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我們就開始走進一座樹林 / 那里不見有什么路徑的痕跡 / 樹葉不是綠的,而是晦暗的顏色 / 樹枝不是光滑的,卻是卷曲而多節(jié) / …… …… / 我已經(jīng)聽到了四邊發(fā)出哀鳴 / 但是沒有看到發(fā)出哀鳴的人 / 我因此完全嚇呆了,站著不動 / 我想我的夫子相信我是在想: / 這些眾多的聲音是由那些因為怕我們 / 而在叢林里隱匿起來的人發(fā)出來的。
—— 但 丁《神曲·地獄篇》
但丁的隱晦的樹林和四處的哀鳴正是詩人的心象對應,這是精神的煉獄,是靈魂的盤詰,是詩歌終極關懷的本質化回聲。這個古老的回聲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仍在繼續(xù)——“游絲一樣的小路 / 通向一個謊言 / 我是誰 / 鬼界,我還是活人 / 人界,我已是死了 / 只有呼吸并不算活著 / 孩子們通夜開著手機”(張戰(zhàn):《我,一個編號》)
我記得駱一禾在一首詩中有這樣的句子:“黃花低矮卻高過了墓碑。”那一截石碑在時間和塵世面前卻是微渺而不值得一提的。詩人就是在精神隱喻層面撰寫墓志銘的人——“在這里,死亡僅僅作為生命的關鍵節(jié)點,向我們展示各種深入語言的可能性。據(jù)此,我們可以探究生命的意義和為后來者重新設定生命的目的和價值。墓志銘不僅以證明死亡的力量為目的。因此,個體人類的死亡在精神萬古流長的旅程中是不會徹底地一次性完成的。詩人一腔憂懼而滿懷信心,皆源于對‘墓志銘所刻寫的言辭的敬畏?!保惓稄纳词嫉教炜盏穆贸獭罚┐_然,從終極意義上考量詩人不僅為自己寫下了特殊的墓志銘,而且也鐫刻出了人類共同的難以規(guī)避的命運。從這一點上考量,張戰(zhàn)的長詩《我,一個編號》(完成于2015年12月,發(fā)表于《詩歌世界》2006年第1期)就屬于與此相應的“生命詩學”。
張戰(zhàn)的這首長詩體現(xiàn)了自己對詩歌這種特殊方式的終極式的理解,更是對死亡與存在的生命本體意義上的精神對話與自我盤詰。坦率地講,閱讀當下的詩歌會發(fā)現(xiàn)詩人在詩歌技藝的嫻熟程度上要遠遠勝于以往任何一個時期,但是真正有難度的詩歌寫作卻寥寥無幾。在我看來,這種有難度的詩歌寫作不只關乎技藝更關乎良知,關涉一種與生命和靈魂相關的想象方式以及生存的態(tài)度。在近幾年的閱讀體驗中,我可能為一首詩所感動或者驚嘆于某一詩人嫻熟的技藝,但是我更樂于承認在張戰(zhàn)近期的長詩《我,一個編號》中體味到了一種久違的發(fā)自靈魂的聲音與沉悶的敲擊。實際上,我對張戰(zhàn)總體上的詩歌寫作并沒有太多印象,也只能把她新近完成的這首長詩作為一個入口或切口來談談零碎的感想。
再來看看我們這個時代的詩歌!這個詩壇已經(jīng)如此喧囂而又自以為樂,尤其是城市化和物欲聯(lián)合作戰(zhàn)成為這個時代的圖騰而備受崇拜的時候,尤其是在自媒體推動下詩人心理和自我意識空前膨脹的時候,寫作一首與生命與技藝與良知有關的詩需要一種更深入的勇氣。實際上海德格爾的一句話早已經(jīng)被這個時代的詩人所遺忘了——“假如我們不想在這個時代蒙混過關,通過分割存在物來計算時間的話,我們就必須學會傾聽詩人的言說,因為這個時代遮蔽存在,因而隱藏存在。”詩歌作為一種語言、思與存在的最為凝聚的體現(xiàn)形態(tài),更像一束時代黑夜中凝結的火焰。詩作為一種不無神秘而神圣的言說方式,作為語言與靈魂的雙重涉險與發(fā)現(xiàn),很少有人能企及它。而玩弄文字制造垃圾又自以為是的詩人又太多。真正的詩總是選擇個別人去完成。在此意義上,詩歌選擇了張戰(zhàn),張戰(zhàn)也在遼遠而粗糲的生存背景下,以靜穆而知性的靈魂、隱秘而豐富的言說方式擊中了詩歌,聽從了詩神那久遠而永恒的召喚……
