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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普魯斯特的女人

2016-05-14 13:19:01王天麗
西部 2016年7期

王天麗

往事之所以得以延長生命,熄滅之火之所以還能散發(fā)出余光,枯敗的千金榆之所以還能飄香,這全部是因為有我們的思戀存在。

——馬賽爾·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

云城中心圖書館新館落成這一年蔣薇五十二歲了。新館落成時她的生日剛過。

生日那天她收到了一份快遞公司送來的禮物,一個陌生的郵寄地址,一大捧白玫瑰,一盒巧克力,還有一張沒有署名的祝??ㄆU戳寺端_放的白玫瑰,像初生的嬰兒一般純潔美麗。當(dāng)她拆開漂亮的包裝紙,清新的香氣一縷縷飄散,蔓延,仿佛有一段塵封往事要推開記憶的閘門。她捧著花束異常激動,一時想不起幾年前收起不用的紫羅蘭色水晶花瓶放在哪里。正當(dāng)她捧著花束團團轉(zhuǎn)時,女兒回來了,她看著臉色緋紅的母親一副慌亂的模樣,開懷大笑。

女兒從網(wǎng)上訂的,五十二朵白玫瑰,說是澳洲空運過來的新品種。 “喜歡嗎?玫瑰、巧克力、驚喜,祝您越來越年輕?!币驗橄肫鸶赣H說過母親永遠(yuǎn)有小女孩的情結(jié),喜歡花束、浪漫和白日夢,而他在世時經(jīng)常忽視母親的小小心愿。

一時間蔣薇的臉更紅了,好像要掩飾什么一樣,低下頭,說了聲喜歡,把花隨便插到桌子上的空瓶子里,甚至再沒有看它一眼,似乎它是漂亮衣物上一個無法遮掩的破洞,一件惹人傷心的舊物。

一開始,她以為花是另一個人送的。

新的圖書館落成時,在小廣場上舉行了盛大的儀式。樂隊、鮮花、彩綢、騰空的氣球、圍觀的人群。慶賀典禮上,主持人回顧了中心圖書館的發(fā)展歷程,從北大街八十平米的閱覽室,發(fā)展到廣發(fā)路幾百平米的圖書室,再到濱河路上千平米的小樓,如今是上萬平米的現(xiàn)代化建筑,成了這個城市的標(biāo)志性建筑。

蔣薇剛工作時先在廣發(fā)路的圖書室,后來就一直在濱河路上。濱河路62號,鬧中取靜的地方,舊時私人建筑改造的,樓房是中西合璧的老樣式,兩樓一底,石青瓦屋頂,西式的拱形門和石雕的屋檐上裝飾著花環(huán)形的浮雕,青灰的磚墻覆滿了厚厚的爬山虎,一到秋季,爬山虎的葉子就紅的像火。她工作的地方在二樓,中文閱覽室,長方形的大廳,南側(cè)臨街有一排狹窄的鑲嵌彩色玻璃的“蒂凡尼窗”,室內(nèi)鋪了厚重的木制地板,腳步重了會“吱吱”作響。當(dāng)初這里應(yīng)該是主人家的宴會廳,如今擺放了幾十排書架和寬大的橡木閱覽桌,桌上有綠色玻璃燈罩的臺燈。這幢樓唯一的缺憾是采光不好,四周包圍它的建筑像每日都在長高長大,一到黃昏就要扭亮桌上的臺燈,每一盞燈下淡綠色的光暈里都有一個看書的身影。閱覽室一側(cè)廢棄不用的大壁爐前擺放了工作人員的工作臺,昔日炭火熊熊的壁爐膛里,如今搭著木架,堆放著沒有來得及整理的圖書。不去上書整理書架時,她就在那兒登記讀者信息、統(tǒng)計借閱、貼書袋卡、修補破損的書籍,工作間隙用余光就可以掃視到整個閱覽區(qū)域。這是一個嚴(yán)肅安靜的地方,在那個壁爐前面、工作臺后面,蔣薇工作了二十多年。

如今圖書館建在開闊的新城區(qū),現(xiàn)代化的設(shè)計理念,大面積的玻璃幕墻,把室外景觀和室內(nèi)融為一體,充分利用了自然光線。室內(nèi)更是氣派、高大、富麗堂皇,白天每個角落都灑滿陽光,夜晚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能看到夜幕上的星星,大堂中央配著金屬欄桿的樓梯旋轉(zhuǎn)而上,仿佛要通向深不可測的天空,開放式的閱覽大廳擺放了一排排色澤艷麗塑膠材質(zhì)的閱覽桌椅、一排排等待檢閱的金屬書架,鑲嵌在棚頂里的各種明暗不一的照明設(shè)備可以在不同時段散發(fā)出變幻的燈光。整幢樓宇充斥著還沒有散盡的裝修材料那新鮮、生硬的氣味。也許是上了年紀(jì),新的東西在蔣薇心中有種莫名的疏離感,好像和她的內(nèi)心世界一點兒也不匹配。這里沒有記憶的痕跡和往日的溫度,一切讓人摸不著頭腦,好像誰在其中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

建筑物銀色的玻璃外墻上映著干燥的天空,是淺淺的藍(lán),像她年輕時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裙;白云也淡淡的,是畫家任意的一筆,風(fēng)若有若無,一切都很美好、輕松。一個澄澈透明的秋天。

往年的秋天不是這樣的。云城是個小山城,秋天的北風(fēng)和落葉總要給蔣薇帶來一點兒憂傷的情懷,何況那是個多雨多霧的秋天,距今十多年了。

和其他季節(jié)相比,蔣薇更喜歡秋天的62號。院落和外墻上那些藤蔓植物逐漸呈現(xiàn)了枯萎前的斑斕,特別是雨水沖刷以后,平日淺白的灰墻會變得更加深沉簡寧,窗子上洗去塵土的彩色琉璃會艷麗得驚心觸目,仿佛這才是這棟建筑的真實容貌,寧靜中蘊藏了熱烈,平淡下掩飾著不凡。

這是個有故事的建筑,有人說這棟樓里住過某國的使館夫人;也有人說住的是某國使館大人包養(yǎng)的戲子,這棟樓專為她建造,極盡奢華。沒有改造時,樓內(nèi)前廳的廊柱上雕刻了愛神和帶著翅膀的“安琪爾”,色彩濃艷的“蒂凡尼窗”是當(dāng)時時髦有錢人喜歡的格調(diào),后院里還有一座兩層的戲臺,可惜在“文革”中都被鏟除了。日子好過時,住在這種房子里的人,想必也過著燈紅酒綠、聲色犬馬的生活;后來時局變化,使館大人跑回自己國家,音訊全無,生死未卜,小戲子寂寞難耐墜樓而死。

館里上年紀(jì)的張研究員,像一部“小百科”“活文獻”,他喜歡人家稱他張先生,喜歡用手絹,喜歡雨天穿套鞋。張先生總說,以前,云城是個摩登的城市,依山傍水,有好多在口岸上做生意的外國人住在這里不想回自己國家了,江邊的洋房和西餐廳就是那時留下的。那時候,圣蘭西的西餐比現(xiàn)在正宗。那時候,城邊的江水也叫云河,多雨的季節(jié)里,早晨涌起一股股云氣,一會兒就把整個山城淹沒。張先生還說,從前,云城的人有格調(diào),真的喜歡讀書,來圖書館之前和去舞廳跳舞一樣,都要收拾得體面一些,皮鞋、禮帽,見了館員要鞠躬,稱“先生”“老師”,如今不一樣,見了館員叫“師傅”。總之,張先生的云城是他自己的云城,與他人無關(guān),與現(xiàn)在無關(guān)。即便是云城的霧氣和云彩都散了,張先生的云城里依然洇暈一片,煙雨迷離。

“住在這樓里的女人,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化了妝,登上舞臺,燈光一打,雙翎一握,眉毛一挑,一個亮相就贏得滿堂彩。舊日《云城晚報》經(jīng)常有她的劇照。那個‘眉如遠(yuǎn)山含黛,面如芙蓉帶笑說的就是她……眉色如黛清淺,形如遠(yuǎn)山在望,應(yīng)該就如蔣薇的眉毛……”

看蔣薇聽得入迷,張先生就打趣。蔣薇禁不起調(diào)侃,清秀的眉梢、淡粉的眼角上就凝了羞色。

“可憐紅顏薄命,女人墜下樓來,最后就在那間屋子里咽氣?!睆埾壬潞竦鬃友坨R用嘴巴哈氣,翹起一截“蘭花指”,用手帕擦干凈又戴上,了無生氣的眼睛如蒙了塵土的寶石,突然折射出一絲舊日的光芒。他指了一樓西北角上的臥屋,“就那里”,一切如他親眼所見。

其實按張先生的年齡早就該退休了,但他每周都會到館里工作幾日,幫助整理一些舊文獻,收集關(guān)于云城的掌故,他編輯了一套關(guān)于云城的地方志史料集錄。

西北角上的臥屋,因為窗前有一棵老槐樹,再加上四周樓房阻攔,極少有陽光照進,堆放的過期書刊總發(fā)出一股霉味,除非有人要查找老資料,平日很少有人進去。裝飾著蓮花圖案的雙扇木門,打開時發(fā)出“咦—呀—呀”的聲音,類似女人痛苦的呻吟。修過好幾回,門軸上灌了油,還是那個聲音,他們戲稱之為“艾琳的哭泣”。圖書館的老館員用這個嚇唬新來的館員,告訴他們,風(fēng)華絕代的艾琳死時,從樓上墜下,當(dāng)時沒咽氣,就在這個屋子的床上哭喊了一個晚上,如今她的鬼魂還在這里不肯離去,藏在最里面的書架上。每到夜深人靜時,那個女人的鬼魂會從書架的某本書里飄出,穿了一件華麗的真絲睡袍在樓道里上上下下,然后一個個房間查看。天黑時會遇到她赤腳蓬發(fā)地坐在樓梯上哭泣。

一定不只是“艾琳”的鬼魂,大概每一本書中都隱藏有一個不朽魂靈。蔣薇偷偷地想。夜晚在書架中飄蕩的身影還有帶著恥辱紅字和傲人微笑的海絲特,帶著白茶花的瑪格麗特,有著蒼白和倔強面容的簡·愛……

濱河路圖書館的作息時間一直是上午八點到晚上八點,中午不休息,工作人員“兩班倒”。遇到曲江河的那一周輪到蔣薇上下午班。

因為是個雨天,讀者比平日少許多。下午不到五點,閱覽室的光線就暗了下來。蔣薇在粘貼脫落的書袋卡,小小的書袋卡,插在每本書最后一頁的書袋里,上面記錄了每一個借閱人的姓名、幾日借出、幾日還回,它變成了書的“旅行”記錄。

她立起身來扭亮桌上的臺燈,瞧見那男人坐在她工作臺對面的閱覽桌邊,微微側(cè)著身子。應(yīng)該五十上下的年齡,一副認(rèn)真投入的神情,和大多數(shù)上年齡的男人一樣,因為頭發(fā)日漸稀少額頭變得寬闊,并擁有了某種穩(wěn)重的氣度,他體型高大,坐在那個位置上有些佝僂局促。蔣薇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沾了雨跡的棕綠色戶外服,好像是“凡客”牌,蔣薇給丈夫也買過一件類似的,但丈夫不喜歡,說不是他的風(fēng)格,做律師的丈夫只喜歡西裝,好像大翻領(lǐng)雙排扣西裝可以在法庭上代表威嚴(yán)和正義。

一架照相機擺在那男人手邊。淡綠色的光暈里,他正翻看一本畫冊。相機這類物件應(yīng)該寄存,但此時她不易打擾一個沉浸在書本中的讀者。他是個新讀者,蔣薇確信自己從未見過他。

偶爾有讀者輕輕地走動,到書架間還書、找書。從半掩的窗子外飄進了雨水的味道,還有泥土和樹木的混合氣味。不知為什么,蔣薇覺得是新來的讀者帶來的,他那像樹木一樣的棕綠色戶外裝,散發(fā)出清新的鄉(xiāng)野氣息,讓人心神安定。

