨折了,現在骨折處長歪了。但為時已晚了,只能任其如此了,又有誰知道她到底遭受過怎樣的煎熬?也許在侄子們看來,能接她過來一起過日子,就是最大的恩惠了,就是盡到了最大的責任了!

藍格老太依然握著她的手,憐惜地看看老太太,老太太的淚水緩緩地流了出來。見我們在看她,她從褲口袋里摸出一條小方巾,趕緊將淚擦掉。她無辜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努力地想綻出些笑容。我不忍看她,趕緊將視線又落到她的拐杖上。

就在她91歲那年,見她越來越弱,又不愿去敬老院,侄子將她接到自己家里來,以便照顧照顧她。侄子是泥水匠,大多數日子都在吉安、吉水一帶打工干活,在家的日子很少。侄媳婦就留在家里,照顧家也照顧她,這一段時間卻不在家,去吉水城里帶孫女去了,都去了好長一段日子了。

老太太孤身一人,一般晚上七點多就睡,早上六點多鐘就起床。早上就什么也不吃,中飯、晚飯就用電飯煲熬點稀飯,也沒力氣去摘菜或買菜,也做不了菜,就拌點自制的水豆豉(豆拌醬)。人老了,吃點就夠了,老太太從不愿意給侄子侄媳婦添麻煩,堅持自己洗自己的衣服,還堅持每天拄著拐杖,緩緩地打掃樓下及屋前屋后的衛(wèi)生,勸也勸不住。

老太太耳朵不太好,眼見著我們在說話,只微微地笑。村支書告訴我們,老太太已吃了十多年的五保,現在每月除了農保金55元,還可領到100元五保金,她住院的醫(yī)藥費也可全部報銷。可她節(jié)省慣了,雖說平時少不了頭痛腦昏,她最多讓人叫來村里的鄉(xiāng)村醫(yī)生給她吊水。

我問她,病了怎么舍不得去住院?

她紅著眼說,怕添亂,也怕用錢。她都90多了,活夠了,現在是拿自己的命在捱日子呢!

我的心沉甸甸的,也很疑惑,老太太怎么70多歲才吃五保?她之前長長的老年歲月,應是干不了什么活,又靠什么生活呢?藍格老太猶豫地看著我,村支書也一聲不吭地看著我。

老太太這下聽清楚我的提問,坦率地說,我以前就給老了的人穿衣做鞋!

見我不太明白,藍格老太解釋道:我們這一帶誰家死了人,她就去給死者洗抹身子,穿壽衣戴壽帽做壽鞋。她做事很用心,每家都會給些錢,她就積攢下來,靠這些錢過日子呢。

原來如此,我只覺后背涼嗖嗖的。老太太那么瘦小,又老了,且不說洗抹死者身子的辛苦,難道就不害怕么?更別說旁人異樣的嫌棄的目光!

老太看了看我說,我當然怕,有時怕得打哆嗦,整晚整晚睡不好。但又有什么辦法呢?一次可得一二十元,還可賺幾天吃喝呢!除此之外,我這個孤老婆子又到哪里掙錢呢?可自上次摔跤后,我就不能去做了,成了沒用的孤老婆子了。

她的眼眶又紅了,我趕緊將事先備好的小紅包遞給她,不想她卻盡力推辭,還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沒拄拐杖,真怕她摔倒了,我趕緊上前握住了她的右手。她卻趁勢用雙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那么干瘦那么涼,我清楚地看到有淚從她紅紅的渾濁的眼里滾落了出來。我情不自禁地抱了抱她,她的身子依偎著我,是如此單薄,如孩子般單薄。我真是萬分憐惜。這真是個命運波折又自尊自愛的老人!

有些依依難舍,在她身上,也許我看到了逝去的媽媽或者是廖婆婆的影子吧!

我在金灘鎮(zhèn)前前后后呆了四天時間,除了采訪,都呆在工業(yè)園邊上順天酒店二樓520房間里,整理整理采訪情況,看看書,還在電腦上看看電影,竟意外地搜到了邁克爾·哈內克的《愛》。電影講述了一個關于“年歲增長所帶來的身體衰弱及恥辱”的故事,用緩慢的紀實敘事手法,細致、冷靜、溫和地描繪了一對老年法國夫婦,喬治和安妮,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終點的歷程。

喬治和安妮原本都是音樂教師,已年過八十。老兩口相依相伴,看演出,聽音樂,看書,生活過得安逸也很有情趣??砂材莸谝淮沃酗L出院,就偏癱了,還能用一只手吃飯、看書,還能開著電動輪椅在客廳旋轉。她不愿去老年公寓,不愿去冷冰冰的醫(yī)院治療,喬治獨自盡心盡力地照顧安妮。安妮第二次中風出院,狀態(tài)很糟,只能臥床,且意識時常模糊,一切全要照料。老喬治艱難地頑強地照顧著安妮,最后竟用枕頭悶死了已經奄奄一息的安妮。老喬治買來潔白的鮮花,精心修剪,細心洗滌,灑在安妮的周遭。之后,他推開大門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從此不再回來。

有人說過:長年累月的疾病不僅折磨著患者,更折磨著親屬,最終一點點地摧毀常人的理智。在《愛》中就有很多東西難以直視,比如惡疾帶來的不堪,比如親眼看到出類拔萃的愛人慢慢凋零的鈍痛,比如老人的意志與尊嚴在疾病面前慢慢消失的無奈。

“生命怎么這樣漫長?”安妮在中風癱瘓臥床時的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腦海。我想,只有當一個人活得生活起居必須依賴別人,活得沒有尊嚴飽受病痛折磨的時候,才會絕望地感嘆生命之長。

想想吧,即便在敬老院里,在生命的最后歷程,與眾位老人呆在一塊,可能會比獨自一人在家要熱鬧。但依然只能簡單地挨著日子,依然不能生病,生病就會立刻陷入不堪的境地。我不知道廖婆婆到后來有沒有生?。克锛业闹蹲觽冇謱λ绾??實在不堪想象。

面對現實,你終將老去,我也會終將老去,大家都會不可避免地終將老去。老去的時光又是怎樣的光景呢?最好不要孤獨,最好不要困頓,最好不要病痛,只要安然而逝!

延四太:能活一天就活一天

河北之行第一站是贊皇縣嶂石巖鄉(xiāng)王家坪村,按照鐵凝小說里的話說,這是一個藏在大山褶皺里的村莊。

之前我從沒聽說過贊皇縣,我知道得更多的是保定、邯鄲、荷花淀、西柏坡,甚至井陘、正定等地方。

贊皇縣位于太行山中段東麓地段,距省會石家莊市僅50公里。已是四月底,從石家莊出發(fā),高速兩旁也是蔥蘢的麥地,綠意恣意流向遠方。我還驚訝地發(fā)現了,排排楊樹間,間或會閃過一二棵槐樹,掛著串串曼妙的白花,應是許多北方作家反復贊美過的香甜可口的槐花了。

車過贊皇縣城后,往西有兩條山谷:一在正西,曰許停川,兩旁皆是貧瘠山區(qū);另一條沿槐河南岸南拐,而后西轉,曰里川溝,直達王家坪村。漸漸地,窗外為曲折的山地,公路宛若藤蔓,纏繞在槐河南岸高高低低的山巒上,一會兒谷底,一會兒山頭。山上有樹,多是近些年嫁接的棗樹,剛剛掛上嫩葉。

最令我著急的是,隨路而行的那條槐河,河床看上去很寬,卻干枯見底。河床上,躺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還胡亂地生些雜草,丑陋荒涼。我來自南方,每每看到北方那么多河道沒有水,就心緒低落。

沒有水,人們的日子怎么過?

河岸寬敞處,看得見或大或小的村莊,房屋周圍也會有幾棵綠樹,但幾乎都是灰撲撲的。村莊四周田地不多,大都為零星的菜地。其時陽光燦爛,風有些涼,干燥。好在越往里走,山越來越高大,氣勢越來越足,山高林密,歡欣就從心底升起來。

王家坪村兩面環(huán)山,是嶂石巖鄉(xiāng)最大的行政村。該村有1300多人,耕地面積卻只有300多畝。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有限的土地都用來種植小麥、玉米,也出產核桃、板栗、柿子、黑棗,日子自然過得艱難。當打工潮席卷而來時,村里的年輕人爭先恐后地外出打工了,只剩下女人孩子與老人留守。

車向右拐,橫過干涸的河床,拐上一條僅容一車的水泥路,路旁全是些新新舊舊的房子。行沒多遠,車呼地停在重重房屋之間的廣場上。司機打開車門說,到了,就是這里,你去村衛(wèi)生室找延醫(yī)生,他會替你安排好一切。

村衛(wèi)生室不大,是一棟三開間平房,當門擺著一張大辦公桌,后面靠墻立著兩個灰色鐵文件柜。一位身穿軍綠色解放裝上衣、花白頭發(fā)的胖大哥正在認真地寫著什么,聞聲站了起來,看了看我,滿面含笑地問:“來了?累了吧!快坐坐!”溫和而儒雅,一位忠厚長者,便是延大哥。延大哥年輕時就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還當過村上的干部,當年親手在村里建起了醫(yī)療站,從此堅守在村子里。

延大哥很忙,接下來兩天,都由胖胖的延大嫂帶我在村子里采訪老人。就在來的那天傍晚,趁天未黑,我在村子里走了走。偌大的村落,除了偶爾有幾個小孩嬉鬧著跑過,或幾個老人匆匆走過,很是安靜。靜得竟有些空洞,寂寥。走走停停,我驚訝地發(fā)現,村外田土里幾乎沒種小麥,倒種了不少土豆,也有的成了菜地,也有的就隨意地撂在那里。那些新砌的帶院子的樓房,大都建在原來的田土里,村子中央則是些空蕩蕩的舊院落??磥?,這么多年來,村里年輕人出去打工,賺了錢,新建了不少院落,也就看輕了田土。

延四太老人家的院子就在村之中央,第二天上午延大嫂就帶我去了。延大嫂告訴我,延四太今年80歲了,都中風幾年了,一直獨自住在一個院子里。他一年到頭幾乎不出院子,村里人甚至很少想起他了。

他家的院子靠內,當走進其落寞荒涼的院子,但見他正呆坐在臺階上,視線卻不知落到何處。延大嫂喊了他幾聲,他充耳不聞。直到我們走到他跟前,他才驚醒過來,隨后右手摸到靠墻放著的拐杖,左手摸到椅背,吃力地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延大嫂趕緊上前扶住他,讓他坐下。

老人重又艱難地坐下,嘰嘰咕咕說了幾句,我什么也沒聽清。我想,糟了,雖知道老人已偏癱五六年了,沒想到他說話也不清楚,交流肯定有困難。延大嫂從屋內找來一張小板凳,還有一張高靠背椅,我們在他跟前坐下來。

老人臉上花白的胡須有些零亂,穿著件深藍色的解放裝上衣,里面穿著一件棕色的內衣,里外都只扣了一??圩?;而藍色的褲子有些肥大,臟兮兮的;光腳穿著雙黑色舊布鞋,腳胖乎乎的,好似腫了似的。絲絲異味自他身上飄來,老人卻定定地望著我,那有些無辜的神情,任誰都會莫名地酸澀。

曾經高大健壯的漢子,曾經村子里的風云人物,老了竟落到如此無助的地步。而他不得不面對如此殘酷的現實,命運真是無常呀。

解放初期,正值十七八歲的青春年華,延四太積極地投身到革命隊伍之中,干起工作來熱情似火,又舍得學習,深受當時領導器重。到1954年上半年,剛剛20歲,他就當上了野草灣區(qū)區(qū)工委秘書。他自是躊躇滿志,想著好好干一番事業(yè)??蓛蓚€兒子接連出生,家里還有老人、弟弟、妹妹,光靠他每月30塊的工資連買口糧都困難。到1958年,趁各地成立人民公社時,他一咬牙辭掉了組織上為他分配的工作,義無反顧地回家掙工分了。

畢竟是曾經的區(qū)委秘書,有頭腦有見識,大家都很信任他,選他當大隊隊長。他也不負眾望,也不去搞什么大鳴大放,只管抓糧食生產,至少不能讓人餓肚子,也沒怎么讓村里人餓肚子。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村子里鬧起了革命,延四太不得不靠邊站,也無怨言,該干啥還干啥??傻?972年年初,村民們說什么又讓他為大家主事,他只得又出山了。先后干過了大隊會計、大隊長、村革委會主任、村支書,最后于1993年60歲時他才從村委的位子上退下來了。

延四太還是為村子辦了不少實事,且不說帶領全村人在地里刨食那么多年,村里的基本建設也成果不少,比如虎宅口截流工程、三口吃水井、村里的道路等。他還帶頭辦過地毯廠,雖沒有成功,但為此付出了心力。

子女多,他家經濟狀況不好,卻一直以公心來干事,凡吃虧的事走在前面,在村里威信極高。如此一位德高望重的忠厚老者,倘身體沒病沒災,應能頤享天年,有事沒事還可沿街到處坐坐,與老人們拉拉家常,也是一種享受呢。

說來延四太有三個兒子,想當初都是高大健壯的漢子。大兒子玉廷生于1954年,原本在贊皇機械廠當臨時工,后來廠子破產了,只得四處打打工,老了也就回老家了。二兒子生于1956年,當初保送上了大學,原本分配在邯鄲鐵路上班,結婚后轉到贊皇機械廠,一家人早就在縣城扎下了根。廠子破產后,辦了退休手續(xù),總算還有微薄的退休工資。三兒子生于1963年,只有小學畢業(yè),一直在外打工。幾年前得了淋巴癌,四處醫(yī)治,拖到去年過世了。至于女兒,就嫁在村子里,也40多歲了,一有時間就來料理料理自己的父親。

