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菜,地里黃,三歲兩歲沒了娘。”母親是個苦出身,沒有受過教育,她五音不全,唱歌跑調(diào),嗓音也不吸引人。但母親心里的感受強(qiáng)烈地感動著我們,那歌中的故事早已深深地留在我們的心底,正是母親的歌啟蒙了我音樂的心智。
我祖上是愛新覺羅氏,光宗耀祖的人一代又一代,可到了祖父這輩卻已成為落敗地主,也因?yàn)檫@個破敗,土改時我家成分定為貧下中農(nóng),以至于之后的幾十年許多族人都借了這個破敗的光成為貧下中農(nóng)的一員。這個家族幾代以來不說是書香門第,但識文斷字者卻比比皆是,不過說到音樂、藝術(shù),卻找不到一個通曉音律的先人。我的音樂藝術(shù)熏陶雖然找不到家族的血緣痕跡,但和我那個貧困卻和諧的家庭有著不解之緣。
那時候,物質(zhì)和文化生活都貧瘠得很,一個小喇叭已是奢侈品,每每里面?zhèn)鞒鰞?yōu)美的歌聲,那對我則是像有魔力一樣的吸引。爸爸雖然沒有受過音樂熏陶,但他的樂感很好,而且唱歌的時候很動情。媽媽的樂感就談不上了,跑調(diào)跑得離譜,但她從不怯場,還有很強(qiáng)的表現(xiàn)欲。也許因?yàn)槔^承了父母的遺傳基因,我的三個姐姐、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都有些音樂素質(zhì),但因家境困苦,無法得到較好的藝術(shù)啟蒙和專業(yè)訓(xùn)練,所以也只能停留在唱一唱、跳一跳的水準(zhǔn)。記得那時晚飯后,一家人常常會圍坐在一起唱起歌來,合唱、對唱、表演唱,有時還自編自演活報劇。那時流行一首革命歌曲《歌唱二小放牛郎》,于是晚上,窗簾成了幕布,電燈用紅布遮起來變成舞臺燈光,哥哥是旁白音的朗誦者,姐姐作為鄉(xiāng)親托著演王二小的最小的弟弟,大弟弟演日本兵,而那個帶著日本軍官帽子、挎著洋刀的日本軍官自然是我來扮演。每每唱到“春風(fēng)吹遍每個山莊,把這個動人的事跡傳揚(yáng),每個老鄉(xiāng)都含著眼淚,歌唱二小放牛郎”時,大家的眼睛都濕濕的。有時,鄰居們被歌聲吸引過來,參與到我們的歌聲里,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時代,我們就是這樣用歌聲充實(shí)我們的精神。這種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今天,每每家里有些喜事,最后自然會變成大家圍坐在一起的家庭文藝晚會。
對于音樂,我與其他兄弟姐妹不同的是,孩童時期我就迷戀樂器,可在那個連生存都有困難的時光里,哪有條件去擁有哪怕是最便宜的樂器呢?
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在鄰居扔掉的廢紙堆里找到一本叫《怎樣吹笛子的》小冊子,上面的一句話令我至今都不能忘記:“千日管子百日笙,笛子只要一五更?!币馑际钦f笛子學(xué)得快。于是,我夢寐以求地想得到一支笛子,那時最便宜的笛子只要幾毛錢,可就這幾毛錢是我們家半月的菜錢,我又怎能有奢望呢?
