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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修

2016-05-14 13:19朱子青
西部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妹夫母親

朱子青

天還沒有大亮,麻乃阿訇從黑山溝底挑上來一擔(dān)泉水,這是他與當(dāng)家人一天大小凈佗先?。?、喝茶做飯的生活用水。他每天都會下溝挑一趟的,有時候是兩三趟,尤其是有多斯達(dá)尼(信眾)來上墳,他就得早早下溝,多挑上幾擔(dān)。

十一歲那年的冬天,當(dāng)家人祁阿爺(拱北的當(dāng)家人、阿訇)生了病,五更起來禮拜畢又睡下了。平時,禮拜完要給他教經(jīng)的,一直教到天亮,之后阿爺去廚房做飯,他打掃庭院。那次,阿爺大約得了重感冒,咳得厲害,像要把心咳出來一樣。禮拜過后,外面的風(fēng)雪大了起來,鋪天蓋地的,冷風(fēng)一個勁地向門縫里鉆。他們從禮拜大殿回到宿舍后,把爐子燒旺,還是覺得冷。攪天的風(fēng)雪把寒冷聚在一起,沿著屋頂?shù)耐呦?、椽頭、門窗的縫隙,生生地往里擠。阿爺用被子蒙了頭,還叫他給壓了一件黑色的老皮襖。天亮的時候,風(fēng)雪終于停住了,他只得學(xué)著去做飯、燒茶。到了廚房,發(fā)現(xiàn)水不多了,于是就趁阿爺熟睡的時候下溝挑水。出了門,滿世界一片白,一絲風(fēng)也沒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他慢慢往前走,身后踩出一行深深的腳窩。下溝的時候,他的腳慢慢摸索著路上的石頭坎坎,每摸到一個坎兒,心里頭就倍感踏實,但腿肚子還不停地抖,就這樣一直到摸到泉水旁。泉水清冽極了,在白雪的掩映下,還冒著熱氣。他想趴下來喝一口,但想到病在炕上的阿爺,就快快打了水,挑著往回走。走到一半山路的時候,卻不小心滑倒了。他跪在雪地上,用力地扶住前面的桶,后面的水桶卻滾下了山溝。無奈,他只好將前桶的水倒了,重新下溝擔(dān)水,等再一次挑到這個位置的時候,倒了水的路面結(jié)了一層冰。他找了一個放水桶的地方,放下水桶后慢慢地將桶一只只地提了過去。就這樣,快到拱北院門前的時候,不小心又一次滑倒了,幸好水桶里的水沒有灑完,只是他的褲子、鞋子全弄濕了,他再一次爬起來的時候,眼里就有了淚花……

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來,他大多數(shù)時間走在這條山路上,熟悉了每一個石頭坎坎的樣子,它們的位置,它們這些年的變化,就算是蒙上眼睛,他也能挑一擔(dān)水上來。二十年簡直像一場夢,夢醒之后,那個叫麻乃的孩子不見了,站在人世邊上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紅臉膛、絡(luò)腮胡子、遠(yuǎn)離了紅塵的男人;一個整日守著經(jīng)卷,聞著香煙,在黑夜中禮拜靜坐的信道者;一個在黃天厚土之間、大山密林深處,先賢墓廬旁的守墓人;一個已讓許多年輕的多斯達(dá)尼(信教的民眾)稱呼他為阿爺?shù)某黾胰恕6甑臍q月,像墓廬周邊的荒山一樣,在他的記憶中是一片蒼白,沒有一點(diǎn)兒色彩,甚至沒有一點(diǎn)兒聲音,恍惚間只有黑暗中一點(diǎn)兒醒目的香火,以及拜氈上—個連自己面目都無從知曉的黑影。二十年啊,春夏秋冬,風(fēng)雨冰雪。山風(fēng)曾讓他的手上裂開口子,山路曾讓他的雙腳生出繭子……一切仿佛都不曾來過,一切都已經(jīng)消逝。

三天前,妹夫來了一趟拱北,拉著一頭白鼻梁黑眼窩的小毛驢,馱著一袋米、一袋面,還有一些蘿卜洋芋。他明白,這是母親的意思。每到秋天,母親總會讓人捎帶一些糧食蔬菜上山來,也算是報一個平安。他問了妹夫母親的身體可好,妹夫說好著哩。妹夫狹長的臉,胡子拉碴,身形矮小,手指粗大,白帽子周圍一圈汗?jié)n印兒,像這搭兒苦焦的山形。走的時候,妹夫扔下了一句話:“前村的阿依莎要結(jié)婚了,后天她未婚夫來拱北上請你哩!”