大兒子、三兒子早就新建了房子,搬出去了,偌大的院子就留兩位老人留守。沒想到2009年那年,老伴剛剛70歲,就過世了,丟下他獨自守著舊院子。也就在這一年,老人惶惶不可終日,高血壓病加重了,竟一跤摔進了贊皇縣醫(yī)院。經醫(yī)生全力救治,命是保下來了,右邊手腳卻偏癱了,從此活動極不靈便,不得不撐起了拐杖。

出院后,老人堅持獨自住在老院子里,三個兒子反復商量后,才確定一家輪流十天照顧老人,正好一個月。對此,老人不樂意,但也沒辦法。老大、老三好辦,可就近照顧。輪到老二,他就從縣城里回來,借住在鄰居家,料理老人吃喝拉撒。有時呆了五六天后,提前將后面幾天吃的用的都備好,交代他人到時幫忙照顧一下,就回城去了。

老人說話吃力,又吐字含糊,兒子們都不太愿意與老人說話。至于老人漫長的黑夜怎么過,漫長的白天又怎么打發(fā),誰都沒多想多管了。兒子們都有自己的家,都過得不輕松,都有忙不完的事,別讓老人挨餓能按時吃藥就行。第二年上半年,老人在院子里又摔了一次跤,又住了一次院,偏癱更嚴重了。

平日里老院子少有人來,老人獨自在家時,也想活動活動,或從屋里移到屋外,或從屋外又移到炕上。可稍不留心就摔跤了,每摔一次,偏癱就嚴重一次。兒子們大為惱火之余,再也沒有送他上過醫(yī)院了,最多請延大哥來吊吊水。

有什么辦法呢,除了每月55元農保金外,老人沒有什么積蓄。雖說當過長達二十四五年的村(大隊)干部,因曾經中途中斷過,也就沒有任何補助了。如此狀況,他只能靠兒子們接濟,按兒子們的意愿辦。

當然,老院子處處破敗,還隱隱約約飄蕩著異味,老人話也說不清楚,還時不時地流口水,兒女們都不想呆久了,外人來得更少。天氣好時,老人還可屋里屋外移動。倘天冷了,一天到晚只能呆在屋子里了。村里人很久不見他,只有為數很少的幾個人還偶爾想起他。

就在今年正月,正是天寒地凍之時,輪到老二管他。這天,老二料理老人吃過午飯后,就安排老人坐在睡房里的火爐邊上,自己則出外串門去了。老人也許是想站起來移動移動,也許坐著打起了瞌睡,竟不小心摔倒在地,帽子也掉在地上,右腳觸到了滾燙的火爐壁上。也不知他默默掙扎了多久,或者根本無法掙扎。而兒子始終沒回家。他始終躺在地上,腳始終未能從火爐壁上移開。

待到傍晚,碰巧一個本家侄子來看老人,見屋子里沒有燈光,在院子里叫了他幾聲,也沒有聲響。他感覺異樣,走進內屋一看,老人正躺在地上,光著頭,右腳靠在火爐上,屋子里飄著一股焦味。嚇得侄子趕緊去扶他,才發(fā)現老人雙眼緊閉,雙手冰涼,應是昏迷多時了。

老人又高又大,他叫來了幾位鄰居來幫忙,才將老人搬到炕上。再查看他的右腳,腳背早就燙壞了,燙焦了,令人不忍多瞧。

老人說話含糊,聊天就有些累。聊了不長時間后,他隨手從口袋里掏出煙盒,行動遲緩地抽出根煙。石家莊牌香煙。自顧自地抽起來,兩眼茫然地望著院子。

延大嫂悄悄地告訴我,老人好抽煙,中風后抽得更厲害了,就抽最便宜的石家莊牌。抽過了,就隨手將煙蒂丟在地上。等過了些日子,沒煙抽了,就摸索著將地上的煙蒂一一撿起來,又抽一次。

就在老人抽煙時,我進屋內瞧了瞧,就在廳堂里,正對著大門,擺著香案及八仙桌。香案上一片零亂,那幅中堂畫及對聯(lián)有些舊了,依然如此醒目:華堂萬年新,瓊閣千古香;橫批:氣壯山河。再往內,是老人住的房間,光線昏暗,靠內墻是炕,炕上被子胡亂地攤開。

而進門左邊就放著只火爐子,我想當初老人應該就摔在這里。他的右腳背后來潰爛了,到現在還紅腫著,當時還不知痛成什么樣呢。要是他老伴沒過世,至少還能照顧他陪伴他。伴沒了,剩下他難免凄惶。

想想老人昔日的氣概,想想眼前的情景,不覺有些凝重,我忙退了出來。重新回到臺階上,老人還在抽煙,茫然地看著院子,一動不動。這時,我發(fā)現他椅子旁邊的破紙箱上擱著一本《家庭》雜志、一本《人生預測萬年歷》,還有幾張報紙,都被翻破了。老人還看看書報么?我指指那些書報,問他:您是不是喜歡看書看報?

老人的眼睛剎時亮了亮,隨即又暗淡了。他艱難地告訴我,之前他一直愛看書,偶爾還會買書,比如《中國通史》《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等等。再累再苦,一有時間,就看得如癡如醉,卻常遭老伴數落不會過日子??伤F在七八年不看書了,這些書他只是偶爾翻翻。眼睛看不了,也沒心思看。

這時,他環(huán)視了院子一眼,黯然地嘆了嘆氣,說道,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就糊糊涂涂過吧,什么都不想了。能多活一天就活一天,能吃就吃吧!

這幾句話,他說得清清楚楚,如震耳的雷聲滾過我的心頭。我一時無言以對,愣愣地看著他抽煙。老人其實什么都明白,默默地承受著一切。

人言道“莫做遲孝之人”,也就是說,不要等父母離開我們,才后悔當初自己忽視了自己的父母。對父母而言,不一定要子女賺多少錢他們才高興,只要子女平安,多抽時間陪陪他們,陪他們聊聊天。就算只吃蘿卜青菜,他們也會熱淚盈眶。因為子女回家了,他們感覺到了家的溫暖。

人活在世上其實也就是幾十年罷了,不管窮也好,富也好,最后都要化歸為零。家人,親戚,朋友,這些才是我們的財富,那些千萬家產也僅僅能用來炫耀罷了。

王再祥:我是沒有明天的人

正是仲夏時節(jié),陽光最為燦爛之時,我前往荊楚大地——湖北。從地圖上察看,廣闊的荊楚大地正處于南北交結處,為九省通衢之地。車窗外連綿的綠色田野,連綿的道道青山,蓬勃的生機在其間奔涌不息,那些鮮艷的荷花更是令人精神振奮。千百年來,荊楚人在此辛勤耕耘,繁衍生息,其璀燦的文明與文化傳奇一脈相承,引人入勝。那些星星點點散布于青山綠水間的棟棟民居,在酷熱的夏日里,與其他地方相比,并沒有什么不同,安靜而又從容!我原本希望能去恩施等地的大山深處走走,友人卻推薦我去武漢近郊蔡甸區(qū),他說近郊有近郊的特色,何況此地地域文化更能彰顯荊楚文化特色呢。

到達蔡甸的第三天,天降大雨,我們一行來到了索河鎮(zhèn)。境內有悠悠索子長河縈繞其東南,巍巍嵩陽山脈縱貫其西北。索河鎮(zhèn),故名思義,因境內索子長河而出名。索子長河全長約30公里,漲水季節(jié)與周圍的湖汊連成一片,枯水季節(jié)變成一支細長如索的河流。

來到梅池村,但見或新或舊的房屋散落在山腳下,自然風光爽心悅目,只是經濟相比索河集鎮(zhèn)要滯后。友人帶我來到一家名叫樂和香草的私人會所,會所建在路邊上的小山坡上,我在這里遇見了王再祥,會所請來的雇工,一位特殊的空巢老人。

王再祥剛剛六十,穿著深色的T恤黃色軍褲黑色套鞋,并不顯老。其時,他正在餐廳忙乎,見我們來了,忙招呼我們在高高的長餐桌旁坐下,隨后倒來了杯香草茶。略與之交談,他低沉而遲緩的語調,顯得暮氣沉沉,心事重重。

他父親有三個兒子,他是老二,初中畢業(yè)后,他只在生產隊干了兩年農活,便光榮地成為了一名空軍后勤兵,駐地在陜西咸陽。五年后,他退伍回家了,進索河鎮(zhèn)棉織廠當上了保管員。

他1981年年初回來,當年10月就結婚了。老婆程忠新漂亮賢惠,娘家倒是離得近,就在本大隊。到1983年8月,兒子出生了,他在廠里當上了車間主任。老婆則帶帶兒子,做做家務,將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夫妻倆精打細算,計劃再存些錢,興建一棟自己的紅磚樓房。畢竟老屋太擠了,三兄弟三大家子都有些住不下了。

可命運在此時露出了殘酷的面容。1993年8月,兒子剛剛十歲。那一天,調皮的兒子獨自去爬屋后那根木電線桿時,因頭天下雨了,電線桿很潮濕。小孩自然不懂濕的電線桿會通電,絕對不能去碰,更別說去爬了。他剛爬上去就觸電了,被擊倒在電線桿下,等人們發(fā)現時,已然停止了呼吸。

活躍可愛的兒子說沒了就沒了,真是晴天霹靂,一下子把他們夫妻倆砸懵了,世界一片漆黑。他背著老婆狠狠地哭了幾場,老婆卻只是呆呆的,也不知道哭。

他只覺得大事不妙,萬萬沒想到,兩三天之后,老婆竟然神經錯亂起來。她白天晚上都不睡,什么也不吃,睜著亮閃閃的大眼睛,手里拿著棍子,只管往屋外跑。跑出屋外,在村里村外亂走,口里則高一聲低一聲地罵人,卻又不知道具體罵些什么罵誰。

他只得辭掉工作,將老婆送到蔡甸區(qū)精神病醫(yī)院治療,期盼她能快快恢復正常。直到年關將近,整整五個月時間里,他醫(yī)院家里兩頭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借了不少外債。老婆則時好時壞,從來就不肯吃藥,吃了藥則呼呼大睡。醫(yī)生搖著頭告訴他,只怕從此再難好了。

他含淚將老婆接回了家,每天監(jiān)督她吃藥,外出干活時就將她鎖在家里。老婆依然時好時壞,好時就梳梳蓬亂的頭發(fā),洗洗衣服,打掃家里的衛(wèi)生。很快,她就在家里找兒子,一個勁地喃喃自語:亮亮,你到哪里去了?怎么還不回來?說著說著,人又不清白了。一轉眼,她就跑到村子里亂轉,四處罵人,隨手扯人家的莊稼,扯人家的菜,甚至還遇到誰打誰。

這時,王再祥丟下手里的活,趕緊去找人,狼狽地和人家道歉??偛荒懿桓苫畎桑^后他只得又將老婆鎖在家里,她卻總是將鎖錘開,跑了出來。他又得去找,她倒不跑遠,只是他和他老婆時常在村子里上演貓追老鼠的鬧劇。

之前,老婆每月得吃80多元的藥。堅持了五六年后,眼見沒有什么好轉,王再祥便不再買藥給她吃。吃了又有什么用呢?病沒有半點好轉,家里則堆滿了老婆撿回來的垃圾。

眼見村里有人出外做生意或打工賺錢回來,他也想多賺些錢回來,治好老婆的病,再建一棟新磚樓??伤吡?,誰來照顧老婆,她會飯都吃不上!他只得在周圍打打零工,所賺的錢給老婆買藥之外,就所剩無幾了。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老婆的情況一年比一年壞,他一年比一年老。偶爾他會想起年輕時的夢想,那時他在部隊當衛(wèi)生員,幻想著回來能當赤腳醫(yī)生,幻想著兒子沒出意外老婆沒生病的情景??擅鎸ΜF實,他只有更大的失落,他會狠狠地抽煙,就抽那種最便宜的紅金龍牌煙,往往一天就抽一包多煙。然后喝酒,就喝那種最便宜的散裝白酒,時常在家里喝悶酒。更多的時候,他悶悶地干活,直累得精疲力竭,飯也不吃澡也不洗,倒在床上就睡。

到2000年上半年,他病倒了,腰間盤突出嚴重,走不了路,也干不了活。他只得跑去咸寧醫(yī)院拿了些藥,且在床上躺了半年,才有所好轉。那半年,老婆的病也比往年嚴重了。他深深地自責了,自己病了不要緊,老婆就受罪了。

他不得不向殘酷的命運低頭了,除了順應命運,他又能怎樣呢?

此時,我不由看了看坐在對面的他,他臉色看似平靜,眼里卻滿是淚水。

我心酸了,站起來問道,你什么時候到這里打工,多少錢一個月呢?

他終于忍住了流淚,硬著嗓子說開了,這個莊園有30多畝地,于2011年年初建好。他當年就來了,負責打理莊園,種花種草種菜,兼守園子。之后,莊園又建了三棟平房,增加不少菜地,還有一口大池塘。那些老板總是周末或假期來此度假,多的時候有五六十人,少時也有三四人。有時要住幾天,有時玩玩就走。

那么,你晚上也住在園子里么?你老婆怎么辦?我都替他難受。

他苦笑著說,當時老板請我時就強調必須守園子,每個月給我1000元工資呢!我只得將她鎖在家里,一日三餐送飯給她吃。再說,她晚上一般不亂跑!讓她獨自在家也不會有問題。

當他告訴我,他家就在對面不遠,也便于照顧老婆。我提出要去看看他老婆時,他遲疑了一會,還是答應了,帶著我往外走。

到底是雨后天晴,田野上莊稼長勢喜人,空氣新鮮,一條水泥路直通他家。

我們邊走邊聊,他告訴我,他一直睡眠不好,去年起就老咳嗽,甚至哮喘,嚇得他將煙戒掉了。現在哥哥、弟弟全家都搬出去了,一個在索河鎮(zhèn)一個在蔡甸城。他想,再往老走,不光沒有人照顧他,他還得繼續(xù)照顧生病的老婆呢!