有雨的下午是個讀書的好時光。蔣薇翻開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不一會兒就進入了書中光怪陸離的描述,像是進了一個有無數(shù)房間的宮殿,當(dāng)然還有秘密花園。她喜歡這個有些病態(tài)的作家那種不厭其煩、細(xì)致入微的敘說,日常生活中本來一閃而過的瞬間,都被作家捕獲,然后放在顯微鏡下反復(fù)品味,無限地放大、拉長……她希望這是部看不完的作品,就像是一段走不完的風(fēng)光旖旎的旅程。 “這時我內(nèi)心深處感受有什么東西在顫抖,而且有所活動,像是要浮上來,好像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么東西,我不知道是什么,只覺得它在慢慢升起……”她沉浸在這種文字創(chuàng)造的意境之中,隨著作者從一杯椴花沖泡的茶水看到了裊裊升起的童年往事:貢布雷漫長讓人等待的黃昏,隨著地平線顯現(xiàn)的鐘樓尖頂,萊奧尼姨媽的下午茶,忠實又狡猾的女仆弗朗索瓦絲,殷勤又神秘的客人斯萬,調(diào)皮的外祖父,寬厚的外祖母……千姿百態(tài)的世界,讓人著迷。

蔣薇上學(xué)時迷戀過寫作,在校報上發(fā)表過散文,她曾幻想當(dāng)一名作家,工作后也試著寫詩,有幾首還發(fā)表了。再后來,卻沒有了寫作的激情。

最后一個讀者走時,蔣薇才從書籍描述的那處當(dāng)松維爾園里的山楂樹下抽身,一時有些陌生似地打量著空蕩的閱覽區(qū),她看見那架照相機孤零零地被遺忘在桌子上,是一款尼康F5相機。她猜是那個穿戶外裝的男人落下的,他應(yīng)該會找來。他是位臨時讀者,沒有借閱證,只有一張臨時閱覽的票,在信息表里草草填寫了:曲江河,男,47歲,某雜志記者。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

下班時間,讀者和工作人員都走了,就連每天最后一個離去的張先生也走了,蔣薇聽見他穿著套鞋“嗒嗒”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一直等到快九點,閱覽室里只剩前廳和工作臺上的燈亮著,從對面樓上亮起的燈光映在彩色玻璃窗上,斑駁地投射在桌子和地面上,大街上傳來車輛長長短短的鳴笛聲。沒有什么“艾琳”的鬼魂,蔣薇忍不住想,望著書架深處的一團漆黑和那些被風(fēng)吹著“吱吱”作響的窗扇,聽著敲打在壁爐煙道里的雨聲。這故事嚇哭過剛進館的小丫頭。

決定離開時,那男人才出現(xiàn)。果然是他,棕綠色的戶外服,卡其色的褲子,頭發(fā)上沾著一層晶瑩的水珠,身上夾帶著潮濕寒涼的氣息。他面色發(fā)紅,大概是行走得過于急促?!拔抑皇窍肱雠鲞\氣,我在樓下看到燈光。我以為早下班了。”他解釋,然后將目光投向閱覽桌,“一架相機,我想我忘了拿……有一個電話呼入(BP機),非常急,然后我出去回話,忘了相機。”

“什么型號?”

他報出牌子和型號。

蔣薇從工作臺的柜子里取出相機,“我不打算等了,下班一個小時了。”

“抱歉啊,整幢樓都沒人了?!彼h(huán)顧四下的黑暗,歉意的表情很真誠。

“還在下雨嗎?”她又遞給男子一把雨傘。閱覽室里總有被讀者丟棄后無人認(rèn)領(lǐng)的雨傘和老花鏡,工作人員會收集起來把它們提供給需要的人。

她喜歡下午班,因為可以在早晨睡個慵懶的長覺。她經(jīng)常在夜里失眠,有時一直到清晨才能入睡,早晨的睡眠更加珍貴。

失眠、多夢,她找了很多大夫,喝了許多中藥,大夫總說,陽氣不足,心神不安,調(diào)理調(diào)理就好了。丈夫也說她沒什么大病,就是日子太清靜,又愛胡思亂想,年紀(jì)大了自然就好了。和她如此不同,丈夫吃得香,睡得好,生活有規(guī)律,奮斗到中年有了自己的律師行,在人生的高速路上進入了忙碌打拼的“快車道”。每天早上吃了飯后,丈夫會在鏡子前面梳理他那睡覺都不會散亂的頭發(fā),穿了永遠(yuǎn)都會嶄新的襯衣和西裝,頭一日擦好的皮鞋和頭上的頭發(fā)一般黑亮,腋下大大的黑皮文件包塞滿了按了指印的案卷和真假難辨的證詞,隨時他都會去約見當(dāng)事人或在法庭上慷慨陳詞。他的生活和黑皮文件包一樣充實、嚴(yán)肅,讓人尊敬。

那天清晨,她做了一個關(guān)于夏天的夢。好像是一個黃昏在某個山谷里,最后一縷金色的陽光,像蝴蝶翅膀一般透明,顫抖,從眾山交錯的縫隙中灑下金色的粉末染遍了青草和野花綿延的山坡,大概是在飛翔,有夏日的風(fēng),還有什么人在身旁牽了她的手,但看不清是誰,什么模樣也不記得。半夢半醒,蔣薇喜歡這種感覺,身體仿佛飄浮在空中,飄浮在夢境的山谷里,云霧在腳下流動。她在床上躺了很久,回憶夢里的地方,自己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地方,沒有見過那個人。她擺脫夢境,盯著天花板的某一處,等待自己的身軀從空中徐徐降落,然后找回麻木的四肢和自我。屋子里恢復(fù)了寂靜,可以聽到鐘表走動的聲音、屋角水管里液體流動的聲音。她睜開眼,看見掛了窗紗的窗戶像一塊結(jié)束放映的灰色屏幕,只有一些樹木的影子在上面閃動。

她想起丈夫出差了,為一個案子到外省調(diào)查取證,打電話說事情比想象的復(fù)雜,還要耽擱些日子。女兒在寄宿學(xué)校上學(xué)。

也許是因為那個夢,穿過小巷和繁華的鬧市,在秋風(fēng)里行走的她,心里多少有些溫暖和恍惚,仿佛夢的觸角如絲如縷地延伸到了現(xiàn)實。

為了還雨傘,他又來了。隨后一周,每個下午他都來,閱讀,查找資料,有時會問她哪里沖洗照片最好,哪里有可口的美食,他對這個城市不太熟悉。交談中,蔣薇知道他是一名民俗研究人員,同時也喜歡攝影,還兼任雜志的專欄作家,撰寫一些民俗類和游記類的文章,前者是職業(yè),后者是愛好。這次來此地的任務(wù)是了解一個原始的族群,居住在偏遠(yuǎn)高海拔的山區(qū)里,僅有兩千來人,靠養(yǎng)殖牦牛維生。他已經(jīng)跟蹤拍攝了兩個月,最珍貴的資料都在相機里,如果丟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隨后他打算用一些時間在圖書館查閱資料,完成一份翔實的研究報告,還要完成幾篇游記類的文章。

“讓人羨慕的工作,一定有許多有趣的經(jīng)歷和有趣的人值得記錄?!彼@么說,是因為她年輕時,在一家雜志社實習(xí)過,差點就當(dāng)了一名記者。

“是啊,也有危險,也很辛苦?!彼⒃跁芮胺词Y薇給他推薦的書籍。“像你,還是在圖書館工作好,免去風(fēng)吹日曬,還可以看許多書?!彼谡f“像你”時,認(rèn)真地打量了蔣薇,好像在判斷像她這樣的女人,嬌弱、平凡、生活優(yōu)越,不喜歡冒險。

經(jīng)常有人這樣對著蔣薇感慨,但蔣薇知道并不是人人都真正喜歡這份工作,要是知道這個工作有多么枯燥,多么寂寞,每天重復(fù)著上架和下架圖書,清掃灰塵、修補圖書、貼書袋卡,還要和寂寞的喜歡絮叨的讀者打交道,恐怕他們連半天也待不住。

書架上相關(guān)的資料非常少,蔣薇帶他去“艾琳”的臥房在過期的書刊中尋找。很久沒人打掃了,書架上積滿厚厚的塵土,不用說“艾琳”的鬼魂都睡著了。她吹去書籍上浮土,一股股發(fā)霉的味道在空中彌漫?;璋抵校挥幸豢|光線從窗外瀉入,寂寞多時的塵埃像被解禁的精靈,在光線里任意升騰翻滾。書架之間距離太狹窄,她看見他背著光線立在兩排架子中間幾乎沒有轉(zhuǎn)身的余地,身影像一個可笑笨拙的大男孩。她從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擠過,他很高大,下頜幾乎要碰到蔣薇的頭發(fā),剃須水、汗水,還有煙草和夏日曝曬過的植物味道,味道和她想的一樣。她忽然想,要給這樣的男人說“艾琳”的故事一定不對胃口。

因為相機的事,他想請她吃個飯。這個請求有些唐突?;楹笏€從未與不熟悉的男人單獨吃飯。也許是他的誠意打動了她,她沒有推辭,倒像一直在等一個這樣的邀請。她特意穿了件酒紅色“V字領(lǐng)”的套裙,戴上鑲嵌珍珠的耳環(huán),外面是灰色的風(fēng)衣,灰色的鞋子,一個銀色的手提包,打扮得讓他眼前一亮。他選擇了圣蘭西餐廳,那家很有歷史的高檔西餐廳。她說這大可不必,她很少來西餐廳,除了幾次陪丈夫約見重要的客戶。他忙說找了幾家餐廳只有這里配得上她安靜的氣質(zhì),何況一個喜歡普魯斯特的女人,一定是講究一點兒格調(diào)的人。

整個餐廳裝飾色調(diào)以藍(lán)白為主,餐桌上藍(lán)白格子的亞麻餐布也迎合蔣薇的心,閃亮的水晶杯,新烘烤的面包放在稻草編的籃子里,溫暖的咖啡散發(fā)出淡淡的苦澀,像書中描寫的浪漫故事的開場。環(huán)境適合安靜地長談,飯菜清淡可口無可挑剔,葡萄酒讓她臉色微紅,倆人之間的話語也多了起來。他正式介紹了自己,是一個已婚男人,有一個女兒,妻子是服裝設(shè)計師。他自己從事過很多職業(yè),做過媒體、投資人,現(xiàn)在是一名研究機構(gòu)的工作人員。蔣薇也介紹了自己和自己的家庭,相比之下她的經(jīng)歷簡單的乏善可陳。他接著他說自己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外面,和以前從事的職業(yè)相比,這份工作收入不高,可是給予他的東西很多。他喜歡與那些生活相對“簡單”的人群在一起,與他們一起隨著季節(jié)遷徙,從平原到山區(qū),睡在帳篷或是露天。他甚至習(xí)慣了他們的飲食,喜歡與他們聊天,那是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F(xiàn)在的他幾乎忘記了城市人的禮儀,他的女兒和妻子都戲稱他是“原始人”。

“我是個不稱職的研究人員,他們需要我的名氣,我不喜歡在工作室里工作,像個學(xué)者一樣,戴一副眼鏡,埋在舊紙堆里。”他笑起來,聲音不太響亮,但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輕輕的,很好聽。

“像個學(xué)者,像我們館里的張先生?!笔Y薇心里想著也跟著發(fā)笑。

“我也無法再經(jīng)營公司。那個年代開公司掙了些錢,全靠運氣,本來只是幾個兄弟一起開辦的廣告公司混口飯吃,不知不覺就做大了,成了影視傳媒公司,名噪一時。后來兄弟反目,鬧到公堂對簿,傷了感情?,F(xiàn)在好,完全憑個人興趣,我喜歡這樣身體力行地做些事情,去不同的地方,接觸不同的人,接觸大自然,他們更善良、友好?!?/p>

蔣薇一邊聽他談?wù)撍?jīng)歷的所謂的“原始生活”,一邊打量這個男人。長期在野外工作的人,皮膚有些粗糙暗紅,面孔比同齡人更顯蒼老,身體卻少有的健壯。他眼睛有些深陷,說不上好看,但很有神采,固執(zhí)的鼻子,兩鬢的黑發(fā)里藏了不少白發(fā)。雖然自稱“原始人”,談吐和行為還是頗有修養(yǎng),今天他特意刮了胡子,穿了一件灰色毛呢西裝,休閑式,單排扣子,半新的藍(lán)灰格子襯衣,敞開的西裝下緊繃的襯衣顯出胸部的輪廓很寬厚,似乎有肌肉感很強的胳膊。他身上有很淡雅的護膚品的味道,但沒有遮住煙草的味道。他抽煙。丈夫已經(jīng)戒了,大夫說丈夫心臟不好,不能太高興,也不能激動,要戒煙、戒酒、少房事。