“阿依莎?哪一個阿依莎?”聽妹夫的意思,這阿依莎他是認(rèn)識的,或者是一個親戚。這些年,因為自己出家了,很少再提起什么親戚的事。他為眾多的信徒在干功,在這方面是沒有親近遠(yuǎn)疏的,不能說是親戚了就得認(rèn)真一些,不是親戚就隨便一些。

“我也不太熟?!泵梅虮砬榈?,那樣子并不像特意捎帶的話兒。

“前村的?就是我大舅母那村上的?”他問。

“對,比我們都大一輩呢!就是你大舅母的小妹子么,我們得叫姨姨哩!”妹夫還是不緊不慢的樣子,一手牽著驢,慢慢地出了拱北的院門。他與妹夫并排走著,灰毛驢打了個噴嚏,在這寂靜的拱北顯得聲音好大。

“村子里面不是有阿訇嘛,何苦跑這么遠(yuǎn)!”

“你是不知道,阿依莎膽子大得很,七八年前跟一個小伙子跑到深圳打工,小伙子關(guān)進(jìn)去了,她一個人跑了回來,在縣城一個干部家當(dāng)保姆,后來懷上了娃,被干部的老婆打流產(chǎn)了!唉,名聲壞了,一直到現(xiàn)在才找到個對象,也不知是個啥人家……村子里的阿訇都不愿給念尼卡哈(證婚詞)……她知道咱們和她們家有親戚……”

“哦——”妹夫的話淡淡的,他卻聽得渾身發(fā)冷。慢慢地,當(dāng)阿依莎的形象完完全全出現(xiàn)在腦海里時,他的心里頭就像一泓湖水里掉進(jìn)了一塊大石頭,驚出了巨大的波瀾,那顆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了。

掉進(jìn)麻乃阿訇心里頭的不是石頭,是小小的阿依莎,八九歲的阿依莎,會唱花兒的阿依莎,粉嘟嘟桃花般的阿依莎,毛毛眼睛、羊角辮兒、長長手指的阿依莎……

“啊,阿依莎,你還好著嗎?”麻乃阿訇聽到自己心底里在輕聲地呼喚。與此同時,有一種莫名的驚悚從心頭傳遍了全身。按理,他是不能想阿依莎的,這仿佛是一種罪惡,讓他感到羞愧,但他還是想了,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起了阿依莎。

“案板上搟哈的雜和面湯,清水的鍋里面下上;清眼淚淌給著腳面上,維人哈就這個下場!”

他又一次聽到了阿依莎的歌聲,她生了氣總會唱這一段的。

她在生姐姐的氣,生麻乃大舅母的氣。她有時候坐在崖頭,有時候在山路上,有時候在莊稼地里。阿依莎比他大一歲,她牽著他的手,在風(fēng)里頭跑,在雨里頭跑,他們翻過一個山梁,爬上一個山峁。他們來到小河邊,他們坐在河灣的一塊大石頭上,他們脫下鞋子墊在屁股下,把小小的腳丫子伸進(jìn)了河水里,那么清的河水,流過阿依莎白嫩的腳面,流過他的心坎……

“案板上搟哈的雜和面湯,清水的鍋里面下上;清眼淚淌給著腳面上,維人哈就這個下場!”

