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湖南省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湖南文學》 《上海文學》 《作品》 《北京文學》 《山花》 《西部》等刊物,現(xiàn)居長沙,自由職業(yè)者。
那場雨下得突然,晴空中猛地一陣電閃雷鳴,四公剛把擺在區(qū)文化宮門口的修鞋挑子挪進大廳,雨便追著腳后跟落了下來。而梅婆就是在這天下午死的。
當時,小珍家的虎子獨自在閣樓上玩,看見一道閃電射在梅婆院內(nèi)那棵泡桐樹上,然后繞著樹干飛出一群帶白色翅膀的黑螞蟻,鋪天蓋地地彌漫了整個院子?;⒆踊琶ο铝碎w樓,隨腳趿拉一雙拖鞋,匆匆朝對面跑去。
梅婆家的院門虛掩著,門上最初涂了一層很厚的黑漆,日子久了,被風雨侵蝕得斑駁陸離,油漆剝落的地方則呈現(xiàn)一種飽經(jīng)滄桑的暗灰色。這個小院曾是一個大院的套院,只有一幢兩間朝東的雜屋,通向大院的側(cè)門被青磚砌死。大院是一座二層樓帶天井回廊的四合院,成了公家的街道辦事處所在。小院除了朝東的這幢平房,靠北墻有一棵泡桐樹。泡桐早春開花,現(xiàn)在已是盛夏,樹冠上掛著幾串褐色的果實。因樹齡老了,內(nèi)部已有些中空,樹根處裂開一個黑黢黢的大洞,螞蟻就是從樹洞里面飛出來的。
“哦呀!”虎子嚇了一跳。不是膽小,而是驚訝。他猶豫了片刻,轉(zhuǎn)身跑到墻角四處搜尋,試圖找一塊石頭或碎磚把樹洞堵起來。找到窗邊,看見梅婆靜靜地坐在一張破舊藤椅上,頭垂在胸前,樣子非常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
人們相信梅婆是在這天下午死的。當然,也有可能在中午,或者上午。而虎子看見飛螞蟻的情景,卻沒人能夠證明。在大家聞訊趕來時,那群圍著泡桐團團飛舞,幾乎充滿了整個院子的黑螞蟻,瞬間消失得了無蹤影,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考證的蛛絲馬跡。
五婆見多識廣,她除了每天走街串巷叫賣冰棒外,還偶爾去醫(yī)院抽血。她把虎子拉到身前,認真地蹲著,用患關節(jié)炎的粗大手指翻開虎子的眼皮,足足看了一分鐘,然后斷言不是中邪。再者,雨后黃昏,熱氣已消退了許多,也沒有中暑導致頭昏眼花的道理。
“真奇怪呀。” 五婆把一邊虛腫的胖臉在肩膀上蹭了幾下,用以掩飾內(nèi)心的不踏實。
“虎子,告訴媽,你看見了什么?!?小珍將有些木然的虎子抱到一邊,小聲問,生怕嚇著了他。
“很多、很大的螞蟻,飛走了,在那個洞里面。”虎子指著樹根,四公坐著的地方。
也許常年被太陽照射,四公一直在脫頭發(fā),頂部差不多完全禿了,露出像牛皮紙般的頭皮。他面朝樹洞,坐在鞋挑子一頭的木箱上,從不同角度仔細觀察;同時,手里用根長竹條,小心翼翼地伸進洞中探索。就一個補鞋匠來說,他的背的確應該是駝的。
“啊,啊……”他仰起頭,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低頭久了,感到有點頭暈。他老了,他覺得。
四公剛才發(fā)出的聲音很尖,怪異得仿佛從喉嚨里硬擠出來似的。一公聽見,幾乎以為是鳥叫。一公離四公很近,在四公研究樹洞的當兒,他卻陷入了一種沉思——從他下意識地觸摸捧在手里的一把紫砂壺蓋的動作上可以判斷。一公眼睛是濁黃的,并且左眼患嚴重的白內(nèi)障。因為老了,思維總斷斷續(xù)續(xù)的,經(jīng)常模糊不清,有時竟像孩童一樣空白。在所有在場的人中,他最有理由傷感,因為清晨,他養(yǎng)的那只畫眉鳥,毫無緣由突然死了。此刻,他似有所悟,就湊近四公。
