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真
老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shù)家”稱號的作家。他一生寫了十五部長篇小說和眾多中短篇小說,幾十部各類劇本及各種曲藝作品?!端氖劳谩吩?944年初動筆,年底開始在報紙上連載。第一部叫《惶惑》,第二部叫《偷生》,1946年底完成,第三部《饑荒》是老舍于1948年在美國期間寫成的。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起于“七七事變”,迄于抗戰(zhàn)勝利。主要人物是北平一個叫小羊圈胡同里的居民,涉及八九個家庭,幾十個來自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人物,包括普通市民、知識分子、洋人等。文學(xué)史家和研究者認為,老舍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貢獻,在于他對中國文化和國民性問題的探索。其創(chuàng)作成就及藝術(shù)特色則表現(xiàn)在如下幾方面:一是他精于人物形象尤其是各種市民形象的刻畫;二是善寫社會風(fēng)俗,他的作品都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尤其是北京風(fēng)味;三是語言純熟,富于幽默感,不愧為語言大師。這一切自然也體現(xiàn)在《四世同堂》中。不過,歷來人們對《四世同堂》的評價并不一致。許多人覺得,老舍此前的《駱駝祥子》、之后的《鼓書藝人》《正紅旗下》,以及話劇《茶館》等作品,都要優(yōu)于《四世同堂》。但我認為,《四世同堂》即使不是老舍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也是最有力量的一部。
在寫《四世同堂》之前的五年時間里,也就是從1939年到1944年,除了少量短篇小說,老舍把主要精力放在“抗戰(zhàn)文藝”上。他寫了許多雜文、鼓詞、民歌、新詩、地方戲曲、話劇,以喚醒民眾的愛國熱情,激勵抗日斗志。1940年初發(fā)表的兩首《北行小詩》反映了他“以筆為槍”的心意,其中第二首寫道:“勞軍來萬里,愧我未能兵!空作長沙哭,羞看細柳營;感懷成酒病,誤國是書生!莫任山河碎,男兒當(dāng)請纓。”老舍的抗戰(zhàn)文藝在今天看來也許時效性太強而在藝術(shù)上不夠醇正,但從另一方面看,這些雜七雜八的寫作也為《四世同堂》作了準備及醞釀。并且,老舍一直很重視文學(xué)的社會價值,像《老張的哲學(xué)》《趙子曰》《二馬》《小坡的生日》《貓城記》《牛天賜傳》《駱駝祥子》等等,無不包含著求索振興國運之道的意旨,也無一不可視為《四世同堂》在文體藝術(shù)方面的準備。所有這些“準備”使得《四世同堂》即便不完美,也是臻于完美了。更重要的是,作為“從事抗戰(zhàn)文藝的一個較大的紀念品”,它充盈著強烈的民族情緒和愛國主義精神,在今天依然能夠感染和激勵無數(shù)的讀者,發(fā)揮強大的社會功能。
讀《四世同堂》,讀者很容易感覺到作者的悲憤之情,悲傷和怨憤像空氣一樣浸透了文本。我們甚至很容易想象作者在寫作時,他的內(nèi)心是怎樣地充滿了恨:恨日寇的殘暴猖獗,恨漢奸的猥瑣無恥,也恨國人的茍且自私。這最后一種恨給我們的感覺尤為痛切。比如第53節(jié)寫到北海的新年溜冰大會,北平人雖然淪為了亡國奴,但他們不論窮富,照樣紛紛“去看升平景象”,溜冰大會竟也是一派盛況:“過度愛和平的人沒有多少臉皮,而薄薄的臉皮一旦被剝了去,他們便把屈服叫著享受,忍辱茍安叫做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著屈辱?!边@種恨,是出于對祖國的愛,對民族命運的深切憂慮。
所以,也可以說愛恨交織是小說敘述的基調(diào)。這個愛恨交織除了對國家、民族的愛之深、責(zé)之切,還有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恨和對祖國的愛的交織,也有對洋奴的恨和鄙棄、對抗敵義士的愛和崇敬的交織,更有對普通百姓或小人物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式的愛恨交織。正是因為國破家亡帶來的激烈情感態(tài)度,使得這部書中的某些人物形象,在今天看來有值得指摘之處。比如前兩部中對日本人的表現(xiàn),作者似乎無意于把日本軍政府、日本帝國主義,以及我們稱為日寇或鬼子的那一類人與無數(shù)具體的日本人加以分別,只要談的是“日本人”,那么他們的性情、生活方式、行為特質(zhì)乃至身量、相貌都是類型化的,令人反感的,似乎得自某種刻板印象。實際上,現(xiàn)在我們能這樣辨別出老舍的失誤或偏頗,多虧了文學(xué)帶給我們的素養(yǎng),而老舍自己也曾經(jīng)培育過讀者的這種素養(yǎng)。在《四世同堂》之前,他筆下的妓女(《月牙兒》)、悍婦(《駱駝祥子》)、警察(《我這一輩子》)等形象,都打破了我們可能的成見或世俗的偏見,讓我們看到他們的人性,進而能夠?qū)λ?、對世界投注更多的關(guān)注和同情。為什么老舍在寫日本人失去了客觀性和寬容心呢?