他很結(jié)實,肩部結(jié)實得像那種靠體力吃飯的男人。蔣薇忍不住地想那男人的胳膊一定很有力量,如果擁抱能讓人窒息在他懷里。她因為想到這個,臉上一陣發(fā)燙,一定是葡萄酒讓她開始胡思亂想。他應(yīng)該沒看出來,他太健談,似乎有許多話想對人說。

“你與別人不同?!笔Y薇忍不住地說道。

“哪里不同,可以說說嗎?”他追問,上半個身子俯在桌子上,杯中的葡萄酒泛出漣漪,他認(rèn)真地看著蔣薇的眼睛。

“說不上。”蔣薇羞赧地笑起來,露出小貝殼一樣的牙齒。她有些不勝酒力,眼角溫潤,微微搖晃了腦袋,珍珠耳環(huán)輕輕地蕩在耳邊,小小的光斑映在她白皙的面頰上。她感覺身體里像有無數(shù)的小氣泡輕輕炸開,釋放出喜悅。她聽見自己的笑,眼前的溫?zé)岬目諝廨p輕振蕩著。

“你也與眾不同,身上有安靜的氣質(zhì),又是個喜歡笑的女人,笑起來——很迷人?!睆臎]有誰說她是個愛笑的女人,反倒經(jīng)常有人說她是個嚴(yán)肅的女人。

后來,他們又一起吃了兩次飯,甚至一次在路邊的小攤上喝了點燒酒,無話不談。蔣薇給他講圖書館“艾琳的哭泣”,他說真是個有意思的故事。他們還聊起了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分析書里那個不斷說謊不斷背叛主人公的女友。聊起了詩歌和音樂,葉芝、聶魯達、約翰·丹佛,原來他們有那么多共同的愛好。還聊圖書館的張先生,聊他下雨時穿的舊套鞋,聊他的舊手帕,有人親眼見他,大概是眼神不濟裝錯了兜,有一次他從口袋掏出一只舊襪子擦眼鏡。蔣薇“咯咯”笑起來,他認(rèn)真欣賞,像看一幅珍貴的畫作。偶爾蔣薇會覺得他眼睛里有一種東西讓自己緊張,很快她又覺得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

曲江河臨走來道別的那天,蔣薇正好調(diào)休在家,倆人沒有碰面。上班來,有人送給她一個信封,她從里面倒出一張照片,是她看書的側(cè)面照,臺燈投下淡綠的光暈里安靜入迷的神態(tài),微微揚起絲綢一樣黛青色的眉毛,抿得很緊的嘴角,一定是書中的某個情節(jié)觸動了她。照片是透過一層書架拍過來的,聚焦在專注的眼睛上,眼角初現(xiàn)的皺紋也清晰可見。平日她不喜歡照相,總會在鏡頭面前顯出拘謹(jǐn)和呆板,而這是她最滿意的一張,她猜以后也不會有比這張更好的了。照片的背面寫了感謝的話語,還留了聯(lián)系電話和通信地址。

收到照片的蔣薇一整天都在恍惚,她的心被什么攪亂了,但她告訴自己那不可能,一個了解不多的陌生人,只是交談了幾次,一起吃了幾頓飯,就讓她平靜的生活泛起漣漪。

他不會再來,他居住的城市離這里太遠(yuǎn)。蔣薇想。但他說了可能還會來,還有一些影像要收集,一些研究工作要做。有一次吃完飯,送她時,他說過如果有緣分,還會來。不知是指和她的緣分還是和這座城市的緣分,蔣薇矜持著無法問出這樣的話。晚餐后一起沿著江邊散步,蔣薇給他說起云河,多美的名字,小時候江面很寬,清晨升起的云霧停留在水面,掛在兩岸叢生的野草和茂密的蘆葦之中,白天成群的水鳥起起落落,晚上螢火蟲簇簇,像漂浮在江上的星星。而今兩岸修起了結(jié)實的水泥堤岸,一條靈性活潑的江水,變成了水泥砌成的筆直的渠道,她不喜歡。說不喜歡時,蔣薇想起一本書中說過“害怕變化的人內(nèi)心是軟弱的”。好在夜色里它依然有另一番美麗,兩岸酒店華麗的霓虹燈倒映在水里,水波晃動時會將燈影搖開,拉長,變形,又混合在一起,像一江流動的油彩。有一次蔣薇覺得,他在身后將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只是輕輕觸了一下,還有溫?zé)岬暮粑?,也許是幻覺,她的心房水一樣顫動,連江水里的拱橋石欄的影子也晃動了一下。小攤上的燒酒似乎很有后勁,可能是夜風(fēng)的原因,她的臉始終在發(fā)燒,如果在白天一定有無法掩飾的窘色。她好像很熱一樣,松開繞在脖子上的圍巾,拼命向后伸長自己的脖子,撩起的頭發(fā)向一側(cè)飛動?!昂妹馈!彼澚艘痪洌S后就呆望著江里徐徐劃過的船只。他就站在一側(cè),離得太近,可以聽見他失去規(guī)律的心跳聲。那一刻有一種危險的情緒在蔣薇心里閃過,只是一閃而過,什么也沒發(fā)生。

鬼使神差一樣,蔣薇按照信封上的號碼,打過一次電話,一個女人接了電話,蔣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說找曲江河,那女人用一種很怪的腔調(diào),像有水珠在舌頭上滾動,懶懶地說:“老曲呀,他不在,他出差了?!辈坏仍賳?,電話就掛了。如果是曲江河接電話,蔣薇也不知自己要說什么。

第二年春天,蔣薇接到了他的電話。電話里有雜音,好長時間蔣薇才對上號。他說自己有兩篇游記要發(fā)表,其中一篇介紹了云城的幾處歷史建筑,提到了濱河路62號,如今的圖書館。

“不知道可不可以用你的那張照片?”他小心翼翼地問。

那張照片只是個側(cè)面,如果不特意說明,應(yīng)該不會有人認(rèn)出自己?!翱梢?,當(dāng)然可以?!笔Y薇說。

然后他又問她最近在看什么書,是不是還在看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那一根神經(jīng)被碰到了,蔣薇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有些哽咽,說:“就是那本書,一直沒有看完呢?!彪娫捔硪活^的他像感受到了什么,沉吟了一會兒說,很好的書,他也在看。又問是不是心情不好,聲音不對,好像情緒不那么高漲。電話這一端,她像受了委屈一樣,眼淚像斷線的珠子。

他說,今年在爭取機會,會再來這個城市,關(guān)于那個山區(qū)部族還有許多情況要了解,如果順利,夏季就會來。

“重要的是——我想見到你?!彼孟窆牧撕艽蟮挠職?。

蔣薇不知如何應(yīng)答,借口電話雜音大聽不清,匆匆說了再見,她怕有人看到自己一直流淌的淚水。難以說清的哀傷和甜蜜,一下子交織在心里。

幾周后,曲江河的文章刊了出來,在一本有名的時尚類雜志里面,圖書館收藏了這類雜志,查找起來很方便。一篇游記,介紹城市的歷史和風(fēng)情,還有幾處有名的建筑,其中包括俄裔后人開的圣蘭西餐廳,還有目前用作圖書館的民國舊建筑,文中特意提到了那個神秘的“艾琳”。描述圖書館的文字配上的那幅照片,一片朦朧的燈光下一個女人看書的側(cè)影,微微蹙起的眉毛,神秘的眼睛,照片的名字叫《讀普魯斯特的女人》。文章寫得很好,充滿感情,描述了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安靜宜人的世外桃源。文章中寫道:人生中有多大的機遇,在某個下雨的午后,在某個圖書館的角落,遇到一個正在讀普魯斯特的女人,她像被時間安排靜靜地等在你的后半生。

蔣薇覺得那幾行不會引人注意的文字是專門寫給自己的,她讀了許多遍。

曲江河本人的照片和介紹文字冠在作品的前面,照片上的他應(yīng)該是幾年前,一副意氣風(fēng)發(fā)、志在必得的模樣。介紹中說他是著名學(xué)者、作家、資深媒體人、攝影師,某傳媒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

那一年的夏天,他并沒有來?;覊ι系呐郎交⒀杆俚乩_架勢,枝繁葉茂地生長,像女人的心事一樣一天一天攻占整個墻面,在微風(fēng)中像水面一樣泛起層層漣漪,甚至要遮蓋窗子。

蔣薇在等待中一遍遍讀著那幾行文字,似乎里面暗藏了屬于倆人的約定和秘密,又仿佛那是一個巨大的陷阱,讓她墜入其中找不到出口。

秋天和冬天,他還是沒有來,甚至沒有了音訊。蔣薇試圖讓自己堅信他永遠(yuǎn)都不可能再來,他那樣忙,走過太多的地方,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那樣的男人,就像他自己寫的也許會遇見了別的女人等在什么地方。

男人總是忙碌,蔣薇的丈夫也像一張時刻拉滿的弓箭,他打贏了許多官司,手頭有接不完的案子。事業(yè)看好,家庭穩(wěn)定,丈夫進入了中年男人發(fā)福的年齡。日漸稀少的頭發(fā)仍然一絲不茍地向后梳著,戰(zhàn)袍一樣的雙排扣西裝更加筆挺,他的腹部開始隆起,變得粗壯的脖子和手腕,增加了重量的腦袋,都充塞了對生活的放心和對自己的滿意,似乎他的體重和事業(yè)的獲得成正比。他越來越喜歡自己的職業(yè),勝過一切。他總說法律是世界上最嚴(yán)密、最可信的思維。每一個案件的當(dāng)事人和結(jié)果都不重要,最讓他感興趣的就是尋找和收集證據(jù),他喜歡那些證據(jù)最終形成完美的“證據(jù)鏈”,勝過女人脖子上的最美的項鏈。

“一個證據(jù)證明一個證據(jù),一個證據(jù)引出另一個證據(jù),它們環(huán)環(huán)相扣,完美無缺,你根本不用操心結(jié)果,一旦證據(jù)鏈條形成時,一切水落石出,一切盡在眼前,結(jié)果是必然的。”

也許是受“證據(jù)鏈”的啟發(fā),結(jié)婚紀(jì)念日時,他送給蔣薇的禮物是一條精美的項鏈,上面有一粒水滴狀的鉆石。“女人可以喜歡一點兒珠寶,它們可不像花花草草那么容易衰敗?!彼恼撜{(diào)越來越現(xiàn)實。蔣薇在心里想,丈夫不理解自己,她更喜歡花草,因為它們有生命,能感知歲月的流逝。

丈夫在沿海的一座城市開辦律師事務(wù)所,那里機遇多,事業(yè)好發(fā)展。他動員蔣薇辭去工作與他一起去沿海發(fā)展,蔣薇拒絕了,說自己身體不好,適應(yīng)能力差,她習(xí)慣現(xiàn)在的生活節(jié)奏,她離不開圖書館的工作。

現(xiàn)在忘記,剛剛好。一個秋天、一個冬天,爬山虎枯萎,褪去葉子,剩下蜘蛛網(wǎng)一樣的枝條牢牢地占據(jù)墻面。蔣薇一直說服自己。但她每天都要仔細(xì)地擦拭那張閱覽桌,有幾個雨后的黃昏,周圍的一切在黑暗中隱去,在臺燈淡綠色的光暈里,她仿佛看見他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本書翻看,偶爾會抬起頭來看看工作臺后的蔣薇,向她投來問詢的微笑,兩道眉毛壓在深陷的眼窩上。有時她會走到臨街的窗前,那些彩色的窗玻璃,就像普魯塞爾筆下貢布雷的圣伊萊爾教堂的窗子,隨著陽光強弱變化而不斷變幻著色彩。透過窗玻璃,她看見對面不斷修建的樓房越來越擁擠,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川流的車輛,行色匆匆的行人中仿佛有他,一樣的體型,一樣的走路姿勢,棕綠色的戶外服,她都會注意到并升起一點兒小小的希望?;蛴幸鉄o意地去翻找那類雜志,想了解曲江河的信息,包括他研究涉獵的領(lǐng)域,那個很少被人關(guān)注的民族。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關(guān)注他、惦記他,仿佛他是自己在遠(yuǎn)方的什么人。那種思念的過程像饑渴者掘開了一口井,一開始只看見了潮濕的沙土,后面有水在一點點滲出,再后來涌出取之不絕的水,足以淹沒自己。

