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筐
地鐵上
擁擠的混濁的窒息的空間
晃動的曖昧的扭曲的臉孔
焦躁的疲憊的麻木的神情
外省的京味的夾雜的口音
臨時的不明的可疑的身份
……
聚集在一起。聚集在一起
被一節(jié)節(jié)奔跑的鐵皮挾裹著
像一個個密封不好的魚罐頭
散發(fā)出一股絕望的氣息
一個男人走著走著突然哭了起來
一個男人走著走著
突然哭了起來
聽不到抽泣聲
他只是在無聲地流淚
他看上去和我一樣
也是個外省男人
他孤單的身影
像一張移動的地圖
他落寞的眼神
如兩個漂泊的郵箱
他為什么哭呢
是不是和我一樣
老家也有個四歲的女兒
是不是也剛剛接完
親人的一個電話
或許他只是為
越聚越重的暮色哭
為即將到來的漫長的黑夜哭
或許什么也不因為
他就是想大哭一場
這個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動情的淚水
最后全都匯集到
我的身體里
泡軟了我早已
麻木堅硬的心
我跟在他后面走
我拍拍他肩膀關(guān)切地
叫了聲兄弟
他剛剛點著的煙卷
就很自然地
叼到了我的嘴里
中年賦
我身體里埋著曾祖父、祖父和大伯父。
那些死去的親人,在我血液里再次復活,
喋喋不休地,爭論著無常和輪回。
我總是插不上話,作為身體的局外人,
我倒更像個故人。
我的身體是一座孤寂的墳,常有時光的盜墓賊光顧。
這賊不貪財,只偷心。它偷過孔子的心,孟子的心,
老子的心。只有莊子的沒偷成,莊子說
“夫哀莫大于心死……”說著說著
一顆心就開始燃燒,慢慢變成了一堆灰燼。
失敗者的比喻總是令人愕然和徒生傷悲。
中年如潰敗之堤,如演到中場就散了的戲。
沒了演員,沒了觀眾,只剩下,
一套空空蕩蕩的戲袍,軀殼般,
兀自朝星空甩著水袖。
暮色里
公交車上,地鐵里
站牌下--
到處都擠滿了
急著往回趕的人
公交車上,地鐵里
站牌下--
到處都擠滿了
急著趕回去卸妝的人
西三環(huán)過街天橋
它是
北京的一根肋骨
斜插在
從花園橋
和航天橋之間
一片因發(fā)福而
隆起的肥膩的肚皮上
它是
鋼筋水泥做成的琵琶上
一條喑啞的琴弦
抱在后工業(yè)的懷里
任由秋風
彈撥了一遍
又一遍
每天
我都要從這兒過
有時候
我是城市肚子里的
一條蛔蟲
有時候
我是撫動琴弦的
一根手指
日全食
他們都忙著去看日全食
而我卻一直嘔吐不止--
我嘔吐。吐出了一截光陰的繩子
我嘔吐。吐出了一顆種子的憤怒
我嘔吐??谥袊姵鲮`魂的滿城燈火
我嘔吐。吐出了藏在心里的一條小路
我接著還吐出了一噸烏云的染料
慢慢慢慢地,染黑了我的房屋
太陽它黎明前,光顧了我
它一下子,沉進我的身體
變成了一只碩大無比的松鼠
它一下,一下
涂著一件黑色的皮衣
最后,又變成一只逃跑的大鳥
那迎風抖動的羽毛上
沾滿了命運的膽汁
乘火車由長春赴北京
此時夜色濃,風雪大
風雪中的長春大街
走著異國的人,流浪的人
旅途中落寞的人
那回眸一笑的俄羅斯女人
不是阿赫馬托娃
也不是茨維塔耶娃
我懷抱兩三冊舊書籍
腳下吱吱嘎嘎
心中愛恨交加
北國不宜指點江山
也不適合談風月
我只是個過客,漫天大風雪
贈我好盤纏
而那些散落在路上的碎銀子
已經(jīng)被踩得很臟了,無人去撿拾
一盆燉狗肉,二兩燒刀子
無奈也沒壯起,我這個慫人的膽
小巷里突然晃出的兩個刀疤臉
嚇得我夠嗆
我慌忙豎起領(lǐng)子,緊護著包
混在進站的人群里
手心里攥著,一張去北京的票
夜行車
火車快得像逃跑,這個壞家伙
快得讓人來不及比喻和抒情
村莊一閃而過,小鎮(zhèn)一閃而過
它們的區(qū)別僅在于幾粒清冷的燈光
和連成一片的燈火
樹木一閃而過,河流和橋梁一閃而過
這些大地上相對永恒的事物
只是此時視覺中的短暫一瞥
一些景物被拋棄被拉長
被扭曲被裁剪被拼接
