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哀哭是創(chuàng)傷療治的鎮(zhèn)痛劑和心靈凈化的過濾器,哀悼是死者安息生者獲得慰藉的必要儀式。
楊鍵的詩,大多是悲涼和悲哀的,也許有些單一單調,但他持續(xù)的低低的訴說,仿佛20世紀的一個悲鳴及其回響。尤其其中的《哭廟》系列,可以說是歷史悠久的“詩人之哭”傳統在當代的一個回響和共鳴,震動眾多敏感的心靈。
20世紀確實有讓人悲歌可泣之事,戰(zhàn)爭、流亡、大地震及種種災難,都讓人無法忘懷,因而也牽動了詩人的心弦?!霸娙酥蕖钡膫鹘y再度重來。“詩人之哭”,最早來自“哭喪之歌”“招魂之歌”,在哀悼祭奠死者的儀式上,哭是本能反應,是人之情感宣泄與寄托,也是祭祀儀式的開端和主要內容。主持儀式的巫師據說是通靈者,可以通天地通鬼神,所以他的哀嚎與禱告乃是溝通天地鬼神為死者的靈魂獲得安寧平和之境的必須途徑,而這種哀嚎與禱告是詩歌最初的來源之一。
長歌當哭。哀哭是創(chuàng)傷療治的鎮(zhèn)痛劑和心靈凈化的過濾器,哀悼是死者安息生者獲得慰藉的必要儀式。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偉大詩人屈原,就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生民之多艱”這么兩句,定下了長詩《離騷》的基調。哭不僅僅是為個人,也為社稷江山,個人之哭由此升華,上升到一個大境界,這也成為后來中國文學源遠流長的“感時憂國”之傳統——《離騷》就是一部哀哭之詩;魏晉時期也常?;厥幹霸娙酥蕖保份d阮籍常率意獨駕,途窮則大哭而返?!妒勒f新語》中還有著名的“新亭對泣”的記載:“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國破家亡者何其悲痛;杜甫更是以“哭詩”或者說“詩哭”著名,他現存一千多首詩歌,就有兩百多首寫到“哭”,他為親人哭,“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為社稷哭,“向來憂國淚,寂寞沾衣巾”。他為個人命運而哭,“天邊長作客,老去一沾巾”,也為他人哭,“嗟爾遠戍人,山寨夜中泣”。他悲傷時哭,“風雨嗟何及,江湖涕泗流”,快樂時也哭,“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杜甫堪稱古今天地第一“哭詩人”……“長歌當哭”從此深入人心,一直到近代,龔自珍“歌哭無端字字真”,譚嗣同在山河破碎之時稱“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
詩人之哭,是對世界和人生的深情、憂慮、眷戀、珍惜與不舍。詩人之哭,本質上是對生命的肯定和珍重,而非“詩人之死”對生命的絕望和否定。哭,乃人之本能,同時又超越種族、階級、貧富和派別,乃人類之共性???,恰恰說明詩人的敏感和多情,詩人對世界與人生的不冷漠不麻木。這正是詩歌最大的意義。
常識告訴我們,詩以情動人,沒有情感的人不可能哭。汶川地震時,舉國悲痛,詩哭遍野,預示“詩人之哭”傳統歸來。是的,我們許久沒哭了。哭,正是情感的最強烈釋放,所以,恢復“哭”的能力其實就是恢復真情實感的能力。當代詩歌的一大弊端就是感受感覺的二手化,一些詩人的感受、感覺乃至情感不是來自自己的體會體驗,而來自模仿和生硬的再加工,來自機械的復制粘貼,就像摻了假注了水的酒,讓人提不起勁頭。所以我強調詩歌的草根性,就特別強調個人性及其原汁原味的經驗感受,強調原創(chuàng)性。
重提“詩人之哭”,本質上就是恢復詩歌的個人原始感受力,恢復被現代遮蔽的個體本能感覺,這其實是當代文學乃至文化的一個世界性的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