她的歌聲稚嫩、婉轉(zhuǎn),像飄在河面上一樣,像飛舞在天空中一樣,一遍一遍地回蕩在曠野里,回蕩在麻乃那幼小易感的心里頭。他不明白,阿依莎為什么要對他那么好,為什么要處處護(hù)著他,為什么要對她的親姐姐發(fā)泄不滿,為什么要唱這樣憂傷的花兒。

唱畢,她總要問麻乃:“你是不是沒有吃飽?你還餓不?”她的眼睛轉(zhuǎn)向他,關(guān)切地問。

“不餓,我不餓!”麻乃說。

“我們天天給她放羊哩,我們天天給她放羊哩!……”阿依莎氣呼呼地說。

阿依莎,阿依莎,親人般的阿依莎,這些年,我竟然將你忘卻了,我已經(jīng)離開了塵世,請原諒我真的將你忘卻了。二十年,我甚至沒有問起過你,甚至連你那毛毛的花眼睛也忘卻了,連你對我的關(guān)切也忘卻了。

“麻乃,你害怕什么呢?”

“不害怕啥?!?/p>

“我從你眼睛里頭看得出來,你是害怕啥呢!”

“沒有害怕啥!”

“你是害怕餓?”

“不是的,我想快快長大!”

“長大做啥呢?”

“長大--…·長大了——我也不清楚!我不想長大了!”

“你是怕長大了沒媳婦,對吧?嘻嘻——”

“不是,不是!”他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不要怕,長大了我給你當(dāng)媳婦!”

“人家笑話哩,你比我大一輩么!”

“結(jié)了婚不就平輩了嘛,再說,管他呢!”阿依莎伸過手來,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他轉(zhuǎn)過臉來,看到了阿依莎粉嘟嘟的臉,還有那帶笑的花眼睛。

“我都給你當(dāng)媳婦了,你給我洗一下腳嘛!”阿依莎噘起了嘴,撒嬌般地說。于是麻乃就起了身,站在河里彎下腰給阿依莎洗腳,剛一碰到阿依莎的腳趾,阿依莎就癢得笑了起來:“咯咯咯一咬(癢)得呀,把人咬(癢)死了給——咯咯咯——”麻乃見狀卻硬要抓住她的腳趾洗,她的小腳趾那么軟,那么白,握在手里讓他心里頭一陣一陣地激動……他們在河里打起了水仗,他們都舍不得弄濕對方的衣服,只是往眼前的空中澆水,澆啊澆,追啊追,他們的笑聲飄蕩在河面上,久久不散……

這都是七八歲時的事兒。

那時候,母親常帶他去舅爺爺家,舅奶奶無常得早,舅爺爺帶著兩個舅舅、一個小姨姨生活。母親雖然不是舅爺爺親生的,但在舅爺爺家長到了十六歲,母親視舅爺爺為親生父親,視兩個舅舅一個姨姨為親弟弟、親妹妹。她經(jīng)常去縫縫補(bǔ)補(bǔ),做飯洗衣。后來,大舅舅被鄉(xiāng)農(nóng)機(jī)站招了工,日子慢慢地好了起來。再后來,大舅舅娶了阿依莎的大姐,母親就很少去了。可他時常盼著去大舅舅家住一段時間,尤其是學(xué)校放暑假的時候,因為那時候,他有可能在大舅舅家見到阿依莎。如果去了大舅舅家,發(fā)現(xiàn)阿依莎并沒有來,他失落的心情無與倫比,他甚至想一個人跑到前村,去看阿依莎。相反,如果他一進(jìn)大舅舅家的門,就看到阿依莎的粉嘟嘟的笑臉時,心里頭那種幸福與甜蜜感真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即使母親要回家,他都會哭著鬧著賴在大舅舅家。有幾次,母親就將他留下了。

大舅母是一個口蜜腹劍的女人,母親走后,大舅舅不在的時候,她總是給麻乃板著個臉,盛飯的時候,也是偏著心,給他盛的清,給阿依莎盛的稠。這讓阿依莎心里頭很是不平,而他卻并不在意,他心里想只要能同阿依莎在一起,就算是挨餓也愿意??砂⒁郎瘏s不這樣想,她常常背著大姐,把自己碗里的肉和飯撥出來給麻乃吃,每次都替麻乃多要一碗。有一次,他們在院子里吃飯的時候,阿依莎給麻乃夾肉夾菜的情景讓她大姐看到了,背著麻乃的面,大舅母擰了阿依莎的耳朵,用指頭戳了她的額頭。阿依莎哭了,麻乃知道后,心里頭難受極了。

那次,他們像一對小鹿一樣跑到了河灣里,他們像躲避什么一樣,將村子里的人和牲畜遠(yuǎn)遠(yuǎn)地甩掉了。河灣里成了他們兩個人的自由世界。只要跑到河灣里,只要他們在一起,所有的不快,很快就煙消云散了。

那一天,阿依莎一遍遍地唱:“案板上搟哈的雜和面湯,清水的鍋里面下上;清眼淚淌給著腳面上,維人哈就這個下場!”