如果說我小時候是個撿破爛的,你一定不信,可那時的我沒事的時候就在離我家不遠(yuǎn)處的垃圾堆里。那個垃圾堆對我來講是個金山,是個夢想成真的世界,是個“小吃部”……那天我在那垃圾堆里翻啊翻啊,一段銅電線、一塊鋁板……忽然一個東西映入我的眼簾,我撲上去,天哪,那是一支笛子!我就像怕被人搶去似的把寶貝揣進(jìn)懷里,蹦蹦跳跳回家了。我用清水把笛子清洗干凈,又用絲線將裂縫處纏好,用肥皂將裂縫處密封好,用膠布粘住,用薄紙當(dāng)?shù)涯ぁ野炎烨由販惖侥桥派衩氐男】咨?,“嗚——”竟真的發(fā)出了叫人著迷的聲音。我的家住在日式的小洋灰樓里,門前有用榆樹圍成的花園,不遠(yuǎn)處是一些榆樹、槐樹和楊樹,花園中栽著一些丁香,春天到處彌漫著丁香的芬芳,二層的洋樓砌著臺階,每天我都會坐在那個臺階上吹笛子。說來不是自我標(biāo)榜,我還有點(diǎn)無師自通,很快就能斷斷續(xù)續(xù)吹出歌來了。
“瞎吹什么,還讓人睡覺不!”這個人被大家稱為“瘋狗”科長,原本是爸爸管轄科室里的一個干事,“反右”期間借助自己的家庭背景,瘋狂整人,見人就咬被他整過的人不在少數(shù),父親就是因?yàn)樗摹敖野l(fā)”被撤了職,打成了右派。
“還我笛子?!蔽?guī)捉蟮卣f。他一個巴掌打過來,我兩眼直冒金星。“還我笛子!”不知什么力量在驅(qū)使我,我的聲音又高了些。“心挺高啊,一個右派崽子還想成音樂家啊,我看你這輩子是做不成這夢了,下輩子吧?!蹦侨藵M臉輕蔑的笑。
笛子被重重摔在地上,一雙大腳踏了上來,就像踏在我的心上,一切都完了!仿佛天已塌陷下來,我頹然地坐到地上,看著那堆破竹片發(fā)愣,很久才號啕大哭起來。猛然間我看見父親像一頭發(fā)瘋的獅子似的沖過去,抓住了“瘋狗”的衣領(lǐng),一拳又一拳,一腳又一腳……看到“瘋狗”哀號的樣子,我第一次感到一向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父親原來是這樣的強(qiáng)大!
晚上掌燈時分,幾個陌生人來到家里把父親銬走了。我沒哭,因?yàn)楦赣H堅定地對我們說:“不許哭!”
父親就這樣因?yàn)槲业哪莻€笛子被銬走了,我清楚地記得快走到門口時,父親回身用命令的口吻對母親說:“給小五買一支笛子!”
母親托著病痛的身體又開始奔波了,我們拾煤渣、賣冰棒、擦皮鞋、撿破爛、做小工……
一天,媽媽對我說:“好好洗把臉,我?guī)闵辖帧薄?/p>
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一天,母親帶著我來到撫順百貨大樓的樂器專柜,看著那琳瑯滿目的各種樂器,我都驚呆了。一架黑黝黝的鋼琴擺在那兒,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鋼琴,而此時它離我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
“大妹子,這孩子挺機(jī)靈的,將來一定有出息,好好培養(yǎng)吧。想給孩子買件什么樂器?”售貨員對媽媽說。沒等媽媽回答,阿姨卻轉(zhuǎn)過來問我:“孩子你想要什么?”“我要買它?!蔽抑噶酥改羌茕撉俨患偎妓鞯卣f。我哪里知道那架鋼琴在那里不知道擺了多少年,滿城的人也沒有有幾個人買得起。
阿姨和媽媽都無奈地?fù)u搖頭。后來在那個阿姨幫忙挑選下,母親花了五角八分錢為我買了一支F調(diào)的笛子,那一天對我來說就像做夢一樣。
晚上月光下,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兄弟姐妹們輪流把玩這支笛子。經(jīng)過一個月勞動改造回來的父親更加沉默了,他濃濃的落腮胡子很久沒刮,看著母親和孩子們團(tuán)聚,父親憂郁的目光中透著堅定。
母親若無其事地說:“讓小五來段笛子獨(dú)奏?!痹谀赣H的眼里,我儼然就是一個大音樂家。我吹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媽媽在那邊輕輕哼著那凄婉的民歌:“小白菜,地里黃,三歲兩歲沒了娘……”
后來,母親想辦法送我進(jìn)了少年宮學(xué)拉大提琴,接著我參加了中學(xué)的校文藝隊,然后我被選拔到二輕局文藝宣傳隊,再后來又進(jìn)了煤礦文工團(tuán)成了少年大提琴手。當(dāng)時十幾歲的我很矮,還沒有大提琴高,每次上臺都是工作人員幫我把琴送到臺中間,所以每每都引起一陣議論聲和歡笑聲。記得那年西哈努克親王來撫順,我的大提琴獨(dú)奏也成為哈努克親王演出的節(jié)目之一,當(dāng)時跟提出一個意外的請求,就是一定要請我母親來看。于是母親真的得到了一張招待票,那天她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雖然在當(dāng)時那已經(jīng)是特殊照顧了,可我內(nèi)心總覺得對不住母親,我暗想,如果有條件我一定把母親請到前排來。記得我演奏的曲目時是《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主題曲,隨著樂隊模擬風(fēng)雨的快板,我的手指在跳動,樂音在流淌,可我的心里卻絲毫沒有想那位親王,我滿腦子都是在北風(fēng)呼嘯中母親帶著我們艱難跋涉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