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黑沉沉的中秋夜,月亮被云叼去了。
劉君不負(fù)眾望,他把一曲《十五的月亮》唱得委婉動人,某些過渡地方,還使用了鼻音,勾起許多工友們令人酸楚的回味。眾工友有的手掌心都拍紅腫,有的還紅了眼圈,大概是想起來家里的老婆孩子,心里蠻糾結(jié)。
那天我也很激動。想想,家里孩子都又要到交學(xué)費的時候??墒?,我們老板就是不給錢,一推再推,說眼下沒錢給大伙發(fā)工資!房地產(chǎn)疲軟,經(jīng)濟下滑,等等等等,借口一個接著一個,他奶奶的!我們苦拉吧嘰地干活,不就是為了給家里的孩子掙這點學(xué)費嗎?!你若再往下推,我們可真就誤了四月八上廟了。
劉君還在唱,歌聲嘶啞,夜色下,那聲音也仿佛暗了許多,像哭,又不像。可以看得出,都幾個月了,沒拿到錢的這些人,心里都憋著一股怨氣。烈日炎炎的,每天要去十幾層高的樓上頂著毒日頭,到頭來,卻天天看那些寡情的臉色,拿不到一分血汗換來的錢,擱誰心里,都會苦悶憋屈。有些時候我們甚至連殺了“他”的心都有?!八?,即是我們的老板,說話總帶個哥哥的高利春。
一片喝喝喝的勸酒聲,漫過劉君的歌聲,傳出去老遠(yuǎn)。夜空,遠(yuǎn)方的幾個小小禮花,給這個遠(yuǎn)離鬧市的建筑工地也披上了一點點人間煙火的氣氛。此刻我想,家里瑞芬和孩子們,在做什么?家里沒錢去買什么花炮,大概至少也會給孩子們割肉包餃子的吧?我們家小豬的學(xué)習(xí)成績特好,二豬也不錯,將來,他們都會考取一個好的大學(xué)。能考取到大學(xué)讀書的人,就再不會像我這樣去給別人打工,干這種勞神舍命卻不賺錢的苦力了。
一曲唱罷,劉君又唱一曲,就不唱了。他把麥克風(fēng)遞給另一個早就蠢蠢欲動的工友,自己找下個地方坐著。
“你他娘這樣好的嗓子不去做歌手,來這鬼地方賣苦力!”
旁邊的工友這樣說他。
劉君自嘲地笑了下,沒出聲。心說,盡說風(fēng)涼話,歌手是誰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shù)膯幔?/p>
中秋節(jié),就在這樣乏味無聊的心情下過去了。大家沒有拿到一分工錢,那種憤怒糾結(jié)和無奈摻雜在一起的情緒,簡直是一株在握的火柴,一擦即燃。
我本來想去買幾個蘋果回來吃,但沒錢怎么買東西?那幾天肚子干燥,拉都拉不動。身上都是火。我的嘴角裂著些黃水瘡,說話都很別扭了。吃過幾顆阿莫西林膠囊,但屁事不管,想想,大概還是工錢到不了手,心火所致的吧。
我來這個包工基地,也快大半年了。每天,我和劉君他們一大早就從低矮的工棚爬起來,像一群耗子,草草吃幾口工地上食堂那個胖女人做的狗食似的早飯,就去豎著的兩個高高的塔吊十六層架子樓上劃線、綁骨架子去了。劃線和綁骨架子,活兒算是輕巧,可賺錢不少。所以說,我們雖然一時間沒有拿到屬于自己的工錢,但卻并不敢多去找老板造次。拿到工錢是遲早的事,現(xiàn)在老板沒給不等于永遠(yuǎn)不給。在新橋這一段干,能夠上樓做這種活兒,那還是有一點說道,怎么解釋?就是老板手里人做的活吧。礙于這個因素,我和劉君都在心里忍著,高利春的工錢發(fā)再遲,我們都只好心里罵娘,卻從不敢面對面找他的麻煩。
但啥事情都有個極限,都大半年了,沒有一點動靜,自己咋都好說,可家里的孩子不能再等了。前陣子小豬來電話說要交學(xué)雜費了,兩千八百元,別人家的孩子都早交了,就剩下幾個沒有交,每天進(jìn)學(xué)校都低著頭……我一聽到這里,就來火了,說老子明天就給你打錢回去!你得給老子挺起胸來做人!