“四公,是只有靈性的鳥吶!” 如果先前他還是猜想的話,現(xiàn)在他覺得已經(jīng)肯定了。
“……”四公抬起頭,頜下的一小撮胡須很長,黃而稀疏,像老鼠須一樣向上翹著,神態(tài)癡癡的,顯得呆傻。
有跡象表明,四公的遲鈍令一公泄氣,甚至隱約有了懷疑和猶豫。不過,一公是一個雖然固執(zhí)但又不乏和氣的老頭兒,或者說,因為他也需要別人的同情。
“我是說我的畫眉呢。不是嗎?鳥最通靈性,它今天清晨毫無征兆地死了。比如,林黛玉的那只鸚鵡。” 進一步提示。
“不是嗎?”又問。
“哦?!彼墓K于眨了眨眼睛,用竹條在地面胡亂比畫了幾筆。他仿佛知道古時候有一位叫林黛玉的大家小姐,養(yǎng)過一只會說話的鳥兒,大概也是在某一天不聲不響莫名其妙地死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一公買到這只畫眉。原本,他是去看一株名貴的“小雪素”蘭花。他每天守在花店門口,不為別的,只是希望知道何人把花買走的。那天,他已經(jīng)走過了花店相鄰的鳥市,卻又鬼使神差地折了回來。
“啊,一只多神氣的畫眉呀。”他把沒生白內(nèi)障的右眼貼著籠子看。
“您老好眼力,是識貨的主。”鳥販子十分殷勤,“瞧,這邊;瞧,這邊。眉毛多長。您老用心,再聽它叫幾聲?!?/p>
“噓,噓……”鳥販子逗鳥叫,鳥卻不叫。
直到第二天,早晨出了很大的太陽,一公把鳥籠掛到閣樓的涼臺上,陽光斜斜地照亮了半邊鳥籠,畫眉興奮地扇了扇翅膀,然后撲撲棱棱在籠子里跳著圈子,終于開口叫了。
這是條古舊的巷子,沿江邊的走勢,曲折蜿蜒三里許,盡頭穿過沿江馬路,下到江邊是一座糞碼頭,每天都有鄉(xiāng)下人搖著木板船到碼頭運糞。糞碼頭往上十幾級臺階處,用紅磚圍出一塊很大的空地,空地中間有幾棵粗大的老樟樹,樹旁常年堆積一些細沙和鵝卵石。白天,當鄉(xiāng)下拖糞的木船“吱吱咯咯”搖離水岸,總會有附近幾條巷子的孩童,用卵石或瓦片追著船尾的浪花打水漂。
這一片老街區(qū),是典型的江南建筑風格,粉墻黑瓦,順著一條不規(guī)則的麻石路,曲曲彎彎烘托出一帶煙雨朦朧的暮春景色。房子臨街門臉都不太大,但縱深很深,院中一處天井,光亮隱約可以照見里面灰暗的磚墻。而臨街一面墻,大多是用木板隔成的,有的人家白天把木板一卸,變成各種雜貨鋪子:或賣南食;或賣瓷器炊具;或賣紙墨筆硯學習用品;或賣河鮮山貨;甚或還有售賣花圈祭葬壽衣等等,不一而足。
小珍的祖父最初開了一爿米店,因為經(jīng)營有術(shù),逐漸燎原成一種氣象,米店擴大成一座面粉廠,不但在街口梅婆家對面盤下一個大院,還在城中心繁華地段開了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綢莊,不料卻因此在解放后定了資本家的成份。此時小珍的爺爺已過世,父親是讀洋學堂的新文化青年,新中國成立伊始,除了自家居住的院子,把剩下的所有產(chǎn)業(yè)都主動上交給了公家,公私合營時,還一度任過在他家面粉廠基礎上組建的“ 紅星” 食品加工廠廠長。小珍是“大躍進”那年出生的,不久全家隨著在“鳴放”時被打成右派的父親下放到新疆一處農(nóng)場。五年后父親病故,母親拉扯著小珍和三歲的妹妹,只好被人攛掇草草嫁了一家當?shù)貪h族農(nóng)戶。