阿依莎只哭了一小會兒,就揚(yáng)起眉毛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了。在他的記憶里,阿依莎說哭就哭了,說笑就笑了,她永遠(yuǎn)那么單純,永遠(yuǎn)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麻乃阿訇放下水桶,站在一個平地處,望著山下的樹林、樹林不遠(yuǎn)處的村落、山后父親的墳,想起他那帶著妹妹改嫁了的母親,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母親。那個世界已經(jīng)不屬于現(xiàn)在的他了,只屬于他的童年,那是他在人世間最為溫暖美好的記憶。

桶里的水平靜了下來,映照出了秋日清晨高遠(yuǎn)而碧藍(lán)的天,還有一只鳥飛過的影子。秋日的山風(fēng)有些涼意,徐徐從山坳里吹了過來,拂過山峁上的萋萋荒草,拂過他的臉龐。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長長地吐了出來。他低下頭,看到了水桶里倒映著一個他所不熟悉的影子,臉龐梭角分明,如同厲風(fēng)雕出的山形。他的目光中有一絲童真,而他的臉上卻蒙著一層悲苦的迷霧,那是一種說不清的迷茫,隱隱透著一份成熟與堅定,那里頭沉淀著他二十年來遠(yuǎn)離塵世的苦修。

“打馬的鞭兒閃斷了,阿哥的肉啊,走馬的腳步兒亂了,阿哥出門三天了,一天趕一天遠(yuǎn)了……前半夜想你沒睡著,后半夜想你天亮了……家中的閑事不管了,一心個想著個你了?!?/p>

他的耳邊隱約傳來了花兒,這是一個女人的歌聲,聲音凄迷而婉轉(zhuǎn),像一只鷂子從麥田里沖將起來,在空中翻飛,時而向上直沖云霄,時而俯沖下來掠過山尖,時而停在半空中。他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望無際的金黃的麥田。阿依莎,汗水滿臉的阿依莎正在麥田里,左手挎著籃子,在割過的麥田里拾麥穗。他跟在后面,光著背,穿著一條短褲,頭上是一頂爛草帽,也提著一只籃子。阿依莎的姐姐在他們出門的時候就說:“你們兩個,拾不滿就不要回來吃飯了!”

他們?yōu)槭裁匆爸敲炊镜奶柺胞溗肽兀堪⒁郎形鍌€姐姐,她的父親是前村的村長,家里的條件是很好的,不缺吃不缺穿,她為什么要來到大姐家,幫大姐放羊,幫大姐干活呢?而麻乃的家,相比要困難得多,三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父親在他六歲的時候就無常了,母親帶著他們姊妹六人生活,好在父親無常時大哥已經(jīng)十八歲了。家境雖差,缺衣少食的,但也不至于這樣受氣??墒?,他們就是受氣也喜歡待在一起。

很快,他們就拾滿了兩籃子麥穗,一把一把地扎了起來。他們走到地畔的一棵梧桐樹下,阿依莎解開頭巾,一綹頭發(fā)粘在臉上,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一下鬢角的汗,將頭發(fā)捋向了耳后。他脫下帽子,站在阿依莎的面前,給她使勁地扇:

“涼不?”

“涼呀,好涼快??!咯咯咯……”阿依莎笑了,他扇得更快更起勁了,汗珠從卻從他的光頭上滲了出來,亮晶晶的,很快匯成了水滑下了鬢角。

“好了,好了,讓我給你也扇扇……”說著阿依莎就搶過了麻乃手中的帽子,給麻乃扇了起來,麻乃感到一陣從外到里的涼意,還帶著一股香風(fēng)。

麥田不遠(yuǎn)處是一片西瓜地,滿地碧綠的西瓜讓他們垂涎欲滴。他望了望,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回過頭看了一眼阿依莎,阿依莎也在看西瓜地,仿佛還咽著口水。瓜地的中央有一個庵棚,看瓜的人可能睡在里面。

“我去偷一個西瓜咱倆吃?”

