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
第一章
流火七月,萬物皆被驕陽炙烤得奄奄一息,正午的西域諸國幾乎渺無人煙。
可眼下從玉門關到樓蘭這一路過去卻盡是馬蹄奔騰和刀劍相交的聲音,越靠近樓蘭,血腥味便越濃。
直到黃昏將至,當最后一個馬賊也被斬于馬下,身著勁裝的漢子們方才將視線齊刷刷地投注在了為首的一個青衣男子身上:“風少主,你當真不再考慮一下?現(xiàn)在最讓朝廷頭疼的西域馬賊之患也徹底解決了,這些年你一直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在朝廷、武林都風評極佳,各大門派還一致打算在今年的武林大會上,推舉您擔當下一任的武林盟主?!?/p>
武林盟主啊……
那是多少英雄豪杰心中最美的夢,此時此刻,原本已唾手可得,但被喚作風月的青衣男子卻只是神色溫柔地看向祁連山的方向,想也未想便搖頭拒絕道:“從過去到現(xiàn)在,我之所以做這些事,是因為我覺得學武之人理應為家國子民盡綿薄之力,并非為了那些華美的名頭。眼下四海升平,我的妻兒皆在家中等我,往后的歲月我只想陪在他們身邊盡為夫為父的責任?!?/p>
他離家那會兒正值而立之年,鮮衣怒馬何等英姿勃發(fā),可七年的大漠生涯卻曬黑了他的臉,吹白了他的發(fā)。同伴唏噓萬分,道是此番再回去,江湖再沒有了玉面劍客,不知會傷了多少姑娘的心,可他心中卻沒有任何遺憾與惋惜,因為他知道,有那么一個姑娘,不管他富貴貧窮,不管他英俊丑陋,都會一如既往地等他回家。
而現(xiàn)在,他終于解決完所有的紅塵紛擾,要回到她身邊了。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要對她說的話,比如怎樣向她解釋為何一年歸期又往后拖了六年,又比如他又該怎樣學著做一個好父親,他記得他走的時候,他的姑娘正懷著身孕,明明自己害喜害得厲害,卻依舊熬夜替他做了干糧吃食,離開的時候她對他說,讓他安心處理自己的事情,家里一切有她。
那會兒他的姑娘被身孕折磨得面黃肌瘦,再沒有往日的嬌俏可人,但在他眼里,這世間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可他想了那么多,唯獨沒有想到,當他趕回祁連山的時候竟會看到那樣一副讓他痛不欲生的情景。
昔年他們一起一磚一瓦蓋的小屋僅剩斷瓦殘骸,他們一起開墾的小花園也已長滿半人高的枯草,而他的屋前,那片干涸的血跡中,他的姑娘他的孩子,早已死去多時。
往日只需要一個縱身便能到達的距離,現(xiàn)在每走一步幾乎讓他耗盡所有的力氣。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具尸骨摟入懷中,素來鐵骨錚錚的漢子,生平第一次淚如雨下。
就在他的眼淚即將順著下巴滾落的瞬間,卻突然有青瓷小瓶憑空出現(xiàn)接住了他的眼淚,緊接著一個身著玄色長衫的俊美男子步步生蓮地從虛空中走出,將那個小瓶收入了掌中。
但就算是如此詭異離奇的情景,也未能引起風月的半點波動。
似早已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千里迢迢跑來收集英雄眼淚的重明也不介意,只嘆了一句:“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風月,你這滴滿是悔意的英雄淚,我可是一等就是好多年?!?/p>
就在他話音一落的瞬間,原本只是抱著尸骸無動于衷的男子猛地拔出了身邊的長劍,橫在了重明修長如玉的脖頸旁:“重明,你有神鬼莫測之力,你我相交多年,很早之前你在未央城朱雀街頭就對我說過,你算出我一生坎坷,妻離子散終難圓滿,那你為什么不救她?”