十七歲時,小珍獨自一人返回了城里。她家的院子還在,但已住了六戶人家,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雜院。文婆看她可憐,代表街道辦事處向區(qū)里打了報告,在大院騰出一間臨街堆雜物的房子給她,并把小珍招工進了街道辦的“東方”鞋廠。
小珍未婚懷孕,猶如她堅持生下虎子而又無人知曉虎子父親是誰一樣撲朔迷離,此事竟連與她過從甚密的四丫等幾個姐妹也未探得一點口風。臨盆,是梅婆接的產(chǎn)。當時,正值最后一任駐廠軍代表撤走半年,社會有些動蕩,一切似乎處在一種雜亂的變革中,一切似乎又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平靜。所以,小珍的故事,在人們茶余飯后咀嚼了一段日子后,漸漸的便被那一時期不斷出現(xiàn)的軼事新聞沖淡得沒有太多味道了。
虎子咿咿呀呀地一天天地會走路了,他喜歡到梅婆院子里玩,特別是初夏,每當下過陣雨,梅婆院內(nèi)總會飄落一地的泡桐花。他把花拾在手里,然后一朵朵丟到水溝中,看著粉白色的花朵被雨水沖得浮浮沉沉,像帆船一樣隨波流動,在暗溝入口處急急地轉(zhuǎn)著圓圈,圓圈越轉(zhuǎn)越小,最后流入暗溝不見了。
稍大一點,虎子也會跑到糞碼頭去玩。鄉(xiāng)下人每天依然來此運糞,不過,手搖的木板船已換成能卷起很大浪花的機電船,已沒有孩童追著船尾打水漂了。他們找到了別的樂趣,在沙堆上掏洞打滾,圍著那幾棵老樟樹捉迷藏。一次,鄉(xiāng)下人運糞走后,沒蓋嚴糞池上的預制板蓋,傍晚,七公家的小胖被人發(fā)現(xiàn)掉進糞池里淹死了。
小珍再不許虎子到外面瘋跑。上班時,把他反扣在屋里?;⒆硬豢薏霍[,他爬上閣樓,擺弄從沙堆里收集的花石子,玩梅婆給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膩味了,則趴在窗口望天,望梅婆院里的那棵泡桐樹,望隔壁人家屋檐下晾的花花綠綠的衣服。時間久了,悶得想撒尿,就將手里的東西朝巷道亂丟,恰好遇見鞋廠新來的技術(shù)員洪貴,戴了一副鏡片厚厚的眼鏡低頭走來,虎子想也沒想,照他頭上丟了一顆石子。
小珍回家時,洪貴已用一塊碎布條把頭包扎了,正坐在地板上和虎子搭積木。此后,洪貴經(jīng)常拿一些連環(huán)畫或識字用的圖片來看虎子,如果趕上飯點,便把書和圖片放在靠墻的木柜上,同虎子一起坐在桌前等小珍盛飯。
“冰棒——白糖、綠豆冰棍。三分、五分?!蔽迤磐浦飨?,扯亮了嗓子喊。
“雪糕,有大雪糕吶!”
天陰沉沉的,卻沒有落雨,間或響一串悶雷,也越滾越遠。秋蟬爬在梧桐樹枝上,不知死活地聒噪;貼在地面的冰棒紙,被風吹鼓了勁,四處翻飛。五婆望了望天空,扯下草帽扇風,大號和尚領汗衫汗津津的,因沒戴胸罩,一對大奶子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肚皮上。像大多賣過血的人,她身體虛胖,嗓子有點嘶啞。
又是一串悶雷,天陡然墨黑了,似乎真要落雨。與大多行走匆匆的路人形成反差的是,迎面走來一個邋里邋遢的漢子,斜背著行李卷,若無其事地踽踽獨行著,見了路邊一處積雨的水坑,竟然趴在地上喝了一氣,然后用骯臟的衣袖胡亂揩了揩嘴,并且嘟嘟囔囔念了幾句。五婆沒聽清,因為她的眼睛正好被樹上吹下的灰塵瞇住了。
五婆揉了一陣眼睛,抬頭又望了望天,鼻子癢癢的,不禁響亮地打了個噴嚏。天氣不好,一箱冰棍還剩多半,五婆也只好收了凳子,推了冰棍箱回家。
“五婆,今天收工早啊!”四婆顫著一雙小腳,手里提著一個醬油瓶從巷子出來。
“這個砍老殼的鬼天氣,整日哭喪一副臉。你瞧,還有大半箱吶。” 五婆掀開捂在箱子里的棉絮讓四婆看。