可能讀者會反駁說,小說中不是有兩個外國人得到作者的認同和贊賞嗎?的確,一個是富善先生,另一個是小羊圈胡同一號那家日本人中的一個老太太。但是,這兩人之所以獲得作者的肯定,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的族群,他們的出現(xiàn)反證了敵人/異邦人的非人性以及邪惡本質(zhì)。要等到小說的結(jié)尾,看到日本女人迎接她們戰(zhàn)死的子弟的骨灰時,我們才看得見作者對他們的客觀的再現(xiàn)和同情的理解,她們才有機會顯露自己的人性,而不只是那個邪惡民族的無個性的一員。也就是說,在第三部,作者對自己的偏頗進行了反省和矯正。
作者的反省是通過祁瑞宣的反省而實現(xiàn)的。小說第73節(jié)寫的是七七事變紀念日這天,祁瑞宣心中的郁悶無以排解。他在外面遇見那日本老太太后回到自家院子,卻安不下心:“又慢慢地走出來,看著一號的門,他才想清楚,他是要看看那兩個日本婦人怎樣捧回來骨灰。他恨自己為什么要這樣,這分明是要滿足自己沒出息的一點愿望——我不去動手打仗,敵人也會死亡?!苯酉聛恚謱懰嵝炎约喊研姆糯笠恍?,“日本人也是人,一號男人的死亡也是該傷心的”;但很快他又否定自己:“假若被侵略的不去抵抗,不去打死侵略者,豈不就證明弱肉強食的道理是可以暢行無阻,而世界上再沒有什么正義可言了么?”等到他看到日本小男孩像老人一樣肅穆地立在門口迎接骨灰時,心里另起一番糾結(jié),反思起國人的性格來,同時也真正地理解了日本老太太——“她的心是超過了種族、國籍,與宗教等等的成見的?!本瓦@樣,作者細寫瑞宣心里一個連著一個的疑問,并且每一個都是“他回答不出”的,直到最后他還在糾結(jié)“他知道他不應(yīng)當(dāng)替他的敵人傷心,他的敵人已殺害了千千萬萬中國人,包括著他的父親與弟弟。可是他也知道,為死亡而難過,也不算什么過錯;敵人也是人”。如果說祁瑞宣的內(nèi)心波瀾反映了作者本人的思想矛盾,那么,這部小說的寫作過程也是作者的自省而思想成熟的過程。到接近尾聲的第98節(jié)時,我們看到,得知日本投降,胡同里平日老實膽小的人們看到那個日本老婦人,就向她圍攏過去,要拿她出出惡氣。這時,祁瑞宣“一步跨到日本老太婆和大家中間。他臉色煞白,眼睛閃著光。他挺起胸膛,人仿佛忽地拔高了不少。他照平常那樣和氣,可是態(tài)度堅決地問道:‘你們打算干什么?”老舍讓瑞宣這個文弱書生在眾人面前顯示出來的力量,正是一種理性和寬容的力量。至此,讀者見證了作者和主人公共同的成長。
書中的“幽默”也能說明這一點。當(dāng)然,《四世同堂》不可能是一部幽默的小說,題材決定了它不適合幽默,但其中某些細節(jié)能幫助我們理解幽默的精髓。比如有一節(jié)寫的是小羊圈胡同的車夫小崔的死,他被日本人莫須有地砍了頭,無錢下葬。于是,李大爺、孫七、長順一干人幫忙張羅,去向鄰居們募集喪葬費用。長順到小文夫婦家,募了錢臨走時,小文太太若霞關(guān)切地問了一句“小崔太太怎么辦呢?”作者寫道:“長順回答不出來。把錢慢慢收在衣袋里,他看了若霞一眼,心里說‘小文要是被日本人殺了,你怎么辦呢?心中這樣嘀咕著,他開始往外走。他無意詛咒小文夫婦,而是覺得死亡太容易了,誰敢說小文一定不挨刀呢?!闭嬲挠哪欢◣е媲楹痛缺?,它比憤怒的控訴更有力量,并且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涵養(yǎng)著讀者的人性。文學(xué)大師們看透了人間的冷暖、美丑、善惡,他們對惡有充分的認知,同時又對世界報以最高的善意。所以,在閱讀經(jīng)典時,讀者每每會含著眼淚微笑,也會在笑中流出酸辛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