她猜自己愛上了他,這個危險的念頭像滴在白紙上的墨跡暈染成了一片,無法掩蓋,讓她害怕又歡喜。原以為這種戀愛的感覺不會再有,像她這個年齡的女人應(yīng)該不會像少女那樣愛上什么人。

回想少女時,她瘋狂過一次,因為愛情變得不可理喻。大學(xué)畢業(yè)在其他城市的雜志社實習(xí)時遇到他,是單位部門的一個負(fù)責(zé)人,比她年長許多,和父親差不多的年齡,還是個作家,寫過一部熱播的電視劇。老于世故的男人知道如何哄小女孩開心,給她長者的關(guān)懷,和她談文學(xué)、讀詩歌,聽她傾訴,帶她看電影,聽音樂會。在她想家時,他帶她去火車站,傍晚坐火車從一個城市去另一個城市,深夜返回,只為了聽一聲長一聲短的汽笛,看窗外一閃而過黃昏時的風(fēng)景,看站臺上人群如何告別又沉默著轉(zhuǎn)身離去。

蔣薇知道男人有自己的家室,卻無法自拔。直到男人的家室找來。那女人是高校的老師,果然有素養(yǎng)有見識,她約見了蔣薇,一言不發(fā)地看了蔣薇好久,才說:“你和我年輕時長得真像!”說罷目光就投向了別處。

她一身名牌,放在一側(cè)的手提包蔣薇在商場櫥窗里見過,按蔣薇的實習(xí)工資,不吃不喝存半年才能買得起。蔣薇想告訴她,作家說厭倦了被脂粉和名牌裝扮起來的女人,喜歡自己這樣的樸素和青春。

女人轉(zhuǎn)動手指上鑲寶石的戒指,并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自顧自地說,“他肯定給你說,你讓他找回了年輕時的感覺,對他來說是沉悶生活中的一縷清風(fēng)?!迸瞬碌囊稽c兒不錯?!昂撸壹业哪侨?,一堆女人圍著轉(zhuǎn),年輕的、成熟的、風(fēng)騷的、清純的,他什么樣的鬼話都能編出來,保不準(zhǔn)此時此刻家里巷子口還有他的崇拜者。而他就是喜歡玩,找刺激,像他說的是要找創(chuàng)作靈感?!?/p>

她嘆了口氣,像說起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什么人:“不知你們到了什么地步,需要經(jīng)濟補償嗎?可以說說?!彼烟摽盏哪抗馐栈?,用眼角瞥了蔣薇身上廉價的白襯衣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裙,習(xí)慣似地做出了一個數(shù)錢的手勢。

后來,再去單位,單位通知她實習(xí)結(jié)束了,而那位作家請了個長假,去什么地方采風(fēng)了。蔣薇去他家的巷口等候,在以前約定的時間去電話亭等候,在他們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尋找,他顯然躲了起來。蔣薇大病一場,在租來的小屋躺了一個禮拜,直到房東告訴她該續(xù)租金了。

蔣薇回到云城,安定下來。媒人介紹了現(xiàn)在的丈夫,他無可挑剔,相貌堂堂,雖然蔣薇覺得他長相刻板。他足夠勤奮又有毅力,但蔣薇覺得他不夠聰明。他有一份好職業(yè),考取了律師資格證,蔣薇卻覺得他嚴(yán)肅有余,缺乏生活情趣。這都不算缺點,父母認(rèn)定這就是過日子、做女婿的不二人選,因為他身上的缺點正好彌補了蔣薇的不足。

如果不遇到曲江河,生活會是另一番模樣。

第三年的三月,北方初春,天氣極不穩(wěn)定,暖和了幾日又下了一場小雪,清晨水泥路面變得堅硬濕滑,爬山虎和一些植物剛發(fā)出的幾片新葉凍得發(fā)黑,蜷曲。

蔣薇做了一個小手術(shù),左邊乳房里有一個硬硬的小腫塊,是她洗澡時發(fā)現(xiàn)的,它在柔軟的肌膚下,隨著手指滑動躲藏。好在是良性的,手術(shù)后留下了一下小小的疤痕。病假結(jié)束去上班時,工件臺上有一封給她的信和一束有點枯萎的白玫瑰。起初她以為是好友的康復(fù)祝愿,但那信封上沒有地址,同事說三天前有人來看她留下的。

白玫瑰殘留的香氣是一種雨后的芬芳,依然清新。信上說他有三天時間在這里休整,然后與合作伙伴會合,一起進山拍攝一些影像資料,他們跟蹤研究的部族正在準(zhǔn)備今年的春季轉(zhuǎn)場,如果晚了就會錯過時機。他下榻的酒店就在濱河邊上,離圖書館不遠(yuǎn),君悅山城酒店,801室。信上還說如果這三天有時間,他期待相見。

蔣薇身體無法自持地顫抖,臉色白得如手中的玫瑰。按約定的日期今天是第四天。她失神的狀態(tài)令人堪憂,值班主任說如果不舒服可以休息些日子再來上班。蔣薇回了一趟家,讓自己的心情平息下來,為了掩飾病容,她搽了口紅,施了淡淡的胭脂,她病后消瘦得厲害。已經(jīng)超過了約會的時間,蔣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堅持去了君悅山城。她不想打電話,也不想去客房部查詢記錄,一切就看天意吧。

蔣薇試著敲了801的房門。房門打開時,曲江河近似絕望的眼神像被什么擦亮了,他不容分說地把蔣薇緊緊擁在懷里。久久地親吻,像一對熱戀中失散重逢的戀人,沒有辦法停下來。蔣薇幾乎暈厥,在她匆忙的一瞥中看見曲江河憔悴的面容,須發(fā)蓬亂,好像比第一次見面時瘦了幾許,但那雙臂膀如她想的一樣有力。讓人窒息的擁吻,寬闊的懷抱,第一次有人這樣不容分說地?fù)肀@樣熱烈地吻她。撲面而來的是什么,讓她無法思考,無法拒絕,她聽見他心房里有一列鉆入隧道轟鳴而過的火車。從厚重窗簾的縫隙處瀉入的一點兒陽光,照著他激動的發(fā)紅的面孔、滾動的喉結(jié)和飽含淚水的眼睛。

他親吻她的嘴唇,親吻著她的面頰,額頭,頭發(fā),接下來是細(xì)長的頸部,消瘦的肩膀。蔣薇覺得像平生第一次接吻一樣,又羞澀又急切。褪去衣服的她像個沒有完全發(fā)育起來的女孩,顫動的身軀,嬌小的乳房,柔軟溫暖的腰肢,好像一朵沒有完全開放卻面臨枯萎的花朵,激起他的無限愛憐。他們像陌生人一樣探索對方,但很快又像一對老夫妻一樣熟悉了對方的身體,彼此呼應(yīng),相互擁有。

快樂像鳥兒一樣從樹枝間迸出,像魚兒從水面躍起,一個世界在她心里崩塌又重建。

蔣薇不明白自己的激情從何而來。她聽見自己類似絕望又夾雜著快樂的呻吟,陌生得讓自己難以相信。一瞬間,她想起了丈夫,想起他們之間儀式般缺乏激情的夫妻生活,不能忽視的罪惡感以情欲的面孔出現(xiàn)在歡樂的深淵里,只能下墜,周圍有風(fēng),有云,有氣流托扶著身軀的飛翔感,間或有墜地前的悲哀和恐懼。她流淚,她歡樂。曲江河身體發(fā)出的渴望和沖擊,讓她歡喜又難以承受,那股力量仿佛要撞開了一個堅硬的果殼,堅忍執(zhí)著地深入,深入,而她弓起身體奮力地迎合著。他想占有過去的她和現(xiàn)在的她,她急于呈現(xiàn)自己的一切,不為人知的一切。

那個小小的刀口像美人面孔的“酒窩”一樣下陷,在柔軟潔白的乳房表面旋轉(zhuǎn)著。曲江河把它捧在手心,說這樣大小剛剛好。蔣薇說它從來都不完美。

曲江河左胸部也有一個長長的刀口。“從這兒到這兒,”他在滿是汗水的胸部比畫,“切開了半個胸膛。”他笑道。

去年春天在一次外出工作時出了事故,險些沒了命,兩根肋骨折斷,他動了一個大手術(shù),里面放了人造的骨頭,被迫休息了大半年。

“差點死去,大概是因為有一個女人讓我放不下,我才活了下來?!睘榇怂Ъs了。

這次他決心等下去,他說如果蔣薇今天還不出現(xiàn),他會一直等下去,明天,后天。

激情的焰火一次次升騰,他們是兩具空曠了幾千年的軀體,需要對方重新塑造,好在荒蠻的世界里重新復(fù)活。

“你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xiàn)/充滿了我的靈魂/你像我靈魂/一只夢的蝴蝶……”

“聶魯達?!?/p>

“你像我的靈魂?!?/p>

“我是夢的蝴蝶。”

……

晚上蔣薇回到冷清的家中,睡在自己陌生的床上,幾乎一挨枕頭就睡著了,沒有失眠,沒有夢境,一直到第二天正午的陽光透過窗紗刺疼她的眼睛,她像一個新生嬰兒一樣醒來,用心地體味這個新的世界?;秀敝兴龖浧鹱蛱斓囊磺?,整個身體輕輕抖動又緊緊地蜷縮,像在什么人的懷抱里,像一只夢的蝴蝶,在空氣中張開透明的翅膀。

她想找到一個通道,回到生命之初,好讓一切重來。

曲江河在粗糙的淺黃色的紙上記下他的行程,記下對蔣薇無法抑制的思念。那些信,十天半月寄來一次,厚厚的,像每天的日記。他們?nèi)サ纳絽^(qū)通信不發(fā)達,有時沒有信號,很難遇到郵差。

三月二十日 晴 微風(fēng)

晚上住在縣城的政府賓館,和同伴會合了,他們已經(jīng)找好了當(dāng)?shù)叵驅(qū)?,?zhǔn)備好必需的生活用品,另外還購置了茶葉、糖果、布料,還有白酒,以便交換或當(dāng)作禮品使用。

夜里,我根本無法入睡,一直在想你,剛剛見面就離開,仿佛你的柔軟身體還在我懷抱里,心情難以平復(fù)。很多話沒有說,來不及說,親愛的,希望你都能明白……

你好像消瘦得厲害,這個年齡適當(dāng)豐滿些有利于健康,記得要多吃些有營養(yǎng)的。

三月二十一日 晴轉(zhuǎn)陰 午后有小雪

一天的行程,租來的吉普車很顛簸,沿途很荒涼,因為初春的季節(jié),河流還干涸著,背山陰的地方遍布沒有融化的積雪。記得上一次我們來時是夏季,沿路有成片草場、河流、沼澤,像圖畫一樣美麗。

中午在一個小鎮(zhèn)上休整,靠近山區(qū)的小鎮(zhèn)。有好客的朋友接待我們,喝了當(dāng)?shù)匾环N糧食酒,據(jù)說添加了某種動物的血液,后勁很大,可以讓人的血液沸騰。下午一直在車?yán)镱嶔ぃ缆贩浅ky走,我大概是頭一夜沒怎么睡,再加上酒勁,睡睡醒醒,夢里一直有你的影子,在江邊散步,在書架邊閱讀,躺在我的一側(cè)。黃昏時車窗外面有風(fēng)雪,細(xì)小的雪花打在玻璃上。一時間離別的痛楚像野獸在撕咬身體。

那天相聚如此短暫,很多話沒有說,今天想說說對你的感情,并不像你猜測的,只是尋求浪漫和刺激。在圖書館遇到你,你的美麗,你的沉靜和略帶憂傷的眼睛讓我心動不已。然后是一起吃飯、江邊散步,我又發(fā)現(xiàn)你深深藏起的歡樂,不肯輕易綻放笑容,我看見你身上另一個你,天性就那么自然、溫暖。不知為什么,我們在一起有那么多話要談,時間又過得飛快,每次分開回到賓館我都有深深的遺憾。一開始我也認(rèn)為只是一次美麗的邂逅,想著離開就結(jié)束了??墒欠蛛x后,我陷入了無休止的思念,在去年春天那場事故中,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突然明白,如果愛是種子,遇到合適的土壤,一定要發(fā)芽生長,誰都無法阻擋。