當然酒還是無法戒掉,至少睡不著時,喝幾口還可多睡一會兒。

沒走多久,就看見幾棟樓房,就在一棟舊舊的樓房側邊,依著一棟更破舊的低矮的土磚房。他停住了腳步,指著土磚房告訴我,那就是他的家。

我甚是驚訝,只見小小的窗戶緊閉,大門也緊閉,門前長滿了高高的雜草及灌木叢!

我轉過頭來問他:門前都沒有路,你怎么進屋?你老婆在房子里么?

他點了點頭,她就在里面!她現在比以前安靜多了,我怕她從大門出來跑到鄰居家去,一般從后門進出!

我走上前去,卻無法靠近他家的大門,側邊那棟舊樓房也已人去樓空。我側耳聽了聽,四處一片悄然,土磚房內也一片悄然。

我很想進去看看,忙讓他帶我走后門進去。他卻站在那里不動,也不說帶我去,也不說不帶我去。我猜想他非常不愿意我去他家。

果然,他猶猶豫豫地說,從后門進還要繞很遠的路,不方便!見他如此為難,我也左右為難,兩人便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這時莊園方向傳來呼喊他的聲音。

他如釋重負地對我說,主人們來了,他得趕過去!說完就丟下我,匆匆往回走。我只得隨他往回走,不甘心地頻頻回望那棟土磚屋。

二十年過去了,曾經年輕的媳婦現在是怎么一副模樣,是蓬著頭發(fā)坐在臟亂的地上,還是喃喃自語地在堆滿垃圾的房子里游走?不知不覺間,有淚滑過我的臉頰。

他好似有些愧疚,也不回頭,卻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說話:早在十多年前,村里就給老婆辦了低保,之前每季度只有40多元,現在每月可領到200多元錢。五年前村里又給她辦了病殘補助,每季度也有250元錢呢。從2006年起,他們倆入了農村合作醫(yī)療,他老婆吃藥的錢已不成問題。只怪他不爭氣,不能賺大錢,只能將她關在黑屋子里,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他老婆這輩子命太苦,他的命也苦!

他說不下去了,停住了腳,回過頭來看我。我抬頭看了看他,他的臉上滿是痛苦,眼里也蓄滿了淚水。我不忍心再讓他難過,不敢再提她老婆的病。

臨告別時,我認真地對他說,你也不要多想,好好珍惜現在這份工作,盡量愛護自己的身體,也盡量照顧好老婆!

他點了點頭,快步朝山莊走去,那里正有一大幫人在等他。

我只得悵然地離開,就在回城的路上,眼前不時閃現他茫然的眼神!他曾再三對我說,他是沒有明天的人!他早就沒有明天了

曾昭憲:何處才是我真正的家

公元701年,武則天將該年年號定為“大足”,謂“大足天下,天下大足”。五十七年后,其曾孫唐肅宗頒令設置大足縣,其地位于四川盆地東南。至1975年,大足縣分為雙橋區(qū)和大足縣,至2011年撤銷雙橋區(qū)、大足縣,設立大足區(qū)。

大足地處成渝經濟區(qū)腹心,是馳名中外的“石刻之鄉(xiāng)”“五金之鄉(xiāng)”“魚米之鄉(xiāng)”和“鯉魚燈舞之鄉(xiāng)”。域內遍布摩崖造像,時間跨度從公元9世紀到13世紀,這些石刻以其藝術品質極高、題材豐富多變而聞名遐邇,從世俗到宗教,鮮明地反映了中國這一時期的日常社會生活,而彌足珍貴。

我投奔友人小燕而來。她寫過一本《大千大足》詩集。時在九月,一下飛機便發(fā)覺重慶細雨霏霏,甚是涼爽。小燕是大足電視臺的編導,聽說我要采訪空巢老人,便向我提及前幾天在大足鬧得沸沸揚揚的一則新聞,80多歲的老母生有三個兒子,卻無家可歸,借住在娘家侄子家。

這天下午,我們租了一輛的士,直驅這個故事的發(fā)生地——郵亭鎮(zhèn)東勝村。

一條斜路入村,村頭立著幾棟土墻舊屋,處處不見人影。循著低低的說話聲前行,來到一棟小平房跟前,但見廳屋內兩個老年男女在聊天。小燕上前詢問:曾憲昭婆婆住在哪里?穿大紅T恤的瘦老頭趕緊迎了上來,熱情地走在前頭,給我們帶路。走了大約一百米后,就停住了,指了指對面田垅里一棟紅磚外墻的兩層樓房:就住在那棟房子里,你們自己去吧。謝過他,繼續(xù)往前走。再回頭看時,他早已不見人影。

田垅里水稻長勢很好,飄蕩著成熟的稻香,四周依山散落著一棟棟漂亮的樓房,一片安寧。來到那棟老式紅磚樓房側邊,但見前坪里野花野草長得茂盛,門前那條小路一看就是有人剛剛重新清理出來的。大門虛閉,一推就開,一位老婆婆聞聲從右邊房里走了出來。原以為她已弱不禁風,誰知她看上去挺精神,齊耳短發(fā),聲音洪亮,身材壯實高大,腰板直直的,穿著桃紅色花衣黑色褲子黃色跑鞋。得知我們的來意,婆婆并不覺意外,趕緊搬出幾張椅子讓我們坐在廳屋里。

曾婆婆今年82歲,19歲嫁給了本隊的陳能圣,第二年生了大女兒,隨之,夫妻倆又生育了三兒兩女。大兒子陳顯傳,今年59歲,已從許家溝煤礦退休了,現住在榮昌縣他女兒家。因陳家大哥沒有兒子,顯傳20歲時就過繼給了大伯,大伯當時在許家溝煤礦工作。按當時政策,顯傳22歲時就頂職到煤礦上班了。近幾年來,倒是這個過繼的兒子照顧她最多,照顧最好。二兒子陳顯華只有小學畢業(yè),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今年55歲了。他老婆早在十多年前就外出打工,他一雙兒女也在外打工,他卻呆在家里干干農活。三兒子陳顯富今年45歲了,有二個女兒,大女兒都結婚了。因他修汽車技術好,收入頗豐,已在郵亭鎮(zhèn)步行街金地陽光小區(qū)買了套100多平米的大套房。至于三個女兒,大女兒二女兒都嫁在附近玉龍鎮(zhèn),小女兒嫁在高升鎮(zhèn),都在外打工。

早在25年前,丈夫突發(fā)腦溢血過世后,兒子們就分家了。小兒子剛剛20歲,曾憲昭就伴著他住在陳家老屋。幾年后,小兒子結婚了,曾憲昭就獨自生活。她那時還不到六十歲,身體硬朗,地里家里的活都能對付。

當小女兒生了第二個兒子后,就將母親接了過去,幫她料理家務帶帶孩子。一住就是五年,兒子們并沒有拿生活費給她,花銷一概由小女兒承擔。小女兒女婿先在附近打工,后來雙雙到廣州打工,他們希望母親就伴著他們過日子。

小兒子卻打來電話要曾婆婆回去,之后干脆將她接了回來?;貋砗?,曾婆婆依然獨自生活在老屋里,畢竟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從前,胃疼、腦血管硬化等毛病都來了,有些活也干不了。如此一來,兒女們商定每家每月給老母親40元錢,所有兒女都按時拿了錢,但小兒子一直沒拿一分錢。

就在六年前,幾個兒子一商量,每人拿出了1200元錢,給老母親買了份社保。到今年年初,曾婆婆每月能領到1200元社保金,每月還有70元養(yǎng)老金,兒女們每月40元錢就不再拿了,她倒覺得如此挺好。

可就在此時,兒女們又決定讓曾婆婆到三個兒子家輪流吃住,每家一個月。之后,抓鬮確定了大兒子小兒子二兒子家的輪流順序,輪到哪家曾婆婆要拿出400元錢,三個女兒則每人要拿200元錢。也就是說,這1000元就當作曾婆婆的伙食費看護費。

從4月1號開始,曾婆婆住到大兒子榮昌的家里,在此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一個月。大兒子不光沒要她拿錢,還帶她檢查了身體。曾婆婆甚為安慰時,小兒媳卻偷偷地將鄉(xiāng)下的五間半老房子賣掉了。至于賣了多少錢,曾婆婆及其他兒女都不知道,只有生氣。

到了5月,曾婆婆就住到了小兒子在鎮(zhèn)上的家里。事實上,曾婆婆最想獨自過。在她看來,子女多了,有時免不了聽空話,且她一向獨自過慣了,住在兒子家想吃什么吃不了,還得看媳婦的臉色。

就在5月,只因有個女兒遲遲未交200元錢,小媳婦臉色很難看,曾婆婆也頗感委屈。有一天,隔壁婆婆來串門,贊嘆道:你真是好福氣,有人輪流養(yǎng)你!曾婆婆正心事重重,隨口答道:有什么好,就像吃討飯!隔壁婆婆竟隨即就將此話過到小媳婦耳朵里。

小媳婦為人好強潑辣,早就對婆婆過去沒幫她帶孩子而耿耿于懷。到吃中飯時,就在飯桌上,小媳婦不停地說她罵她,曾婆婆傷心得連飯都沒吃幾口。之后,媳婦天天給她臉色看,天天指桑罵槐,令她度日如年。

直至月底時,二兒子來接她,她才如釋重負,但她什么也沒說。

在二兒子家過了一個月,她又來到了大兒子家。大兒子給她買了不少藥,天天監(jiān)督她吃,她的身體狀況好多了。該去小兒子家前,大兒子又給她買了一堆藥,依依不舍將她送上了回郵亭的汽車。

車至郵亭時,曾婆婆在車站等了好久,不見小兒子來接她。都下午了,天氣熱得實在受不了,她只得前往離車站不遠的熟人姚家歇息。小兒子一直沒來接她,她只好在此住了兩晚。隨之,在林家住了一天,又去附近東皇廟里住了四天四晚。就這樣,曾婆婆背著行李在郵亭鎮(zhèn)東一家西一家游蕩了十三天,小兒子應該知道她回來了,卻始終沒有來找她,令她萬分難過。

到了第十四天,曾婆婆無法可想了,一大早背著鋪蓋來到了東勝村村委會,找到村書記訴說她的困境。村書記趕緊給她小兒子打電話,讓他過來接老母回家,可等到下午都不見他來。村書記又給小兒子的干爹打了電話,讓干爹去勸勸他。

終于,到了晚邊,小兒子開著車來了,沒好聲氣地將她的行李搬上車。一路無話,卻將她送回了他在村里的舊樓房跟前。舊樓房很久沒人住了,兒子打開了偏屋的門,滿臉怒容地說道,你就住這兒吧。曾婆婆很生氣,這偏房是家里以前養(yǎng)豬的地方,雖說早就沒養(yǎng)豬了,但畢竟氣味不好,下雨天還會漏雨。小兒子才不管母親高興不高興,從正屋里搬來一張老式床,擺放在偏屋中央,隨手拿了些被子床單之類擱在床上。之后,什么也沒說,鎖了大門,揚長而去。

聞訊趕來的鄰居都氣憤了,嘰嘰喳喳地議論開來。曾婆婆卻欲哭無淚,正屋她進不了,什么米呀油呀菜呀,甚至柜子椅子等之類都沒有,她的日子怎么過呀?二兒子也來了,默默地幫她料理了一下屋子,卻沒有帶老母親回家。他吞吞吐吐地說:他一個人也不好作主讓老母親到他家里住,還沒輪到他家!

鄰居們都搖搖頭,紛紛離開了,留下曾婆婆面對散亂的場面。曾婆婆原本就是不服輸的人,她想她每月有社保金,不如就順應現實,過幾天清靜日子吧!后來,大足電視臺記者不知怎么得知了她的遭遇,竟前來采訪她,并隨即播放了。

如此一來,一石激起了千層浪,小兒子與小兒媳怒氣沖沖地回來了。小兒媳不客氣地質問她:“你竟然讓電視臺來采訪你,現在鬧得天下都知道這事了,你再也不要在這里住了!這是我家的房子,你趕緊給我滾!”

見兒媳跳起腳在罵,曾婆婆也不搭話,獨自站到了屋外臺階上。媳婦也跟著來到屋外,看了看地坪角落里長勢良好的南瓜藤,明知故問道:“不是結了好幾只南瓜嗎?那只大南瓜呢,哪里去了?”

曾婆婆只好說:“什么菜也沒有,我煮著吃了!”

媳婦這下罵得更兇了,如大街上罵街的潑婦,根本不顧老母親的感受:“你丟了我的面子!我也顧不得你的面子!誰叫你吃,是誰叫你吃,我情愿拿去喂豬,也不給你吃,你給我趕緊滾吧!”說著,跑進屋內,拿起了老人的衣物,想也沒想,就通通丟到了地坪里。

村書記與幾位親戚聞訊趕來,鄰居們則遠遠地站在路邊看熱鬧。當著村干部的面,小兒子一聲不吭,小媳婦則依然罵聲不斷,罵老人厚此薄彼,從來沒幫她帶過小孩,她生小孩時也沒吃過老人的雞蛋;罵老人為老不尊,隨便在外面說她的壞話;罵小姑子不守信用,不拿老人的生活費……

在高一聲低一聲的罵聲里,曾婆婆就如泥菩薩般一動不動地站在臺階上,眼里滿是晃晃的淚水。平日里,就是這個小媳婦挑起兄弟姐妹的矛盾,而小兒子卻隨她去罵去吵,怪只怪小兒子聽信老婆!旁邊的親戚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一個個上前勸小媳婦不要再罵了,當娘的畢竟是當娘的。也有的勸小兒子趕緊拉走自己的老婆,再罵下去就不象話了。

村書記眼見情勢不對,趕緊一一給另外兩個兒子打電話,找他們商量辦法。大兒子說,他從來沒拿過老人的錢,反倒花不少錢給老人買藥。他畢竟是過繼了,只能當出嫁的姑娘對待!二兒子更是退避三舍,他說,他會按約定來養(yǎng)老人,輪到他家他會盡責任!