那天夜里,我就睡不著了,翻來覆去想家里,想孩子的話。
劉君過來問:“怎么了?還是那個事吧?”
我說:“還能有啥事?天明了我去找他!”
“我也跟你一塊去?!?/p>
……
一片榆樹葉憑空掉下來,砸在了劉君的頭上。他四下看幾個來回,并沒有誰注意到他,于是,調(diào)轉(zhuǎn)過頭,繼續(xù)朝著那個遠(yuǎn)處的巷子口走去。遠(yuǎn)處,我正躺在一片陽光下抽搐……
被人一頓暴打后,劉君這一會抬起頭去看天都有點暈眩了,太陽在他眼里晃蕩得像個吃了過頭酒的醉漢。
“看你還再敢不敢胡鬧?傻帽!”
“自不量力!像你們這樣的小毛毛蟲,也敢來討人煩?”
他的耳朵里一直飄著那些人辱罵的回聲。他沒我腿快,但他卻因此被那些人手下留了情。
劉君是個蠻能吃苦的人,年初的時候,本來是要繼續(xù)去寧波干一年的,可他卻被本村的劉大鵬一伙年初三的時候就喊上硬來到本市這里做。劉大鵬說,干嗎非要去寧波?寧波那么遠(yuǎn)?咱市里不一樣能掙錢嗎?今年市里人手也很緊俏,像你這樣的好手,留在本市,既好照看家,也照樣不少掙錢。
劉君在寧波打工,細(xì)算也四五年了,那里人熟路熱,工錢不少,一個月下來,少說也能掙到四五千塊錢。但就是苦于太遠(yuǎn)了。與家隔得遠(yuǎn),啥事都不方便。說句私房話,就是與老婆那個事,也非要等到一年頭的那幾天……劉君才知道,人啊,一旦離家去遠(yuǎn)處打工,就像頭饑餓的牛,干一天活累死了,卻沒有個安樂窩可以倒嚼。曾經(jīng),他也偶爾被同在一處打工的那些漢子們蠱惑,說走吧,去街上抓只野“雞”吃,既嘗新解饞又刺激好玩,現(xiàn)在的社會這有啥虧的呢?劉君他卻膽戰(zhàn)心驚。有好幾次,都到了那種地方的門口,他還是折回去了。
劉君是個實誠人,這一點我知道,他們祖上三輩都沒出過那種花里胡哨的人??扇?,到底是有性的??!他劉君難道是坐懷不亂的活佛陀?還別說,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膽小怕事,謹(jǐn)小慎微,用他老婆的話說,就是:我們家劉君真的是個正人君子。
確實,劉君是個撥不開面子的人,在他的心里,老有一些顧慮像浪潮似的浮沉。一是,現(xiàn)在這樣強壓下的氣候,找樂去蹲局子的大有人在,那要是成了他自己,人可就丟大了,他會再沒臉去見自己的老婆。二是病,圖一時快樂開心宣泄,染上那種病的,一樣也是大有人在,要是自己也成了那個樣,就徹底完蛋了,不說難以面對家里的老婆孩子,就連自己村莊的鄉(xiāng)親父老也羞于面對,就是死了,也無顏去見地下的祖宗??!當(dāng)然了,劉君最擔(dān)心的,還不只是上述這幾點,而是另一個問題。聽說現(xiàn)在留守村里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沒逃脫被“蔥頭”收容的命運?!笆[頭”,就是村官。劉家坳的村主任劉進(jìn)賢,誰不知道他是個什么人?盤踞村里做村干部多年了,那就是個地頭蛇。有一次,劉進(jìn)賢在和劉君打招呼的時候,不是也很微妙地顯得有點小小的畏縮嗎?你為什么會這樣?難道不是背后有一些貓膩?你會這樣聲音柔順微妙?除非也對我的后院垂涎三尺造成了威脅。劉君如此這般地想過后,就很爽快地同意了劉大鵬他們的意見。自己是個打工的,走遍天下也都好不到哪去。留在自己市里干,距離家近了,一兩個月可以回一趟家……人嘛,不就是個稀里糊涂一輩子?但這個糊涂是要有光照的。男人需要女人絕不僅僅是缺個做飯的。女人也一樣。男人的光,真的是女人,女人是男人。兩個人在一起會吵架,但許多事就是在吵鬧間迎刃而解的。