當我們都不得不在生活的“右岸”循規(guī)蹈矩的生存,在日復一日的呆板和枯滯中青春連同純真被季節(jié)沖刷掉往日的鮮活,詩歌寫作就正如人生的“左岸”成為生存下來的最為可靠的依據(jù)甚或存在的勇氣。當歲月的潮水在暗夜中奔涌激蕩,隨之沖擠過來的詩歌的漂流瓶,讓我領略了詩歌的快樂和秘密,也領受到時間的黑暗與決絕。在這樣的生存情勢下,也許只有夢和詩猶如多彩的蝴蝶振翅的聲響穿越時間這翻涌過來的漫漫水域,用清純和渴念沖洗那些漸已枯寂的心靈地帶,重新?lián)苻D時間的指針在歷史的記憶中倒回往昔的膠卷。多年來張戰(zhàn)的詩歌寫作盡管還不可能是完備意義上的,但是一種扎根向下、立足于真切的自我感知的根性力量最終衍生為繁茂的大樹,在年輪的擴展中獲得一種生長的力量。詩人如此,詩歌如此,詩情如此。張戰(zhàn)近期的長詩《我,一個編號》就是完備意義上的生命之詩。
如果說要給包括《我,一個編號》在內(nèi)張戰(zhàn)的詩歌寫作找到一個精神形象的話,我直覺地想到我的老師著名先鋒詩評家陳超先生那段影響深遠的話——“我在巨冰傾斜的大地上行走。陽光從廣闊遙遠的天空垂直洞徹在我的身上。而它在冰凌中的反光,有如一束束尖銳的、刻意縮小的閃電,面對寒冷和疲竭,展開它火焰的卷宗。在這烈火和冰凌輪回的生命旅程中,我深入偉大純正的詩歌,它是一座突兀的架設至天空的橋梁,讓我的腳趾緊緊扣住我的母語,向上攀登?!保ā稄纳词嫉教炜盏穆贸獭罚?。張戰(zhàn)在詩句中也如此呼應——“道路在虛空中往上爬 / 細細的繩索 / 黑暗的裂縫 / 我的腳在哪里 / 是被它絆倒 / 還是墜陷下去 / 我是不是尚未踏上這條路 / 一個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靈魂的 / 誰在低低切切地問 / 仿佛刺探一個巨大的秘密”。詩歌就是偉大的精神共時體,總會有人走在相同的道路上又獨標真愫。
張戰(zhàn)的長詩《我,一個編號》是典型意義上的“生命之詩”,也是具有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歷史之詩”。
前者關乎個體,后者涉及整體,而實際上二者之間是相互打開的。對于后者而言,歷史節(jié)點(比如1927、1949、1968、1971……)上的細節(jié)和想象以及精神自傳(虛構的與實有的相交錯生成)也都與生命存在直接相關,反之就喪失了可靠的支撐。中國詩人在二十世紀的命運經(jīng)受了太多時代的風雨和磨難。頻繁的戰(zhàn)爭、政治運動和階級斗爭使詩人大多受難而沉默、喑啞。然而有良知的詩人卻在時代的煉獄面前用血甚至生命寫下了時代的真詩和大詩。在化血為墨跡的陣痛中詩歌成為靈魂飛翔的升階之書和燃燒的火焰。而有些人則注定與苦難抗爭并用詩歌真誠地記錄下一代人隱憂和悲痛莫名的心靈史。這成了有良知的詩人的宿命,詩歌也因此而承受了巨大的個人不幸與歷史災難。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上,在受難的懸崖上,用高貴的人格和低郁的歌唱在艱難的跋涉中完成詩歌和靈魂的雙重歷險。這成了張戰(zhàn)寫作這首的血的詩行——“有三個冬天我是守蔗人 / 我住在甘蔗地的蔗葉窩棚里 / 我的靈魂藏在枯干的甘蔗葉里沙沙響 / 白晝灰灰啊黃昏黃黃 / 到了深夜星星泉水淙淙 / 一排排一列列無邊無際的甘蔗的幽靈啊 / 讓我為你們守夜 / 愿這凜冽的風刀有一天變成愛人柔軟的舌 / 愿在時間這張老木桌上 / 你們榨出的苦汁會變蜜”。這就是精神和歷史的雙重寓言,也是不可阻遏的反諷與抗爭。
詩人,就是時代的守夜人。
