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文勤
碧空澄明,簾卷西風,我踩著冬天的肩膀,隨著人流,走進了鄉(xiāng)愁縈繞的滇西茶馬古道順下線(順寧至大理下關)上的紅塘村,聆聽茶馬古道的故事。
鳳慶舊稱順寧,是茶香浸泡的古城,3200多年的錦秀茶王,依然用王者的姿態(tài)、檢閱的目光,撫摸我們每一個怦然心動的細節(jié)。30萬畝茶園,成就了鳳慶全國十大產茶縣之一的美譽,國色天香的滇紅,曾作為國禮贈予英國女王和斯里蘭卡總統(tǒng)……于是,一個被稱作世界“滇紅茶鄉(xiāng)”的鳳慶,在歷史的褶皺里熠熠生輝。
《滇海虞衡志》有“順寧(鳳慶縣)太平茶,細潤似碧螺春,能經三瀹,尤有味也”的記載,蕩滌塵埃與靈魂的誘惑,仿佛暗香涌動,卻凝香不開,當茶話的序幕緩緩拉開,滄桑的歲月向人們傾訴著歷史的故事。
翻閱《鳳慶縣志》,從鳳慶縣城出發(fā),茶馬古道分北道、“迤方”,北道即順(順寧)下(下關)線,紅塘村就在北道上,609戶人家像星星般詩意地撒落在5600畝茶園中,成為一幅淡墨的山水畫。南來北往的馬幫,沿著紅塘村的紅木村、塘報營、馬力坡,經魯史古鎮(zhèn),過黑惠江,然后經蒙化(今巍山)抵下關,再轉運于麗江茶馬市場,銷往康藏……一路喧囂,一路繁盛,一路駝鈴,一路馬蹄,從此,茶馬古道一頭挑著鳳慶人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一頭挑著大山之外沉甸甸的夢想。
這是一根承載千年茶文化的琴弦,只要你輕輕一撥,你就能聽到厚重的歷史回音。在王秋珍老人的記憶中,祖輩曾經說過,紅塘村的茶園,原來只有張家和趙家基地,經過許多歲月的堆疊,才鋪就了今天這漫山遍野的新綠。那時候,茶葉都是手工制作,通過殺青、揉捻、渥堆、干燥,制作出來的茶外觀呈黑色,所以叫黑茶。手工制茶極為考究,每道工序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承轉,每一分火候都需凝心聚力去揣摩、把握,靠的不僅是靈氣,還需要吃苦耐勞的精神。
揉捻這道工序,起初是依靠人力手推木桶揉茶,由于鮮葉量大,當天加工不完鮮葉,茶葉就會變質,自然也就無法制作好茶。怎樣才能既快又省力地制作好茶成了人們殷切的期盼。季節(jié)不等人,鳳慶人杰地靈,木工李道春花費有限的青春,發(fā)明了鳳慶縣第一臺“水拉機”(水力揉茶機),水拉機可以帶動四個木桶揉茶,促進了手工藝揉捻到機械加工的轉變。王秋珍說,如今,對這門手藝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少,這實在是一種遺憾。其淡淡的話語中,透露出幾分無奈和一絲絲憂傷。
當年揉茶的木桶,還珍藏在一個叫作大擺田的初制所里,只是當年飛轉的木桶已經褪去了原有的光輝色彩,唯有從斑駁的桶邊還依稀能辨別出毛主席語錄:“農業(yè)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倍瓩C的輝煌歷史,正隨著人們的記憶,慢慢老去,變得慵懶而黯淡。