三月二十二 日 小雪

昨晚我們抵達了目的地,他們在做轉(zhuǎn)場前最后的準(zhǔn)備。冬季他們在湖濱平原放牧牦牛,夏秋要把牲畜轉(zhuǎn)移到高原的雪線附近交配繁殖。

昨天有一匹母馬誕下了小馬。族長說,因為它行程推遲了兩日,要不昨天就應(yīng)該開拔,但因為它,我們趕上了隊伍。我喝多了,族長的歡迎晚宴,也是整個部族開拔前的一次聚餐,他們宰殺了一頭牦牛,祭祀祖先和神靈,然后每個人都無拘無束地開懷暢飲……

夜里睡在燒得火熱的土炕上,溫暖讓我眼皮打架,但我不敢睡著,害怕夢中呼喚你的名字。

早晨出發(fā)得很早,我們拔去馬樁,熄滅爐塘里的炭火。我騎了一匹灰色的兩歲馬,我給它起名小薇,你不會生氣吧,我只是想喚你的名字,每一天無數(shù)次地大聲呼喚。

……

四月十二日 晴

轉(zhuǎn)到了春季牧場。果然是個好地方。我們的牧場在雪山和湖泊之間,近處是遍布野花的草原,清澈的湖水中倒映著積雪的山巒,美不勝收,這是大自然對族人的饋贈。

……近一個月的相處,我們已經(jīng)和族人完全交融,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勞動,這幾日我們在幫他們修繕畜棚。我到附近的鎮(zhèn)上給小薇買了一條新的褡褳,墊在鞍子下面,以免磨壞皮膚。小薇,小薇,我每天這樣呼喚,她越來越懂事,有一雙溫柔善良的眸子。

哈西,族長的大兒子,我的好朋友,族人叫他“歪歪”,因為打獵,槍走火,崩瞎了一只眼睛,跟人說話總側(cè)著身子,時間長了連走路也歪了,他笑話我,說那匹母馬是我的媳婦,晚上我應(yīng)該與它睡在一起。

晚上,我在山坡上看星星,星星掛在對面的山頭和挺拔的雪松上,在黢黑發(fā)亮的湖水里閃爍,這些星星比城市里見到的要大要亮。一時間,仿佛有你坐在我的身邊,山風(fēng)吹來我嗅到你的氣息,是青草發(fā)芽的味道,我忘記告訴你,你身上有一種清新的味道,又甜又苦。我猜你和我一樣喜歡大自然,喜歡泥土、樹木、清風(fēng)、明月……

……

整個跟蹤拍攝進行了三個月,六月初,他們返回云城。

幾個月的野外生活讓曲江河變得又黑又瘦,像秋天的幾近干枯的一棵樹木,沒有多余的水分,只帶著山野的風(fēng)和陽光的味道。

一連幾日,她聽他講述山野經(jīng)歷,他讓她欣賞微距攝影下的各種野生植物,好像在用放大鏡看世界,一片樹葉上不起眼的葉脈在鏡頭上呈現(xiàn)了出了一個秘密迷宮,排列復(fù)雜細(xì)小多變的紋路,像不斷延伸的路徑,不知盡頭在何方。他有時會陷入自己的攝影世界,講光圈、鏡頭、景深,陌生又新奇的名詞,他說在野外拍照,有時為了等適合的那縷光線,他會在草叢中一趴就是幾個小時。他還告訴她各種植物的生存本領(lǐng),有的植物為了生存,為了防范動物侵害會開出帶刺、帶毒液的花朵,同樣為了生存,有些植物會開出艷麗的散發(fā)出香氣的花朵,吸引蜜蜂和蝴蝶靠近。他敘述的一切,她都喜歡,為之著迷。

他們像一對孩子嬉戲在秘密花園里,赤裸的身體帶著黏土和樹木的潮氣,那里泉水淙淙,百花盛開,植物瘋狂的枝葉完全遮蓋了回去的道路,或者根本就沒有回去的道路。

歡愉的時光過得飛快,離別的時刻一點點逼近,蔣薇變得低沉起來,秘密花園的花朵在凋謝,植物莖蔓一點點枯萎,那條回去的道路又出現(xiàn)在眼前。

曲江河提議去郊外走走。他發(fā)現(xiàn)在一本舊的史書里記載了這個地方。

“蝴蝶谷”,距離云城不遠(yuǎn),知道的人卻非常少,連蔣薇都沒聽說過。舊書上說:出城向東約二十幾里,地勢多變,山谷縱橫,河水環(huán)抱。入山行至深處,有雜樹野花,飛泉漱玉,宛如仙境,少有人跡。偶遇蝴蝶漫飛,如落花如飛雪,或列隊或布陣,阻塞山路,香氣撲朔,迷人方向……

搭乘的公交車只能行駛到山腳下,問詢打探之后,才知此山有九座山谷,河水一側(cè)果然有一處叫“蝴蝶谷”,只是沒有車輛前往,行人徒步才能上山,山路崎嶇難行。兩人行到半山腰,遇到一個小村落,大概只有幾十戶人家,房屋倚著山勢層層修建,后院的南瓜結(jié)在前院的屋頂上,前院的貓狗臥在后院的墻頭上。偶爾見著倚在墻下曬日頭的老人,詢問之下說這里再往前行不久就是蝴蝶谷。

老人堅持領(lǐng)著他們找到出村的路口。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三五年才遇一次,必是氣溫和雨水都適合的時候。往上走,拐進去,有棵“神樹”,那樹誰也叫不上名字,也不曉得活了多久了,好幾年才開一次花,只有它開花的那年才有蝴蝶?!盎榈_,蝶為花來?!崩先苏f得像戲文,滔滔不絕,像一架機器被觸動了回憶的開關(guān)。

告別老人,她和曲江河沿了山路繼續(xù)往上走,兩邊景色也秀美起來。山谷里無人砍伐的植物葳蕤蓬勃,新發(fā)的枝蔓下是一年年枯黃堆積的舊葉,巖石上布滿青苔,泉水旁邊的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樹,樹干如榆樹,葉子似柳樹,黢黑的老樹有翠玉似的新冠,還被什么人在枝條上掛滿祈福的彩帶,連見多識廣的曲江河也叫不出樹木的名稱,這應(yīng)該就是老人說的“神樹”。

萬物有靈是人們最樸素的原始情感,特別是一些偏僻的地區(qū),還有原始崇拜。曲江河說,如果一棵樹生長時間過長,經(jīng)歷了風(fēng)吹雨打、電閃雷鳴,當(dāng)?shù)厝藭J(rèn)為它有神靈庇佑,自然也有了靈性,所以會找它求子、求壽、求姻緣。有人叫它“祈愿樹”。

“迷信嗎?”

“也不能這么說,自然的力量超出人類的想象,應(yīng)該是崇敬吧。人們對永恒的東西總是充滿崇敬,比如日月星辰,還有——愛情?!彼箘盼樟宋帐Y薇的手。

蔣薇沉默不語,俯下身來,繼續(xù)前行。

偶爾有拉貨的車輛經(jīng)過,有人騎自行車奮力向上攀登。時不時會有一兩只白色蝴蝶形單影只地飛過??礃幼尤缋先怂f,遇到蝴蝶群的概率非常小。雖然沒有太多蝴蝶可看,站在山上極目遠(yuǎn)眺,心胸開闊許多。山下是一片片起伏的綠色田地,剛才路過的小村子藏在山的皺褶里,再遠(yuǎn)方一片模型似的城池樓宇依山傍水,一層云氣繚繞。

“那是你居住的城市,云城大概由此得名吧?!鼻訐е募珙^,指了遠(yuǎn)方讓她看。

“再走走吧?”曲江河拉著她的手,路要轉(zhuǎn)向山后。

“去哪里呀?”

“不知道,想帶你走,去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最好逃進深山老林,漂到一個孤島上去,或?qū)ふ乙粋€世外桃源。”汗水順了脖子淌下來,他聲音里透出一絲難掩的悲嘆,其實她也是這樣想的。

繞到后山時,天近黃昏。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院落,掩映在樹叢中。規(guī)模不大,前后兩幢二層小樓,白墻灰瓦也很簡樸,分成兩個天井院,院里生長了北方常見的松柏和老槐樹,幾叢盛開的紫色丁香爬在架上,花圃里的紅玫瑰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有人安靜地進出,穿著白色大褂像是護士模樣的人與坐著輪椅的病人聊天。

大門一側(cè)的牌子顯示這里是個療養(yǎng)機構(gòu)。曲江河突然說有一天老了,能在這里靜享晚年也不錯,何況還守著蔣薇生活的地方。

下山時,暮色四合。沿著山路緩緩而下,他們的手緊挽在一起,片刻也不曾分開。云層散開,遠(yuǎn)方城市里重疊交錯的樓宇依次亮起燈光,路燈點綴的道路、橋梁、流動的車河是一條條閃動的光帶,明亮絢麗的影像就像海市蜃樓。

潔白清亮的月亮從山口升起,懸在空中,像一張俯瞰人間的面孔,俯視整個大地,親吻著沉睡入夢的山谷。

他接到了一封電子郵件,他提交的關(guān)于“民族宗教與習(xí)俗”的研究報告通過了大會的審議,在那個國際會議上,他要作大會發(fā)言,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出現(xiàn)在會場。這次發(fā)言成功與否,關(guān)系到整個團隊能否得到后續(xù)的資金支持。

他定了那天最晚的一班飛機。臨走前的時刻,他和蔣薇在賓館里度過,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纏綿,沒有說起音樂與詩歌,而是長時間地沉默著,轉(zhuǎn)動手中的酒杯。蔣薇帶來的香熏蠟燭搖曳著溫情的光芒、散發(fā)著悠長迷人的植物的氣息,時間的指針密密地行走在兩個人的心上,告別的話語誰也不忍先說出口。曲江河的眼睛布滿了血絲,他好像突然顯出了老態(tài),兩腮塌陷,額頭的皺紋深深。

他看看蔣薇有些蒼白的面孔,小心地說:“現(xiàn)在我必須要走了。這兩天我想了很多,也許我們可以考慮以后,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蔣薇放下酒杯,起身轉(zhuǎn)到他身后,將兩臂交叉在他脖子前,親吻他斑白的頭發(fā),只在心里說:“這樣就好,不用考慮以后,我們彼此不需要承諾?!?/p>

“你能等我嗎?也許我能處理好自己的生活,也許我們有機會談未來?!?/p>

蔣薇無法忍住的淚水順著嘴角流下,滴在他的前額。他將她拉到懷中,久久地親吻,為她拭去淚水:“我不勉強你,但如果你不幸福,可以考慮給自己機會,如果你真的愛我,我會證明這不是什么錯事?!?/p>

她想說愛他,愛他日漸衰老的軀體和他額頭上皺紋,愛他的過去和他走過路,更愛他給予她的喜悅的幸福。但終究抖動了無力的雙唇什么也沒說。

再沒有別的異性給她送過花,沒有人陪她在燭光下談音樂和詩歌,只有歲月饋贈的寂寞和衰老,以及她不愿意提起的傷痛和內(nèi)心的軟弱。

女兒送的白玫瑰日漸枯萎,像用過的一團團廢紙,但散發(fā)的香氣一日濃似一日,近似腐爛的香氣充斥了整個屋子,讓她不自在,甚至有些皮膚過敏。也許故去的丈夫是對的,鮮花擁有開放時的嬌艷,也有凋落飄零時的不堪,不如不曾擁有。

新的閱覽室不需要太多工作人員留守,新的圖書館是現(xiàn)代化的、智能化的,閱覽室里擺放了一臺臺高端時髦的自助式借閱機,像銀行的自動取款機一樣,只要輸入編號或書名,想要的書就會自動從送書口“吐”出來,還有那些超大電子閱讀屏,你只要觸摸屏幕就可以查閱各種新聞和消息。

如今她的工作是在書庫整理過期的舊書刊,這些書刊裝訂成冊后做會被封存在圖書館的一個角落里,裝進帶有軌道的“密集書架”里。每次裝滿書刊,搖動書架上輪船舵手一樣手柄,將裝在軌道上的書架慢慢合攏時,蔣薇的心里會有一些沉重,仿佛在向一些就要離開的朋友揮手告別,她想也許十年、二十年都不會打開一次,如果沒有人查找,有些書刊會被灰塵掩埋。手工記錄的借閱卡已經(jīng)不使用了,“書袋卡”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蔣薇漸漸讀懂了書籍的命運,在圖書館這個大世界里,它們各有自己的類目,在書架上各有自己的位置。終其一生人在找書,書也在找人,沿著不同軌跡,或有相遇的喜悅,或有擦肩而過的遺憾。