“就怕有人哩?”阿依莎說話的時候還望著西瓜地。

“有人不怕,就怕有狗!”

“好像沒有狗!”

“你在這兒等著,如果庵棚里有人出來,你就喊我的名字,我們就跑!”

“你要小心哩!”

他放下籃子,慢慢地溜了過去,像電影里匍匐前進(jìn)的戰(zhàn)士一樣,爬進(jìn)了瓜地。瓜地里有一些帶刺的草,劃疼了他的肚子,他并不在意,心里頭只想著阿依莎,只想著阿依莎吃西瓜時甜甜的笑,只想著不要渴壞了阿依莎。可是,當(dāng)他摘了一個大西瓜還有沒跑出瓜地的時候,看瓜的人卻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那人怒目圓睜,結(jié)實高大,不由分說,他的頭上臉上就挨了幾巴掌,他暈頭轉(zhuǎn)向,眼冒金星。阿依莎失聲尖叫:“快跑,麻乃,快跑……”他扔下西瓜撒腿就跑,他們兩個人跑進(jìn)了待割的麥田,阿依莎還摔倒了兩次,等他們在大路上停下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人根本就沒有追上來,他大約是舍不得踩麥子吧!

他們停下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相視笑了,可笑過之后,才發(fā)現(xiàn)辛苦撿拾的麥穗一根也沒有了。

阿依莎走過來,摸了摸麻乃的肚子,蹲下來又摸了摸麻乃的腳。他低下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子已被雜草與麥芒劃破了皮,露出了紅血絲,而他腳上的鞋子早已跑丟了,麥茬扎爛了他的腳掌,泥土已經(jīng)幫他止了血。

“疼不?”

“不疼?!?/p>

“麥穗沒有了,咋辦?”

“管他呢!”

天上飄過來了一朵白云,罩在了他們的頭頂,像是給他們打了一把大傘,一下子涼快多了。雖然他們的嗓子快要冒煙了,但阿依莎還是小聲地唱起了花兒:

“打馬的鞭兒閃斷了,阿哥的肉啊,走馬的腳步兒亂了……撲燈的蛾兒上天了,癩蛤蟆入了個地了……大馬兒走了口外,馬駒兒打了個場了,家中的閑事不管了,一心個想著個你了。”

他用心地聽著,似懂非懂。他想問阿依莎這花兒的意思,但又感到害羞。在他的心里頭,阿依莎已成了他未過門的媳婦了。他想著,等他們長大,等他們跪在阿訇面前,聽阿訇念完尼卡哈后,等他們進(jìn)了洞房,半夜里沒瞌睡的時候再問……

看來,冬天很快就要來了,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三十一個冬天,這與前三十個冬天也許沒有什么區(qū)別。冬天里,他與阿爺待在拱北上,在萬籟俱寂里聽著簌簌下落的雪,看整個世界慢慢地變成一片潔白。當(dāng)天地間只有一種潔白的顏色時,他們跪在禮拜殿、坐在經(jīng)卷前,心里頭就有一種區(qū)別于日常塵雜的神圣感。有時候他會因為這種感覺而暗自灑淚。他也說不清楚,這淚水里更多地包含著什么。

冬天的時候,拱北之外方圓五十里的村莊的多斯達(dá)尼,只要家里有婚喪嫁娶的事,或在亡人的日子上,都會不懼路遠(yuǎn)來到拱北上,點(diǎn)香念經(jīng),順便請他們?nèi)プ鰻桘溊铮ㄗ诮袒顒樱?。他與阿爺也會欣然前往,這是義務(wù),是不可推卻的義務(wù)。有時候阿爺身體不適,他就會獨(dú)自前去。他十五歲的時候,就能念好多的索勒(章節(jié))了,而現(xiàn)在,《古蘭經(jīng)》早倒背如流了。另外,拱北上當(dāng)家人留下的一些綱常(宗教倫理)書籍,一些手寫的索勒也爛熟于心,他已經(jīng)能夠獨(dú)立地舉行各種儀式,婚禮、葬禮、割禮……念一個尼卡哈,對于他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了??蛇@一次,一個簡單不過的尼卡哈,卻讓他心緒難以平靜。

