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磊
前些日,到幼兒園去當“助教”,上了一堂特殊的畫畫課。我讓孩子們憑借自己的記憶力畫出太陽和月亮,前提是越簡潔越好,并神秘地許諾會有“驚喜”相送。孩子們果然特別賣力,不一會兒,幾十幅“印象派”和“后現(xiàn)代派”的作品就在五顏六色的小手下完成了。
畫作中,孩子們多將太陽畫成圓圈,月亮畫成彎鉤。為了便于解說,我在黑板上臨摹了兩幅,并將它們靠得很近?!皥A圈和鉤鉤怎么就一定是太陽和月亮呢,它們也可以是其他東西呀!”于是,我建議在中間畫上一些符號,比如小點、小短橫之類——并在圖上示范。孩子們倒也認同,紛紛發(fā)揮想象力,開始修飾起來。
“明!老師,我知道這是一個‘明字!”突然有個孩子在座位上指著黑板的“畫”說。這冷不防的一喊,讓我大吃一驚,因為下面的活動線索的確與之有關。所謂的“畫畫”,就是教會小朋友們書寫簡單的漢字。這電光火石間,我突然意識到這節(jié)課的設計可能會有問題。
問題的來源,與40年前美國內(nèi)華達州的一樁離奇案子有關。當時,一個名叫伊麗絲的3歲小女孩告訴母親,她認識禮物盒上的字母“O”。媽媽聽后非常吃驚,當?shù)弥怯變簣@所教后,竟一紙訴狀將幼兒園告上法庭。這在國人看來,孩子如此早慧,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怪老師、怨學校?多數(shù)人對此迷惑不解。
但這位母親卻說,孩子本可以把“O”想象成蘋果、太陽、足球、鳥蛋之類的圓形物體,但自從老師教了26個英文字母之后,孩子對“O”的想象力就永遠喪失了。最終,陪審團被這位母親的理由所打動——她曾在一個動物園看到兩只天鵝,一只被剪去了半邊翅膀,一只被圈養(yǎng)在很小的池塘里。問其故,飼養(yǎng)員得意地透露:剪去翅膀,是為了破壞飛行平衡;池塘很小,就不夠滑翔路程。也就是說,這兩天鵝是永遠飛不起來的?!拔也幌胱屛业暮⒆泳腿缒翘禊Z,被人早早剪去了想象力的翅膀,終身囚禁在這口名叫‘字母的池塘里”,這位母親過人的見解征服了所有人。
想象力,可以說是孩子最寶貴的天賦之一。杜威曾在《學校與社會》中說:“想象力是兒童生活的媒介。對兒童來說,在所有地方、在他的心思和活動從事的一切事情上,想象力的價值和意義都是用不完的?!庇绕淇少F的是,這種能力在兒童身上往往比成人更突出。成人的世界看似是理性的,但他們的思維模式多已定型,常會自然地按照某種套路、規(guī)范、要求來建構,甚至這是與某種權力結構和世俗偏見博弈后的結果,充滿了平庸的冬烘之道和消極的處世哲學??梢哉f,這種無形的思維框架,籠罩著每一個自以為“理性”的成年人。
現(xiàn)實中,這種自以為是的“理性”處處存在,以致形成了行為經(jīng)濟學等相關學科。舉例來說,美國有家藥品公司,因名字與恐怖組織“ISIS”重名,每當發(fā)生恐怖襲擊時,公司股票都受到劇烈沖擊,最終不得不改換名稱。雖然所有人都理性地承認兩者毫無關聯(lián),但依然杜絕不了這種滑稽劇一幕幕的上演。所以,毫不夸張地說,成年人正以按照“理性”的基本認知,搭建起看似合理的世界觀。他們在教育中給孩子確定“語文知識”“數(shù)學概念”“物理現(xiàn)象”“美術技巧”,甚至強加“主科”“副科”“有用”“沒用”的扭曲價值觀給孩子。孩子少不更事,多信以為真,奉為圭臬,長此以往,他們原本富有想象力的世界即被嚴重地侵蝕和消解。
但問題還不止于想象力。在美國教育家杜威看來,兒童的生活始終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他們的關注力,時常“敏捷地從一個主題到另一個主題,正如他從一個場所到另一個場所一樣,但是他沒意識到轉變和中斷,既沒有意識到什么割裂,更沒有意識到什么區(qū)分”。成人之所以需要向幼兒學習,其中的一個關鍵在于,幼兒充滿了求知欲,他們的世界在此基礎上建構,并利用想象力,完成“這個世界是怎樣”的認知。他們的認知過程,融通于語文、數(shù)學、物理、化學等一切學科;成人那看似天經(jīng)地義的“分科”,恰恰成了無形的枷鎖和藩籬,限制了其發(fā)展。所以,陶行知說,要想真正了解兒童,就得首先讓自己成為兒童。
