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發(fā)亮
歷史的年輪,把我們帶回到了盛唐時的商於古道。
這里是大唐帝國可與絲綢之路相媲美的商賈之道,詩歌之路。商於古道由長安藍(lán)田,越秦嶺,過商州、丹鳳,商南入河南的一條交通要道,一條商於古道影響幾乎達(dá)半個中國。在巨大的歷史落差與戲劇性的朝代更替中,商於古道見證了歷朝歷代的興衰更迭,見證并隱藏了數(shù)以千計(jì)萬計(jì)的傳奇故事。
當(dāng)歷史穿越到盛唐,落腳在群山逶迤間的商於古道,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是飛騎而過的驛站信使,往來穿梭的商賈馬幫,心情沉重的南貶官吏,游興意濃的文人騷客。李白、杜甫、韓愈、李商隱等名人志士,在游歷這方山水,往來長安追求功名的同時,寄情山水,詩吟風(fēng)物,抒懷心聲,把唐詩推向了千古絕唱。
白居易,就是這千古絕唱的一員虎將。他的詩歌,輕輕淺淺,明白如話,百姓喜愛他,皇帝懷念他,后人傳唱他。他是中唐一聲嘹亮的嗩吶,富麗,高昂,婉轉(zhuǎn),尖刻,有時吶喊,有時嗚咽。
時光匆匆而過。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被誣因母墜井有虧人之孝道,被貶江州。出長安,進(jìn)藍(lán)田踏入商山道。無盡的苦悶哀愁沉重地橫亙于他的心頭。面對秦嶺的壯美,他不置一詞,人生低谷的不滿和失落讓詩人感嘆萬分:“停驂問前路,路在秋云里。蒼蒼縣南道,去途從此始。絕頂忽盤上,眾山皆下視。下視千萬峰,峰頂如浪起。”(《初出藍(lán)田路作》)還沒到藍(lán)關(guān),還沒踏入“崎嶇古聞同”的六百商於古道,還沒真正感受古道行進(jìn)的艱辛與滄桑,詩人的語調(diào)中就平添了幾分愁感。那下來的時光呢?白居易靜立在山巔,回望長安,一絲依戀、一絲憂郁、一絲惆悵,“草草辭家憂后事,遲遲去歸問路途,望秦嶺上回頭立,無限秋風(fēng)吹白須。”一首《初貶官過望秦嶺》簡單的小詩,卻道出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矛盾與糾結(jié)。他渴望朝廷,卻也忌憚朝廷。他心中明白,那條如錦的仕途之路,始終是他到不了的遠(yuǎn)方,只能任無限的秋風(fēng)吹動花白的胡須,讓無盡的渴望散落在這貶官途中的商於古道上。
從秦嶺下來,路過四皓廟,詩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被貶的不平,一首《題四皓廟》憤然而從心底呼出:“臥逃秦亂起安劉,舒卷如云得自由,若有精靈應(yīng)笑我,不成一事謫江州?!痹娙藢λ酿╇[居商山避秦亂,復(fù)出商山安漢室的景仰,對自己沒干成事反被貶往江州的遺憾,成了他永生的困惑和解不開的精神枷鎖?;实鄱鲗櫯c貶謫,只在朝夕之間。如今,他這個被貶之人,恐怕是回朝無望,不歸隱山林,又該走向何處呢?