鋒利的劍刃割傷了重明的脖頸,頓時便有鮮血涌出,可重明卻好似什么都沒察覺到一般,只用無喜無悲的聲音道:“當年我雖算到了這樣的結局,但并不知曉具體會發(fā)生在哪一天,中原與這里隔著千山萬水,就算是我也不可能第一時間趕到。更何況,當初是你自己決定為了大義離開你的妻兒,也是你自己的故人尋上了你的妻兒,這一切跟我有什么關系?”
風月怔怔地看著他,良久,終是緩緩收回了劍。
人往往會在痛苦絕望之時最容易失去理智,可他始終記得,持劍者,不傷任何無辜之人。
他掉轉了劍尖對準了自己的胸口,可就當他準備用力刺入時,重明牢牢握住了劍。
他緩緩抬眸,眼眶通紅,盛滿了悲痛:“我這一生,從未失信于外人,可是唯獨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等待。我曾答應過她,要好好保護她們母子,他們生時,我未曾言而有信,如今他們都不在了,去了另外一個世界,我也理應隨他們而去?!?/p>
抬手隨意摸了一把脖頸的傷口,傷口愈合的瞬間,重明看著面如死灰的男子,輕聲道:“風月,你決定要生抑或是死亡我都不會干涉,可作為朋友,有些話我卻不得不說,你可曾知曉你的妻兒是為何而亡嗎?”
第二章
江湖雖大,但由于嘴碎的閑人甚多,芊芊雖遠在苗疆,卻也總能經(jīng)常聽到一些跟江湖有關的傳聞。
歷數(shù)過往英雄豪杰,她最感興趣的便是風家少主風月,一來是因為他身世足夠坎坷,二來苗寨外出歸來的姑娘都說他是武林最好看的年輕劍客。
傳聞風家以鑄劍聞名,早年因不愿給反賊鑄劍而被滅門,所有藏劍均被奪走,唯有風月雖幸免于難,但被人廢去武功挑斷了手筋腳筋。
當時武林眾人皆以為風家將就此徹底埋沒,而風家少主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茍延殘喘地度日,誰知多年后當少年再出現(xiàn)之時,不僅身體完好無損且功夫比年少時更盛。他一月之間手刃所有仇人,尋回了所有藏劍,讓風家之名再度名震江湖。
彼時所有人都以為風家重振有望,可誰知他將所有藏劍悉數(shù)贈予有需要的劍客,隨后多年一直在中原各處尋走,懲惡揚善。他說,風家只有他一人,他在則風家風骨便在。比起經(jīng)營世家,他更愿意用手中的劍,去保護所有需要保護之人。
他是那樣說的,而后那些年,也一直是那樣做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江湖中對他的稱呼也由最開始略帶嘲弄輕浮的風少主,漸漸變成了真心實意的一句風大俠。
但凡英雄,身邊總是少不了紅粉佳人,可唯有風月,多年來,僅跟一個女子有過糾葛。只可惜,他喜歡的姑娘受不了他時常奔波在外,便跟其他人走了。
很多外出歸來的苗寨姑娘提及此事都唏噓萬分:一是感嘆那姑娘不知惜福;二是覺得風少主對那姑娘可能并沒有世人相傳的那樣喜歡,畢竟折子戲里的大俠要是有了喜歡的姑娘,一般都會為那姑娘放棄一切,從今往后一心一意地陪在那姑娘身旁。
每每這時,芊芊都會一邊撥弄著蠱蟲,一邊淡聲反駁道:“其一,折子戲里演的東西十有八九都是騙人的,而據(jù)說寫這些東西的人大多數(shù)也都是一些落魄平庸卻不甘寂寞的江湖人;其二,如果一個姑娘當真喜歡一個男人,根本不會為了那些短暫的分開而離開他,更何況她的男人去做的是頂天立地之事,行的是利國利民之義?!?/p>
江湖中人千千萬萬,雞鳴狗盜之輩那樣多,真正的英雄卻寥寥無幾。
她想,如果她是那個姑娘,要有這樣好的夫君,一定會對他很好很好,不管他去什么地方,去多長時間,她都會在家里等候他的歸來。
只可惜,她從誕生之初便因為能和蠱蟲產(chǎn)生血脈共鳴被族里直接定為圣女候選人,要是不出意外,她這一輩子都不能踏出苗疆半步,哪里又能遇到獨屬于她的英雄呢?