來到市里,果然,林立的房地產(chǎn)建設(shè)園區(qū)要找下個活計實在是太容易了。
劉大鵬就笑吟吟地說:“怎么樣?聽我的還是對了,這里的活兒滿天飛,既能掙錢又好照顧家,何必舍近求遠(yuǎn)呢?!?/p>
劉君笑了笑沒說啥。他這個人心里有人的好,是講求實報的。
……
我眨了眨眼皮,似乎能動。但我心里知道,我的身子是真的不能動了。
我的身子蜷縮在一個向陽的墻角,時已黃昏,市區(qū)街道上駛過的一輛輛各色車子,將很濃氣味的尾氣丟在路邊。我聞到了。我還有嗅覺。
這個時候的太陽,就像是一個老太婆很穩(wěn)重又優(yōu)雅的走步,慢條斯理地朝著西面的山坡晃蕩著。太陽的光,是近橙色的,投到地上的物體上,也已經(jīng)很傾斜了。但暖色還是很重,給人的心里一團毛茸茸的感覺。我穿過這些弱光,竭力地斜著眼看向不遠(yuǎn)處那個一起一伏仍在努力掙扎地想爬起來的劉君。
劉君這時候像一堆爛菜,衣服毛茸茸的。我知道了,他是想過來幫我。他的腿大概是被敲斷了。我們是在一個墻角被他們給堵住的。這會,我看著這個墻角,那堵墻,是一棟樓房的墻體,呈里三角形,大約夠幾米遠(yuǎn)。墻體貼著乳白色的墻磚。我努力地仰望了下,大概夠幾十層吧。樓房像一個人,它只把屁股翹給了我,我看不到它的正面,所以不清楚夠多少層。我又想,要不是被打趴下了,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躺在這樣的角度去看一堵墻,除非是吃飽了撐的。
我現(xiàn)在靠著這點僅剩的意識,看著墻面發(fā)呆。我看著看著,就發(fā)現(xiàn)那墻變成了一塊幕布,就像我們小時候在村里看電影時的那種白色布,上面還正演著一些故事。但今天的這塊布,上演的不是別人的事,是我們的,更準(zhǔn)確說就是我和劉君的。
墻體上邊,成為一方熒幕,上演著自己的劇情?我一時心口很堵。但我好像看到劉君也表現(xiàn)出和我一樣的驚愕。他的眼,也正在朝著那堵墻望去。
我在那上面看到了我們倆去找高利春的回放。
那是一棟很氣派的辦公樓,里面房間也很大,門外放了好幾層門衛(wèi)。也許是最近來找他的人太多,這些門衛(wèi),大概就可以震懾回許多膽怯的人。我和劉君同時心里這樣想。但我們不怕這些了。有時候,人到了很無奈的關(guān)節(jié),是早就顧不得許多。
“我們真的是沒辦法!”
這句話不知道是我還是劉君先說的,當(dāng)然,是我們都想和他去說的話。
高利春一反常態(tài),以往他會說“哥哥,你們好好干,虧不了你們?!钡@天他沒那樣說。這天他正擺弄一部iPhone6。那機蓋背面閃閃發(fā)光的蘋果,被咬去的一口,我怎么看都不是個完美的結(jié)局。
大概僵持有足足四十分鐘左右,高利春抬起了頭,說你們還是先回去,我知道你們的難處,但公司最近確實很困難,一個月后保證給你們發(fā)工資,好不好?
“一個月?我們的孩子可不等,你也知道,都八月底了!再不交學(xué)費孩子會被退學(xué)……”
“好了好了!跟你們這些人說真是累!難道你們就指著我這點工錢過日子?”