靈魂的快鏡頭,出自兩列火車
交錯而過的瞬間效果
貼在對面車窗玻璃上的
另一雙窺視的眼睛
成為黑暗里最隱秘的細節(jié)
時光一段一段,記憶一截一截
只有夜色和陰影是甩不掉的
它們無賴般緊相隨
還有那枚老月亮,走得不慌也不忙
一晚上,始終懸在
十五車廂三號窗子的左上方
既沒向后也沒向前,多移動半寸
仿佛這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是靜止不動的
夜未眠
一場雨剛過,深夜的街
空無一人。也沒有
隨便出來閑逛的鬼
路燈昏黃,一個影子
漂在水洼里,像一具透明的尸體
一些樹木躲在陰影里嚇唬自己。繼而
成為陰影的一部分。黑暗在加深
夜的網(wǎng)越收越緊,出租車像一頭
疲憊的獸,從遠處一頭拱過來
又低喘著,跑遠了
我獨自一人,穿過北洼路幽暗的街角
--準備去買一包
孤獨是一座監(jiān)獄
--致梵·高
孤獨是一座監(jiān)獄,只適合囚禁更多的孤獨
瘋?cè)嗽汉芏?,梵·高只有一個
他活著,畫只配糊巴黎的雞窩
換不來面包他就吃顏料
買不起禮物,他割下自己的耳朵
送給他深愛的那個妓女
他沒有孩子,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向日葵
都領(lǐng)養(yǎng)成自己的孩子
他布道的嗓音憂傷
他叼煙斗的姿勢很酷
他用草帽檐上的燭光點亮星空
他把苦難涂抹得那么亮麗溫暖
他讓烏鴉守望麥田,他最后殺掉自己
只為祭祀太陽
他不屬于巴黎和倫敦,也不屬于津德爾特
這個可憐的家伙,他走得那么倉促
來不及帶走他的畫筆,他的苦難
倉促到,好像從來就不曾活過
孤獨療法
取白日夢一個
鄉(xiāng)愁三湯勺
金銀木的紅色籽實五粒
愛情、信仰各七克
清風八錢,月光九片
去皮,搗碎,研成末
借杜甫的一聲嘆息
做藥引
舀一瓢滄浪之水浸泡
用靈魂煎,讓歲月熬
一把命運的老砂壺
緩緩傾出人生的苦
不多不少,每次一碗
趁熱喝下,如飲甘露
甚妙甚妙。此方
不在《本草綱目》
猜火車
一列火車開過去了
又一列火車正開過來
它們從未知之地來
要到烏有之鄉(xiāng)去
車次不明,時速不定
每一列車都恍如一條細長的影子
從我身體的針孔中穿過
我的身體是時光里
一座孤獨的小站
我骨骼的道軌,我肉體的枕木
承載著,每一次的戰(zhàn)栗
和轟鳴
可歲月,這臺巨大的打磨機
讓身體變得厭倦和麻木
我只好繼續(xù)和靈魂玩
猜火車的游戲
你猜猜,你猜猜
就是猜明白了又能如何?誰都知道
那趟車總歸是要來的
長長的車廂里空空蕩蕩--
車頭上,站著
那個黑衣人
在江邊
沒有什么不是浪子的形象
那落魄的落日
那江面上越飄越遠的帆影
沒有誰比誰更苦命
在江邊游蕩的邋遢酒鬼
在江灘公園里撿拾空瓶子的老嫗
萬物總有它化解悲傷的辦法
蘆葦在水邊寫著排比句
老柳樹在岸上練習倒立
而江水總是渾濁、無言
從上游到下游
它用浩瀚包容了一切
白頭翁
在這里,沒有什么可以
被打擾。清風吹蕩
一片山河的氣息
連群峰,也在接受
落日無言的教育
多么安靜,只有那些
高尚的靈魂才配得上
這里的安靜,而
身后這一座城市,不配
被塵世的繩子拴住的人們,不配
遠處那兩條渾濁的江水
也不配
白頭翁在啼叫,高一聲
低一聲
仿佛在喚著誰的乳名
沒有誰肯出來答應
那些松柏不,那些野花不
那些碑石也不
白頭翁在啼叫,長一聲
短一聲
它一定在喚著誰的乳名
“還有雨水沖刷不盡的呵--”
還有雨水沖刷不盡的呵--
譬如,窗玻璃上的一塊油漆
屋檐上的一抹舊斑
那個撿垃圾的老人,他心中的苦
一個城市的苦,遠處蜿蜒的群山的苦
還有沂河水日夜不停的嗚咽
像沂河水一般,連綿不盡的屈辱
因果論
砍伐者拉著鋸
最后鋸傷了自己的影子
挖坑者揮著鍬
最后弄斷了自己的腳趾
告密者躲藏在人群里
一生被恐懼
牢牢捏住了舌頭
事情總是這樣
過河的毀在水里
走路的斃于途中