可讓芊芊沒想到的是,在她即將答應族里參加圣女選拔的前夕,那個從小被苗疆姑娘們最津津樂道的風月少主突然帶著一行人進入了苗疆。
世人皆知,看似一統(tǒng)的苗疆實則分為兩派,終年歸隱厭惡世人的是黑苗,而今年在江湖頗有行走風評甚好的是白苗,而芊芊所在的這一支恰好就是白苗里面最強的存在。
直到很多年后,芊芊都一直記得她跟風月初見的那天。
三月里春光正濃,漫山遍野都是紅艷艷的杜鵑花,幾匹疲憊至極的老馬,幾個腰佩長劍的江湖劍客,就這樣出現(xiàn)在了她們寨子前,為首的便是身著青衫的風月。
彼時她雖聽過許多跟風月有關的傳聞,但一次都未曾見過他的模樣,說來也巧,那天她正好在寨門站崗,見有陌生人靠近,揚手便丟出了一把銀針堪堪沒于他們腳邊,她冷聲質(zhì)問道:“看你們的打扮似乎是中原的江湖人,到我苗寨所為何事?”
微風輕拂,卷起大片嬌艷的杜鵑花瓣,待到紛紛揚揚落下之時,通往寨門的路上似已經(jīng)鋪上了一層艷麗到極致的紅色花雪。在風月的示意下,所有同伴皆立馬止步,而他自己則是對著她所在的方向深深作了一輯后,方才緩緩抬首,輕聲道:“不瞞姑娘,在下名喚風月,與兄弟一行人卻是打從中原武林而來,到貴寨打擾實屬冒犯,但在下兄弟在行走江湖時不慎中了苗疆的金蠶蠱毒,唯有貴寨能解,還請姑娘行個方便,讓我等入寨求醫(yī)……”
長身玉立的青年用溫潤清朗的聲音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但在芊芊的腦袋里來來去去就只回蕩著一句話,他是風月……
第三章
與中原含蓄矜持的姑娘們所不同的是,苗家的姑娘但凡看上了誰家的兒郎,都會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
寨門前,杜鵑花海旁,卓爾不凡的青年比所有苗疆的男兒都要來得俊秀好看,只此一眼,豆蔻初開的少女,便淪陷了芳心。
他身后被人攙扶著的少年全身泛紫,面容之下隱隱還有蠱蟲在蠕動,這樣的情況對于他人而言或許束手無策,但對于芊芊而言,要祛除這樣的蠱蟲不過是會多費一些功夫罷了。
杏子般的眼輕輕掃過在場所有人,最終少女將視線穩(wěn)穩(wěn)落在了風月身上,淡聲開口:“為了救你的兄弟,你當真什么都愿意做?”