“我們還能有啥?。俊?/p>
高利春踢了一下旋轉(zhuǎn)靠椅,就起身回里屋去了。他把我們倆晾在了外屋的大辦公室好久,我們感到事情不妙,我們也覺得無比地羞愧,這個時候我不僅為自己的孩子懊惱,也恨透了這個世界!為什么靠身子辛辛苦苦掙來的這點錢,到頭來拿到手上都這樣的艱難?那會兒,我真想罵娘!但我還是忍住了。
外面進(jìn)來一個胖子,看了我們一眼,沒言語。但他的不客氣我們看出了。
“兄弟,我們再等等?!?/p>
劉君這樣說了句。他似乎還笑了笑。他是被眼前這人給嚇住了還是怎么著?我不知道,我很對他的這句話不感冒。你和這種人解釋個鳥啊?他又不是老板。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倆被他同時擎住了胳膊。他的力氣好大!我們連納悶的時間都沒有,就被丟出了那間大辦公室的門外。
現(xiàn)在回想這些,我是真的很佩服那個高利春。他不知道這樣“安撫”過多少給他干活的民工?他在對付我們這些不識趣的人方面,像去洗腳房處理腳丫子一樣,是一條龍作業(yè)。
我和劉君被那壯漢扔出去,接下來是另外幾個黑色衣服的人,扭了我們就沖著后面的一處空地走去。那大概是平素堆放雜物的地方,我看到有幾個廢棄的輪胎,和一些使用過的機油桶什么的……那會兒我們好想反抗一下,但無濟于事。我看著劉君,劉君看著我,我們就像兩坯機制磚一樣,被他們拎著,就甩到了一處尚有雜沓的足印和看去好像剛剛打斗過的地上。
上午時分的太陽也沒有多么鮮亮,上空到處都是霧霾。有幾只鄉(xiāng)下才能看到的麻雀,在不遠(yuǎn)處的墻頭上飛來飛去。麻雀的親切,讓我稍稍緩解了下恐懼,但卻不是從根本上全部抵消。因為,在這前面,我們就要面臨一場未知的考驗。
我已不想再去回憶那些細(xì)節(jié),他們像對待一條犯錯的狗,拳腳風(fēng)雨似的從我的身上碾過……我也更不會想起來尊嚴(yán)二字,快半年沒拿到屬于自己的工錢,我們怎么了?犯了什么錯?這些都是窩到心里的話,去找誰說?還有人想聽嗎?那一會我只有把牙緊緊地咬著忍下那一通拳腳,其他的沒機會去想。稍稍他們累了,有一點讓我緩口氣的時間,我就將萬丈怒火按捺在心底!我就一個字:跑!
……
墻壁蒼白地看著我,不,應(yīng)該是看著我們倆。劉君一開始好像沒有我受到的“禮遇”重些,但我看去他,好像并不怎么樂觀。他老是捂著個心口,好像想對我說些什么,但一直都沒有說出來。也或許我是沒有聽到……我的耳覺似乎給擊壞了。
我一時又從那上面看到了我的一處小院兒。
陳年干樹枝圍起來的小菜園,青綠綠鮮靈靈的一方小白菜,幾只蘆花雞,正在菜園外刨土,尋找地下的小蟲兒。小豬正在一個書桌上寫字,他媽媽一旁做飯,順便還圍裙上擦擦濕手,過來給他指出些作業(yè)的錯誤。二豬卻在電視上看動畫片,他早被熊大熊二與光頭強爭斗鬧得神魂顛倒了……
我笑了笑,是苦笑。我心想,他們怎么會知道此刻我在這個市區(qū)的街上任意一處街角被整了。劉君的家人也一樣不清楚這些。
我還從那墻上看到了一幅更溫和的畫面。
過年了,我去村里小賣部買回了好多墻貼、彩掛。我還買了五彩氣球和紅色小旗,把屋里院外裝點得蠻像回事。小豬二豬圍著我和他們的媽媽指著這兒說著那兒,其實也說不出個啥意思,不就是個紅火熱鬧嗎?鄉(xiāng)下過年,大人孩子的,每年靠打工出去的人,就是這幾天的開心日子。為了補償孩子,我特意領(lǐng)他們?nèi)チ颂丝h城,在大商場里左試右試,小豬二豬高興地到處亂跑,他們在超市的電梯上躥下跳地鬧,讓我直擔(dān)心他們會弄壞人家公共場所的東西。
我去給他們打回了冰猴,白的氣染白了我所有露到外面的胡須和眼睫毛,如果我去照鏡子,那一定像個圣誕老人。二豬扭了下嘴說:哼。他大概是嫌我不好看的吧?
要到除夕那天,我們父子仨劈柴、打炭、攏旺火。圖的就是個吉慶。
這一年與那一年的交接點,那是子夜時分,我們伙同著所有的鄉(xiāng)下人,點燃了碩大的旺火,一個個院兒紅起來,一個個村莊紅起來。我們都笑著,去放禮花彈和爆竹,心思是激動的,連小豬二豬這樣喜歡睡覺的,也不睡了。
“許個愿!”
他們媽媽說。
“許個愿!”