村書記也沒轍了,怕老人太難過,就將老人勸到鄰居家。這邊小兒子小兒媳恨恨地鎖了門揚長而去。眼看著小兒子的車子急急而去,村干部勸老人先搬家再說,然后再起訴兒子們不盡贍養(yǎng)義務!

說搬容易,可搬到哪兒呢?

老屋讓小兒媳賣掉了,大兒子二兒子家也不能長?。?/p>

最后,曾婆婆想起娘家侄子家的鑰匙一直放在她這兒。他們都在外打工,他家房子除了過年回來住幾天外,都十多年沒人住過了。

實在顧不了那么多,給侄子打電話說了一下,侄子爽快地同意了。第二天一大早,也即9月1日,曾婆婆就開始搬家了。她先去侄兒家打掃衛(wèi)生,砍掉門前那些雜草。娘家嫂子也來幫忙了,二位老太太足足忙了一大上午。

待下午正式搬東西時,大足電視臺又聞訊來跟蹤采訪。眼見著八旬老母凄惶的模樣,記者們便帶著她去找她的小兒子,看能否有轉機?剛好她小兒子與兒媳都在家。眼見記者來了,小兒子使勁地推開鏡頭,小兒媳卻不停地咒罵,罵老母親更罵記者,那么多貪官不去報道,怎么報道我們小百姓的小事,要知道她從來沒替我?guī)н^小孩也沒有給我煮過雞蛋……自始自終,婆婆只是呆呆地默默地坐在沙發(fā)上,好似眼前的情景與自己無關,眼前的親人也與自己無關。最后小兒子再次去推鏡頭,記者們只好帶著婆婆離開。

我們來時,曾婆婆已在侄子家住了兩晚。頭晚找不到電源開關,摸黑過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打了侄子的電話,才找到了電源,開始做飯了。

婆婆獨自住在沒有電燈的舊房子里時,她想到了什么呢?是否睡得安穩(wěn)?我不由問她:住在這里還習慣么?

婆婆臉陰了,連連嘆氣說:有什么習慣不習慣,這房子雖舊,至少有個安身的地方!

問到有沒有吃飯,婆婆指了指廳屋正中那張大圓桌。我一看,桌上擺了不少炊具,有電磁爐、高壓鍋、鐵鍋、碗筷等之類。

婆婆說,她就用電做飯炒菜。她還手腳麻利地揭開一只蒸鍋給我看,她今天中午蒸了粉蒸肉呢,味道不錯。

再看桌邊,靠墻擺了四五只塑料桶,桶里盛了清亮亮的水,靠房門則擺著一只小柜子,柜子上擺了些茶壺茶杯之類。

經得她的同意,我來到她的房間,但見對門擺著一張三門柜,門都壞了,裝滿了侄子家的衣物。衣柜旁邊擺著一張木床,堆了些婆婆的衣物。另一張簡易床靠內墻放著,正對著窗戶,床上鋪著涼席,隨意地擺了枕頭被子等。房間自是簡陋,也沒有窗簾。

處處整潔,處處干凈,我由衷地贊道:婆婆,你真能干!

曾婆婆卻搖搖頭說,不行了,到底年紀大了!身子沒以前好,記性不好了!說著,她從小柜子上拿起一大包藥,你看,這是我大兒子給我買的藥,可我不記得該怎么吃,回來后就一直沒吃!

見婆婆滿臉悲傷,我忙另找話題,問道:婆婆,您這個月應該去二兒子家,怎么不去呢?他沒來接你嗎?

婆婆又搖搖頭說,今天上午二兒子就來過,但我不想再和他們一起住。搬來搬去,真像討飯的!

我急了,您都80多了,身邊總得有人照顧,可不能再獨自住了!

婆婆愣了愣,堅決地說道,我不想吃輪飯!村干部說要是沒兒子愿意照顧我,就讓我去住敬老院!我也不想去敬老院!

為什么不去敬老院?敬老院至少有地方住有人做飯,也有老人作伴,比你現在獨自住在這里好!您看您上廁所都得到隔壁家!

婆婆苦著臉說,敬老院里不自由,你看我有時要去趕集去走親戚,有時要去看老朋友,有時還得去廟里住幾天,住進敬老院了就什么都做不得了!

可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辦呢?婆婆一片迷茫。

曾婆婆比廖婆婆堅強,但她也不得不獨自住在侄子家里,接下來她該怎么辦呢?我們也一片迷茫。

李駿虎:靠自己的雙手過日子

原以為慶陽離蘭州很近,誰知竟離西安近。時候已是9月下旬,友人說,要來慶陽就早些來,再晚便冷了。

慶陽乃周先祖居留之地,因先祖公劉之子為慶節(jié),至隋開皇十六年(596年)設州治時,以此取名為慶州。也有另一說,隋開皇十六年,詔發(fā)隴西兵討伐黨項,大破其眾。黨項情愿為臣妾,遣子弟入朝謝罪。隋于此時置慶州,有慶祝伐羌得勝的意義。古州城處于二峪原之南、馬蓮河之北,山水俱陽,是為慶陽。

于我而言,這是一片神秘之地。這里有闊大雄厚的黃土高原,之前我未曾去過,廖婆婆也應未曾聽說過。

到慶陽第二天,天放睛了,先去寧縣。出了城,車窗外不時閃過大片大片的蘋果園,蒼青的蘋果樹上,串串紅艷艷的蘋果真是誘人。那大幅廣告牌令我不禁會心地笑了起來:慶陽蘋果果真好!誰想了這么好的廣告詞!李司機接過話頭說,我們慶陽蘋果雖不如山東蘋果有名,但俏得很,在廣東、深圳等地走得很快!話里滿是自豪。

蘋果園之外,還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寬闊的原野上,滿眼都是綠色,還以為是行走在江南大地上呢。但再看看,一座座四合院卻是江南所沒有的。那些或新或舊的四合院,簡潔而整齊,院門正上方還有些大字:平安是福、吉祥如意、自在富貴、家和萬事興、耕讀傳家等等。昔日強悍的少數民族雜居地,直至現在都在倡導儒家精神呢。

漸漸地,過了董家原之后,景象不同了,時而溝底,時而塬上,卻再也沒有董志原的闊大。除了四合院,不時可見窯洞,有些窯洞已然廢棄!令我最為震撼的是窗外掠過的壯麗的黃土高原景色,蜿蜒起伏的塬與深闊的溝氣勢恢宏,且處處郁郁蔥蔥。我們前往寧縣盤克鎮(zhèn),半路上經過寧縣老城,依然往前。

“九龍川里桃花香,梁公古治是吾鄉(xiāng)。馬蓮橋下金龍見,飛黃騰達呈瑞祥?!睂幙h古稱“豳”,是周先祖公劉遷居拓荒、創(chuàng)基立業(yè)的發(fā)祥地。北魏末稱寧州,寧者輯安定和平之意。唐初,秦王李世民三戰(zhàn)寧州,翦除割據勢力,大敗突厥兵,鞏固了唐王朝的西北邊防。唐中宗年間,寧州刺史狄仁杰“德政斐世”,“州人勒碑以頌”。此地民間更是流傳著“狄仁杰斬九龍”的故事。

狄仁杰竟有如此英雄壯舉,李司機與小周兩人絮絮說來,聽得我心潮起伏。車行至又一大塬上時,順著一條大路往前,便到了盤克鎮(zhèn)形赤村。路兩旁都是平坦的田野,彌漫著豐收的氣息,欣喜地看到了一大片成熟的糜子??柯芬灿行┰鹤?,但不多。形赤村村委會也是個四合院,院前是廣場,廣場邊欄桿上坐著不少老人,正邊聊天邊曬太陽。

杜主任坐上了我們的車,指了指村部右側那條土馬路,車繼續(xù)前行。沒多久,但見路旁一棟棟四合院,紅磚青瓦,都有院墻。院子不大,但排列整齊。杜主任介紹說,前幾年村子里修了這些院子,都賣給了村民!一路走來,四處悄然,只有幾位老人坐在自家門口,或邊擇著菜邊遠遠地聊天,或安靜地曬著太陽。

再往前便是溝畔了,杜主任讓我們在此等等,他得去找人。眼前正有兩位老人帶著孫子在門口,婆婆手握鋤頭在蔥地里除草,老漢站在路邊吸煙,孫子則在蹲在地上玩石子。一問,才知道兒子媳婦出外打工了,老人就在家?guī)O子,大孫女上小學了,小孫子還只有三歲多,就帶在跟前呢。

累不累?當然累,可少的不出去賺錢怎行?要維持家用呢!

我再往前走,來到溝畔,有土路蜿蜒往下。往下看,便發(fā)現近旁溝畔有不少舊窯洞院子,可大多已人去窯空!這時,杜主任站在另一條土路上,高大的柏楊樹下,遠遠地在喊我們過去,我們趕緊跑上前去。

跟在他身后朝下走,同行的還有位穿棕紅色上衣的婆婆。也許走的人不多,土路坎坷不平,雜草叢生。行不多遠,就在路下,有一院子整整齊齊的窯洞。轉一個彎,就來到院門跟前。一進院子,一位瘦高的老漢迎了上來,身后的婆婆也趕上前來招呼我們。很快地,老漢和婆婆搬來幾張小板凳,放在曬在院子里的核桃盤跟前,熱情地招呼我們坐下,砸核桃吃。

我好奇地砸了一個,竟是新鮮的核桃肉,有些甜有些脆,好吃極了。老漢得到我的夸獎,坐在窯洞前悠悠地抽著旱煙,滿臉得意,非常愉快地和我聊了起來。

老漢名叫李順虎,77歲了,古銅色的皮膚,短短的頭發(fā),穿著件舊藍色解放裝上衣,精神而精明的模樣。婆婆叫李惠英,比他小半歲,背微微駝,行動遲緩,看上去卻比他老,如此好天氣都戴了帽子。

李老漢有六兄弟,他排行老二,只有老三、老五及老六上過小學,他連學校門都沒進過。1955年上半年,他才18歲,就成親了,當時他家的窯洞還在溝底。第二年女兒李巧能出生了,讓年輕的父母意識到自身的擔子。李順虎干活舍得花力氣,農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且豪爽大方,是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漢子。但生活艱難,苦日子來了,人們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處處都是浮夸風,北莊隊之前的隊長不得不隨大流虛報糧食產量,且以此向國家交糧。1959年剛辦大食堂時,男女老少每天還有一斤的糧食定量,定量越來越少,最困難時每人每天只有二兩,再摻些黃蘿卜、油菜梗等來充饑。許多人全身浮腫,生命岌岌可危。

就在這時,23歲的李順虎被推舉當上了北莊隊隊長,那可真是責任重于山。但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堅信只要多生產糧食,自備糧就多,就能吊住命。他得想辦法吊住全隊人的命。

于是,他帶領大家加緊糧食生產,什么季節(jié)種什么,種冬小麥、玉米、糜子、黃豆等。如此一來,全隊男女老少的命都讓他成功地吊住了,他的威信出來了,一直到現在還讓當地人服氣呢。

到1962年,苦日子還沒過去,兒子李懷志出生了。全家人喜出望外,而李順虎則當成是上天對他的獎賞。他的干勁更足了,還抽時間學文化,漸漸地也能讀書看報了。

說到這里,我由衷地贊嘆老漢的氣魄與能干,一旁當翻譯的杜主任也笑著說,老書記是功臣呢!老漢嚴肅的臉上有了些許笑意,笑淺淺地在他瘦瘦的臉上彌漫開來,他的談興更濃了。

到1972年,他成了全縣“農業(yè)學大寨”的典型,許多人慕名前來學習。也因此,他當上了大隊書記,一直干到1980年當地分田單干。而他早在70年代,在溝畔靠近塬上,新挖了這一院子的窯洞,一家人過著簡單而又溫馨的日子。

分田單干后,他不再擔任村支書了,依然干勁沖天,率領全家人種地養(yǎng)牛養(yǎng)羊養(yǎng)豬養(yǎng)魚,不光一家人衣食無憂,且略有節(jié)余。到1982年,兒子20歲了,也就結婚了,且很快有了孫子。

當打工大潮涌來時,兒子想外出打工,但當爹的則認為還是留在家里干活好,一樣能發(fā)家致富。當爹的權威大,兒子媳婦只得留在家里干農活,或到附近打打零工。五六年后,李順虎給兒子蓋了兩間紅磚瓦房,花光了所有積蓄,便去給寧縣煉油廠看門。每月都幾百元錢工資,強過在家種地,令他對打工有了新的認識。

到1994年年初,兒子、媳婦不愿再守在家里,將12歲的兒子與2歲的女兒留在家里,去投奔當初在銀川機械廠工作的三叔,在郊區(qū)租地種菜當菜農。李順虎雖不樂意,但也沒再勉強。兒子媳婦舍得吃苦,在銀川發(fā)展不錯,幾年下來,買下了一個大菜棚。

而老人都60歲了,依然在家種地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魚養(yǎng)雞,他自豪他們不靠兒子,不光帶好了孫子大孫女,每年還能存下幾千元錢。兒子與兒媳無暇顧及父母及子女,一年到頭最多過年時回來,這也是當地外出打工者的規(guī)矩。

一晃十年過去了,孫子初中畢業(yè)后,當兵去了,大孫女也去銀川幫父母種菜了。至于小孫女,只在老家?guī)Я艘荒?,早就讓父母接去銀川了。偌大的院子,驟然冷靜下來,從此剩下兩位老人留守,很長一段時間都若有所失。

就在孫子轉業(yè)回來時,兒子之前所買下的菜棚被拆遷了,補償了一套98平方米的公寓房,還賠了十來萬元錢。兒子再湊上些錢,興沖沖地買了臺車,父子倆一起跑出租車,收入還挺不錯。

眼見兒子真正在銀川安定下來,李順虎既高興又失落。他是如此眷戀故土,原本希望兒子最后回歸故土,現在看來不太可能了。此時,老夫妻都六十七八了,不再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羊養(yǎng)魚了,但他閑不住,八畝地和二畝果園,還是親力親為。

老漢又轉過頭操心女兒了,女兒嫁到宋家莊,家里一直困難。兩個外孫都大了,一直在外打工,但身處那個偏僻的山村,只怕找老婆都困難。正好此時村上興建了一批小四合院,老人極力主張女兒來買一棟,還資助了她一萬多元錢。女兒果真買了一座院子,離娘家近了,時不時地來照顧照顧老父老母。

外孫們相繼找上了老婆,女兒女婿心里的石頭落地了,卻欠了不少債,也跑到銀川種菜去了。此時,李老漢當上姥爺了,見老伴身體不好,將八畝地租出去了,樂呵呵地到銀川給孫子帶孩子。可兒子家房子不大,又在四樓,李老漢真住不慣,足足忍耐了四個月,還是回了這座老院子里。

他住慣了窯洞,貪戀鄉(xiāng)下新鮮的空氣,何況老伴身體不好,他也放心不下。

就在我們聊天時,婆婆一直在忙,一會兒招呼我們吃核桃,一會兒在廚房里打掃衛(wèi)生,一會兒又去將雞趕開,鏟院子里的雞屎。我夸了婆婆幾句,李老漢卻滿不在乎地撇撇嘴,那是她該做好的事,女人嘛!