“來,小五。拿一支雪糕?!眹^來一群孩童,拿了五婆一一散發(fā)的冰棍,然后一窩蜂高興地跑了。
“五婆吶,又讓你破費了。”
“反正融了也白糟蹋了。四婆,你也嘗一支?!?/p>
“喲,真甜。人一老,牙也松散了,就這快融的冰棍,含著才上勁。”
“是呀,是呀?!?/p>
“牙怎樣,你的牙?”四婆一邊問,一邊小心地吸了一口冰棍。
“還好,還好?!?五婆捂好棉絮,又望了望天。
“牙好,就是福氣。”四婆說著,慢慢出了巷口。
三十多年前出走的那個男人,去年突然從美國回來,在文婆和區(qū)政協(xié)的干部陪同下,一路噓唏地不停用手帕捂著鼻子,把整個屋子幾乎所有角落仔仔細細地摸索了一遍,甚至彎著已顯龍鐘的腰身爬上了低矮的閣樓。五婆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她表情漠然地坐在門洞里,仿佛局外人,似乎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似乎一切與她沒有任何瓜葛。男人走后,她每個季度都會收到一筆一千美元的匯款。但五婆依然推著底部裝有滑輪的箱子,走街串巷地叫賣冰棍。白日苦長,冰棍箱擱在墻角令她感到心里空蕩蕩的沒有著落。小光、小明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再不用她每月抽一次血給他們買肉吃了。
“唉!”想起醫(yī)院,五婆總會聞到一股嗆人的福爾馬林氣味,每次從醫(yī)院回家,都恨不得把五臟六腑全吐出來。
一只蟑螂從墻壁裂縫中露出大半截身子,閃了幾閃,又縮了回去。七公把視線從蟑螂身上收回,有些不耐煩了。
“走啊,走啊?!彼涯笤谑掷锏膸最w棋子砸得啪啪響。
文六公一動不動,老僧入定般,眼睛死死盯著自己一方的棋盤。
“殺象,將軍……”嘴里囁嚅著,手卻舉棋不定。
觀局的幾個老頭兒,業(yè)已憋出一身汗。明眼看得出,七公右路的二路臥槽馬才是真正危險的殺著。但棋盤上寫明“看棋不語真君子”,只好鼓瞪著眼睛,不敢出大氣。
文六公奇瘦,卻穿一件大號夾衣,人站起來空飄飄的,仿佛鄉(xiāng)下插在稻田邊嚇麻雀的草人。他患有輕微小腦萎縮,走路前傾,掌握不好平衡,讓人擔心時刻會栽倒一樣。七公卻胖,四平八穩(wěn)坐在椅子上,猶如地攤上擺的笑面羅漢。通常三盤棋七公至少贏兩局,文六公眼老花,而且“妻管炎”。
“算了,算了。七公,過來玩牌?!彼墓肿蓧K骨牌,那邊就有幾人圍過去,按各自方位坐在石桌前。
四公下巴很尖,稍稍上翹,越發(fā)顯見稀疏生長出的一撮淡黃胡子。他平日最瞧不上文六公的作派——在文婆面前唯唯諾諾,全沒有老爺們的骨氣。
“和棋吧?!逼吖艽蠖鹊貙⑹掷锏钠遄臃畔?,端起茶杯淺淺喝了一口。
文六公不甘心,依然盯了一會兒殘局,正猶豫是否過去看牌,被文婆在屋門口喊了一嗓子,只好悻悻地回家。
這是一塊不大的公共綠地,靠墻有一口幾乎荒廢的老井,井邊種有三棵桂樹,到了秋天,桂花飄香彌漫了半條巷子。綠地中間有幾張石桌石凳,天氣晴好時,此處便是巷里人家休閑娛樂及社交場地。
一公不下棋,也不玩牌。起初栽了幾盆蘭草,卻總是病病歪歪地培育出一種秋風肅殺似的風景,于是移心別戀,又迷上了養(yǎng)鳥。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提了鳥籠,到江邊柳樹下遛鳥——他不喜歡去巷里那塊場地,嫌熟人多太吵。若在熱天,碰巧遇見五婆,會給他一支綠豆冰棍。
“嘿,冰牙。”他吸幾口,咬下一粒綠豆喂鳥。
“吃吧。綠豆,消火?!卑咽种干爝M籠子。