實際上就這首長詩我更為關注的還是前者——“生命之詩”,因為前者更有可能成為超越個人、時代與歷史的“精神共時體”。是的,誰都不能逃過時間這漫漫的黑色水域。而詩歌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會獲得和時間對話與共渡的權利。張戰(zhàn)在這首詩中更加突出了一種時間感和個體的生命體驗以及相應的知性思考。人作為個體只不過是在暗夜中瞬息消逝的流火,或者是漫漫長夜里被刻意縮小的閃電。那么,什么才是永恒呢?對于張戰(zhàn)而言,用詩歌這種特殊的話語方式來生存來思忖來盤詰就是垂心于永恒的最好方式。以這首長詩為代表,張戰(zhàn)的詩歌質素是明顯的——細膩的觀察、真切的感受、頻繁的想象、強烈的時間意識和藝術自律的詩性。在平靜而蘊含著波瀾的抒寫中時時凸現(xiàn)了個體的生命觀照和詩歌命運。張戰(zhàn)詩歌沉思的質素愈益明顯,她在將詩思探向內(nèi)心深處的同時也將視野投注到繁復的現(xiàn)代性景觀、生存現(xiàn)場以及時間荊棘的深處。張戰(zhàn)的詩歌呈現(xiàn)出當下時代詩人少有的寧靜、自足和不斷試圖傾聽、回溯、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這是生發(fā)于隱秘的內(nèi)心深處的“教堂”與“圣地”,當然這種內(nèi)心的呼應也同時指向了當下性和“永恒性”,關涉了個體、生存、時間、“歷史”、“社會”共同形成的復雜場域。具體到《我,一個編號》,整首詩既具有個性化的“現(xiàn)實”感又同時有著強烈的“超現(xiàn)實”的冥想和獨語、盤詰的成分。
來路蒼茫!時間,面對時間,真正面對生存的個體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這曾經(jīng)燃燒的火焰在時間和死神的覬覦中遲早會窺見灰燼和黑暗。時間這巨大無形的流水將曾經(jīng)的鮮活沖刷干凈,將流暢的面影刻蝕得斑跡交錯。而詩人就是在時間面前,對往事和現(xiàn)場進行命名和探詢的人。面對居無常物、一切皆流的世界,季節(jié)的翻轉使詩人在感到無奈的同時,詩歌如何顯露出一種堅韌而頑健的“根”性力量就顯得愈加重要。而在我看來優(yōu)異且具有重要性的詩歌應該在精神仰望和扎根向下這兩個精神向度上同時展開。作為一次性的短暫的生命過客,在面對浩蕩的時間形態(tài)時,確乎是相當微渺的,然而人類生存的本體意義卻在于人事先明了了自己的最終歸宿,并為自己的歸宿揀拾自身認為重要的東西,并認識困惑的人類自己。在時間這浩渺而灰暗的路途上,有誰在為自己和同類人哭泣呢?而詩人卻在與塵世細節(jié)、情景對話和返觀自我淵藪的同時仍然在不懈地追尋著那個夢想,這夢是真、是純、是無悔亦是永恒。張戰(zhàn)的長詩《我,一個編號》有一種切入骨髓的時間感,有著荒蕪的生存體驗,一切都將成為過往,一切鮮活和圓潤都化為枯槁,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而詩人,正是在幽暗的時光背景中重新發(fā)現(xiàn)時間的奧義,或曰人自身的不可避免的宿命感與悲劇性。在時光的斑駁點影和回視中我們得到了什么我們又不可避免遺失了什么。人生來不想死,可是時時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向死而生就是我們的宿命。個體在世界上最終都會消融進萬頃塵埃,而“認識你自己”正是人類生存下來的勇氣或墓志銘。向死而生正有力地呈現(xiàn)了生命個體的對宿命的抗爭,而其中最好的方式就是通過詩歌來發(fā)言。從這一點上來說,張戰(zhàn)做到了。在寒冬的雪光和蒼茫的暮色中,連同詩人的熱情和熱力都在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中耗盡了,甚至包括了靈魂的潰不成軍。在風雪和寒冷中為生活所纏困的詩人用整個身體所抵擋的是寒風,還是內(nèi)心的不甘?詩人可能有著一種天生的宿命感,這種宿命更大程度上是對詩人身份的認同,詩人不是被認為是隱秘世界的通靈者嗎?換言之,在一種普泛意義上詩人與俗世是存在著難以消彌的距離的,這種距離不得不使詩人感受到了一種強大的壓力。而深入探詢張戰(zhàn)的這首詩,我領略到了一個詩人怎么在生與死的臨界點上通過詩歌傳述的令人震驚和戰(zhàn)栗的體驗與哲思。這深深的盤詰之聲如銼刀面對生命的自我耗損。這也是化血為墨跡的陣痛吧!