我笑了,那您做什么呢?他低頭點燃了一袋煙,深深地抽了一口說,男主外女主內,男人就是忙地里的活,就是賺錢回來家用!

我看了看李老漢,一臉認真,覺得他很可愛,提議給他照張相,他竟臉露喜色。待我去拿相機時,他卻匆匆進了身后的窯洞里,出來時,煙袋掛在了脖子上,手里則拿著一副墨鏡。

我讓他坐在剛才的高凳上,他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戴上了墨鏡,還翹起了二郎腿,滿臉嚴肅地看著我。我讓他笑笑,他試了試,卻笑不起來,看上去倒很酷。我趕緊搶拍了幾張。

然后,我讓婆婆一起來拍,讓兩位老人就站在窯洞跟前。老漢站得筆直,滿臉不自然,婆婆也不太自然,只得給他們拍了張很嚴肅的合影。再坐下來時,老漢依然戴著墨鏡。

說到兩位老人現在靠什么生活時,李老漢一一給我算來,吃的糧食租戶每年都給不愁,吃的菜自己種不愁,二畝果園每年有些收成,手頭也就有幾個零花錢。從去年開始,每人每月有60元養(yǎng)老金,也有些糧食補貼、退耕還林補貼等等,兒子每年還給上七八百或上千元不等,之前也有些積蓄。因此,節(jié)省著用,倒能對付過去。說到這里,老漢嘆了口氣,只是我當了二十年的生產隊、大隊干部,卻沒有半點補助,當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呢!

杜主任連忙解釋,當年您的確辛苦了,可惜您老只當了八年大隊書記,要是當上了十年,肯定有補助呢!老漢搖了搖頭,臉緊繃著,陷入了沉思,甚至還有隱約的怒氣。氣氛一時有些僵了。

他當年實在用盡了心力,自然看重自己能不能被認可。杜主任忙陪上笑臉,湊上前來:您老當年可是威風,好人有好報呢,您看您現在可是健健康康。我也贊揚他說,您真是很酷,身板還那么直,誰也比不上您呢!老漢的臉色和緩了。

可他看看婆婆,卻又眉頭緊鎖,嘆了嘆氣說,我的身體一向很好,感冒都少!婆婆身體可不行,她渾身是病,腰椎不好,還有血管炎!雖說農村合作醫(yī)療都實行五六年了,可平時零星買些藥沒有報銷,就是住院也不能全部報銷。你看,婆婆前年在寧縣住了一個禮拜的院,花了5000多元錢,只報銷了1900多元錢,余下的錢還是兒子出的!今年在銀川住了40天院,兒子又掏了幾千元錢!

我趁勢安慰他說:“人老了,身體會有些毛?。∧愕膬鹤舆€不錯,還能掏醫(yī)藥費呢!”

老漢又臉色嚴肅,說:“養(yǎng)兒防老呢!那是他應該盡的義務!我早就和兒子說好了,我們現在能動不用他管。萬一我們起不來,動不了,那就由他來管!”

老漢的自尊自信實在太有范了,且深深地震撼了我。我環(huán)視了一下眼前的院子??陀^地說,這是座簡陋的院子,不光窯洞陳舊,那棟平房也很舊了!老人一直靠自己的雙手在過日子,生活很節(jié)儉,這也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地方!最后,當我的視錢落在平房的窗臺上,看到堆著的各色酒盒子,試探地問道:“您愛喝酒么?那都是您喝酒留下來的么?”

老漢坦然地說:“我現在喝酒很節(jié)省了,只每天早上喝一二兩,開開胃,其他時間不太喝!我十天半個月才喝一瓶酒,那些酒盒子還可賣錢呢,就沒舍得亂扔!”頓了頓,他一臉得意地補充道,“我可舍不得買酒喝,都是過年過節(jié)親戚后輩們送的!”

當起身告辭時,他與婆婆也隨著我們出來了。一直送到塬上,有些不舍。老漢依然帶著墨鏡,向我提議說:“我?guī)闳タ纯次遗畠旱脑鹤影?!女兒讓我們住到塬上來,我才不來呢,住在自己家里才習慣!”說著,他推起之前停在路邊的自行車,趕到前面去帶路。

自行車看上去像女式自行車,我拿不準老漢推車干什么!他卻邊走邊炫耀似地說:“我每天九點多鐘吃過早飯,在地里忙活一會,就到塬上來,就騎車去找伙伴們挖花花!”

挖花花是慶陽一帶的一種紙牌,當地老年人都喜歡玩,我不覺得奇怪,可他還騎自行車就令我驚訝了!杜主任笑著補充說:“老漢才知道過日子呢,每天都出來玩挖花花,玩到下午二三點鐘才回家!有時還騎摩托車到鎮(zhèn)上買東西或者走走親戚!”

我想望著老漢戴著墨鏡騎摩托車,奔馳在鄉(xiāng)間公路上,其目不斜視的模樣自是一道風景,真是個可愛的老漢。

他女兒的院子就在路旁那堆院子里,走進院門,但見前院里種了整齊的幾畦辣椒,有前后兩棟平房。在院子里走了走,處處整齊處處干凈,還在院門邊上看到了老漢那輛半新的摩托車。老漢特地打開了前棟中間那間房,是女兒女婿的房間,有一組柜子一張床一組沙發(fā),不光排放整齊,還蓋著寬大的布。

想想吧,兩位老人,照顧著自己,還替兒女照看著兩座院子,活得從容而又平靜,真是難得!

就在回鎮(zhèn)上的路上,與杜主任聊天,他一個勁地贊道:村里現在有425戶人家2300多人,80%的年輕人中年人都外出打工,大部分到天津廠里打工,到寧夏種菜或跑出租。老年人大都帶著孩子留守在家,除了種地,料理果園,還養(yǎng)豬養(yǎng)雞。很多老人手里沒錢,常常得到兒女們手里討,常常得受氣!但李老漢才不呢,李老漢心態(tài)好,也精明!兒女們給他錢就接著,不給他也不問,你看他的腰板挺得比誰都直呢!

真是個有個性的老漢,一個黃土高原上有血性的老漢!

自從2014年年初以來,我所有的心思都在老人身上,出外采訪老人,在家書寫老人,上網搜索有關老人的文字,或看老人有關的電影。一旦靜下來,我的腦海里每每閃現某個曾經采訪過的老人,一種悲涼的氣息便縈繞而來。我想,老人的命運遭際的決定因素在哪里呢?在老人自己,在兒女,還是當今社會?

搜搜網上,2013年2月,中國社會科學院發(fā)布了《中國老齡事業(yè)發(fā)展報告(2013)》。報告指出,中國將迎來第一個老年人口增長高峰,2013年老年人口數量突破2億大關。2025年之前,老年人口將每年增長100萬人。與此同時,勞動年齡人口進入負增長的歷史拐點,勞動力供給格局開始發(fā)生轉變。

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副主任黨俊武是該報告的副主編,研究中國社會及農村老齡化問題已超過20年。據他介紹,勞動年齡人口從2011年的峰值9.40億人下降到2012年的9.39億人和2013年的9.36億人。2013年老年人口數量突破2億大關,達到2.02億,老齡化水平達到14.8%。老年撫養(yǎng)比從2012年的20.66%上升到2013年的21.58%,推動社會總撫養(yǎng)比從2012年的44.62%上升到2013年的45.94%。無容置疑,老齡社會已然來臨,如何撫養(yǎng)老人?如何突破勞動力供給的矛盾?倘不積極面對,真不知是什么后果!至少令我膽顫心驚。

想想張繡芳,孫女死了,丈夫死了,兒子也死了,過重的悲痛耗盡了她的生機。而她年輕的兒媳,努力去跑黑車賺錢,撫養(yǎng)三個兒女長大,還時不時地跑回來幫婆婆一把。由此看來,倘心里有老人疼惜老人,還是會想辦法離老人近些,爭取就近照顧照顧老人。也就支撐張繡芳們努力活下來了!

我想到一句有關愛情的話語: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張錦松:敬老院可能是我們最后的家

樟木頭鎮(zhèn)位于東莞市東南部,總面積118.8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約13萬人。曾經是東莞市唯一的純客家鎮(zhèn),客家先民大都于明末清初時自閩西、贛南、粵東、粵北遷徙而來。二十年前,樟木頭鎮(zhèn)物價和勞動力成本相比香港非常低廉,且距離香港僅僅一個小時車程,對于北上的香港“淘金客”非常有吸引力。全盛時期,該鎮(zhèn)曾吸引15萬港人在此投資置業(yè),“小香港”可謂聲名在外。

我與此地結緣,乃因“中國作家第一村”。我于2011年年初慕名來到樟木頭,當即在荔景山莊買下了景桐閣5B那套小房子,成為作家村的一員,由此拉開了我的文學視野。在這依然溫暖的十一月初,我回到這里,連續(xù)采訪了幾天,看到了不一樣的樟木頭。

樟木頭鎮(zhèn)敬老院位于樟木頭鎮(zhèn)中心區(qū),始建于1984年7月,1994年鎮(zhèn)政府曾投資2000萬元擴建。到目前建筑面積7000多平方米,擁有168個床位,是全國優(yōu)秀敬老院,院長蔡小琴還是全國敬老之星呢。

這天吃過早飯,王一丁老師陪我來到鎮(zhèn)敬老院,院長蔡小琴沒在,護理部李主任在等我們。李主任個子不高,穿著細藍條紋襯衣藍色長褲,約40歲模樣,面相和善,話語從容而又溫和。她在此干了多年,她說老人就是小孩子,要哄要用心還要有愛心,樸實的話語令我對她心生好感!

略微交流后,李主任帶我去找老人,先來到舊樓,不高,一層一層地爬。每爬上一層,迎面就有一個寬寬的平臺,溫暖的陽光透過大玻璃窗投射到平臺上。陽光里,幾位老人坐在輪椅里,靜靜地曬著太陽。一見李主任來了,那些呆呆的臉上有了笑意。李主任笑著走上前去,或拉拉手,或摸摸臉,或簡單地問問好。如此自然,如此溫暖,令我大為稀罕。

連上四層,每上一層就上演著如此動人的情景,我真恨不能如李主任那般與老人親熱,那些蒼老的笑容是如此美麗。李主任還是那句平常的話語,這些老人都是小孩,需要呵護需要撫慰!這是我之前在其他敬老院未曾遇到過的情景,未曾聽過的話語,我不由為這里的老人而慶幸,在人生的最后階段,能享受到如此真誠的愛撫。

最后,來到高樓五樓504,我見到了張錦松老人。也是一房一衛(wèi)生間一陽臺的格局,擠得滿滿當當。一張床靠內墻一張床靠窗臺,中間隔著原木色的小汗蒸間。床對面,靠墻依次擺著木柜、書桌、小冰箱,再過去就到了陽臺。我走進去時,一位頭發(fā)花白穿著黑白小格睡衣褲套著背心的老人,正坐在潦亂的床上看書,旁邊還堆著幾本厚厚的書,婆婆則靜靜地躺在靠窗的床上。

見我來了,老人忙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且瘦,黑黑的臉上滿是老年斑,用我聽不懂的方言和我打招呼。我的心涼了,老人已是風蝕殘年,語言又不通,只怕溝通會很成問題。

好在院里的社工姑娘簡單地和他說明了之后,老人又換了帶口音的普通話,我才悄悄地長吁了一口氣。老人看了看我,笑著,湖南來的,毛主席的家鄉(xiāng)人呀!我驚訝萬分,老人在國外生活了那么久,竟然知道毛澤東!