我也這樣說。
兩個孩子就很像那么回事地將一雙手合起來,眼睛微微閉著,嘴唇還好像在默念著什么。我就笑了,說快快站開,我要接旺火啦。
……
我猜,小豬二豬他們許下的愿會是什么?他們一定不會知道現(xiàn)在的我是這么的狼狽。他們假如有先知先覺的話,一定會許一個讓我平平安安回家的愿,即便在外做事賺不到多少錢。更希望他們能內(nèi)心執(zhí)拗些,將來考得個榜上有名,不說光宗耀祖,也至少要比劉君家孩子沒一個好好讀書學(xué)習(xí)的強。
我這樣想的時候,劉君也似乎睡了一覺醒來的樣子。他才不是去睡覺,他是眼都沒有氣力睜開那個樣。他這個能把一首歌唱到動人的家伙,其實是個很愛沖動的人。人們說,面雖善,那卻是“土木川的狼”。但今天,我們來到高利春的地盤好像并沒有給他去沖動一下的機會,就被整個滅了。
劉君也盯著那堵墻發(fā)呆。我瞟去看著他的時候,他正在朝那堵墻瞇眼巴眨地,我就從他的這樣難堪的表情,想起來劉君一些事。
是的,他那幾年是想去做一名街頭歌手。不是最近些年,誰家老人死了,都要請些歌班子來,具體倒也鬧不清楚是悲還是喜。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給錢雇這些人,就是這個社會的一份糊口的行當(dāng)。劉君這家伙心靈手巧,媳婦說,干嗎非得去做這個?做這個你沒聽說是下三濫?有好多男人都壞了心腸,你別以為我在外人面前夸你是正人君子你就是君子,其實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你難道也想去那種行當(dāng)尋花問柳嗎?劉君知道了,他不能做這個,雖然喜歡。他于是提起了很不情愿干的那把大鏟子,到祖國各地搞起了高樓建設(shè)。他就想,這個沒腦子的娘兒們,如果我花心,不是靠一個行當(dāng)就能約束得住我。做泥瓦匠怎么了?難道就不能蹚渾水?你也太天真了。但劉君還是一個蠻保守的人,他到底是沒有躍出那道無形的墻,守住了底線。
……
又一片榆樹葉,不偏不倚掉到了我的鼻梁凹上。我感覺到了一絲涼颼颼的細(xì)風(fēng)。我還有知覺。我的擔(dān)心,正在一項項被自己排除。我想聽些聲音,我努力地聽。我似乎聽到了,一種火車輪子穿梭而過“唰唰唰”的聲響,那好像是我們坐在回家的火車上的感覺,好親切……高利春曾經(jīng)一天幾百個“哥哥”地糊弄著我們,但到頭來卻不僅要叼去我們的工錢,還蹂躪了我們的身體,打擊了我們的精神。高利春!我們和你勢不兩立!
我又努力地朝劉君躺著的方向看了一下。我穿過幾株小榆樹,那是那種當(dāng)今城市很盛行的叫金葉榆的變異樹種。我知道它們,是小豬二豬的作文里——忘了他倆的哪一個寫過這些。我剛才被那樹葉砸了一下的,也就是這種人為變異的樹葉子。
有三三兩兩的人,走在遠(yuǎn)處。這個地方,只是一個墻角,大概是他們精心挑選了的吧?把我們逼進(jìn)墻角,無處可逃。再將我們狠揍一頓,扔在這樣一個幾乎被整座城市所忽略的鬼地方!這些家伙也太可惡了!
“我要起來!”我忽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我要努力站起來。我還要激勵劉君也站起來。我們不能就此罷手,算他們贏了。不能,絕不能!我又想到了一個字……
我試了試胳膊,還真的能動。我欣喜若狂地暗暗高興了一下。太好了!我沒有死,我不該死!人常說不該死有一百個救命疙瘩。我不知遇到哪一個?
太陽已完全紅了,像一團火似的燒著這個城市,更像我們倆身上的血跡,還帶有一些溫度,投射到那堵墻上。真的,那光,那是微弱得再不能微弱的一束光了??晌椰F(xiàn)在和劉君,連自己往起來爬的力量都沒有了,唯有依靠著那束微光。
我看到劉君也正在努著力。他似乎在喊:“你過來?你來扶我一把!”