蔣薇會從整理的過期的刊物里發(fā)現(xiàn)曲江河的蹤跡,還能得到一些關(guān)于他的“過期”的訊信。例如,他那篇充滿爭議的文章《論亞族的婚姻觀》,刊載在五年前的某本刊物里,講述了亞族人自由的婚姻形式和婚姻觀,沒有法律的登記,和婚書的約定,只有族人的見證和族長的祝福,但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自覺堅守了一夫一妻,并相攜至老。文章中感慨,現(xiàn)代社會里,無論多么嚴(yán)苛的法律和響亮誓言都無法保證夫妻的忠誠。也許若干時間之后,人們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現(xiàn)代婚姻是一種多么滑稽可笑、自欺欺人的社會關(guān)系……他出版的某山區(qū)珍稀植物圖冊,已經(jīng)幾次再版,獲了一個圖書出版類的獎項。還有一張在某個國際會議上發(fā)言的照片,他已經(jīng)是鬢染秋霜的老者。

《在前沿》雜志上,有一篇專門記敘他的文章——《名人離婚不為人知的秘密》,再次引起了蔣薇的注意。文章用了很大篇幅描述這場在文藝界轟動一時的離婚案。文章說大概三年前曲江河的婚姻亮起了“紅燈”,他的妻子是時尚界的領(lǐng)軍人物,曾獲得世界級的服裝設(shè)計大獎。他妻子在某次盛典上領(lǐng)獎的照片,短發(fā)、夸張的妝容和奇特的服裝造型,是個霸氣外露的漂亮女人。文章中說,一方面是興趣愛好的偏差,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曲江河仿佛劍收鞘里,專心學(xué)問,很少公開露面,而他的妻子卻步入事業(yè)的巔峰,甚至還有上升之勢;另一方面,知情人透露曲江河婚姻中確有神秘的“第三者”介入。這對曾經(jīng)在媒體界交映成輝、比翼雙飛的情侶,走上一條漫長的離婚之路。由于早年兩人共同創(chuàng)辦的傳媒公司一直存在財權(quán)糾紛,這場離婚官司懸而不決,但是最近事情發(fā)生轉(zhuǎn)機,曲江河妻子主動要求協(xié)議離婚,放棄了財產(chǎn)之爭。形勢變化是因為曲江河日前被診斷出患有某種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面臨失去知覺和癱瘓的風(fēng)險。

文章很“八卦”,說介入曲江河婚姻另外的女人也許是某電臺主播潘某某,因為她是他的初戀,但是潘某某和丈夫離異后閃電般嫁給了某當(dāng)紅歌星。又有傳言說曲江河真正的戀人是一位有著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的女演員,因為有記者挖出了許多年前他在某雜志發(fā)表的照片《讀普魯斯特的女人》,照片上有一位貌美的女子,頗似這位女演員。

其實那些年里蔣薇試著做過選擇,結(jié)束當(dāng)下的婚姻,和曲江河開始一個新的生活。

女兒也考入了一所大學(xué),按照父親的愿望就讀法律專業(yè),畢業(yè)后進入律師行業(yè),前程是一片可以預(yù)見的光明。丈夫在南方的事業(yè)依然如日中天。蔣薇相信這個家如果沒有自己,對他們也沒有什么損失。

她將家里收拾妥當(dāng),做了離家的種種準(zhǔn)備,那幾條魚十天半月沒有人喂養(yǎng)也不會死去,窗前幾盆花草也送給了鄰居,結(jié)婚時買的戒指、丈夫送的項鏈和幾張存折一起放進保險箱里。單位幾乎沒有太多的個人物品,只需將平日翻閱的圖書放回架上。她甚至買好了一只小小的手提箱,紫色的,閃閃發(fā)光,上面有貝殼狀的渦紋,她發(fā)現(xiàn)這個家里沒有多少屬于自己的東西,里面只裝幾件換洗的衣物還有那張照片。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帶走,或是她想拋棄一切去迎接不一樣的生活。

她查閱了地圖、列車時刻表、航空信息。可以去云城西站坐上火車,許多年不曾坐火車了,火車會沿著云河行駛一段,她應(yīng)該選擇靠窗的座位?;疖囆枰獌商斓臅r間,翻過幾重山脈和幾條大的河流,中間要有一次換乘,然后到達他們約定的城市。飛機是個更便利的選擇,只需要兩個小時,在空中可以向云城告別,也許能俯瞰美麗的蝴蝶谷。

到了目的地再把離婚協(xié)議書寄給丈夫,把辭職信寄到單位。她無法當(dāng)面提離婚的事情,不敢處理復(fù)雜的事情。這一切讓她想起羞于出口的兩個字:私奔。

一段時間里她根本無法入睡,晚上異常清醒,白天恍如夢中,她為自己和曲江河即將改變命運,為讓人著迷并向往的愛情激動著。一直到那個電話把她驚醒。

凌晨,電話聲音大得要命,這個時間的電話總是帶來最壞的消息。丈夫心臟病猝死。心臟病應(yīng)該是在夜里發(fā)作,剛好身邊無人,沒有得到及時的護理。

最終蔣薇坐飛機去了南方律師事務(wù)所。驚恐中她仍沒有忘記從空中俯瞰云城,尋找蝴蝶谷,也許是眼淚,窗外是厚厚的云層,她無法看清下面的景物。

有人說是勞累過度,他連續(xù)接了兩個大案子,每天工作到深夜。醫(yī)生說,身體肥胖,心臟負(fù)擔(dān)重,平日的好身體讓他忽略了心臟。也有人說是他好像接到了一封信件,讀完后像受了刺激,情緒不穩(wěn)。蔣薇猜測事情與自己有關(guān),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丈夫曾經(jīng)試探過她,好像從什么人那里聽到過一些閑言碎語。整理丈夫遺物時證實了這一點,在他辦公桌的一個抽屜里有那張多年前發(fā)表的照片——《讀普魯斯特的女人》、幾本刊發(fā)有曲江河文章的刊物、一張記錄有曲江河在濱河路圖書館借閱圖書的書袋卡、賓館住宿登記復(fù)印件……一條完美的“證據(jù)鏈”,鏈條上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相互吻合,結(jié)果不言而喻。

像夢被驚醒。雖然沒有人出面指證,但在道德的法庭上,在內(nèi)心的審判中,蔣薇覺得如果要有人為此負(fù)責(zé),只能是自己。

她將那只行李箱鎖進了貯藏室,退還了曲江河的信件,更換了電話號碼,她能做到的只有這些。他們像黑夜中失去聯(lián)系的兩艘船,各自行駛在自己黑暗的海域里。

她繼續(xù)讀著普魯斯特,書一直放在工作臺的一側(cè)。這世界再怎樣變化,周圍的生活如何變化,有些東西不會變,比如這些書,靜靜地等在那里,像隨時可以交談和信任的朋友。隨意翻看,不管從哪個篇章開始,蔣薇都能隨著情節(jié)陷入回憶的深淵。她有時會覺得馬塞爾·普魯斯特,這個法國男人有女人一樣的心靈和視角,沉郁、細(xì)膩、反復(fù)無常,喜歡猜測,有強烈的忌妒心。書中一段段冗長的“回憶”是在時間之河中溺水之人緊抓住的海藻,飄遙、破碎、不確定、紊亂。往事令人留戀,讓人心碎,嘆惋。

搬入新館不久,張先生正式離開了圖書館。張先生找蔣薇告別,他說新館離自己住的地方太遠(yuǎn)了,就不來了。

“原來那個舊樓,有商家出資想買下建游樂館。我游說了三年,已經(jīng)向政府申請保留,建一個地方史博物館。說起來還是這篇名人的文章起了作用?!?/p>

張先生提著的塑料袋里有剪貼和復(fù)印的各種資料。一張復(fù)印的文章,介紹了濱河路62號是民國時期的舊建筑。那上面作者曲江河和她的那張照片復(fù)印得模糊不清。

“照片上是你,真美?!睆埾壬芍缘卣f,“蔣薇,那時你就這么美,如今,還可以吧?!彼袔追钟哪JY薇笑笑,伸了手,安慰似地握握張先生長了老人斑的手。

“我猜,那男人愛你,有一段時間,在你當(dāng)班時就來看書,在你快下班時,他就提前出來,走到廊子盡頭吸煙。好大的煙癮,他大概不知隔壁房子有人,等你一出來就把煙蒂熄在我窗子下面的石板上,我每天都清掃。你們一前一后地出院門,很般配的樣子。我見了幾次,照片上的男人。”蔣薇并不否認(rèn),靜靜地像當(dāng)年聽他講故事?!昂髞?,幾年后他又來過,好像你丈夫出事的那一年,一連好幾天,還是在走廊的盡頭,我認(rèn)得他,那煙蒂都是一個牌子的。他也老了……” 張先生習(xí)慣似地把厚底眼鏡摘下,擦擦又戴好,“時間過得太快了,什么都不會留下,唯有回憶和遺憾……”

張先生留下編輯完成的云城地方史料集,那里記載了過去的濱河路62號、過去的云河、過去的圣蘭西餐廳、美麗的蝴蝶谷……

她記得曲江河抽煙,他身上有淡淡的香煙味道。煙癮上來時,他總是很紳士地離開蔣薇,走到遠(yuǎn)一點兒地方,有時靠著窗子邊,推開窗扇,一只手端了煙灰缸,一邊抽煙,一邊抱歉地對蔣薇笑笑,說手術(shù)后大夫讓戒煙,可是戒不掉。

新鮮的風(fēng)吹進來,窗簾一鼓一鼓的,他的面容鍍了一層黃昏的光影,熠熠發(fā)光的眉毛,眼角的皺紋。他把那些藍(lán)色的煙霧吐向時光流過的窗外……

她還是會記起,無法忘記沉淀在時間中的往事,夾藏在書頁里的故事。

每一年單位都安排例行體檢。這一次蔣薇接到了醫(yī)院復(fù)查的通知,結(jié)果確診她的左乳有了病變。乳房上出現(xiàn)點狀凹陷,就像橘子皮一樣的皺紋,她還以為是衰老的表現(xiàn)。

“人每天生產(chǎn)的數(shù)億個新生的細(xì)胞,其中難免有幾個不合格的,在一些誘因的作用下,就可能形成癌細(xì)胞?!贬t(yī)生指著她的X光片,像相機鏡頭下放大數(shù)倍的樹葉,乳房上葉莖一樣的血管漁網(wǎng)一樣撒開,后面有一團陰影。

“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十年、二十年,如果沒有誘因,它也許一直待在你我的身體中不會發(fā)作,但是有了誘因,變化也許就是幾秒鐘的事情?!贬t(yī)生盡量用輕松專業(yè)的口吻解釋這些?!罢T因太多,飲食、心情、外部環(huán)境、遺傳。其實病人最不需要去想病是怎么得的,你只要接受現(xiàn)實,接受治療?!?/p>

治療中她失去了左乳和腋下的淋巴,留下了一個長長的刀口。曾經(jīng)有兩只不大不小的乳房,有人說它剛剛好,捧在手掌里嬌小柔軟,她自己也很喜歡,如今只有孤單的一只了,無力怯懦,好像長錯地方的正在凋落的果實。

同病房的女人,穿著一身日顯空蕩的病號服,因為化療沒有了頭發(fā),戴著一個廉價的假發(fā)。她還不大,剛四十歲,五年前失去了一個乳房,如今又失去了一個。那樣的打擊大概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先是傷心、悲憤,然后是想不通,再就是無所謂。沒有人探視時,她會迫不及待地除去那個令頭皮發(fā)癢的假發(fā),滿不在乎地晃動著光頭。心情好的時候給蔣薇看她以前的照片,披在肩上的秀發(fā),很漂亮的女人。蔣薇不想說和現(xiàn)在的她判若兩人。

有時她會炫耀似地對蔣薇袒露出前胸,粉色隆起的兩道疤痕,一副老頭一樣干癟的胸口,荒蕪著像農(nóng)夫忘記耕種的田地?!鞍恕弊中蔚膬蓷l刀口,在蔣薇看來像鞭笞后的印記。

“沒什么了不起,其實前年子宮也去了,兩個乳房都沒有了,”她一副讓人害怕的得意揚揚?!叭缃褡约合駛€空心人,是老天的旨意,所有女人的念頭除去以后,身體變得輕飄飄的,飛一樣?!彼縿恿丝帐幨幍囊滦?,像一只翅膀受傷飛不起來的鳥兒。

“我可是善良的女人,沒有做過壞事?!彼琅f袒露著前胸,仿佛那里掛著生活獎勵的勛章,但是聲音有些異樣?!叭绻菓土P,應(yīng)該是我該做的沒有去做,該愛的沒有好好愛?!彼难劬隽讼聛?。

“生病就是生病,原因非常偶然。不要想太多。”一天中總有幾次,蔣薇試著安慰病友,還有自己。如果生病是種懲罰,到底是做了不該做了,還是該做的沒有做,也許只有絕望的病人才這樣想問題。

“該戀愛的年齡,我愛過一個男孩,快成家了,嫁妝都辦了,那男孩出車禍,一下子人就不在了,頭一天分手時還商量去買戒指,第二天見到的只有尸體……”她摸著自己應(yīng)該戴戒指的手指。蔣薇想起自己的那只戒指和丈夫送她的項鏈,從她有了“私奔”的念頭以后再沒有戴過。

“好多年以后,又愛上一個人,可人家有家庭,給不了我承諾。五年前我病了,在醫(yī)院認(rèn)識的,他在另一個病區(qū),身體上也是有了腫瘤,治療之余,一起參加醫(yī)院的康復(fù)活動,當(dāng)時大家都很有信心,好像因為參加了一場正義的戰(zhàn)爭一樣團結(jié)在一起。”

“他愛你嗎?”