老人原籍清溪鎮(zhèn)柏朗村,于1924年春出生于南美洲北部蘇里南一個名叫日計利的小鎮(zhèn)。蘇里南?我沒聽說過,只得插話問老人:蘇里南在哪里?老人好脾氣地解釋:蘇里南在南美洲,當時是荷蘭殖民地!老人的記憶很清晰,用他獨特的普通話一一道來。我在書桌前坐下來,面對著他,安靜地聽他講過去的故事。

1920年代初期,廣東當地一些貧苦的農民為逃避繁重捐稅或頻繁的自然災害,只得成為契約華工,被賣豬仔運至外國去開荒、采礦、修筑鐵路,亦有華工被擄掠到馬來西亞、東印度群島等地。他年輕的父親就被弄到了遙遠的蘇里南做苦力,倒因此積蓄了些錢。父親回清溪與母親結婚后,一起又去了蘇里南,在那里生下了張錦松和大女兒。忽一天,父親得一場大病,全身疼痛,吃不下什么東西,只得整天躺在床上。荷蘭有名的醫(yī)生都束手無策,一個月后,卻奇跡般地好了。半年后,父親又病倒了,又是相同的癥狀,一連請了幾個荷蘭醫(yī)生都無可奈何,反而病情日漸惡化,直到奄奄一息。就在這時,母親遇到了陳安伯母,伯母在家鄉(xiāng)遇到類似病情且知道治病的藥方。經過一夜的用藥治療,父親竟一覺醒來,且坐立自如,疼痛全消。如此一來,擔心客死他鄉(xiāng),父母決定回國。

1930年8月,一家大小啟程回國。由蘇里南坐飛機到美國舊金山,再由舊金山坐輪船到香港,由香港回東莞清溪,一路輾轉一路艱辛。當時國內的生活水平還很低,在蘇里南有芝士、面包、牛奶做早餐,在清溪鄉(xiāng)下能吃上粗茶淡飯就不錯了,但有趣的農家生活吸引著年幼的張錦松。1932年年初,父親將他送到鄰村浮崗村文明小學上學后,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又獨自返回蘇里南。

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村里人紛紛逃避戰(zhàn)亂,母親帶著孩子們到越南投靠他嬸嬸一家。當時正處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父親遠在蘇里南,無法從經濟上接濟他們母子,而嬸嬸家人口多收入少。于是,母親托親戚在越南金歐市另尋棲息處,直到1941年才回到清溪柏朗。

平靜的生活僅僅持續(xù)了九年,如火如荼的土地改革開始了。父親原本已回到老家,做小生意積累起來的財產卻被說成是靠剝削得來,被劃為華僑地主,家財全被沒收充公了。張錦松雖已當上了小學老師,收入微薄,隨著四個子女陸續(xù)降臨,生活負擔越來越重。念及還有叔叔在蘇里南,36歲的張錦松和妻子將子女都留在了老家,依依不舍地前往蘇里南謀生。

重回蘇里南,張錦松做過了許多工作,在雜貨店打過工,在商行做過銷售員,也在當地的《華新日報》社工作過。眼見賺錢不容易,又牽掛在家的孩子,張錦松就讓妻子先回國,他留下來繼續(xù)打拼。

到1971年蘇里南獨立了,蘇里南幣貶值了,一塊蘇里南幣只值幾毛港幣,好多華僑都移民到了荷蘭。張錦松和叔叔一家沒走,他開了家雜貨店,每天早上六點鐘開門,晚上十點鐘才收工關門,只為多賺些錢寄回老家。

當時蘇里南生活條件比國內要好,張錦松好不容易做通了兒女們的工作,讓他們移民到蘇里南。大約在1985年,因大女兒年齡大了,兒子帶著兩個妹妹先到了香港,計劃從此過境前往蘇里南。

此時,香港剛好出臺了過境可以申請居留的政策,香港如此繁華,兒女們不想去遙遠的蘇里南了,趕緊申請了香港居留證。張錦松只得遵從兒女們的意愿,到 1987年他將老婆申請到了蘇里南,夫妻倆終于團圓了。

畢竟老了,身在他鄉(xiāng)思故鄉(xiāng),幾番思慮,1990年10月,已然66歲的張錦松與老婆回國定居了。回鄉(xiāng)后,張錦松欣喜地見到了世代靠農業(yè)生存的故鄉(xiāng),有了高樓大廈,處處有了工廠,成了一座現代化氣息濃郁的小城市。第二年,他拿出多年的積蓄在清溪鎮(zhèn)上建了棟三層半高的樓房,也就有了安身之處,兒女們偶爾會從香港回來看望他們。他呢,在家看書讀報,或練練書法,或寫寫詩詞,有人嘲笑他是老番客不懂得享受,他卻如此滿足。

夫妻倆過起了安靜從容的養(yǎng)老生活,但也為身份苦惱:當年父母回國時,將他在蘇里南的出生證賣給了同鄉(xiāng),他因此失去了蘇里南國籍;后來在國外多年,也就沒有中國居民身份。好在他1960年從香港過境時辦了香港身份證,可因沒連續(xù)住滿七年,除了享受免費醫(yī)療外,其他眾綜、生果金等福利都沒有。而老婆則既沒有中國居民身份,也沒有蘇里南居民身份,成了落在半空的人。

一開始,兩位老人還能相互照顧,但困難隨之而來,老婆身體不好了,常常得吃藥打針,干不了多少家務,花費也越來越大。兩位老人除了每月房屋租金可收到5000元錢左右,再沒有任何收入了。張錦松患有冠心病,每三個月回香港復診、拿藥,不要任何花費,但老婆所有的醫(yī)藥費都得自己掏。

說起為什么住在樟木頭鎮(zhèn)敬老院時,老人神情黯然,臉陰沉沉的。他嘆了口氣說,人老了,病痛就多了!之前老婆風濕痛了幾十年,痛到后來就走不了路。又因為老年癡呆,不光眼睛看不清楚,頭腦都不清楚了!到2011年年初,我87歲了,也做不動事了,也需要人照顧!拖到這年5月,我們住進了這間屋子。

說到這里,他指了指滿屋子的東西,你看,這就是我們最后的家了,都擠成這樣了!至于汗蒸小房子,是我特地買給老婆的,因為醫(yī)生說汗蒸對治療風濕痛有好處!可老婆現在也用不了!

婆婆一直安靜地躺著,不知她睡著了沒有!這時,她卻一聲聲地喊起來,聽來卻不知道她喊些什么。老人搖搖頭:“她就是喜歡喊幾聲,可憐她眼睛看不見,腿又動不得,心里難受呢!”

我看得出老人的痛心,趕緊轉移話題:“您每三個月回香港檢查身體,是你兒子來接你么?”老人搖搖頭說:“不是,是敬老院安排專人陪我去陪我回!”見我疑惑的模樣,老人坦率地說,“兒子今年60歲了,每月會來看我們一次,每次會給我們六七百元錢,或者買些吃的穿的給我們!我們老了,吃不了多少,也穿不了多少!”

“那么您和婆婆每月費用多少?從哪里來呢?”

老人沉吟了一會,說:“我們兩人請了一個陪護,每月加起來得4600元,這還是敬老院照顧我們,不然至少得7000元錢!我與婆婆都沒有什么補助!好在清溪鎮(zhèn)的房屋出租出去了,每月租金拿來交敬老院的費用剛剛好!”

這時,有客人來了,老人欣喜地站起來迎接,卻是一對夫妻來看望他,提來了一大包水果等禮物。他們是從清溪鎮(zhèn)來的義工,每隔一段日子就會來看望老人,陪老人聊天幫老人干干活。他們敬重老人的自尊自強及樂觀進取的精神,為了回到故鄉(xiāng)國籍都沒有了,卻無怨無悔。

他們告訴我,老人一直安靜地過著清貧的日子,每天就是讀書看報練書法。老人笑了,趕緊去婆婆的床底下找尋,拖出來兩只大紙箱,里面裝滿了老人看過的書、報紙及練過的書法本。我拿出幾本瞧瞧,都是老藍色封面,一頁頁寫滿了小楷字或小草字,甚是養(yǎng)眼。再看看,他的床頭及書桌上方都掛著書法條幅,都是老人自己寫的。小冰箱上則放著一盤綠油油的富貴竹,給小屋增添了幾分生機與書卷氣!陽臺門及窗戶都開著,金黃的陽光照進屋子里。

這時,一位胖胖的紅衣大嬸端著兩盤米飯,走了進來,是老人請的陪護。她笑了笑,又出去端來兩碟菜,青菜及白豆腐。哦,才上午十多鐘就吃午飯了,我趕忙起身。老人擺擺手,著急地說,別急別急,我們有微波爐,等會再熱熱吃就行了!但我怎么好打擾老人呢,堅決地退了出來!

陪護大嬸送我們來到電梯口,她是湖南衡陽人,在敬老院做了十多年陪護了。她告訴我,老人為人很好,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在陽臺上做做操,白天就在房間里看看書寫寫字看看新聞,到晚上九點就上床睡覺,很少下樓。老人才要強呢,從來都是自己洗澡自己洗衣服自己打飯,盡量不麻煩她,有時還幫著她打掃衛(wèi)生、照顧老伴。

后來,李主任也告訴我,兩位老人就靠租金過日子,生活簡樸,婆婆腦子糊涂了,但老頭依然從容淡定!第二天上午再來敬老院時,我又特地跑去看他們,兩位老人正坐在桌前吃餃子。原來是老頭見婆婆口味不好,讓陪護買來瘦肉與面粉包餃子。左右?guī)准遗阕o正熱鬧地煮餃子,照顧老人們吃餃子呢!

張錦松老人見我來了,一臉笑意,趕緊站起來,邀請我一起吃餃子。眼見婆婆圍著圍蔸,邊吃邊流涎水,我自是不能吃下任何東西。只得告訴他,時間尚早,我還吃不下呢!老頭不再勉強,依然坐到桌子跟前,緩緩地吃,時不時地照顧對面的婆婆也吃。我不由暗暗地責備自己,怎么就會在意老人的涎水呢?我每每為老人們的境況而憂心,真正要我去天天照顧老人,我會比陪護更耐心么?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轉頭一眼看到陽臺角里有只小小的鳥籠,為了掩飾,我忙湊過去看。一只小小的鳥在蹦上蹦下,啾啾地叫,聲音清脆悅耳。老頭笑了,他告訴我,小鳥才有趣呢,叫聲也好聽,給他帶來了不少歡樂!

我卻心酸了!越鳥巢南枝,狐死必首丘。人老了總是期盼葉落歸根,但面對現實,回故鄉(xiāng)養(yǎng)老的愿望往往令人望而生畏。即便回了,比如張錦松老人,就是身在家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依然有這樣那樣的困難。

說來真是孤陋寡聞,未到東莞之前,我知曉不少地方在提倡居家養(yǎng)老模式,但真的未曾聽說過社工。一開始,樟木頭敬老院年輕的社工姑娘帶我拜訪老人時,我還以為社工與義工差不多,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當結束了樟木頭鎮(zhèn)的采訪后,我與友人丁燕找到東莞市民政局了解關愛空巢老人的工作,莫科長強烈推薦我去中堂鎮(zhèn)看看,看看鎮(zhèn)里推行的居家養(yǎng)老模式。第二天一大早,吳家涌社區(qū)的社工巧依就來東莞文聯(lián)接我,驅車不到半小時,就到了吳家涌社區(qū)。巧依是東莞本地女孩,個子不高,瘦弱樸素的模樣,說話聲音細聲細氣。一下車卻來到市場之前,穿過一個個攤位,來到菜市場,過道兩側一塊塊顏色各式的塑料布之上,整齊地擺著白菜、白蘿卜、苦瓜、南瓜、大蒜、蔥等各式各樣的菜,攤位后小板凳上坐著婆婆或大叔。巧依說,這些婆婆都是當地人,都很勤快很節(jié)省。我不由加快了腳步,覺得不買菜真對不起那些賣菜老人,一抬頭就看見前面一棟灰色的大樓,上面有“吳家涌社區(qū)服務中心”幾個大字。

社工中心就設在一樓,老年人活動中心也在此!走進老年活動室,房間很大,進門靠左墻放著一長溜多功能按摩椅,再過去擺著幾排長沙發(fā),對面墻上掛著臺大電視機,正在放著熱鬧的電視。屋子右半邊擺著深棕色長條形會議桌,四周圍著椅子,右墻上則張貼著色彩繽紛的宣傳欄。

屋子里有二三位老人躺在按摩椅上按摩,有幾位老人坐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照紅外線燈。我們來到會議桌旁坐下,巧依的助理也過來了。助理姓吳,留著齊耳短發(fā)穿著淺綠色背心,我們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中堂鎮(zhèn)的居家養(yǎng)老話題。

中堂鎮(zhèn)地處東莞市西北部,地理位置得天獨厚,素有東莞“北大門”之稱。面積60平方公里,下轄20個村(社區(qū)),戶籍人口7.21萬人,新莞人6.44萬人。東江支流環(huán)繞四周,曾是著名的“魚米之鄉(xiāng)”,之前一直以農業(yè)為主,后來中堂鎮(zhèn)也建起了大批工廠。人們的觀念也隨之改變,對居家養(yǎng)老也越來越重視。

2010年5月25日,東莞普惠社工服務中心向中堂鎮(zhèn)社會事務辦派駐16名社工,建立起社工服務點,嘗試為全鎮(zhèn)老年人、殘疾人、青少年、單親及特困家庭提供多層次、多樣化的服務。漸漸地,居家養(yǎng)老服務成了社工服務的重心,先后組織社工三次赴香港取經,探索“社工+社工助理+護工+義工”四工聯(lián)運居家養(yǎng)老服務模式。從此,年輕的社工們理念煥然一新,對老人有了更多的體恤,干起活來從容不迫。

開展三年來,重點為中堂鎮(zhèn)1500多位80歲老人提供全方位貼心服務,其居家養(yǎng)老服務在東莞首屈一指。而中堂鎮(zhèn)在東莞并不是經濟最好的鎮(zhèn),卻能如此重視養(yǎng)老事業(yè),看來東莞市民政局推薦我來此鎮(zhèn)是對他們工作的極大認可。