他又一次抬眼望了望山外,仿佛看到了雪,看到了遠(yuǎn)處的村莊上空飄飄灑灑的雪,他的思緒回到了十歲時的那個冬天。

那是父親無常后第四年的冬天,爺爺又無常了。爺爺無常的那天,攪天風(fēng)雪,眾多的親戚前去送埋體(亡故的人)。在墳園里,大家圍著墳跪成一圈,站則那孜(殯禮)的時候,風(fēng)雪一陣比一陣緊,阿訇連手上的《古蘭經(jīng)》都翻不開。爺爺無常不久,家里就生了變故,母親與奶奶多年來的矛看很快就激化了。大哥是一個沒有主意的人,奶奶讓母親走,母親含著淚忍氣吞聲,而大哥卻一言不發(fā),只知道默默地干活。兩年后,大舅舅托了人,為四十歲的母親重新找了婆家,母親帶著妹妹嫁給了一個老實人,那男人比母親大三歲,膝下只有一個比妹妹大兩歲的兒子,這兒子就是現(xiàn)在的妹夫。母親嫁過去后,心里頭一直操心大哥二哥三哥,還有姐姐,但奶奶卻不讓她回來看一眼。命苦的母親嫁過去后,那男人與她只過了十年,也因病無常了。

就在爺爺過世后的這年寒假,他隨母親來到了大舅舅家,母親之所以帶他到大舅舅家,有一個秘而不宣的主意,那就是想把他過繼給大舅舅,因為大舅舅結(jié)婚五年了,還沒有一兒半女。大約母親下不了決心,一直未挑明此事。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上四年級了。那天,母親大約是與奶奶又置了氣,帶著妹妹與麻乃一起去大舅舅家的。大舅舅的心腸極為善良,一直視姐姐如母親一般。那次,讓他高興的是在大舅舅家又一次與阿依莎相見了,他們兩年多沒有見面了,阿依莎一下子長高了,像個大姑娘了,細(xì)長細(xì)長的腰身,頭上裹了一個青綠色的頭巾,讓一張粉嘟嘟的臉看起來更俊俏了。她看到了他,也顯得十分高興,她給母親說了賽倆目(問候語)。他跟在母親的后面,先是給大舅舅一家人輪流說了賽倆目,輪到阿依莎時,臉紅了,他不知該叫阿依莎什么,而這時的阿依莎不知為什么,突然間也臉紅了。

很快,他們就自如起來,阿依莎仍然那么開朗,愛說愛笑,她一直講她們學(xué)校里的稀奇事兒,他只是笑,并不插言。他們共同回憶起前幾年的事兒,一起在河邊打水仗,一起拾麥穗,一起上樹摘梨子,一起在場園里用麥捆子搭成窩棚,兩個人過家家……他想起了阿依莎為自己抱不平,唱著歌兒罵她的姐姐;想起了阿依莎唱過的花兒;想起了她說過的要給他當(dāng)媳婦的話兒,那些一直藏在他的心里頭讓他臉紅心跳而又神往的話兒。

“打馬的鞭兒閃斷了,阿哥的肉啊,走馬的腳步兒亂了……撲燈的蛾兒上天了,癩蛤蟆入了個地了……家中的閑事不管了,一心個想著個你了?!?/p>

他還聞到了阿依莎身上特有的氣味。那種味兒多好聞??!他一直盼望著,盼望著將來長大,一起聽阿訇給他們倆念尼卡哈,有人從他們頭上撒下紅棗與核桃,眾多的人在地上爭著撿拾。然后,她們會在布置好的溫暖而新鮮的洞房里……他常常耽于這美好的想象,他一直這樣想念著阿依莎與他的未來。

第二天,大舅舅帶大舅母、母親和妹妹去鄉(xiāng)里趕集,留下他與阿依莎在家看門。家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的心里頭突然有了莫名的激動,不知做什么好。他恍惚中覺得這成了他與阿依莎的家,他又一次想起阿依莎的話:“不要怕,長大了我給你當(dāng)媳婦!”