隨著時間的推移,身體的病痛和感知狀態(tài)一定程度上成為了詩人的思考方式和哲性空間。德國女神學家伊麗莎白·溫德爾( Elisabeth Moltmann Wendel )是這樣界說身體的:“身體不是功能器官,既非性欲亦非博愛之欲,而是每個人成人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身體的自我與自己相遇,這相遇有快感、愛,也有脾氣。在這個位置上,人們互相被喚入生活……身體不是一個永恒精神的易逝的、在死的軀殼,而是我們由之為起點去思考的空間……一切認識都是以身體為中介的認識。一旦思想充滿感性并由此富有感覺,就會變得具體并對被拔高的抽象有批判性……我們需要一種新的思想系統(tǒng)”。記得一位哲人說過,身體就是打開哲理的大門。身體、靈魂和“寫作史”正是在“疾病”這種特殊的人生體驗和場域中不斷融合或者盤詰、交鋒——“我在哪里 / 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舌頭在哪里 / 我能像火山一樣 / 噴出我惡臭衰朽的內(nèi)臟嗎 / 我能像雷霆一樣 / 驅走我眼里的寒夜嗎 / 這些插在我身上的管子瘋了 / 它們沸騰 / 仿佛老虎在虛空中狂舞 / 吟唱著孤獨 / 發(fā)狂于對死亡的恐懼 / 冷啊,冷啊 / 所以我燒成灰燼”。真實與虛無的對抗,死亡與存在的搏殺!顯然在詩歌語境中這一“身體”被精神化、時間化甚至歷史化了。
在張戰(zhàn)的長詩《我,一個編號》中我看到了這樣的精神質素:強烈的時間體驗、對現(xiàn)實生存場景的鉆探式的叩問與質疑。我看到斑駁的時光影像中詩人緩緩走動的身影,看到了一個時間水岸的彳亍獨語者,看到了追光關閉之后空曠而黑暗舞臺上的無邊的寂靜。這些令人有些陌生而冷硬的意象以及其中浸潤的沉沉的思索都證明了張戰(zhàn)是深入生存的諸多難題中披荊斬棘的詩人,思之深睿,情之繾綣,令人為之動容。正是在各種顯豁或幽暗的臨界點上,詩人以常人難以企及的姿態(tài)和敏識為生存和命運命名。如果說生活是為了從快樂出發(fā),那么在詩人看來,詩歌就是從深淵出發(fā)并最終抵達詩意澄明的境界。這種沉思不無悲愴。當個體與腳下的土地再也掙脫不開宿命的關聯(lián),當黑夜在靜寂中將沉睡的臉龐和墓群一同籠罩,當短暫的俗世快樂來不及挽留,當蒼老抑或年輕的個體在某一個時刻埋入黃土的時候,與此相關的詩歌必然是無比滯重的,但是僅僅如此還不夠。如果關于生命和生存的抒寫只是成為挽歌的話,這只是多元精神維度的小小一角,詩人還必須發(fā)現(xiàn)和承擔更多的精神奧義與靈魂淵藪,只有如此詩歌才能具有強大的精神勢能穿越時間的迷障和死亡的漫漫塵埃。反之,只不過是一時的精神碎片而已。在時間旋渦和存在陣痛中詩人淬煉出撼動人心的詩行,這些詩行無疑是靈魂與時間之間摩擦、碰撞的結果。在詩人為我們打開的生存暗箱面前,我最終看到了黑夜中的一場暗火。更多的人在時間的煉獄中沉默、沉淪,或者粉身碎骨,而只有“少數(shù)者”在“沉默的大多數(shù)”中間主動承擔起介入者、觀察者、命名者和創(chuàng)設者的角色。
在此,詩人的形象是什么呢?對了,時間、歷史風暴中的蝴蝶。風暴的巨大旋渦與小小蝴蝶彩色翅膀的艱難扇動就構成了詩人精神的境遇與噬心命題。詩歌寫作作為一個人的內(nèi)心“宗教”和靈魂的烏托邦確實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清潔”和“矯正”的功能。
當時代的風聲不可避免地遠去,時間的流水無情地沖刷生命的堤岸,那靜夜中祈禱的傾聽之聲不斷從遠處傳來。這是一個朝圣者的靈魂的探問和西緒弗斯式的跋涉。在我們和時代告別的時候是什么在開口說話,是什么在糾纏我們永不瞑目的內(nèi)心?在時代的風暴和激流的漩渦中,詩人在時間和存在的大火淬煉中為我們呈現(xiàn)了苦難而高昂靈魂的陣痛與高迥的詩行。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