鳥在手上吃完綠豆,歪了頭看他。
“哦,還要。你也愛吃綠豆。”
“五婆,鳥愛吃綠豆呢!”再見到五婆,他高興地告訴她。
人到暮年,容易養(yǎng)成一種習慣,或者自以為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因此,慢慢則產(chǎn)生了一種對習慣的慣性依賴,自然而然便融入了日常生活,形成了一種規(guī)律。今天,一公卻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老得不中用了,甚至連鳥也養(yǎng)不活了,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似乎又與生俱來的深切孤獨。夕陽下,垂柳拂蘇,枝條每搖擺一下,都會掉落幾片細長的葉子。一公突然感到嗓子發(fā)澀,張了張嘴,一口苦痰憋得他流出幾滴渾濁的眼淚。
大凡去過杭州的人,應該知道市內(nèi)一處四眼井的風景點,就在馬路邊上,很普通的麻石上鑿了四口井眼,還專門設了一塊站牌,有幾路公共汽車路過此地。八公沒考證過它的確切出處,感覺跟巷子里那口老井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巷子里這口老井也有兩個井眼,用水繁忙時可以分別取水?,F(xiàn)在自來水直接通入了家里,老井已經(jīng)近乎荒廢,只在井沿壁上,留下了一道道取水時麻繩勒的或深或淺的印痕。
但八公一直取井水泡茶。他喝茶非常講究,茶葉不一定名貴,卻一定要是谷雨前的新茶,而且最好是早晨帶著露水采制的。
“早上采的稱茶,下午為茗。所謂茶茗者,不能一概而論。” 他常如此對人說。
除了茶葉,八公用水也十分講究,受條件所限,雖不能做到“ 清、活、輕、甘、冽” ,但比之自來水,等而上之一定要取井水,并且取水選在天未破曉時,經(jīng)過了一夜的沉寂,井水少了許多浮躁氣味。煮水不用煤,他請人專門制作了一個黃泥爐子,燒三寸長短的干柴。煮水還不能沾鐵氣,用銅官窯的陶罐。美中不足,唯一的遺憾是缺少一把上品紫砂壺,或者這正是他常邀一公品茶的主要因由。一公那把紫砂壺,他仔細賞玩過,無疑是清初陳鳴遠的妙品,因把玩的年月久了,壺表面有了一層溫潤迷人的包漿。
除了嗜茶,八公還寫得一筆好魏碑,渾重險峻中不乏流利舒暢,字字還透露出樸拙的隸意。也有人評價他的草書奇詭,龍蛇驚走間直追先鄉(xiāng)賢懷素。而他自認慚愧,解嘲說或者因為嗜茶而不好酒的緣故,所以難得出塵化境。
八公為人雖然有些怪癖,但也不失隨和。這一帶老城區(qū)自古就是小商品集散地,人家多有從商的習慣,而且鋪面大小不論,門楣上都懸有一塊文雅的匾額。八公幾乎來者不拒,潤筆卻在可有可無之間。當然,投其所好,如果能有一包上好的茶葉,八公自然會在經(jīng)營布局時格外用心。
而八公與一公的交情卻類似君子之交,除了他有一把令人艷羨的紫砂壺外,一公還養(yǎng)蘭草。蘭花被孔子譽為王者之香,沒有脫俗的修為不能經(jīng)營此道。但后來一公放棄了蘭草,曠日手托了一架鳥籠招搖過市,八公認為一公沾染上了市井之氣,從此再少邀他一同品茶了。
四公把修鞋挑子擺在區(qū)文化宮門口,是因為地界人多熱鬧。挑子一頭是一架縫鎖鞋線的手搖機子,以及連接一體的一個鐵砧;另一頭是一個木板箱子,里面裝滿了各種鞋釘、皮革、線圈等什物和修理工具。除了給鞋換底、上線、釘鐵掌、補裂縫外,他還兼修皮包拉鏈以及替皮帶打眼。
“這里裂了條口子,雨天滲水。喏,這里?!?顧客指明破損處。
四公戴著老花鏡,湊到鼻尖上看。
“多少錢?”