“應(yīng)該愛吧!他有家庭,妻子很關(guān)照他??伤f那不是愛,是親情。我們之間是愛,生死都想在一起。他總那么樂觀,他說遇到我之后,感覺愛情就像得了一場癌,瞬間發(fā)生了,擴散、蔓延,不可救藥?!彼p輕地笑,把被子拉在下頜處,兩只青細(xì)的胳膊擱在外面,眼睛里迸發(fā)出生命所有的光彩。

“你病了,他知道嗎?”不記得有什么可疑的男人來探望她。

“這次瞞了他。我告訴他自己去遠(yuǎn)方旅游了,然后關(guān)了電話。其實他現(xiàn)在的情況可能比我還糟,我不能讓他傷心?!彼淖齑桨装椎?,可憐地癟著?!斑@次出院,我會去找他,如果他還想和我在一起,我就讓他娶我。一定的?!彼哿?,忍不住打了個呵欠,一小滴淚水從眼角擠出。吊瓶里藥物很快就會讓她昏昏欲睡。

蔣薇恢復(fù)得不錯?!翱梢钥紤]植入一個義乳,現(xiàn)在這方面技術(shù)發(fā)展很快,植入體內(nèi)像真的一樣,手感可能比你自己這只還好?!贝蠓虬腴_玩笑的建議被蔣薇拒絕了。為了不妨礙穿衣和外觀,她只在外出時戴一個隆起的假胸。

中午天氣暖和,到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園散步的人不在少數(shù)。對于這里的病人,太陽光太過強烈,讓人眩暈,蔣薇的身體還在恢復(fù)階段,走一會兒兩腿就發(fā)軟。她等著保姆煲湯送過來,想著,明天拿到檢查結(jié)果就可以出院休養(yǎng),醫(yī)院這幾日每天都有人死去,夜里病人呻吟的聲音讓人無法安寧。出來時,同病房的女人一直睡著,從昨天到今天,一直把臉側(cè)向里側(cè),不愿意和任何人說話。她的刀口愈合得不好,這不是好現(xiàn)象。

太陽光太過刺眼,像針尖一樣,讓注視它的人流下眼淚。現(xiàn)在是春天,蔣薇幾乎忘了,天氣會一天天地溫暖起來,貌似干枯的幾株花樹也在悄悄地吐露花芽。

什么東西從樓頂上飄下來,巨大的一團一下遮住了陽光。蔣薇看見同病房的女人舒展了胳膊,展開空蕩蕩的衣服,像被誰放起的大風(fēng)箏,猛地向上躍起又落下。蔣薇確信她落下時不在乎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向整個世界告別的微笑。蔣薇的喉嚨被誰拼命地捏住,想喊,但沒有發(fā)出聲音,有什么東西猛地從自己身體里抽離。

有人喊:“看,又有人跳了,快看?!?/p>

“噗”,好像一件衣服扔下來,假發(fā)掛在一旁的花樹上。有人跑,擔(dān)架迅速地抬過來了。

她撿起假發(fā),返回病房,放在空空的病床上。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那一刻她覺得如果真有掌握命運的上帝,她有資格約他坐下來,平等地談一談。她的內(nèi)心堅硬起來。

那本馬賽爾·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發(fā)黃發(fā)舊。其實永遠(yuǎn)都讀不完。假君子斯萬愛著“與他根本合不來的”輕佻女人奧黛特,貴公子圣盧追求“地位低下”的演員拉歇爾,主人公“囚禁”著一心想背叛他的女友阿爾貝蒂娜。書中的愛情是荒誕的,有多少是真實的,有多少是臆想的,卻讓人無法不去愛。

她像厭倦了什么一樣合上書本,從工作臺后走到窗邊,像從一個幽暗的地下室走出來的人,渴望著空氣和微風(fēng)。她使勁望著遠(yuǎn)方,遠(yuǎn)方看不見,看不見的地方還有遠(yuǎn)方??傁肫鹜》康哪桥耍胂蠛退鄲鄣哪莻€男人,想起她最后向世界告別時的微笑。好幾次夢里夢見那女人在空中飛翔,像什么人詩歌里寫的:要用生命完成了一次飛翔。也許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重逢了。

她做出了退休的決定。她向領(lǐng)導(dǎo)說是因為身體需要長時間的治療和休養(yǎng),肯定不能說是因為工作的地方?jīng)]有了那個舊的工作臺,沒有貢布雷的圣伊萊爾教堂的窗子和那個廢棄的壁爐,聽不到“艾琳的哭泣”,討厭那些讓很多讀者束手無措像個傻瓜一樣的自動借閱機和電子閱讀屏,討厭那些埋葬圖書的密集書架。最重要的是她厭倦了回憶。

沒有人阻攔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從貯藏室找出紫色的行李箱,擦拭干凈后,散發(fā)出淡淡的光澤,像新的一樣。在里面她找出了那張寫有地址的舊照片,照片上十幾年前的她還殘留有青春的影子,淡淡的綠色光暈里神秘動人的側(cè)影,曾經(jīng)那般吸引過一個人。她看著照片,一遍遍撫摸著左胸一直到腋下隆起的疤痕,扭曲著隆起,像一條蚯蚓一直在肌膚下耕耘。她想起他,他左胸口長長的痕跡。

照片后面的地址字跡難辨,但早已熟記在心中了。

曲江河住在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里,是一條大江的入海口。

城市很大,但按照城區(qū)和街牌號尋找一點兒也不難,當(dāng)她兩腿發(fā)軟地站在樓門前,想起當(dāng)年在君悅山城賓館敲開801室之前也是這般緊張。她的嘴巴發(fā)干,坐了很久的火車,沒有吃飯喝水,好像沒有足夠的力氣敲門。她挺了挺緊繃的身體,拂拭一下自己的衣服。

那扇門還沒等她敲就打開了,一個女人,穿了居家的衣著,正要往門口擺放一袋準(zhǔn)備帶下樓房的垃圾,蔣薇立即明白自己找錯了地方,失望之余后有一點兒輕松。她還是問了:“曲江河老師是不是住在這里?”心想自己一定走錯了單元。

“曲老師,有人找曲老師哩?!迸撕闷娴卮蛄恐Y薇,一面對屋內(nèi)什么人說話。

初春的天氣,南方海邊特有的陰霾濕冷,她穿了當(dāng)年去801室見曲江河時的灰色風(fēng)衣,里面是深紫色的羊毛裙,因為化療后新長出的短發(fā)參差不齊,她戴了一頂黑色的小檐禮帽,帽檐上嵌著幾只銀灰色的小貝殼。

一個男人趿了鞋走出,摘下的老花鏡掛在胸前?!扒蠋熂液茉缇筒辉谶@里了,你是他什么人?”

“我從外地來,是他朋友。聽說他病了。”蔣薇說。

“我也聽說他病了。搬走幾年了?!蹦腥顺烈髁艘幌?。

“有沒有他家新的地址?”她有些絕望,身體有撐不住的感覺。

“我想想,搬走時,他忘記交地下室的鑰匙,我到他家取過鑰匙,你等等……”

男人再出來時,交給她一張紙條,紙條上是一個新地址,他說應(yīng)該錯不了,那個地方不難找,離“欣華大劇院”不遠(yuǎn),如果找不到就問“大劇院”,這個城市里的人沒有不知道“大劇院”。那男人講解得很熱心。

蔣薇忘了自己如何與這家人告別,如何下的樓。她在街邊打了“的士”回到賓館,進了房間撲在床上就睡了。天還沒亮她就醒了,手里攥了那張寫了地址的紙條。起來,梳洗,畫上淡淡的妝,鏡子中映著她殘存的風(fēng)姿,雖然皮膚有些干燥憔悴,嘴角和眼角布滿了細(xì)碎的皺紋,但男孩一般的短發(fā)讓她顯年輕,身材看上去還不錯,從后面看嬌小如少女,只是那只假乳一不小心會挪到左肩上。她一遍遍整理裝容,暗想,歲月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他一定老了,白發(fā)、假牙、老花眼鏡、松弛的眼袋、大肚腩,他們見面會互相嘲笑吧?不然該有多尷尬。

洗漱間的燈光有些虛幻。恍惚之間,她在鏡子里望見年輕時的自己,應(yīng)該是結(jié)婚第三年的時候,出差去某城市采購圖書,坐在火車上。映在車窗里的她,面龐圓潤,目光灼灼,打扮時尚,白色的真絲衣裙,新燙的頭發(fā)是那種被風(fēng)向后吹起的感覺。父母的選擇并沒有錯,丈夫做得無可挑剔,勤奮持家,也能包容她時時發(fā)作的“孩子氣”,還讓她有足夠的經(jīng)濟保障,偶爾也買得起名牌。她想起作家老婆羞辱的語言和鄙夷的神情,眼下這種別人眼中幸福的生活多少也會撫慰蔣薇曾經(jīng)受過傷害的心靈,讓她有一種滿足感和現(xiàn)實感。

她曾經(jīng)多喜歡火車,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遇見未知的人和事,打開一個個嶄新的世界。那是她人生中最輕松的一次遠(yuǎn)行,她靠在車窗邊欣賞一閃而過景色,黃昏時,夕陽西下,窗外景物像鍍了溫暖的橘色,金色的河水、暗綠色的田野、拖著陰影的樹木、默默的行人,迎面撲來,又被呼嘯的列車拋向遠(yuǎn)處。大概要靠近一座小城,扳道口有人揮舞著一面旗子,原本稀疏的建筑多了起來,堆了廢品的垃圾廠,冒了煙氣的化工廠,矮小擁擠的居民區(qū)擠在一條窄窄的河水兩旁……記憶一下浮出水面,她突然認(rèn)出了這個地方。

和他一起來過,某個黃昏,從城市火車站出發(fā),大約四十分鐘的路程,然后又換乘下一趟火車返回去,火車像野獸一樣鳴笛,噴出黑煙,撞擊鐵軌的聲音逐漸加快,在列車玻璃窗上映出兩個人面孔和他們神秘的微笑,好像每人都懷揣了從別人那里偷來的寶藏。他們悄悄地等候黃昏收起最后的余光,在黑暗來臨之際分享秘密和寶藏。

就是那個地方,沒有錯!她取下行李,那件白色裙裾飄起來,像朵云被風(fēng)吹拂著下了列車,果然是這個時間,登上另一趟列車。去見見,心想,只要問問他:“為什么躲避不見,難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嗎?”她想著忍不住落淚,“讓她一人承受羞辱,難道他不應(yīng)該道歉嗎?”分離五年了,一直無法釋懷,在夢里都想問他。

蔣薇見到了他。第二天,在他每天中午休息的地方,他鐘愛那里的咖啡,那咖啡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及當(dāng)年的醇厚,一開始蔣薇猜想也許他換了地方。他來了。蔣薇坐在斜對面,從雕花的屏風(fēng)的空隙中可以望見他,一身淺灰色的舊西裝,棕白相間的有花紋的皮鞋,他老了許多,頭發(fā)油膩,兩眼一點兒都沒有神采,不客氣地說那臉上有著對生活放縱后的疲倦和挫敗,沒有了她幾年前為之著迷的神采和儒雅。他好像在等什么人,大腿隨意地抖動,手指敲打著桌面,沾有污漬的衣袖,一個長長的哈欠,露出沾了煙漬的牙齒。他像一件用舊的器物,忘了拋光打蠟,又像一只倉皇出逃的鳥雀,忘了帶上那幾束華麗的羽毛,那樣不堪、衰老、無力。蔣薇失去了面對他的勇氣,忘記了自己要追問的內(nèi)容。