聽聞芊芊這般一本正經(jīng)地發(fā)問,風月也挺直了脊背,肅然應道:“姑娘有何要求盡管開口?!?/p>
從周圍全副武裝的苗人對芊芊無比恭敬的態(tài)度來看,風月幾乎立馬就推斷出他面前的姑娘在苗寨地位舉足輕重,甚至他都已經(jīng)做好了會被刁難的準備。
出乎他意料的是,已經(jīng)蹦蹦跳跳走到他身旁的姑娘在打量他半晌之后,居然示意他彎下腰,直接跳到他的背上,纖細的胳膊攬著他的脖子,眉眼彎彎,道:“寨子的最高處有神殿,你若把我背到那兒去,我就答應幫你治好你兄弟?!?/p>
從小到大喜歡風月的姑娘那樣多,他也曾與喜歡的姑娘在一起過,可中原九州都講究發(fā)乎情止乎禮,他還從未與哪個姑娘這般親近過。
因此當芊芊跳到他背上的瞬間,原本看上去極是成熟穩(wěn)重的青年的臉立馬紅到了脖子根:“姑……姑娘,男、男女授受不親?!?/p>
芊芊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你們中原人自己搗鼓出來的說法,跟我們苗女有什么關系,況且你不是說了嗎,為了你的兄弟你什么都愿意做?!?/p>
只此一句,便打消了風月原本想好的托詞。
九百九十九步的臺階,以往她一個人走的時候總覺得那樣長,可如今與風月在一起,卻只覺一眨眼便過了。
眼見神殿近在眼前,小姑娘居然直接從他背上跳了下來,踮起腳,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用真摯誠懇的語氣感嘆:“雖說你們中原人最喜歡說些不靠譜的話,但至少有一句傳聞恰如其實——風家少主膚白貌美,當真長得比姑娘還要好看呀。”
風月:“……”
第四章
彼時芊芊年紀尚小,很多人都只當她是小姑娘心血來潮,甚至當事人風月自己也并沒有將她的話真正放在心上。
畢竟一見鐘情什么的太過虛幻,隨著時間推移,隨著風月一行人的傷好離開,遺忘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可唯有芊芊自己知曉,她的心動,便是一生。
要解他朋友的蠱毒需要一味特別珍貴的藥,那種藥草長在懸崖峭壁之上,前去采摘之人大多九死一生。
如果可以,芊芊當真一點也不想讓風月去,但她知曉他將同伴的性命看得比自身都重要,既然阻止不了他,她便選擇背上行囊和他一起出發(fā)。
見到尾隨而來的芊芊,風月下意識地便想拒絕,可這廂他還未來得及開口,那廂早料到他心思的姑娘便云淡風輕地吹了吹指甲,道:“苗疆路況復雜,就算你知道藥草的位置也不一定能找到,況且雨季多毒蟲蛇蟻,若沒有苗疆人帶路,很可能你就豎著出門,橫著回來了?!?/p>
在來的一路上風月已經(jīng)徹底見識過苗疆地形氣候等各種兇殘之處,至今心有余悸,是以思索良久,他終究還是沒能拒絕芊芊的提議。
可懸崖峭壁之上的藥草沒有難住他們,在回去的時候,他們恰好遇到了先前收了重金一直企圖置風月于死地的那群黑苗。
風月打算不惜一切代價讓芊芊帶著藥草平安離開,但對方知道強拼武藝可能奈何不了他,便先一步將看似單純無害的芊芊抓了起來。
泛著寒光的彎刀架在小姑娘纖細的脖頸上,已經(jīng)割出了血痕,面容猙獰的黑苗首領涼聲威脅:“風月,若想要這姑娘活命,你便自絕于此?!?/p>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這里是白苗的地盤,就算這些黑苗再怎么膽大也不敢跟整個寨子的白苗作對,他們來這里,要的就是風月的命,僅此而已。
在芊芊看來,這些黑苗的威脅當真有些不自量力,雖說她時常聽聞風月可以為自己的至親摯友不惜一切代價,但她于風月而言不過是一個一廂情愿喜歡他,認識還不到半個月的苗人小姑娘罷了。在她看來,這世間根本就不會有會受制于這種威脅的傻子。
可風月,卻偏偏就是這樣的傻子。