彎彎曲曲的古道兩旁長滿了不知名的小草,開放著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小花們互相依偎著,互相安撫著,一陣山風(fēng)吹來,微微點(diǎn)頭,好像要告訴詩人白居易什么。藍(lán)天、白云、小花、小草和山林連成一片,遠(yuǎn)處的驛站顯得那么滄桑、古樸。這是一顆蒼涼的心與蒼涼物景的對話,一位悲切的人與另一種悲切的生靈的物語。不同的心境,不同的視覺,亦是不一樣的心聲,不一樣的風(fēng)采,不一樣的生命圖騰。
山水自有禪機(jī)的,這個禪機(jī)就是當(dāng)太陽告別晚霞時,新的一天就要到來了。山水自有靈性的,這個靈性就是月亮掛在天空時,思鄉(xiāng)思家的情感就悄然地鉆進(jìn)了心房。
月照林上,竹影婆娑,在搖曳的月光中,在沉郁無奈的嘆息聲中,詩人從古道有思想的山水花草中,走向了人生的一個轉(zhuǎn)彎處:詩意的山水、山水的人生,詩意的人生、人生的詩意。
詩詞,是他詩意的人生的精神筆記。他所經(jīng)歷的那些美好的、悲痛的與悲壯的都被定格在他的詩詞中,成了永恒。
詩人敞開衣襟,坐在山間一塊石頭上,任由清風(fēng)撲面而來,凝望湖西碧嶺蒼岑四面壁立如斧削的仙娥削壁,湖面上輕紗般的薄霧飄來蕩去。前所未有的清爽,前所未有的無憂無慮,腦子一片空白,寧靜得如湖面,這是他長久以來盼望的事情。寧靜過后,一首過仙娥驛《仙娥峰下作》,讓靜如處子的湖面泛起陣陣波瀾。
“我為東南行,始登商山道,商山無數(shù)峰,最愛仙娥好。參差樹若插,匼匝云如抱,渴望寒玉泉,香聞紫芝草。青巖屏削碧,白石床鋪縞,向無如此物,安足留四皓。感彼私自問,歸山何不早,可能塵土中,還隨眾人老”。
遠(yuǎn)處的山上有一座寺廟,裊裊的青煙順著山體慢慢地往高處蔓延。橙紅色的屋頂好像與天空連接。伴著清風(fēng),白居易仰天長嘆,吟出了《讀史》《詠史》兩首廣為流傳的詩句。
“商山有黃綺,潁川有巢許,何不從之游,超然離網(wǎng)罟。山林少羈鞅,世路多艱阻,寄謝伐檀人,慎勿嗟穹處”。在詩人眼中,商山有夏黃公、綺里季、甪里先生、東園公四位隱士,潁川有巢父、許由兩位高士,看看他們想想自己,世路多艱阻,但山林少羈鞅,自己為何不隨他們那樣去擺脫凡塵,逍之世外,云游四方,寄情山水呢?“草茫茫、土蒼蒼。蒼蒼茫茫在何處?”百姓疾苦,官場晦暗,憑君回首向南望,漢文葬在霸陵原。詩人想用詩的劍氣,提升他內(nèi)心強(qiáng)烈的吶喊?!扒啬ダ麆乩钏?,齊燒沸鼎烹酈其,可憐黃綺入商山,閑臥白云歌紫芝。彼為菹醢機(jī)上盡,此類鸞皇天外飛,去者逍遙來者死,乃知禍福非天為?!薄蹲x史》到《詠史》,詩人想告訴世人什么?他又在告誡自己一個什么?
山在叩首,云在流淚,風(fēng)在哭泣,就連在商洛古道上散步的山雀、山兔和山羊,也情不自禁停下腳,看著古道上詩人慢慢遠(yuǎn)去的身影。此時的詩人,行吟在商於古道上,已將名利拋于身外。淡然且泰然間,商於古道上留下了詩人兩首在不同場景、不同物語下同標(biāo)題的《商山路有感》和那首廣為傳唱的名篇《登商山最高頂》。“萬里路長在,六年身始?xì)w,所經(jīng)多舊館,大半主人非。”詩人感嘆六載歲月,商山路驛館依舊然主人非,人間滄桑,自身被貶又被召,不知是禍?zhǔn)歉!!皯涀蛘鬟€日,三人歸路同,此生都是夢,前事旋成空。杓直泉埋玉,虞平燭過風(fēng),唯殘樂天在,頭白向東流?!边h(yuǎn)方的蒼穹,漸漸變得模糊,古道兩旁的山林好像讀懂了人類的情感,望著一臉茫然無奈的詩人。老天就是這么愛捉弄人,被召長安不到兩年,白居易又一次踏上商山路。
