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我的平靜生活被打破,始于一個電話。
那是在年前,1月下旬,我?guī)拊跂|北旅游,給我媽打電話時,聽說有個親戚想給兒子在合肥買套房子,最近就在合肥看房,看了無數(shù)家,大多不像樣價錢還奇高,這位親戚極度焦慮,以至于徹夜難眠。
這個親戚一向?qū)ξ也诲e,而我,正好有一套房子空在那里,前年冬天搬出去之后,我就打算把它賣掉,但總是猶豫不決。一方面是敝帚自珍,怕賤賣了,另一方面,我向來怕跟陌生人打交道。若是賣給這個親戚,倒是兩全其美,自家人,賺也罷虧也罷,反正沒便宜外人。
我于是跟我媽說,要么我那房子賣給他吧。我報了一個對雙方都比較合適的價錢,親戚欣然接受。
我手里突然就有了一筆錢,用它來干嗎呢?放在銀行里會貶值;投資股市?算了吧,我不相信我有能在股市上發(fā)財?shù)拿毁I理財產(chǎn)品?所有的理財產(chǎn)品都標(biāo)注著“投資有風(fēng)險”,萬一打水漂了,都沒處喊冤去。想來想去,如果不讓這筆錢縮水,就只有繼續(xù)買房這一條路。
我首先想在孩子將來讀初中的學(xué)校附近買個房子,致電幾家中介,都說沒有房源。有天,一個中介用一種普大喜奔的口氣告訴我,某小區(qū)有個85平米的二手房出來了,叫我立即來看房:“看房的太多了,我爭取幫你搶到。”等我來到現(xiàn)場,果然是烏泱泱的一屋子人,將那個本來就不怎么敞亮的房間擠得更暗,更讓我眼前一黑的是,這個沒陽臺南北不通透小區(qū)風(fēng)格很屌絲的房子,居然要兩萬一平米!
兩萬塊!我剛能接受合肥房價以萬計,一眨眼工夫,竟然上兩萬了?中介說,現(xiàn)在這周圍都是這個價。
回去的路上,我心情復(fù)雜,這周圍的房子沒法考慮了。大不了將來我開車一天接送娃四趟,也比出這個天價劃算。至于現(xiàn)在,不妨找個價格洼地買一套,慢慢等升值唄。
就這樣,我從剛需變成了投資者。
懂房產(chǎn)朋友劍指位于東南部的濱湖,說,要投資,還得看那一塊兒。
所謂濱湖,濱巢湖也,萬達要在這里建一個自稱可以媲美迪士尼的文旅城,據(jù)說省委省政府也要搬到這里來,看過一個規(guī)劃圖,確實是閃閃發(fā)光的樣子,但眼下,它還是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工地。我在塵霧中走進一家售樓處,該樓盤位置不錯,旁邊是未來的地鐵換乘點,還有個巨大的書城,房子品質(zhì)也不錯,說是有四恒,“恒溫恒濕恒氧……”還有一恒我忘了。售樓員帶我看了樣板房,我一見傾心,恨不得當(dāng)即買下,售樓員微笑得很專業(yè):對不起,我們下個月才開盤。
那就等下個月吧。出了售樓處,我捎帶著看了一下我以前買的那小房子,它雖然位于濱湖,但位置稍稍偏了些,正好這“四恒”房總價有點高,要么我把那套小房子也賣了,就不用貸款了。
這樣盤算著,我把車停到路邊車位上,把那房子掛到一個賣房的APP上了。考慮到我剛才看的那套精裝“四恒”房報價13500元一平米左右,我掛了11500元一平米。當(dāng)我點擊完發(fā)送,掛上檔繼續(xù)前行時,我的手機響了,從此之后,這一天里,這個手機就沒停過,在我接聽電話時,也不停地聽到有電話進來的提示(還好我聰明地掛了一個不怎么使用的備用手機號)。
所有的電話就一個意思,我要買房!我沒想到這么好賣,不由有些遲疑,當(dāng)我稍一遲疑,電話那邊開始自動提高價錢,從11500,到12000,最后我狠狠心,報13000,仍有人趨之若鶩,強烈要求和我見面??蓱z我一個慫人,活到四十歲上,心理上從來都是弱弱的,從沒有占據(jù)過主場,卻因為賣一個小房子,體驗到了被人苦苦相求的感覺。
行情如此之好,我也別想著一次性付款了,不如貸款買兩套,把這個略偏的小房子,置換到核心地段。這么一想,我于第二天,再一次地趕往濱湖。
那個“四恒”的樓盤沒有小房子,我換了一家去看,對方也說沒有房子賣,最近會加推。我剛開口咨詢房型位置,售樓小姐便冷艷地說:“如果你是投資,我建議你別問房型樓層位置了,你首先要考慮的是你能不能買得到。我們即將推出的房源只有一百多套,現(xiàn)在有一千多人登記了,有無數(shù)人拿著錢想買濱湖的房子?!蔽以G訥地表示,先留個號碼給她,她說:“你記下我的吧,我可能不記得給你打,你多留意我們開盤的消息,看到了就給我打電話?!?/p>
灰頭土臉地出了售樓處,趕往下一家,這次,一進大門,就看里面排成長隊,問了保安,才知道,這是在認(rèn)籌。人們爭先恐后,爭吵聲不絕于耳,保安好整以暇抱著手臂看著,嘴里嘀咕著:“擠啥擠呢?反正你們也買不著?!蔽衣犓@話,考慮自己應(yīng)該也屬于“反正也買不著”的那一類,便掉頭出了門。
到了第三家,倒是有房源,但都是一到三樓的,怕是冬天見不到太陽。唉,也別挑肥揀瘦的了,有得買就不錯了,卻聽售樓小姐丹唇輕啟,說:“二樓這套加車庫的話,大概在一百七十萬左右?!蔽覜]有聽錯吧,一百平米而已啊。售樓小姐說:“房價是一百二十萬,車位五十萬?!蔽艺f我可以不買車位嗎?售樓小姐說,那你繼續(xù)等我們后期加推吧。
恐慌的不只我一個人,即使那些沒有買房計劃的人,也受到了感染。前兩天我參加了一個飯局,一坐下來,大家就開始談房價?;椟S的燈影下,每個人臉上都有著急迫恐懼的表情,突然就想到“兵荒馬亂”四個字,房價完全打破了人們對財富的認(rèn)知,對生活節(jié)奏的掌控。
看到新聞里說,這次恐慌來得比四萬億入市那次還嚴(yán)重。想想也是,在從前,著急的大半是剛需,或者專業(yè)投資者,而這次,財富的急劇變化,卻讓人人都擔(dān)心自己被時代拋棄,生活下降,淪為邊緣。你可以說這很俗,說生活中應(yīng)該還有詩與遠(yuǎn)方,可是,作為一個寫作者,我一直自得于能靠寫作換得一飯一蔬,某日突然發(fā)現(xiàn),我“白頭搔更短”的寫作,回報遠(yuǎn)低于隔壁多跑了幾趟售樓處的女鄰居,不沮喪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這一輪暴漲什么時候結(jié)束,它漲,我會有點高興,因為在房價上漲的過程中,我是既得利益者,但是,如果它跌了,我也許更加喜悅——當(dāng)投機不再被獎賞被攛掇被鼓勵,我們的生活,才有望重新回到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秩序中,而不是有產(chǎn)者恒有產(chǎn);辛勤工作也會得到更多的尊重,而不是被無情地嘲弄。而我,也可以徹底不再風(fēng)塵仆仆地奔走于房市,可以坐下來安安生生地繼續(xù)看書碼字了。
我非常期待那一天。(朱樂怡摘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