--只有死神他步履如飛
--肩上扛著自己的尸體
在珠海洗溫泉浴
去掉衣服、帽子、絲巾、圍脖、乳罩、鞋子、襪子
去掉假發(fā)套、假牙套和旅行必備的安全套
去掉那虛偽的矯飾的討好的獻媚的表情
去掉那看不見的面具和枷鎖
只剩下有限的布條,遮掩著我們
功能日益退化的私處
其它該露的都露出來了
一群胖的瘦的臃腫的松垮的身體
旱鴨子一般滑進泉水的T型臺
彼此展示著多余的贅肉重疊的肚皮隆起的小腹
展示著稀疏的腋毛茂密的胸毛深陷的乳溝
和下墜的乳房
浴場里沒有思想者,浴場里只有肉體
一堆被標示為“男人”或“女人”的,會呼吸的肉
在溫熱的泉水里撲騰、扭動
欲望霧氣般,從體內(nèi)上升
羞恥感一點一點地被喚醒
我們的身體,已經(jīng)被靈魂用得很舊了
如一件別人穿過的衣服,顯得那么陌生
我們在一面大鏡子面前,一遍遍地審視自己的身體
像碰見了數(shù)年前的父親和母親
中年的身體是脆弱的,簡直不堪一擊
我們最終在一個青春的胴體前,集體潰退
男女有別、各找各柜
依次換上了褲頭,系上了乳罩,穿上了衣服、鞋襪
圍上了絲巾、圍脖,安上了假發(fā)套、假牙套
在內(nèi)兜藏好安全套
最后相當嚴肅地,正了正頭上的帽子
旋轉(zhuǎn)門里,走出
一群編輯、作家、詩人、評論家、女教授、女博士、
女記者
彼此頷首,莞爾一笑
很機械很慣性很優(yōu)雅很矜持很紳士很淑女
吞吐
城市這頭巨獸,貪婪地,持續(xù)地
吞進立交橋,吐出不息的車流
吞進摩天大廈,突出密集的人群
吞進精神病院,吐出一群瘋子
吞進富人區(qū)、別墅區(qū),吐出乞丐和流浪漢
吞進城郊的門頭房按摩房,吐出嫖客和妓女
吞進警察局、看守所,吐出數(shù)不清的罪犯
吞進一座自來水廠,吐出一千條下水道
吞進萬家燈火,吐出紙醉金迷
吞進酒吧,吐出798
吞進搖頭丸,吐出安全套
吞進印鈔機、點鈔機
吐出票子票子票子票子票子票子票子票子票子
吞進超級市場、菜市場
吐出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有多少土地,土地正在一點點地消失
有多少房子,房子還在迅速地拔地而起
挖掘機瘋狂地挖啊挖
推土機拼命地推啊推
攪拌機不停地抖啊抖
軋路機一味地碾啊碾
一排排腳手架,擺出一副入侵者的姿態(tài)
一點點蠶食著僅存的古典和浪漫
開發(fā)商用膨脹的樓群,練習吹泡泡
終于把疲軟的經(jīng)濟吹成了泡沫
把無數(shù)個家庭的美夢,吹成了泡影
操蛋的設(shè)計師和建筑師,正合謀豎起
更多離奇的固體構(gòu)思
譬如馬賽克的梳妝臺,混凝土的破褲衩
花邊新聞的年代,眼球被噱頭承包,良心被折價賤賣
贗品被公然請進博物館
并配有權(quán)威專家出具的真跡鑒定書
沒有瘋狂的,只有更瘋狂的
汽車的輪子,火車的輪子,哪吒的飛火輪子
鳥兒的翅膀,飛機的翅膀,飛得更快的火箭
沒有翅膀。在速度里飲鴆止渴
速度成為你我的宿命
已經(jīng)被遠遠拋在腦后了
徒步逐日的夸父
跨著毛驢路過朱門的杜甫
騎著自行車追蝴蝶的胡適
在倫敦閑逛的狄更斯
在巴黎游蕩的波德萊爾……
升騰起來了,那世俗的灰塵和煙霧
把天空壓得很低很低
遮住了人們,眺望星辰的眼睛
喧響起來了,那汽車的低吼火車的長嚎
大機械的轟鳴,小販的吆喝,討價還價聲
觥籌交錯聲,搓麻聲,數(shù)錢聲,叫喊聲,叫罵聲
徒步穿越半個城市
叫床聲……
這喧囂的河流,一浪高過一浪
傾聽天籟的詩人突然變成了聾子
城市的上空找不到夜鶯。人群被丟在廣場上
像上帝隨手丟下的抹布
男人們集體患上了陽痿病
用煽情和臆想打發(fā)日子,已忘記了如何憤怒
女人自發(fā)組成一支隊伍,準備遠離城市
去遠方尋找醫(yī)治男人和這個世界的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