他既可以為了朋友不遠萬里奔赴苗疆,如今自然也可以為了芊芊舍棄自己的性命。
當風月毫不猶豫地為了她放下自己手中長劍的那一刻,芊芊第一次知曉,英雄二字,入耳簡單,實際上卻包含了多么偉大而沉重的含義。
如果說先前她只是喜歡他的容貌、欽佩他的功績,那么這一刻,當她面前的男人心甘情愿地為了她而赴死時,所有的喜歡便茁壯成長為最澎湃的愛。
這些黑苗幾乎每一個手上都沾滿了鮮血,對于這樣的人渣,芊芊半點也沒有客氣。
她體內(nèi)的蠱王能夠克制他們所有的蠱蟲,可強行使用未長大蠱王的代價,卻是未來一個月她都將承受真正的撕心裂肺之痛。
在所有黑苗倒地的瞬間,原本嬌艷如花的姑娘也頓時跌倒在地。
回去的路上芊芊眼角耳側不停有鮮血溢出,風月萬分內(nèi)疚,明明在出寨的時候他就答應過寨中的長老,一定會將小姑娘平平安安地帶回去,可他終究還是連累了她。
為了不讓心上人那般內(nèi)疚,明明疼得死去活來的小姑娘,卻努力用不停顫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撫平眉間的皺褶:“你既愿意為我而死,那我不惜一切代價救你,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彼時正值深夜,風月微微低頭,便能看見滿天繁星都倒影在了少女杏子般的眼里,璀璨而明亮,帶著近乎虔誠的情感。
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風月方才狼狽地別開眼:“那不一樣的……”
可話還未說完,便被芊芊直接打斷:“有什么不一樣的?其一,舍己救人又不是只有大俠才能做的事情;其二,你都愿意為我而死了,這不是愛又是什么?我不管,畢竟那天你背我的時候大家都看到了,我這輩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風月險些一口老血哽在喉嚨:“……”
第五章
因為之前答應過風月要救他的朋友,回苗寨之后,芊芊便強撐著重傷之身替他們徹底解除了所有的蠱毒。
苗人重諾,但凡答應過的就一定會辦到。
苗人重情,但凡喜歡上了便是一生。
也正是因為察覺到芊芊對自己萬分用心的感情,風月終是決定用最快的速度啟程回中原。
情之一字,于他而言是傷痛,也是劇毒。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廂他剛準備趁著芊芊養(yǎng)傷之際悄然離開,那廂不肯罷休的黑苗殺手領著更多的江湖刺客將寨子圍堵得水泄不通。
是他招來的災禍,他亦打算哪怕豁出性命也要保護苗寨的安好。
但奈何這一次來的人太多,最終還是驚動了苗寨,吵醒了芊芊。
白苗性喜安寧,許多人都不會任何的武功或蠱術,為了保護他們,同時也為了替心上人徹底解決麻煩,芊芊以自己的本命蠱王作為祭獻,方才徹底解決了所有的麻煩。
也直到那時,風月方才知曉,苗疆的圣女都是由用蠱天分很高的孤女擔當,而芊芊更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用蠱天才,原本只要通過了這次的圣女選拔,從今往后她便可以成為苗疆這一代當之無愧的蠱王??扇缃褚驗樗?,原本除了天分就一無所有的姑娘,更是將自己僅有的安身立命之本徹底摧毀了。
她生來沒有父母,得罪了那樣多的黑苗和江湖人,寨中也不敢再留她,往后她將一無所有,也將無處可去。
“我很抱歉,因為我的關系讓你受到這樣大的傷害?!彼徊揭徊降刈叩剿砬?,道,“如果你愿意,往后我將用一生給你最好的保護?!?/p>
他本來已經(jīng)想好了,就算她會罵他怨他甚至拔劍刺他解氣,他都無怨無悔。
那是他應該受的,萬死不足以贖其罪。
可眾人眼里那個萬分可憐的小姑娘,在聽到他這一句話后,好像瞬間遺忘了所有的傷痛,微笑著將手放進了他的掌中:“有這一句,就已經(jīng)足夠了?!?/p>