大擺田初制所是鳳慶縣最古老的茶葉初制所之一。被人們叫作“馬屁股房屋”的外觀格外引人注目,中西合璧的門樓、門廊,閃爍的紅五星,“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的標語成了特殊年代的“門臉”, 讓人感受到這座建筑在當年建設時的那種特殊的文化追求和審美觀念?!盃幍峒t標兵,鼓沖天干勁”的標語,吶喊出當年鳳慶人制作滇紅茶最為特殊的印記。
我靜靜地行走在古道上,千年的人行馬踏,早已使古道瘦得光亮。夾道的蒿草還在瘋長,歲月的風將古道慢慢裁剪,叮當千年的駝鈴聲,我再也沒有聽見。
王秋珍說,在這條古道上走過許多名人,趙軍長走過,徐霞客走過……
王秋珍說的趙軍長,我早就知道,那是被朱德題為“護國之神”的趙又新。趙又新,祖籍云南鳳慶魯史鎮(zhèn),15歲補博士弟子員,在《岳武穆奉詔班師賦》的補廩應試中寫出“一木難支,宋室之偏安已定;百年遺恨,英雄之結局如斯”的名句,成為世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1904年秋,趙又新與顧品珍、唐繼堯、葉基等東渡日本留學,次年,與云南同學楊振鳴、羅佩金等40余人,率先加入孫中山在東京組織的同盟會。后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六期,畢業(yè)后回國,先后授任講武堂教官、七十五標教練官?!拔洳鹆x”后,率隊反正,被推為統(tǒng)領,后又投奔江西督軍李烈鈞,先后任都督府顧問、水上警察廳廳長、贛軍第二師第五旅旅長,“湖口起義”失利,潛返云南,為避偵緝,更名趙又新?;氐岷?,趙又新先任講武學校校長,護國討袁時,任第一軍第二梯團團長,隨蔡鍔進軍川南,屢立戰(zhàn)功,戰(zhàn)后任第七師師長。張勛復辟,唐繼堯組織靖國軍,趙又新任第二軍軍長,轄朱德、金漢鼎兩個旅,駐守云南。其功勛卓著,被授予二等嘉禾勛章和文虎勛章。駐守瀘州時,兵變戰(zhàn)敗以短銃自擊而逝。
趙又新殉難后,孫中山南方軍政府追贈他為陸軍上將,云南省政府追贈武烈公,建武烈公祠于昆明翠湖畔,靈柩葬于玉案山麓。朱德題詞“護國之神”;孫中山為其中殿題額“砥柱南天”。
趙又新熱愛生活,一有時間,便在故鄉(xiāng)鳳慶年農歷八月初從永昌(今保山)經右甸(今昌寧)進入順寧(今鳳慶)的錫鉛(今習謙),在紅塘村的歷史上依然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缎煜伎陀斡洝酚涊d:
……又東北下七里,盤一岡嘴。又下三里,有一二家當路右,是為塘報營。又下三里,過一村,已昏黑。又下二里,而宿于高簡槽。店主老人梅姓,頗能慰客,特煎太華茶飲予……
當年,徐霞客沿著古老的茶馬古道順下線,從鳳慶出發(fā),經紅塘村,過漭街渡,夜宿魯史,渡黑惠江,取道巍山?!缎煜伎陀斡洝分械奶翀鬆I,就是現(xiàn)在紅塘村的塘報營自然村,當年只有一二戶的塘報營,伴隨著新農村建設的春風,農民致富后小洋樓在這里拔地而起。茶山作綠化,清泉為飲水,鳥鳴伴晨曦,好似世外桃源。
對于當?shù)厝藖碚f,紅塘村是他們的全部,是他們生存的家園;對于來者去者來說,紅塘村只是一個旅途的驛站。而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在一個個驛站過來過去,哪個驛站又是我們自己的全部?