巧依是個溫和的女孩,我們緩緩而談,小吳也不時補充,我對吳家涌社區(qū)整體居家養(yǎng)老模式便有較為清晰的認識。2011年全鎮(zhèn)20個村只有5個社工、5個助理,到現在有社工8人,助理8人,護理師3人,營養(yǎng)師2人,康復師2人。而吳家涌社區(qū)60歲以上的老人400多人,80歲以上的老人70人,于2012年1月開始對此70位老人提供居家養(yǎng)老服務。擁有社工1人,助理1人,護理師1人(負責6個村),營養(yǎng)師1人(負責10個村),康復師1人(負責20個村)。另有護工19人,負責上門為老人進行家居清潔、個人清潔、精神撫慰、心理疏導、陪同就醫(yī)、購物等。一名護工負責8位老人,一天服務4位老人,護工都是中堂鎮(zhèn)農村婦女。居家養(yǎng)老實在是件好事情,受到了老人們的熱烈歡迎,但推行起來也是困難重重,麻煩重重。好在推行一段時間后,社工與老人與老人家庭安全度過了磨合期,一切都朝好的方向發(fā)展。

在東莞所有的區(qū)鎮(zhèn)里面,中堂鎮(zhèn)居家養(yǎng)老中心的工作,是做得最好最到位最有特色的。說到居家養(yǎng)老服務的推行,在中堂鎮(zhèn)也不是一帆風順,社工與助理們克服了種種困難,甚至還經受了不少委屈,也有不少感悟與思索:一是老人身體都不好。推行居家養(yǎng)老服務,不能光為老人打掃衛(wèi)生、幫忙干活,更要關注老人的身心健康,也就需要護理、營養(yǎng)及康復等方面配合;二是傳遞了正能量。老人大多比較悲觀孤獨,正因為社工、助理及義工等上門與老人聊天,疏導內心情緒,從而引導老人們漸漸開朗;三是體現了一種人文關懷。之前,老人,特別是五保老人,很少有人過問,但現在社工們不時地走訪老人,過生日及節(jié)日都會及時送去問候,去陪伴他們,讓老人感覺滿心的溫暖。

不過,巧依及助理小吳也感慨良多,在她們看來,推行居家養(yǎng)老服務也因此導致了兒女們有了依賴性。有些子女不再去履行照顧老人的義務和責任,更加撂擔子,任由護工去料理老人。還有兒女們對父母不孝敬,老人的住院手續(xù)都由護工去辦理。護工只是隔天才會去服務,子女卻要求護工天天去。那些癡呆老人更是可憐,子女就丟些吃的喝的在桌上,從不管老人到底吃了還是沒吃,甚至老人拉在身上拉到床上都不太管!相比之下,護工總是料理老人吃喝,料理老人衛(wèi)生,老人們至少吃飽了,干凈了。

吳家涌社區(qū)并沒有很好的集體經濟,分紅并不多,大概每人每年2000元左右,最多還給村民買好農村合作醫(yī)療。大部分家庭經濟狀況并不好,還得去打工或做生意,也因此疏于對老人的照顧,甚至不管不顧老人。

說到這里,我問巧依,從你們的工作實踐來看,為什么有人不能很好地照顧老人,甚至置老人而不顧?巧依與小吳相互看了一眼,又沉思了一會,謹慎地說道:我們也曾經多次探討過此類問題,大概有以下幾種原因:一是子女文化水平低,未能意識到照顧年老體弱的父母是自身責任;二是子女收入不高,負擔又重,自顧不暇;三是子女思想認識有問題,只顧自己的小家庭,哪會管父母?四是父母年輕時對媳婦不太好,潛藏了家庭積怨,到老了就爆發(fā)出來了。

在巧依說的過程中,還不時地與小吳溝通與印證,說過后依然若有所思。我不依不撓地問道:你們認為主要問題在哪里?巧依與小吳倒不約而同地回答:主要是家庭矛盾,之前父母不幫著兒子媳婦照顧小孩,對待子女有偏心,還有就是重男輕女嫌氣當初媳婦生了女兒。我看了看巧依她倆坦誠的眼光,我想這是她們在工作中的強烈感受,質樸而又真切。

我想,子女不能很好地照顧父母,應有種種因素,家庭矛盾只是其中之一。當人們?yōu)榱松钚量嗝β禃r,只會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相互間為利益斤斤計較,家庭矛盾日漸加深,少不養(yǎng)老還振振有詞。念及于此,再看看眼前在做按摩在看電視的幾位老人,真覺得她們情緒低落。

陳克云:冷就去媽媽那里烤火

整個2014年,為了更真切地了解空巢老人的生活,從瀏陽出發(fā),我都跑過了湖北、四川、甘肅等幾個省份,走訪了各式各樣的老人,自是感觸良多。當回過頭來看時,在湖南光瀏陽一地代表性還不夠,還得再走訪幾位外地老人呢。便去了桑植,也因此在江南江北劃了一個大圈。

桑植,地處湖南西北部,古稱充縣,歷屬西楚荊州,素為土家族、苗族聚居地,還有白族,少數民族占了88%??磥硎且粋€純樸又浪漫之地。

2014年寒冷的冬天,天陰沉沉的,這天上午十點二十分,我從長沙東站出發(fā),坐上了前往張家界的大巴。下午三點,一到張家界市汽車站,我趕去售票窗口買去桑植的車票,卻說直接去停車坪坐中巴車即可。

一路上青山連綿,間雜著棟棟小樓,嶄新又粗陋,不想細看。

田間意外的整潔,一丘丘油菜,或是白菜,青悠悠的。

桑植原本多山,那些山上便有不少梯田,但只有田垅里的田才金貴。

山間住下,一夜寂靜。

第二天一大早,桑植民政局的朋友就領我前往龍虎山村。龍虎山村離縣城僅18公里,說到就到。古典式村委會大樓,一個整齊的小院子。年輕的村支書戴著眼鏡,一副文弱書生模樣,熱情地領我看村上剛剛通過驗收的老年日間照料中心。多功能室就在一樓,看上去更像會議室,擺著十來排長條桌子及靠背椅,電視機掛在前面墻上,有些老人在邊看電視邊聊天。隨后,我跟著他樓上樓下,一一看過健身房、學習室。

一切都是按照城里人想象中的鄉(xiāng)村文明中心來建造的。

不止有學習室,還有娛樂室、醫(yī)務室及配餐室,都在對面的老年活動中心,走過馬路便到。

村支書不停地給我介紹情況,語氣是習慣性的報告。村里60歲以上老人有190人,空巢老人占30%。60歲以上老人每月養(yǎng)老金60元,90歲以上老人每月100元,五保老人則在鄉(xiāng)敬老院生活。土地貧乏之地,子女出外打工,老人們留守在家,得靠自己種地種菜,甚至還得帶孫子孫女,日子過得十分艱辛與艱難。

可是,我更想找老人們聊聊天。是的,不用想,這里每天都會有老人來下象棋、打麻將,或者看看電視。

我慢慢地把話題引向我的思路,村支書開始嘆氣,給我介紹了陳克云大叔。

我隨著陳克云大叔走出村委會,順著前面那條水泥馬路走,路過一個鋸木頭的棚子,走上了左邊彎彎的田埂。田埂兩邊一高一低都是菜地,滿是喜人的綠色。田埂下菜地再過去,是一條小溪,溪邊長著些蓬草,看得見亮亮的淺水,卻聽不見水聲。

陳克云中等個子,佝僂著背,雙手插在褲袋里,低著頭,緩緩走著。他戴著深藍色的鴨舌帽,穿著整潔的深藍色夾克上衣及深藍色褲子,黑色舊皮鞋,倒是挺講究。一路無話,轉到一長溜木板屋前,最頂頭還橫著一棟舊式的兩層樓房,樓房貼著白色細條外墻瓷磚,門窗漆了藍色的漆,門框上那些舊對聯(lián)很打眼。而那些木板屋已呈深棕色,紅色對聯(lián)及喜字已然暗淡,大都門窗關閉。臺階上堆了些雜物,在屋檐下晾著一串衣服的門前,陳克云大叔掏出鑰匙開門了。

跨過高高的木門檻,隨他來到屋內,光線驟然暗淡,但見左上角靠墻擺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紅色的被子,墻上還掛著幾件衣服,床底邊沿排了一些舊鞋。地面是泥土的,不太平坦,床對面靠墻擺了舊書桌,桌上放了臺舊電視機,桌前幾只塑料桶里盛滿了白色的粉末,我估計是紅薯粉。我走向床前一張木靠背椅,也不管干凈不干凈了,坐了下來,房間里寒氣逼人。

陳克云大叔坐在床上,雙手依然放在褲袋里。同來的友人,可能覺得冷,站在外面去曬冬太陽了。

大叔依然低著頭,臉上滿是病臉與愁容,我問一句,他答一句,有氣無力。

兩個鐘頭,我總算拼湊起了陳克云的生活。他今年年初剛滿60歲,年齡上不能算老,稱他為大叔沒錯。為了養(yǎng)家,他一直在本地小溪煤礦下煤窯,后來得了嚴重的胃病,身體垮了,六年前才徹底不干了。

于1979年,他在這間木屋內成親,第二年有了女兒,到第三年又有了兒子,兒女雙全,說來還是令人知足。當時,他在煤礦干活,老婆在家?guī)Ш⒆幼黾覄?,日子雖然清貧,倒也充滿寄托與希望??烧鏇]想到,就在他30歲那年,女兒才四歲兒子才二歲,老婆卻不辭而歸,跟人跑了。這一下如晴天霹靂,他一下子蒙了,孩子不見了娘,成天地哭。他也默默掉淚,男人的尊嚴受到了侵犯,但不能讓人再多看笑話,他必須得咽下去,再振作起來。

他早上早早起床,安頓孩子們吃過早飯后,就讓老母親幫著照料,自己急急地騎著自行車趕往煤礦上班。上下班之余,他又當爹又當娘,還得耕種那些田土,還得干那滿屋子的家務活。忙到晚上,安頓好孩子們睡覺后,他早已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后來,孩子們上學了,他也沒時間多管他們的功課,只要調皮的兒子不惹事生非就萬事大吉了。

陳克云分家時分得一間廳屋一間臥室一間雜屋,原本計劃好好攢幾年錢,重新建一棟房子。老婆走了,他再也撿不起如此雄心,一直到現在都住在舊房子里。住舊屋子沒什么,這么多年操勞與辛苦,他的胃病十分嚴重了,更可氣的是兒子不聽話!說到兒子,大叔頭更低了,仿佛要將身子縮成一團。

陳克云的兒子從小頑皮,上學也不好好學習。他呢,隨著兒女們越來越大,開銷也越來越多,天天依然家里煤礦兩頭跑,還堅持養(yǎng)了豬,難得的休息日就忙地里的活。女兒呢,從小就幫著干家務,還幫著帶弟弟。兒子到十一二歲時,常常在學校與同學打架,甚至小偷小摸,老師動不動就將他叫過去,叫他多管教兒子。陳克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將兒子扯回家后,一頓好打。兒子卻直直地站著,不哭也不求饒,倒叫他有些凄然。想想兒子從小缺乏母愛,再看著兒子身上被他抽得青青紫紫的傷痕,不由暗暗悔恨,孩子還小,他怎么就舍得下那么重的手呢!但他內心早已苦楚不堪,也拂不下臉面再去勸慰兒子,兒子也就不親他,父子倆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

女兒上初三了,可以幫著干不少活了,看起來也可以松一口氣了。也許是飽一餐,饑一餐,又時常吃冷飯冷菜,他時常胃疼,痛時就買些藥吃了,不痛時就不管了。據人說,他跑了的老婆去學校偷偷看過兒子女兒,但兒子女兒都不理她。兒子甚至說,之前那么小時不來看,現在來看有什么用?

兒子也上初中了,越來越難管教,陳克云常常得到學校協(xié)助老師教育兒子。此時,他已不敢輕易打罵兒子了。兒子性格更為倔強,在學校里簡直就是一霸,回到家里對他這個爹也沒有好聲氣好臉色。倒是與他姐姐感情深厚,姐姐初中畢業(yè)就南下到廣州打去了,掙錢補貼家用,甚至還偷偷地寄錢給弟弟用,勸說弟弟好好上進。

兒子一初中畢業(yè),就隨著村上的熟人,跑到廣東海豐縣毛織廠打工去了。如此一來,就陳大叔獨自在家了,家里頓時空蕩起來,他一時不知是什么滋味。女兒掛念在家的爹,時常打電話回來問候,也寄錢回來家用。兒子不光不打電話,當陳大叔打電話過去,還沒說上兩句,就不耐煩地掛掉了,再撥便是關機。當后來輾轉聽到兒子辭掉了工作與當地小混混混在一起時,陳大叔禁不住老淚縱橫,他強忍住百般糾纏的情緒,打電話過去勸說,但兒子沒說上兩句就掛掉了。

兒子過年時從不回家,他也拿他沒辦法。

陳克云的胃病越來越嚴重了,后來,找了個當地女子一起過,那女子男人過世了,兩個小孩也在外打工。但那兩年正是他胃病嚴重之時,動不動就得住醫(yī)院,收入少了,還得她去醫(yī)院照顧他。她心生不滿,兩人常常為錢吵為兒女吵。結果,沒什么結果,總之,分開了。這一分,他再也不想找老婆的事了。

天實在冷,我的腳冷得有些生疼了!我看了看四周,靠前窗倒是安了只新煤灶,看來還沒動用,也再沒有烤火爐之類的取暖用具了。冷風嗖嗖,我站了起來,真想到外面去曬曬太陽。陳大叔大概看出我冷了,進了里面那間屋子,出來時提著一只小烤爐,抱歉地說:天太冷了,也就這只烤爐!插好插座,很快有了絲絲熱氣??净馉t如一只小小鳥籠,又舊又臟,滿是灰塵!