與傷好的同伴分離之后,風月便決定先帶芊芊回中原的家。
因為常常義務給別人幫忙的緣故,這些年風月雖已十分有名,但日子過得很是拮據(jù)。尤其是他還特別容易心軟,看見可憐的乞兒或災民,必定會最大程度地幫助他們,如此一來兩人本就不多的盤纏,很快便捉襟見肘。
遇到這種情況,以往的姑娘都只會埋怨他,可芊芊只是讓他帶著她去最繁華的街道,然后拿出從苗疆帶出來的蘆笙開始吹奏,若行人聚集得夠多,她便一邊唱著婉轉輕靈的歌一邊向過往的路人眉眼彎彎地收錢。
她年紀小,長得又好,路人們也十分捧場,再加上她腰間別著彎刀,一般不長眼的流氓地痞也不敢輕易招惹。但凡賺到了錢,她就帶風月去酒樓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飽喝足,她就將剩下的錢全部丟到他懷中。
若身體偶有不適,她也會自己去找藥尋醫(yī),若是趕路途中露宿荒郊野外,她還會自己打獵,做一切他喜歡吃的飯菜。明明說好的是他照顧她,可最后還是反了過來,明明是最該撒嬌胡鬧的年紀,可她懂事省心到讓他心疼。
而對于他的感慨和疑問,芊芊只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一個孤兒,如果想討人喜歡,她首先就要學會很多很多的東西。而一個姑娘如果當真有了喜歡的人,便會因為那個人變得更加無堅不摧。更何況,你要做的事情都是幫助他人的好事,我既然決定要與你在一起,自然要理解跟支持你的決定呀?!?/p>
要喜歡上一個人不過是瞬間之事,可是要跟一個人度過一生,卻是那樣漫長的一件事。
曾經(jīng)當喜歡的姑娘離開自己的時候,風月本來以為自己這樣糟糕的性格,可能再不會喜歡上什么人,也不可能遇到包容理解自己的人。
直到遇見芊芊,他才知曉,原來這世間當真會有那樣一個人能夠包容理解他的一切,不用爭吵,不用磨合,一切都恰到好處。
第六章
其實早在決定跟風月在一起的時候,芊芊便已經(jīng)做好了他會離開的準備,畢竟她喜歡的男人心里藏著天下萬民蒼生,可讓她不曾料到的是,那一天居然會來得那樣快。
他們回到中原家中翌日,便有正道中人尋上門來,道是煙臺的海盜頻繁出沒傷人擾民,朝中忙著解決邊關危機無暇他顧,特意征召天下有志之士齊聚煙臺消滅海盜。
兩人才互相表明了心跡不久,如果可以她當真一點也不想這么快便與他分開。
她拉著他的衣角,本來想說,能不能帶上她,她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可下一刻,當她想到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用蠱的天分,也沒有了自保的能力,終是慢慢松開了手,只用極低的聲音說:“風大哥,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p>
看著少女失落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間,風月當真很想天涯海角都帶著她一起去,可一來他要去的地方實在太過危險,二來此番他們一行人算是秘密前往,每個人都身負極大的責任,他對她全然信任,可其他的人卻都另有打算,是以千言萬語最后都只化為了一句:“待解決完海盜的事情,我便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p>
她知道他有他的難處,所以再抬頭時她又恢復成了以往笑靨如花的模樣:“就算你不在這里,我也會好好照顧自己,然后等你回家。”
話雖如此,當一個外族人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會那樣快地融入其中呢?