“爹媽叫我耕田犁地我不去,我趕起騾馬上茶山,茶山茶山茶不發(fā),花山花山花不開,好茶害茶勒兩馱,馱子備滿離家鄉(xiāng)。”聽著郭萬福老人的趕馬調,心里涌動的股股激流飛奔著、嘶吼著,沖撞得我滿懷激靈,滿身的燥熱散去,滿身的疲憊散去,我的身心被悠長而又鏗鏘的趕馬調子牽引出些許哀傷與悲涼,淚幾乎滴下眼簾。《趕馬調》講述了弟兄三人趕馬的家史、愛情史和生活史,弟兄三人從自己家鄉(xiāng)出發(fā),馱著茶葉等土特產品,踏上茶馬古道,用土特產品換取相關的財物,歷經土匪搶劫、風霜瘴氣等曲折磨難。當馬幫返回故鄉(xiāng)與親人團聚,老三卻客死他鄉(xiāng),僅帶回幾絲頭發(fā)和衣服……
小小扁擔三尺三,爹媽生我弟兄三。
大哥約我花山去,二哥約我走茶山。
不走茶山無茶吃,不走花山無衣穿。
……
趕馬調如泣如訴,我們如癡如醉,是啊,那些崎嶇逶迤的茶馬古道上總有說不完的趕馬人的辛酸,那些不老的山風峽谷總回蕩著許多趕馬號子的豪邁和悲壯,也正是有了茶馬古道的艱險,才鑄就了馬幫堅強如鋼的品質,正是有了馬幫的精神,才會讓所有親近它的人們產生一種淡淡的鄉(xiāng)愁,纏繞一種記憶的情結。
“趕馬大路從老家門前經過,絡繹不絕的馬幫來來往往?!边@是紅木村小組張朝鳳的記憶。
紅木村小組的茶馬古道依然保存著曾經的模樣,而今,這條古道隨著現(xiàn)代文明進程的加速,像一個蹣跚的老人,默默訴說著舊時的繁榮。清脆的駝鈴聲已經遠去,深深淺淺的馬蹄印,磨圓堅硬的青石,踏破山路溝坎。
屏息聆聽,注目凝視,面容憔悴的趕馬人姍姍而來,把青春馱在馬背上,在茶葉和鹽巴的互換中,打撈充滿夢想的日子。撫摸堅硬的青石,一種硬性的穿越深入心靈,而人的足跡在茶馬古道上已經成為過往云煙,就算把石頭全部翻閱,也很難尋覓,但我堅信,人的足跡會遠遠超越深深的馬蹄印。
古道的周邊全是茅草,沿著蜿蜒綿長的小路,沉重的腳步踽踽而行,山風吹拂得枯草狂舞,白花花的陽光親吻得臉龐通紅。走得氣喘吁吁,汗水濕透衣襟,喘著粗氣翻山越嶺,在古道上,我竭力地捕捉著歷史的痕跡。站在古道上遠眺,連綿不絕的茶山蜿蜒著,參差的茶壟,像一個精靈飛舞在山川之間,是那么飄逸而空靈。層層疊疊的茶樹,墨綠的色澤披滿山崗,與天相接,連天空仿佛都染上了綠意,彌漫出淡綠色的云霧。置身于茶的世界,閉上眼,茶的香味沁人心脾。
郭萬福說,這是馬鍋頭和采茶姑娘對茶歌的地方,特別是每年清明節(jié)前后,茶山隨處可見那些忙碌的采茶姑娘,那是跳躍在茶壟上的音符,伴著歡聲笑語,姑娘們手指上下翻動,采下一芽二葉,采下一筐嫩綠,采下一年沉甸甸的希望。
馬鍋頭觸景生情,茶歌往往信手掂來:
滿山茶樹青又青,哥唱山歌給妹聽。
唱完一調又一調,不知阿妹給動心。
姑娘們的茶歌也毫不遜色:
哥唱山歌真好聽,句句打動妹的心。
莫學石榴千棵子,要學桃子一顆心。
茶歌此起彼伏,久久回蕩在茶山之間,而人們就在這耳濡目染的詩情畫意中酥了筋,軟了骨,沉醉不知歸路。
路不斷向前延伸,走了一段又一段,似乎永遠也走不完,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一代又一代趕馬人,一隊又一隊馬幫,卻一路風塵,一路茶歌,用他們平凡的腳步,一步一步去丈量歲月,把生活寫成永恒的經典。