“二角?!鳖^也不抬。他把一雙剛脫下來,還冒著汗腳臭氣的鞋子仔細琢磨一會兒,翻來覆去查看。然后,一陣機子響,活干得嫻熟、細致。
“這叫什么?這叫手藝?!彼麑毭f。
“我和小鳳的意思,您老年歲大了,腰又不好,不要再蹲地攤受累。您看外面這太陽……” 細毛指了指天空,笑望著四公。
“怕我丟人現(xiàn)眼!”四公依然把鞋挑子擺在文化宮門口。文化宮二樓新開了一家臺球城,細毛是臺球城老板。
“嗐,臭小子?!彼墓α?,透過眼鏡片,看到拽著大人吵鬧的孩童,讓他想起細毛追著鞋挑子,喊著要吃冰棍的日子。
梅婆院里的那棵泡桐樹,很有一段年歲了,一公恍惚記得,鬧日本時已有碗口粗了。泡桐屬落葉喬木,先開花,后長葉,不經(jīng)意猛眼看見,宛如掛了滿樹的白色風鈴,風吹過,便在空氣中顫顫地搖蕩。偶爾會有一只黑亮的馬蜂,在花朵間飛來飛去。
一天,正是泡桐開花的季節(jié),四公挑著鞋挑子走得急,在巷口差點撞上一個霜白頭發(fā)的老頭兒。
“勞駕,請問有一位叫梅姨的人嗎?”老頭兒問道。
從滑下鼻梁的眼鏡縫隙,老頭兒看見一雙吃驚的小眼睛,便舉起手杖,左右比畫了一圈。
“附近,有嗎?”
四公眨了眨眼睛,隨即又搖了搖頭——他沒有說話,或是因為鞋挑子還壓在肩上,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老頭兒顯得很有風度,拄著手杖,慢慢朝前面走去。四公一直望著他的背影,見他又在另一個巷口停下,才慌忙拐進巷子——他可不愿別人誤會自己在后面偷看——進了巷子,隔墻望見梅婆院內(nèi)掛滿風鈴似的泡桐樹在夕陽中微微地搖動,倏然閃過一絲模模糊糊的念頭。于是,路過梅婆門前,就抻長脖子朝院里探望,只見梅婆靜靜地坐在藤椅上,低頭癡迷地看著地上的落花。四公把鞋挑子換了一邊肩膀,揉了揉眼睛,怎么也想不出朝梅婆院子探望的由頭了。
梅婆住的院子,是整條巷子里最有氣勢的一座老屋,大概建于清末或者民初。起初住了一位晚清舉人,現(xiàn)在連通大院和小院的側(cè)門上,隱約可見刻有他用小篆書寫的“隱廬”二字。據(jù)說他除了善作八股破題外,最大的嗜好則是看小老婆洗腳。人們似乎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個女人的小腳是典型的三寸金蓮,并且經(jīng)年裹塊長長的破布氣味一定不雅,而滿腹詩文的舉人老爺竟有如此興趣,的確令人匪夷所思。在來來往往的住戶中,最有名的是一位退職的國民軍少將,他曾奉馮玉祥之命,協(xié)同鹿仲麟把溥儀驅(qū)逐出紫禁城,因而才有了現(xiàn)在的故宮博物院。除此一功不可沒的事件外,仿佛再無可書于汗青的業(yè)績。而且他后來隱居于此,是因為深深悔恨自己對馮老總知遇的背叛——他是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中倒戈的將領之一。
梅婆是公私合營時期搬來的,此時大院與小院的側(cè)門已用青磚砌死。梅婆略懂醫(yī)術(shù),并會一手漂亮的女紅,但最終卻被安排在廢品收購站工作。若非她性情清高,有一種讓人難以親近的矜持和孤傲,也許能在街道辦事處做些更體面的工作。
“梅姨,辦鞋廠的事你怎么想?”文婆把一只腳踏在梅婆小院的門檻上,手里拿著一本筆記本。
梅婆淡淡地望了她一眼,指了指堆在泡桐樹下的一捆廢舊衣物。
“明天,要把它們賣掉?!?/p>
文婆呆了呆,一只腳依然踏在門檻上,尷尬地感到進退失據(jù)。
梅婆死后兩個月,小珍和洪貴舉行了婚禮,全巷的人家都參加了。本來,梅婆也會參加的,結(jié)婚的日子,是在她生前定下的。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