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我承認,第一次走親戚是被高明給忽悠去的。
每次放假高明都來他舅舅家走親戚,就在我家隔壁。每次他來和回去,都坐著他爸趕的毛驢車,車上墊著厚厚的草,草上鋪一床被子,身上還蓋一床。高明是個男孩,卻滿頭都是紅頭繩扎的小辮子,他的鬼主意比辮子還多,一笑就一個,總愛找我玩兒,我叫他“假大姑娘”,他也不生氣。
那次高明沒玩兒夠,他爸就要接他回家,他便攛掇我去他家玩兒,“走親戚多好,每頓都有好吃的,再怎么瘋也沒人管。”
可高明走親戚是到他親舅舅家,我們兩家頂多算是遠房親戚。不過高明顯然準備好了,他像個小大人一樣站在我媽面前,大大方方地說要請我到他家走親戚,他家養(yǎng)了好多肉兔子,順便帶兩只回來──肉兔子繁殖快,只要每天喂點兒青草和白菜幫子,一年下來一變二二變四,可掙錢了!
高明真是太聰明了,剛開始我媽還一臉不可能,可“掙錢”倆字一出來,我媽眉開眼笑,對我說:“那就跟你這個小表哥去吧,不過別太麻煩人家,玩兩天就趕緊回來。”我媽邊說邊找了個蛇皮口袋,手腳麻利地剪了倆洞,留著給兔子喘氣用。
計謀得逞,高明看起來比我還高興。其實高明不知道,我也是揣著小九九的,我盯著的可不是高明家的兩只兔子,而是他爸那輛毛驢車。自行車、拖拉機我都坐過,可毛驢車沒有坐過。高明爸要來接他,肯定趕著驢車……
可是、可是高明他爸說要去賣兔子,沒空來接他,讓高明舅舅騎車送我們倆去。我眼前一黑,有點兒計劃落空的失重感。高明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一路唱著歌。我個頭瘦小一點兒,坐在前梁上。很快,我兩條腿都麻透了,到高明家下車時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歇了半天才恢復知覺找到腿。
一上飯桌,我就感覺到走親戚果然不一般,滿桌子都是菜。桌邊坐著的除了高明舅舅,還有兩個陌生大叔。高明爸笑呵呵地說:“家里難得來個小親戚,找了倆人來陪酒?!?/p>
高明拿著一個兔頭猛啃,用油乎乎的手蓋著我的耳朵說:“走親戚有好多規(guī)矩的,第一次得喝酒?!蔽彝郎峡矗粩[了一圈白色的酒盅,比拇指大一點兒。
高明搶著倒酒,先是他舅舅,然后是兩個大叔,給我倒?jié)M之后才給他爸倒上,告訴我說:“這叫先客后主。”我若有所悟,點點頭,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才像個親戚。他們端起酒盅,叫嚷著:“開門開門,干了!”吱溜一聲吸干了酒,然后把酒盅口朝向桌子中央,一滴不剩。我有點兒惶恐,先用嘴唇抿了一點兒白酒,伸舌頭嘗了嘗,舌尖瞬間像著火一樣,又辣又燙,我趕緊把酒盅放下了。
倆陪酒的大叔不干了,酒盅口轉向我,說:“小親戚,得學學規(guī)矩,開門酒必須干了!”
我向高明求助,他臉上帶著一抹奇怪的笑,不說話。沒辦法,我一仰脖子,只覺得一股熱浪順喉嚨就下去了。他們齊聲叫好,然后開始吃菜。
接下來,一連三盅都要喝光。見我為難,高明舅舅打圓場說:“這也是規(guī)矩,叫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你是小孩子,搞特殊,后面再喝你就沾一沾,表示一下就可以了?!?/p>
高明朝我擠眉弄眼,一臉嘲笑。為了毛驢車,也為了兩只兔子,我豁出去了!于是像個舍身的小英雄,我與長輩推杯換盞,博得一陣陣叫好。
但是,酒過三巡了,但菜是哪五味我完全不記得。因為很快我就渾身發(fā)軟,頭暈坐不穩(wěn),接著哧溜就滑到桌子底下去了。我聽到有好多聲音在叫我,我想告訴他們我沒事兒,可舌頭發(fā)硬,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我還聽到高明爸在訓高明,因為高明騙他說我能喝半斤。高明竟然在笑:“我就想逗他一下,哪想到幾盅酒他就醉了啊?!?/p>
我明白了,這酒,不過是高明的一個捉弄。一瞬間,我糨糊一般的腦子里忽然有了憤怒,我拼命讓自己說話,可說出來的都是模糊的嘟囔:“我想回家,我要回家!”說著說著,還哭了,真是丟人丟大發(fā)了。
高明爸說:“那讓高明他舅帶你回去吧,你還坐得住自行車嗎?”
我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了,大聲說:“坐、坐不??!坐、毛驢車……”
“毛驢車多慢啊。”高明爸有點兒犯難,但還是起身去準備了。我那個暗爽啊,似乎暈眩也能堅持,惡心也能忍受啦。如愿以償?shù)厣狭嗣H車,我知道晚上看不到沿途的風景,可我就想體會坐毛驢車的滋味。不過為了速度能快一點兒,高明爸堅持讓我躺下來。我不情愿地躺下,突然愣住了,因為滿天的星星離我如此之近,簡直撲面而來,像下雨給我洗臉。
高明爸喊了聲“駕”,毛驢車動了,驢蹄踏地的“嘚嘚”聲悠揚地響了起來。
不過我很快就破壞了這份欣喜的浪漫,因為驢車一顛簸,我就開始嘔吐,一路把腸胃幾乎翻了過來,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半夜了。
客客氣氣地把高明爸送走,我媽轉身就變臉──估計是因為我忘記帶回兩只兔子──我媽邊訓斥邊用巴掌招呼我屁股。醉酒還是有好處的,打不疼罵不羞。看著我紅著臉東倒西歪還嘿嘿樂,我媽揍著揍著又撲哧笑了。
沒什么,笑就笑吧,我也不是第一次成為笑話。只是我沒想到,笑話流傳起來如此之快。第二天起床我已經(jīng)什么都忘了,卻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走紅的滋味──到哪都會被圍觀,還接受采訪:“聽說你天生酒量大,才七歲,半斤八兩都不在話下?”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