洗漱間的燈光依舊虛幻,洇暈的水汽一點點消失,那個年輕的自己也隱退了,像水寫的字跡被曬干一樣。只有一個年近花甲的婦人,枯萎的面容上偶爾會流露出夢幻般少女的微笑。只有片刻她猶豫了,也許她應(yīng)該回去,放棄尋找,也許結(jié)果不再重要。愛情,讓她悲傷過、失望過、迷茫過,但是那一點兒微弱的燈光依然閃爍在人生的前路,讓她無法不去愛……

接著,她像一個要出遠(yuǎn)門的人一樣,一樣樣檢查了隨身攜帶的房卡、手機、錢包、地圖、小圓鏡、口紅,還有那張揉搓得不像樣的寫有地址的紙條。一切收拾停當(dāng),她立在房間的窗前打量這座陌生的城市,在心里呼喚著他的名字。房間在賓館的二十樓,朦朧的晨光中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大致輪廓,一條奔流入海的大江將城區(qū)分為南北兩側(cè),北面的老城區(qū)有一些深深的巷道和居民休憩的街心公園,南面的新城區(qū)林立了各種商用建筑和巨大的廣告牌,以及重疊交錯的立交橋,她住的賓館在北城。天色蒙蒙亮,銀色的江面浮著一團團灰色的霧靄,有擺渡的船只在霧氣里鉆進鉆出。近處,賓館四周的建筑不及南岸的高大,在錯綜的樓群中,她發(fā)現(xiàn)了“欣華大劇院”的牌子,不錯就是“欣華大劇院”,曲江河的家就在附近。

因為有了昨天尋找的經(jīng)歷,她變得沉著了許多,下樓吃了早點,又要了一杯熱飲,找出隨身攜帶的地圖,找到大劇院準(zhǔn)確的位置。大劇院對面是明珠路,明珠路三巷,和那人給的地址相符,應(yīng)該不會錯。她坐在那里遲遲不肯動身,認(rèn)真想了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比如地址不對,或者他愛人在家,再如消息傳言他已經(jīng)喪失了記憶,甚至癱坐在輪椅上,等等,她該怎樣應(yīng)對。她使勁捏著手中的地址。

明珠路三巷排列了一棟棟兩層樓的小別墅,獨門獨院,乳黃色的樓體,掩映在常綠的樹木中,灰色花崗巖門庭,黑色鐵藝大門,可以看到院內(nèi)修飭很好的球形綠色植物。臨街的窗子里掛了白色的紗簾。

蔣薇找到那個門牌號,不敢貿(mào)然按門鈴,她想觀察一陣兒,如果能遇上最好。大門緊閉,沒有人出入。直到隔壁的老太太出來,拎了購物的籃子,想必是要上街購物,蔣薇才大著膽子問是不是曲江河的家。老人搖搖頭,又點點頭,說好像姓曲,她不是很確定。

快中午時,有人從門口出來,一個高個子中年女人,一身黑色的長風(fēng)衣加了一件黑色的綴著流蘇的大披肩,一頭燙染過的泛出紅銅色澤的長發(fā)。從年齡和相貌上判斷,她應(yīng)該是曲江河的女兒,她繼承了他健壯的體格和寬厚的肩膀,高高的眉骨和富有神采的眼睛。

蔣微走過去,那女子正準(zhǔn)備鎖大門,從挎包里找出一大串鑰匙。她也在打量蔣薇,似乎對她的帽子感興趣。蔣薇問她這里是不是曲江河老師的家,她沒有吱聲,一邊鎖門一邊再一次打量蔣薇的帽子。

蔣薇接著說:“聽說曲老師身體不好,我從外地來,不知他在嗎?”

女子停下了鎖門的動作,深深吸了一口氣,認(rèn)真看了蔣薇的面孔:“我是他女兒,有什么事我可以轉(zhuǎn)告他?!?/p>

“我從云城來,想見見他?!?/p>

那女人挺了一下身子,她真的高大,像自己的女兒一樣,一定有難以駕馭的性格和意志。

“從云城來?”她像問自己,在回憶什么,“一上午都在附近嗎?”她好像從室內(nèi)看到過她,從那個白紗窗后面打量過她。

她突然打開剛鎖好的門,一只手推開門,對蔣薇說:“進來吧?在外面不方便。”這個邀請帶著命令的口吻。

房子很大很安靜,沒有其他人。穿過走廊是一個會客室,北面有兩個落地的窗子,可以看見院子里的綠樹。窗子中間是一架鋼琴,對面是整面墻的書架,中間有半圓形的沙發(fā),并不華麗,但潔凈、整齊、舒適,適當(dāng)點綴的藝術(shù)品顯示出屋子主人的品位不俗。那女人脫去外衣,花了很長時間去隔壁倒茶。蔣薇仔細(xì)打量房間里的一切,書架上多是關(guān)于時裝設(shè)計的書籍,她注意到兩個落地窗之間,鋼琴上方有幾幅風(fēng)景照片,其中有一張是灰色背景,一棟灰色的建筑,濃密的爬山虎的葉子掩映著兩個鑲嵌彩色玻璃的“蒂凡尼窗”,她認(rèn)出那棟建筑是濱河路62號,在那片葉子下應(yīng)該有一個街牌號。她看得出神。

“那是我父親最愛的照片,以前在他的書房,他走后我把它掛在這里?!迸藫Q了一身寬松的便衣,綰起了頭發(fā),仿佛不打算外出了。她手里拿了一張照片,另一只手端了茶水。

他走后,什么意思,蔣薇的心被戳疼了,她接過熱水杯緊緊握在顫抖的手里。

“我以為他去了云城?!蹦桥讼蚴Y薇投來問詢的目光。

“什么意思,去云城?”

“你不就是‘讀普魯斯特的女人嘛,在大門口我就認(rèn)出了你。我父親兩年前由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住院,一天醫(yī)院通知我去接他,說他基本穩(wěn)定,但以后需要人長期護理,應(yīng)該轉(zhuǎn)到康復(fù)醫(yī)院。我去辦轉(zhuǎn)院手續(xù)回來,他不見了,沒有留下任何口信,兩年多沒有音訊。我猜他去了你那里。”她遞過照片,“在他日記本里找到的?!?/p>

那張照片微微發(fā)黃,他說過洗了幾份,想自己保留一張。蔣薇搖頭,她又將目光轉(zhuǎn)向墻上的照片,灰色的墻面、紅色的爬山虎,絢麗的“蒂凡尼窗”,房子的舊主人從窗子向外張望過這個世界,她也站在那里張望過,等待過。

“你們沒有找過嗎?”

“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最后,我明白,他自己不想讓我們找到他。尋找是沒有用的?!?/p>

“如果我有音訊會第一時間通知你。”蔣薇心里一動,好像想起了什么,她決定離開,馬上離開,她要回云城,一刻都不想多耽擱。

四月底了,今年北方熱得有些早,中午時分已經(jīng)穿不住厚衣服?!斑@陣子有些晚了,看蝴蝶的高潮剛過去了,一周之前正是好時間?!弊诮煌ㄜ囙徸哪腥?,因為車內(nèi)的燥熱漲紅了面孔,一面解開外衣的紐扣一面說。以為蔣薇是外來的游客,他好心地介紹。

這幾年旅游熱,蝴蝶谷有旅游專線,坐車過來很方便。一下了車,路邊的標(biāo)識也很明顯,標(biāo)識牌上顯示一條山路盤旋著經(jīng)過一個村莊,到達蝴蝶谷,蜿蜒到山后面就是那座療養(yǎng)院。好像也只有這條路。因為過了觀賞的最佳時期,行人不多,遇到從山上下來的幾個郊游的學(xué)生,因為沒有看上什么,一臉的疲憊和沮喪。

“都說了,已經(jīng)沒有蝴蝶了,你們不信,真是!”一個長腿、扎馬尾的女孩一邊走一邊踢路邊的石子,她大聲嚷嚷,有可能是說給蔣薇聽的。

有區(qū)間車招徠生意,但蔣薇想自己走上去。除了多了一些旅游標(biāo)識和供人休息的涼亭,變化不大,走到半山腰,十幾年前就衰落的小村莊并沒有更衰落,只在路邊臨時搭建了一排小門面房,出售捕捉蝴蝶的網(wǎng)、各種蝴蝶標(biāo)本和畫冊,賣些冷飲和小食品,一地游客拋棄的垃圾,生意稀淡得很。

她繼續(xù)走,有些累了。十幾年前有曲江河陪伴,他用寬大的手牽引著她,也沒有覺得這么累,而今獨自前行,道路漫長曲折。她在路邊搭設(shè)的木凳上休息了會兒又起身前行。

沒有變化,如同她記憶中的一樣,野草繁盛,巨石蒼苔,泉水旁邊的黢黑的老樹還有翠玉似的新冠,只是多了祈福的彩帶。仔細(xì)看時,那樹上開了米粒似的白色花朵,隨著微風(fēng)散發(fā)出一陣陣奇香。

她記起,曲江河叫它祈愿樹。她想起自己在此默默地許下過關(guān)于愛情的祝福,想起就在此地曲江河說想帶她去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

道路轉(zhuǎn)到山后,一開始她并不在意,總有一兩只蝴蝶陪伴。隨后是十幾只,慢慢多了起來,像什么人撕碎了信箋拋灑在空中,然后越聚越多,上百只、上千只,無法數(shù)清的蝴蝶包圍了她,不斷趕來的蝴蝶好似得到了什么音訊,聞到了什么氣味,雪花一樣撲面,停在她的頭發(fā)上、肩膀上,拂去一層又一層,重重疊疊地停在路邊的巖石上、樹上、草叢里,一時間這些精靈的香氣幾乎讓她窒息,揮動的翅膀散播的粉塵讓她失去了方向。

她在蝴蝶的包圍中前行,往事像電影一樣在腦海里掠過。她想起年輕時那場時疫一般的戀愛,那男人盡管日后讓她那般失望,可是火車在黃昏暮色中疾馳的影像,一格格橘色的車窗,車窗上宛如水中倒映一樣的臉孔,那是青春,像高遠(yuǎn)的淡藍(lán)的天空一樣,無法從生活中抹去。她想起婚后那段平靜的生活,像在客廳沙發(fā)上睡了一段慵懶沉悶的午覺,不能不說是丈夫這么多年貌似平淡卻寬厚的感情呵護了她。然后是曲江河狂風(fēng)一般卷起的激情,他們在狹窄的藏書架中尋找資料,在夜色的江邊行走,在賓館里歡愛,一起在山里看日落和月起,他的親吻、擁抱、心跳、呼吸……往事像蝴蝶的碎片一樣紛飛、閃動,布滿她生活過的空間,堵在她走過的路上,往事讓她窒息一般落淚。為什么?這些年她會認(rèn)為生活在懲罰她,因為一場真愛,因為她感受到了美好的愛,又讓她感受到了痛的愛……究竟是“蝶為花來,還是花為蝶開”,不知道“愛就是罪,罪就是愛”,不知道什么可以堅持,什么可以原諒……生活中還有許多不明白,看不清。她一直對不知道的什么人賭氣,不認(rèn)輸,有幻想,有絕望,有悔恨,有羞辱,有迷茫,有回憶,有堅持。

她在蝴蝶的簇?fù)硐吕^續(xù)尋找。

蔣薇咬緊牙關(guān)在落日前找到這家療養(yǎng)機構(gòu)。昔日不起眼的療養(yǎng)院如今模樣大變,是一大片錯落的樓群。她站在門前,回首看看陪她一路又離她遠(yuǎn)去的蝶群,像一片在幽暗空中浮動的花海,像一片匆匆而過正在逝去的青春年華。

她擦去不斷涌出的淚水,整理了衣服和乳房,那只假乳因為走路費勁,已經(jīng)扭到左邊肩膀上了。她從包里找出小鏡子,理了理頭發(fā),補了粉,搽了口紅。然后挺了挺疲倦的身軀。

她想,如果他在,生活就沒有懲罰她,只是嘲笑了她,而她也沒有認(rèn)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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