就在這個黃昏,如果是鄉(xiāng)下,這樣的黃昏該是快到吃晚飯時間了,但我們倆,卻掙扎在市里的一個角落。那堵墻,是我們最可靠的伴兒。
我終于撐起了身子的一半,正努力想撐起另一半。我現(xiàn)在才知道,那堵墻其實并不遠(yuǎn),就在離我們兩三米遠(yuǎn)的地方。而劉君,也離我不遠(yuǎn),四五米的樣子。我們倆離那條路也不遠(yuǎn),不足二十米吧。這個時候那路上,依舊車來人往的,但他們卻不知道我們。他們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看到我們也像看到兩片干枯的落葉一樣,他們是麻木的,帶有藐視地走過去了。我們本想能夠去喊一個或者幾個尚有善心的人過來幫幫我們,打個120,或者是110也行。但后來我們打消了這樣的念頭。現(xiàn)在社會人們都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路上帶起的風(fēng),都能讓我們感覺到人心的急促和生活的緊迫。
“誰有閑心管你這些?!?/p>
我暗暗囑咐自己,快快起來去扶起劉君,兩個人的體力或許會走出今天的困境。
我到底還是一個堅強的人。我終于撐起了身子,坐起來了。那一會甚至我片刻贊許了自己,但我急需要做的是去幫助劉君。這小子一開始看去沒有我糟糕,可他,為什么越來越?jīng)]有個撐下去的樣子了?
我使勁用肘子向前伏去,像一個士兵在匍匐前進(jìn)。我費盡了全身的氣力,終于將劉君的腦袋抬起來。
他的嘴里咕嚕著一句什么話,但就是沒有力氣說出口。那會兒我都替他著急??刹还茉趺凑f,我們還沒死。人活著,就有一線希望。我后來才知道,他是在讓我給急救中心打電話。但他哪知道,我的手機,那個最不值錢的二手貨,早不知道被甩在了哪里。他的難道會存在?瞎話。
我們倆磨蹭著倚到了那壁墻腳下,有了一個依靠。
我附到他的耳邊說:我們怎么辦?他張著嘴,意思是想喝口水,但那時候到哪去弄這些?我們于是就不約而同地看了下不遠(yuǎn)處的另一個墻角。那里有一塊碩大的廣告牌,上面卻寫著“紀(jì)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的字樣。劉君的眼睛忽然亮了下,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而我,也忽然心有靈犀地想起來劉君今年中秋節(jié)晚上唱過的那首《十五的月亮》。他的歌聲確實很有感召力,到如今我都會想起那委婉動人的旋律。我就說:你要不再給咱唱一首歌吧!
劉君很用勁地點了下頭,他終于能開口唱歌了。但他唱出的卻是《大刀進(jìn)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劉君唱著唱著哭了,很窩囊地哭著。我沒有看到過他如此狼狽。
“你別這樣,我們會好起來……”我勸著他。
“孩子,老爸對不住你們!”
劉君的這句話,也是我想說的。他們的學(xué)雜費尚未交去,往下了,還怎么去學(xué)校讀書!但我還是給他解心寬說:“人啊,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有命就好,今天咱們很落魄,沒準(zhǔn)等過三十年后,落魄的人就是他高利春!”
劉君笑了,很難看。但他眼睛能睜開了,這就是個好征兆。
這一會,太陽快要落山了,西面的群山像一排排犬牙。我們穿過市區(qū)林立的那些架子樓群,看著這個正做最后騷動的城市,默默聽著我們自己的呼吸。一抹微光還留在那堵墻上,只是更紅了一些。我們卻竟然能穿過那光,看到家鄉(xiāng)的一切……
那是一方方小院兒,大都用陳年的干樹枝圍起來。還有,一個個小小的菜園兒,青綠鮮靈的小白菜。還有,那些蘆花雞們,它們自由自在地刨著土,尋著它們的美食……
我忽然又看到我的小豬二豬,他們都放學(xué)回來了,喊著爸媽,你們看,我給你們帶啥回來了?啥?是啥是啥?
是期中的成績,我考了第一名,他也很不錯,第二。
嗨,這該是真的好,你們就出息了。
那束微光霎時暗了下來。夜巡的警員將我們抬回了警局……
張全友,本名張全有,山西懷仁人。有小說散文在《中國作家》 《山西文學(xué)》 《山花》 《芙蓉》 《清明》《芳草》《黃河》《文學(xué)界》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出版有小說集《阡陌》等?,F(xiàn)為某文學(xué)期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