漫漫長路,再一次踏上商於古道,觸景生情,白居易無端陷入了矛盾之中。一面是對仕途念念不忘的心,一面是平靜生活的向往。長安,是心頭揮之不去的魔咒,時時刻刻盤繞在白居易的腦海中。春去冬來,日積月累,變成了他心中的一個結(jié),揮之不去,難于解開,卻也割舍不掉。登上商山頂,眼前無限風(fēng)光,讓詩人瞬間忘卻了一切,滿腦子只想著《登商山最高峰》。
“高高此山頂,回望唯煙云,下有一條路,通達(dá)楚與秦?;蛎T其心,或利牽其身,乘者及負(fù)者,來去何云云。我亦斯人徒,未能出囂塵,七年三往復(fù),何得笑他人?!蔽魍L安,煙云繚繞,恍若隔世;東眺武關(guān),在連接秦楚的商於古道上,行走的人,有的為名所誘,有的為利所牽,有的乘馬坐轎,有的為生計(jì)揮汗奔波,想想自己七年間三過這里,一絲酸楚,一句自嘲,豈有資格嘲笑路人。
“商州南十里,有水名壽泉,涌出石崖下,流經(jīng)山店前。憶昔相送日,我去君言還,寒波與老淚,此地共潺湲。一去歷萬里,再來經(jīng)六年,形容已變改,處所猶所然。他日君過此,殷勤吟此篇?!背醮旱纳天豆诺?,有一種獨(dú)特的美。位于商州城南十里的周家尖角,有眼水質(zhì)甘美的“壽泉”。泉邊,他與楊九席地而坐的那方山石,已被路人歇腳時磨光,不見了當(dāng)年拙樸的模樣,唯有當(dāng)年山石旁那棵弱不禁風(fēng)的小樹,經(jīng)歷了歲月的洗禮,長成了參天大樹,微風(fēng)吹過,樹葉好像訴說著當(dāng)年二人談詩論道的情景。
那個在棣花驛清風(fēng)街漫步的晚上,白居易伴著無限的困惑和糾結(jié)入眠。夢中,想起了自己遭貶途經(jīng)商州見到籠中鸚鵡,借題抒發(fā)而就的《商山路逢紅鸚鵡》“文章慧辯皆如此,籠檻何年出得身”;他想起了在丹鳳武關(guān)見到元稹《題山石榴花》后,自己和賦的《武關(guān)南見元九題山石榴花見寄》“往事同路不同時,榴花不見見君詩”;想起了貶任杭州刺史,夜宿商南富水陽城驛,面對皎月有感而發(fā)的《宿陽城驛對月》“鳳凰池上月,送我過商山”。
那晚,月亮特圓特圓,皎潔的月光將驛站灑得如夢如幻。白居易披衣出門,遠(yuǎn)處傳來“秋天高高秋光情,秋風(fēng)裊裊秋蟲鳴,商嶺老人自追逐,蓬丘逸士笑相迎”,這不是自己《秋日游龍門醉中狂歌》嗎?詩人借著夢囈一揮而就了《棣水驛見楊八題夢兄弟詩》“遙聞旅宿夢兄弟,應(yīng)為郵亭名棣花,名作棣花來早晚,自題詩后屬楊家?!边@一刻,天地為之動容。若白居易恍然大悟退隱棣花,采芝商山,那盛唐就沒有了詩人“宦途自此心長別,世事從今口不開”的仰天長嘆,就沒有了詩人“夜深明月卷簾愁,日暮青山望鄉(xiāng)泣”的心靈告白,就沒有了詩人“一半相思牽山水,兩袖清風(fēng)報(bào)家國”的終身遺憾,那商於古道在歷史的長河中就多了幾份傳奇、幾份輝煌,就有了月的吟歌、星的陪伴,那棣花驛也會在歷史的空間多了幾份璀璨、幾分光環(huán),那詩人的未來就多了天的庇佑、云的祝福。
少年得志,青年入仕,中年貶謫,將老歸隱。
漫漫長路,這一生,白居易走得太過不易。命運(yùn)斗轉(zhuǎn)中,他看盡了仕途艱辛,看盡了人間冷暖。幾十載的春夏秋冬,寒來暑往,有著他的夢想和希望,有著他的無奈與彷徨,有著他奮斗的腳印,也有著他失望的淚水。風(fēng)雨過后,一切都成為過往,唯有淡然的安寧,才是永遠(yuǎn)的精神故鄉(xiāng)。白居易七年三過商山路,漫漫古道不僅留下了詩人許多傳奇,留下了詩人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而且散落在故道上的詩篇,成了詩人永遠(yuǎn)的精神家園。
穿越所有時間和空間,詩人的腳步聲還在商於古道上跫然扣響,詩人的笑容還在商於古道上不時閃現(xiàn),詩人遺落在商於古道上的酒袋還靜臥在某一個角落,靜靜地守望著主人的歸來。
選自《海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