紅塘是一個不需要空調的村莊,初冬的陽光依舊溫暖,古道上的一片片落葉從我的眼前悠然飄落,似蝶,漫舞山林,情歸桑田。厚厚的樹葉,掩埋了寒冬的凄冷,掩埋了春華殆盡的傷感,抬頭望望光禿禿的樹枝,一種悲傷的凄涼感油然而生。
無名的野花煥發(fā)著原始的生命力,不知疲倦的鳥兒仍在自由自在地歌唱,偶爾路過的行人在古道上拉下一個長長的背影,唯有活蹦亂跳的羊群和列隊歡迎我們的竹林,閃亮我們聚焦的目光。
古道邊的老屋,在茶園中安然午睡,陽光是親戚,在破瓦的縫隙間常來常往;精神抖擻的涼風,從墻壁間的裂縫從容穿過;布滿厚厚灰塵的案桌,靠三條腿在努力支撐著剛強;時光洗禮過的青磚瓦片,醞釀著歲月這杯澀澀濃濃的苦酒;歪斜的石臼,顯得如一位風雨中躑躅的老人,在扶風淋雨的籠罩里,給人一種寓意凜然的凝重。
老屋已經很少有人居住,交通便利的公路旁成了更多人選擇的天堂,一個叫作“煙房小組”的自然村,老屋已經被改造得富麗堂皇。走上青石鋪成的臺階,穿過厚重的大門,就面對一排高勢的堂屋,屋高,檐勢平闊,演繹著農村發(fā)展的新篇章。
老井龜縮在道路的陰暗角落,汩汩的清泉依然無私地流淌,這是大地濃濃的血脈啊,誰經得起成年累月的流淌?井水在暖暖的陽光下向外漫溢著,仿佛在訴說著它輝煌的歷史,歲月的年輪在古老的井壁上鐫刻著滄桑痕跡。邊角處,青苔綠草爭先恐后地生長,葳蕤的水葫蘆庇護著幾乎成精的小魚,曾經的老井就用這生命之水潤澤著一代又代的村民。
那個腰扭臂動的挑水姿勢,定格紅塘村原始的鄉(xiāng)村之舞,吱吱嘎嘎的扁擔,溫暖村民許多濕漉漉的日子。
在那些與井水有關的陳年故事里,我們能夠看清馬幫曾經純凈透明的模樣,我知道,馬幫的生命,曾如井臺上的青苔那樣生機盎然,那些透明與清澈,足夠照亮我們前進的道路。
馬力坡是順下線上有名的陡坡,是從順寧出發(fā)要爬的第一個山坡,馬幫走在馬力坡,往往要三步一歇,五步一站,喘著粗氣,四腳打顫。上坡艱難,下坡更是不易,馬背上沉重的貨物,重心前傾,所有的重量全牽引在套在馬尾巴的馬屁鞦上,稍不留意,筋疲力盡的馬匹就會馱毀馬亡。
郭衛(wèi)對馬力坡上的馬幫印象最深,上世紀50年代,馬力坡上的馬幫來來往往,少則一兩匹,多則幾十匹。那時候,當馬幫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他常常跑出家門,遙望馬力坡上長龍般的馬幫,馬匹多的時候,趕馬人就在中間敲著一面小铓鑼。清脆的铓鑼聲,在無數(shù)歲月中護衛(wèi)著前后行走的馬幫,把夢想留在荒蕪的山澗峽谷,把希望放飛在明天的太陽,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
站在望城關上,俯視腳下的馬力坡,依山蜿蜒的茶壟,一圈一圈,層層疊疊,或長或窄,聚在一起,構成大山一樣的品質、長河一樣的風骨。
完成使命的古道,已經被雜草和時間掩埋;沒有一種信心十足的理由,誰也不會去艱難地徒步跋涉,依稀可見的古道。
歷史風云已凝固,唯有古道寄幽情。走進紅塘村,觸摸一段茶馬古道的歷史,馬幫的嘶鳴已經遠去,趕道行人的話語已經遠去,在時光的隧道里依然隱藏著許多茶馬古道鮮活的故事,在我朦朧的視野里,依然閃爍著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