更何況她不僅是苗族女子,還曾是最擅長用蠱的圣女候選人,而風月則是如今武林中最受姑娘們喜歡的夢中人,是以風月曾當眾多么堅決地表示過對她的在意,在他離開之后,芊芊便有多受到眾人的排擠,甚至還有不少謠言說,她是用蠱術迷惑了風月。
在他離開的時間里,她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每天除了看書吃飯,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去城樓最高的地方,盼望著她的風大哥能夠早一點回來。
然而不管素日里受過多少欺負和不公對待,在風月面前她卻從來不曾提過只言片語,畢竟那些針對她的姑娘,背景都不容小覷,她不想讓他因為她,與武林正道有任何不愉快。
他每每問她過得好不好,她都眉眼彎彎地說:“挺好的,所有人都對我特別好?!?/p>
起初風月對她的話總是深信不疑,可后來當他發(fā)現(xiàn)他放在家里的書邊角都翻折了邊,他才知曉,他的姑娘過得一點都不好。
如果不是因為太過孤單寂寞,她也不會一個人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看書。
眼看著朝內(nèi)朝外的各種麻煩都快要徹底解決了,風月終是決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完所有的事情,然后帶著他的姑娘去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一起歸隱。
如果這個武林不歡迎她,他就帶她離開這一切是是非非,過只屬于他們兩人的逍遙日子。
但變故徒然發(fā)生,當他再一次隨著正道人士離開了之后,他曾經(jīng)深愛過的姑娘居然再度回到了這個武林。
在歷經(jīng)浮世繁華,反復被權貴玩弄拋棄之后,那個名喚顧嬈的姑娘終是決定再度回到最初深愛她的男人身邊。
她艷麗如曼珠沙華的美貌,曾讓多少男人魂牽夢繞,她以為只要回頭,不管什么時候,風月都一定在原地等她歸來,可當她尋到他一直未變的家時,卻發(fā)現(xiàn),他的心中早已住進了另外一個姑娘,這一切早就已經(jīng)物是人非。
因為嫉妒,因為不甘心,顧嬈利用她得天獨厚的美貌勾搭上了很多在武林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借他們之口將她曾經(jīng)忘恩負義的離開洗白成風月對她的拋棄,而風月之所以拋棄她的原因,則是由于他被叫芊芊的苗女下了蠱術控制。
彼時武林之中對于苗疆蠱術本就分外忌憚,再加上風月在武林之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和他才提出的要為了芊芊歸隱,所有人便更加覺得他一定是受到了芊芊蠱惑。畢竟權勢天下都唾手可得,誰家有志男兒又舍得放棄這么多年辛苦建立的功業(yè)呢?
更何況,在很多人的心底,對于外族人都只有一種看法,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是以在風月離開后沒多久,芊芊便被顧嬈帶人抓了起來,每日每夜都在不停地受到折磨。
顧嬈不喜歡她清秀如畫的臉,便動手毀了她的容貌;她嫉妒芊芊曾為風月洗手做羹湯,便生生打斷了她的右手。
在顧嬈看來,是芊芊搶走了她的風月,只要她死了,風月就還會回到她身邊,一如既往地愛她。
若非當初受芊芊所救的江湖人快馬加鞭地趕去通知風月,很有可能在外面的事情結束之前,芊芊便已經(jīng)被顧嬈徹底折磨死了。
可盡管風月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了中原,當他尋到芊芊的時候,他的姑娘也已經(jīng)奄奄一息。
那時大火已經(jīng)燒到了芊芊的裙裾,在顧嬈是非顛倒的蠱惑之下,所有人都認為這個蠱惑了他們英雄的妖女應該下地獄。
風月的目光從他曾經(jīng)深愛過的姑娘,慢慢掃過那些他曾拼命保護的人,最后落在滿是血污的芊芊身上。
因要急著帶芊芊去尋醫(yī)求藥,這一次風月并沒有對他們拔劍相向,只是用從未有過的冰冷語調(diào)漠然開口道:“這只說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芊芊是我最心愛的姑娘,若再有人膽敢傷她一分一毫,無論天涯海角,風某必當拔劍殺之。且從現(xiàn)在開始,風某也不會再參與任何武林之事,與諸位情分已絕?!?/p>
第七章
因為憤怒芊芊的受傷,因為失望人性的卑劣,在帶芊芊去藥王谷重新治好一切傷勢之后,風月便帶著芊芊退隱到了祁連山,在那里筑了一個小屋,企圖遠離所有的紅塵紛擾。
那段時間是芊芊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雖然身上疼痛難耐,心底卻是從未有過的滿足。
每天睜眼都能看見自己最愛的人,天氣晴時他會背著她去看漫山遍野的花海,夏夜時分,他會替她裹上最保暖的狐裘,帶她去祁連山頂看迎雪怒放的雪蓮和綴滿蒼穹的繁星。他開始學著給她做補身吃食,甚至還笨拙地替她在裙擺上繡了一朵她最愛的杜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