當我們把“O”說成是抽象化了的字母時,正是以成人的立場,或是灌輸知識的角度,在限定和窄化兒童想象力的邊界。而在現(xiàn)代的實用主義者看來,凡是在兒童心目中最突出的東西,就暫時能對他構成整個宇宙——甚至那個宇宙是變化的和流動的,它的內(nèi)容是以驚人的速度在消失和重新組合。從某種意義上說,兒童的世界,具有“不確定的確定性”。但是,歸根結底,這個世界又是“兒童自己的世界。它具有兒童自己的生活的統(tǒng)一性和完整性。兒童一到學校,多種多樣的學科便把他的世界加以割裂和肢解”。
當兒童興致盎然地以個人立場來解讀他們眼中的世界時,其所見的,并不是一個現(xiàn)成的、分門別類的、靜止的世界,而是“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地不斷更迭、未被定義的新領域。她的教育意義,與其說是給孩子知識,倒不如說是給了他們發(fā)揮天賦、形成習慣的機會。
從孩子的想象力,到認知觀,再到習慣的養(yǎng)成,我們正試圖揭開兒童的秘密,厘清教育者究竟應以何種姿態(tài)面對他們。更進一步說,每一個成年人,究竟應持有什么樣的兒童觀?杜威是著名的“兒童中心主義者”,但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相反,英國哲學家洛克的“白板論”更被世人所認同:兒童本如一無所有的“白板”,教育者可以按照自己的“設計”,任意在上面“涂抹顏色”,將之培養(yǎng)成工程師、政治家、科學家、藝術家等一切角色。無論是告訴孩子“日”加“月”是“明”字,還是“O”表示字母,本質(zhì)上都是現(xiàn)代版的洛克。
這種設計感和目的感,源自于成年人的思維定勢和自大傲慢,但我們并不知道當自視“天經(jīng)地義”地將“知識”傳遞給孩子時,究竟是應算作“給予”,還是“剝奪”。當我們絞盡腦汁地為愛因斯坦設計文學之路,幫牛頓完成鋼琴考級,給莫扎特準備精良的望遠鏡或顯微鏡時,這樣的廢寢忘食乃至鞠躬盡瘁,究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累世之功,還是“起早摸黑干壞事,辛辛苦苦做惡人”的現(xiàn)實寫照?在人類無法令時間躍遷或倒流的當下,我們無從確定。
但有一點可以確信的是,洛克的“白板”迷局已經(jīng)在現(xiàn)代腦科學和心理學的聯(lián)手下,被徹底澄清。孩子從降世的一瞬間起,就并非一張白紙,他們有著天然的興趣、愛好和性格,他們在無限想象力的支撐下,對世界產(chǎn)生了只屬于自己的體認和經(jīng)驗,并且形成一套“自我解釋體系”。人類之所以擁有創(chuàng)造性,就在于每個人對世界都有獨特的交互和描述方式,這種方式一旦被同質(zhì)化或標準化,生命的多元生態(tài)就被徹底打破,孩子就成了別人思想的跑馬場,成了世俗眼光下泯然于眾人的滄海一粟。所謂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個性化的習慣等,非但不能助力孩子成長,還被視為洪水猛獸,早早就被剪去了異端的“翅膀”。
所以,洛克給現(xiàn)代人設了一場迷局。這場迷局在工業(yè)至上的效率思維、控制思維中迷惑了太多人,教育也從因地制宜、講究節(jié)律的“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一躍而成為圖紙勾勒下的“現(xiàn)代工業(yè)”。但教育絕不是經(jīng)濟,其初衷不在于“規(guī)劃”“控制”和“設計”,而是幫助和引導孩子成為他自己。如果只是瞪紅了眼盯緊流水線,拿著鉗子去扳正每一顆螺絲釘,那兒童的生命活力必將耗盡在無休止的競逐排名或標準測驗中。
走出迷局,我相信,這一切不應該再發(fā)生在下一代人的身上,而所有的反思和變革,所有的改善和希望,無不始于兒童教育。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市通州區(qū)金沙中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