我重新坐了下來,問他,平日在家不冷么?

他苦笑地說,一天到晚都得忙,難得有坐的時候,沒有時間怕冷。

沒有時間怕冷。就這一句,我頓時萬般酸楚。

我擦了擦眼睛,我必須要問下去,問答之中,總算是有個人陪他說了會話。

萬一,實在實在太冷了,怎么辦?

就到我媽媽那里烤烤火!

您媽媽多大年紀了,沒和您一起住了?我驚奇,疑惑不已。

陳大叔苦笑著解釋說,我是家里的老大,老二做上門女婿去了,老三出外打工去了!媽媽就住在隔壁老三那棟樓房里,幫老三照料家里照料孩子們。老三兒子上高中女兒上初中,周末都會回家!

媽媽80多歲了,天天還得干不少活,我有空還得去幫襯她!

您為什么不和她一起開伙?

陳克云突然淚眼朦朧:我……我不忍心讓80多歲的老母為自己操勞……

說說你的女兒吧。

女兒?嗯,還好。23歲那年結婚了,自懷孕后就一直呆在離此不遠的慈利縣婆家,現在外孫5歲了。她一直在家照顧孩子,女婿則在長沙打工。女兒能維持自己的生活就不錯了,最多過年過節(jié)或我生日時回來看看我,給我兩三百元錢,平時就難得有時間了。

兒子呢?

兒子?這么多年人從來沒回來過,也從來沒寄回來一分錢。

陳克云再次大把大把地抹眼淚……我呢,當初只是煤礦里的臨時工,也就沒有退休金!我種地種菜之外,一年得養(yǎng)幾頭豬,這還不夠,還得四處去打零工!

說到這里,他指了指書桌前那幾只大桶:你看,這幾只桶里都是紅薯粉呢!我前幾年在對面坡里開了幾畝荒地,都用來種紅薯,紅薯可以喂豬,還可打幾百斤紅薯粉!今年我收了1000斤紅薯,打了100多斤紅薯粉,賣得就剩下這些了。全部買掉也能賺1000多元錢呢!只要舍得力氣,也能賺點辛苦錢,只是再往后走,我年齡大了,使不出力氣來了……

我不由稱贊陳大叔算盤打得好,但是,短暫的笑容之后,他又想起了兒子,想起兒子就連連嘆氣:都是沒辦法呢!兒子都32歲了,還沒有成家,家里也只有這兩間舊房子,真怕他會打一輩子單身!

我驚愕了,忙問:您怎么會這么想呢?遲些成家也不要緊呀!

他卻連連搖頭,欲言又止,看了看我,才說:我兒子不聽話呢,我勸他好好掙錢,早些成家,他卻半點都不聽!他從工廠出來后,與海豐當地痞子混在一起做壞事,竟然還參與販毒,常常海豐桑植兩地跑!三年前被抓了,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到現在還被關在岳陽監(jiān)獄。他不回家看我不說他,但他做這件傷天害理的事真是令我傷心!自從他出事后,我天天晚上睡不著覺,心里火燒火燎的!我真不知道他這輩子怎么辦?

販毒,又是販毒。我突然有點不知所措起來。曾幾何時,為了幾個錢,原本還算樸實的山里小伙子就鋌而走險!

看著陳克云滿臉的傷痛,我心里也涼涼的,不知該如何勸慰他。就在靜默之時,一只深黃色的小狗沖了進來,親熱地往大叔腿上爬,看來想沖到他的懷里去。大叔不好意思地喝住了它,小狗委屈地圍著他的腿打轉,小尾巴依然搖得歡快。大叔告訴我說:當獨自呆在家里時,實在是冷寂孤獨,兩年前養(yǎng)了這只小狗。小狗是寵物狗,很通人情也很粘人,常常我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倒給我?guī)砹瞬簧倏鞓纺兀?/p>

我讓他帶我去豬圈看看。陳克云今年養(yǎng)了兩頭土豬,全都喂青菜、紅薯、蘿卜等。上半年那頭豬賣掉了,下半年這頭豬前不久才殺掉,得了三百多斤肉,賣掉一半賺了2000多元錢,自已熏了100多斤臘肉。

100多斤?不少哩!都留著自家吃么?我好奇地問道!陳大叔臉上難得有了絲笑意,我一個人怎么能吃那么多?不久就要過年了,我沒什么好東西送親戚朋友,就送些臘肉吧!來了客沒有什么好菜,也就這臘肉金貴些!

之后,他帶我朝里屋走去,這是一間長方形的小屋,光線不好,一頭擺著一張床,床上掛著舊蚊帳,一頭擺著一張沒上漆的舊兩門柜。朝前看,便看到好多串金黃色的臘肉掛在另一間屋子里,跨過高高的門檻,便站在臘肉跟前了,臘肉誘人的香氣撲鼻而來。臘肉下面有一只大鐵鍋,已有大半鍋炭灰,看來鐵鍋當成了火盆來熏臘肉了!鐵鍋靠著老式大土灶,灶上安著大鐵鍋,便是做飯的地方。灶上還有幾只未洗的碗,一只表面熏黑了的小高壓鍋。

待我的眼睛適應了屋內昏暗的光線時,不由暗暗吃驚,這是怎么樣一間房子呀!且不說低矮昏暗,不規(guī)整,其布局實在有些特別:灶前面不遠處開了一個小門,通向一間小洗澡房,里面放了一臺半新的雙缸洗衣機;灶后面的空間,靠內一半放了幾只裝糧食的大鐵桶,另一半就是豬圈了,就簡單地攔了半人高的木板。好在現在豬圈里沒養(yǎng)豬,并沒什么大的異味。不過,我猜想豬圈過去便是廁所了。

過了好一會,陳大叔不好意思地嘆息說:早就想將豬圈向外移,可動不動就是幾千元錢,也就一直拖著!

我實在不知如何回答他,匆匆走出了廚房,甚至都不敢多看。走了這么多地方,我還從沒有見過將豬圈放在廚房里,也很少見過將臥室安在廳屋里。我想,陳大叔并不是不愛整潔之人,之所以家里灰撲撲的,也許是他心緒不高,沒什么心思收撿吧。

重新回到前廳,見他情緒依然不高,我便問他這段時間在哪里打零工?他有些著急地說,前一段時間還好,天天有事做,每天還能賺一二百元錢。這向快要過年了,最多幫人家打打雜!越到過年越心慌,別人家過年熱熱鬧鬧,我常常只有一個人過年!每到大年三十,我常常會做一桌子菜,卻什么也吃不下!說著說著,陳大叔說不下去了。想想吧,其時外面鞭炮聲聲,別人家歡聲笑語,他卻獨自坐在一桌子菜跟前,怎么能咽得下一口飯呢?

就在三年前的那個夏天,他還在田里收割稻谷,村支書找到了田邊,告訴他他兒子被抓了,正關在桑植縣城看守所。他呆立在田里,手里剛割下的稻谷全都掉在腳下了,繼而,他不知不覺地蹲在了田里。村支書見了,忙走到他身邊,將他拉到田埂上,對依然不太清醒的他說:你別急,還是搭車到城里看看吧!

他都很久不見兒子了,此時他的腦海里蹦出來的依然是兒子小時候可愛的模樣。他連家也不回了,就直直地朝村委會那邊小街上走。村支書便問他:你身上有沒有帶錢?他這才摸摸口袋,掏出來一看,只有幾張拾元的票子及些零碎錢。

村支書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疊票子,數了五百給他。

他像木頭人一樣接過錢,就急急地朝小街上趕去。

村支書又把他叫?。耗愕男幽??你還是洗洗腳吧!

他又回到田埂上,找到了那雙塑料拖鞋,蹲下來撩撥了些水,胡亂洗了洗腳上的泥。

再也不管村支書還在說什么,他只管直直地朝前走,身上陣陣發(fā)冷。昏頭昏腦地站在大太陽下等車,昏頭昏腦上得車去,他根本沒心思坐下,恨不得一步就跨到看守所大門跟前。

車到了城里,人們都下車了,他也被動地走下車。可站在大街上,他四顧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他只得問路人:到看守所怎么走?一路走一路問,終于挨到了看守所,一眼看到大門口身穿警服的警察,不由莫名地心虛。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去打聽,卻被不耐煩地告之:暫時還不能見,犯罪事實還在查證!

他狼狽地站在大廳里,當得知兒子竟是參與販毒被抓,他又氣憤又傷心,兒子怎么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最后,在一旁別的家屬善意的提醒下,他還是跑到看守所小超市里放了五百元錢,讓兒子偶爾加加餐。

都過去幾年了,直到現在說起此事,大叔依然滿眼是淚,他不停地責備自己教子無方。

后來,您見到您兒子么?

陳克云長吁了一口氣說:一年后,兒子被判了徒刑,在送監(jiān)獄之前,看守所通知家屬去見面。我與女兒趕去了!一家人終于聚在一塊了,卻是窗內窗外。他姐姐只知道哭,我也無話可說。最后,我與女兒一人給了他1000元,讓他好好改造。他倒有了些難過的模樣。

之后還去看過沒有?

之后看過沒有?畢竟是兒子,我當然想他,但他遠在岳陽,我跑一趟太難了,還要花不少錢!這幾年煤礦每月有90元錢,滿60歲后養(yǎng)老金每月才80元錢,但大多花在看病吃藥上,哪里還能顧他?不過,我還是經常給兒子打電話,勸他好好改造!兒子漸漸有了些改變,再也不掛我的電話了!

這時,外面有誰在說得熱鬧,我與大叔出來一瞧,竟是大叔媽媽在與我的友人聊天。外面陽光很好,婆婆剛從小溪里洗菜回來,兩手凍得紅通通的,我一眼就看到地坪里那只菜籃里滿滿一籃碧綠的青菜。大叔便低聲地對母親說:你看你,說了不要到圳里去洗菜?要是摔跤了怎么辦?婆婆笑了,兒子的責備倒給她帶來了開心!婆婆很瘦,滿臉皺紋,戴著深紅色毛線帽子,齊耳白發(fā),紫紅色舊棉襖有些長,色彩已然黯淡。她熱情地邀我們去旁邊那棟樓房里烤烤火,友人一看時間都快十二點了,笑笑說:“謝謝啦,下次來吧,我們還得趕路呢!”說完,友人看了我一眼,便帶頭告辭。

大叔忙關上門,默默地跟上我們,我故意落在后面,還想和他聊聊。

到了村委會大門口,趁車子在倒車,我對他說: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兒子早些出來吧?他點點頭,說,兒子今年都32歲了!他得爭取40多歲出來,到50歲出來就完蛋了!我握握他的手,安慰他說:兒子既然這樣了,你著急也沒有!還是好好養(yǎng)自己的身體!他憂心地說:過一天算一天吧!

當我坐上車時,他呆立在車門外,愣愣地看著我。

車開上了大路,我回過頭去瞧,他依然呆立在那里。我突然覺得他有些像魯迅《故鄉(xiāng)》里的閏土。

到今年7月底,我再次將所有的文稿都梳理了一遍,回頭再看看,看到最后,覺得還有些許欠缺。我決定就以瀏陽為代表,來看看城鄉(xiāng)養(yǎng)老事業(yè)的發(fā)展現狀。瀏陽居于內陸地區(qū),瀏陽養(yǎng)老事業(yè)的現狀,應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采訪倒是很順利,就瀏陽當下的老人生活現狀及所作的種種努力,與幾位基層民政工作者進行了探討。由此跳出個體老人的命運,來看待當下整體老年人的生存現狀,我的心漸漸凝重?;鶎用裾ぷ髡?,一直奔走在廣闊的城市及鄉(xiāng)野,為那么多老人送去了溫暖及關懷。但僅僅這些溫暖,又怎令普天下的老人,生活平穩(wěn)身體康健內心平和呢?想想我一路走來,那些在人生風雨中飄搖孤獨甚至掙扎的老父老母,我自是坐臥不寧!

恰在此時,友人向我推薦蕾秋·喬伊斯的《一個人的朝圣》,我順手拿起來就讀,一讀就被深深打動了。哈羅德,一個已經退休了的65歲老人,“他既無朋友,也無敵人,退休時如他所愿,連告別會也沒有舉行”。在接到好友奎妮·軒尼斯身患癌癥即將離世的消息之后,哈羅德終于做出了他這輩子做過的最勇敢的決定,用走路的方式去激勵奎妮·軒尼斯活下去的勇氣。

這世上有許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斷將一只腳放到另一只腳前面,日子久了,生活顯得暗淡無光。然而每個人的生活又是如此獨特,每個人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每個人都在追尋自己的圣地。1個人,87天,627英里——哈羅德穿越時光隧道的朝圣之路,是如此打動人心:世上有多少個朝圣者,就會有多少條朝圣路。每一條朝圣的路,都是朝圣者自己走出來的,只要你的確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其實并不孤獨。

回望從2013年年底起,快兩年的時間里,我一次次走近不同的老人,一次次憂心于老人們人生際遇的曲折及晚景的悲涼,一次次感動于老人們生命的頑強及積極向上!他們?yōu)閮号疄檫@個世界幾乎奉獻了畢生的精力,他們即將走向人生旅程的終點!他們對社會對子女沒有抱怨,也無從抱怨!他們都只是普通的老人,在某種意義上又都是我要找的廖婆婆,也如哈羅德般卑微如飛揚的塵埃,但與他們相遇,走進他們的內心,便會得到紛紜的人生啟示,包括人生的意義與價值。

我想,我走向老人之路,也是朝圣之路。曾讓我心力憔悴,也曾讓我感慨萬千,還曾讓我歡欣鼓舞。終于,我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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