當(dāng)他望著阿依莎的時候,阿依莎也有一點(diǎn)兒羞澀和不自在,仿佛也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天陰得厲害,很快就下起了大雪,他往爐子里加了好多的煤,但還是覺得有些冷。不知為什么,平時人多的時候,他們之間的話好像非常多,房子里只剩兩個人的時候,他們卻不知說什么了。后來,他們就一同上了炕,拉開了被子。

“阿依莎,你給咱們講個古今(故事)!”

“你講!”

“你講!”

“你講!你講!”他們兩個爭了幾句,突然間又笑了,笑過之后,又變得不自在起來,他們都覺得應(yīng)該干點(diǎn)什么事兒,這些事兒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可他們又想不起來要干什么了。也許過不了多久大人們就會回來的,他們要干一些秘密的事兒也就干不成了。

后來,他們確實干了一件秘密的事兒,他們用被子蒙住了頭,黑暗中,他們挨得很近,彼此聽著對方的呼吸……后來,他們就睡著了。

沒有想到,大舅母卻提前回來了,她提前回來為的是準(zhǔn)備飯。當(dāng)她掀開被窩時,看到阿依莎睡在他的懷里,他的手放在阿依莎的衣服里……大舅母一把拉開他的手,順臉就給了他一巴掌:“壞種子,你咋這么壞呢!小小的就變成了流氓……”阿依莎坐起的時候,臉上也挨了一巴掌:“不要臉的,把人丟盡了……”

二十年過去了,他從不敢懷想阿依莎。一想到阿依莎,就不由得想到那個落雪的冬天,想到了大舅母,想到了那兩記響亮的耳光。他覺得當(dāng)初自己犯了一個不能原諒的錯誤,也許他得用這一生來向真主祈求原諒。

就在母親改嫁前的那年冬天,拱北上的祈阿爺來家將麻乃帶走了,是母親做主把他舍撒給拱北的。母親擔(dān)心離開了她,他會受更大的罪,或者餓死,或者……祁阿爺來看了他一眼,就決定了。這大約也是緣分,祁阿爺說,平時是很難碰上這么如意的孩子的。祈阿爺后來給他講,出家就意味著要舍棄夫妻恩愛,拋棄功名利祿,修身克己,清心寡欲,堅持性命雙修,才能大徹大悟真主的玄機(jī)……

從此,他就斬斷了塵世的一切情感。二十多年來,他慢慢地學(xué)會了遺忘,慢慢地從記憶中抹去了童年的印記?,F(xiàn)在,這些記憶卻因為阿依莎又全部復(fù)活了,而且是那么近,那么親切,連氣味都聞得到,這一切似乎就發(fā)生在昨天。

按妹夫捎的話,今天,阿依莎的未婚夫?qū)⑸瞎氨眮恚埶ツ钅峥ü?。這時,他在心里頭默念了起來:

一切贊頌,全歸真主,他命令你們結(jié)婚,繁衍人類……主??!求你讓他們的婚姻踏上通往獲取兩世幸福的坦途,使他倆成為真心相愛的夫妻……

不知為什么,他突然覺得自己將這尼卡哈念得有些辛酸,有些沉重,有些苦澀和悲涼,甚至有種念不下去的感覺。他想,一定要為阿依莎念一個全美的尼卡哈,一定要為阿依莎做一個全美的都哇(祈愿),愿她得到真主的慈憫,享受兩世的幸福。

想到這兒的時候,麻乃阿訇又一次拿起水擔(dān),準(zhǔn)備挑起水桶,踩著這熟悉而坎坷的路繼續(xù)向拱北前行。突然,他看到從山底走上來一個人,身子搖晃著,顯然,是一個瘸了腿的男人……

麻乃阿訇一時變得有些緊張,隨著來人漸漸靠近,不知不覺他的眼睛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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