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春榮
鐵剛的兩個衣兜是鼓的,腮幫子也是鼓的,兩只眼睛瞇瞇著。鐵剛看我走近了,故意吧嗒嘴,覷著我。我站住了,看他的嘴,他的兜。我緊緊抿著嘴,因為要是一張開,就得露餡兒,哈喇子可不那么聽話。
鐵剛思忖了一會兒,遞給我一顆,想了想,又遞過來一顆。我接了,放在嘴邊,用門牙一點點嗑。
“香,甜?!蔽艺f。
鐵剛說:“還脆?!彼炖锶恿艘活w,嚼出響動給我看。我問:“這是啥?”
“你細(xì)瞅瞅,沒看出來?”我看了,不敢確定,正想賭一下,就聽一聲悶響,嚇了一哆嗦。
鐵剛笑:“膽小鬼,我?guī)憧慈??!?/p>
斷臂的老柳樹下,站著一排女人,或挎筐,或拎著口袋,臉上都帶著笑。我以為生產(chǎn)隊又在發(fā)啥呢,可她們明明不是一個小隊的,就跟著鐵剛往前去。老柳樹的東南邊背風(fēng)坐著一個黑衣人,搖著一個黑轱轆,那個轱轆很怪,長著犄角,茶壺不茶壺,尿壺不尿壺,在火上翻著身。搖了一會兒,黑衣人站起來,把黑轱轆搬下火爐,對著一個鐵絲籠子,踩著黑轱轆屁股,把鐵棍子伸進犄角里,轟,一團白煙。我耳朵嗡了一下,轉(zhuǎn)頭看鐵剛,他咧著嘴,兩手還捂著耳朵,向我飛了個眼兒。哼,這小子調(diào)理我,我顧不上跟他計較,趕緊吸香氣。黑衣人從白煙里露出來時,鐵絲籠里就有很多白花花的香甜脆了。
趙嬸蹲在鐵絲籠子邊,往筐里倒香甜脆,抖摟籠子時看到了我,她招手:“魚干,嘗倆爆花。”見我不動,她就說,“叫你媽帶三斤玉米、半袋糖精和五分錢,給你們崩一鍋。早點來,沒看見人越來越多嗎?”
我轉(zhuǎn)身往家跑,看見媽就喊:“崩爆花崩爆花,人家都崩啦,好吃。”媽正抱著秫秸,不理我。“媽——”我拽她衣襟,“就三斤玉米、半袋糖精、五分錢,媽。”
撲哧,聲音微弱沉悶,可媽的衣襟扯破了半尺多長。媽嘆了口氣,打了我手一下。媽對大姐說:“你做飯吧,我縫縫衣服?!贝蠼闶帕?,和箱底照片上的媽一樣好看,只是她沒穿那么漂亮的旗袍,她的黑棉褲沒蓋住腳踝,花棉襖接出三寸藍(lán)袖口。大姐瞪了我一眼。
媽說:“以后別拽我衣服,都朽了,再拽破了,連都連不上啦,我就這一件襖罩。”我說:“你箱底還有旗袍?!眿屌牧讼驴谎兀骸伴]嘴,以后不許跟任何人提那件衣服,還有照片?!蔽艺f:“你是沒吃過爆花,你不知道那味兒,明天不過年嘛,全村人都去崩爆花啦?!眿層謬@了口氣,對大姐說:“我去崩爆花?!贝蠼阌值闪宋乙谎?。
老柳樹下的女人們看見媽都笑,媽也笑。香菊說:“這就對了,誰還不過個年?!眿屆鏌o表情。我一直奇怪,同樣是寡婦,媽為啥像別人一樣不愛搭理香菊。劉嬸唱起來:“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p>
雪花沒飄,大隊長忽閃忽閃來了。對黑衣人吼:“浪費糧食!”黑衣人不敢抬眼皮,卻沒停下?lián)u鍋的手。隊長說:“哪個屯的?”黑衣人說:“有錢溝?!标犻L說:“有錢溝到窣堵坡掙錢來啦,你這搖幾下一聲響就掙去五分錢?”黑衣人說:“不是誰都能搖幾下一聲響就能崩出爆花來,除了技術(shù),我這還有本錢,這煤是塊煤,塊煤得多少錢?”隊長不吱聲,他家沒塊煤,全窣堵坡都沒人燒塊煤,怎知道塊煤多少錢??伤徽J(rèn)輸,他轉(zhuǎn)過身順著女人的隊伍看了個來回,一揮手:“都散了吧,這鍋崩完了,不許再崩了。”女人們互相覷著,舍不得離開??搓犻L瞪眼睛,有兩個從隊伍里出來,走出兩步,又回頭看香菊。大家就都朝香菊看。香菊就沖大隊長說:“過年了嘛,樂呵樂呵。”大隊長說:“你一樂呵,錢都讓有錢溝的掙去了。”黑衣人嘟囔:“有錢溝沒錢,沒錢才叫有錢溝,我要是能買得起二斤白面,就不在這大過年的出來,眼看天都黑了,我這還餓著肚子?!毕憔照f:“隊長,這爆花又沒崩飛,都吃進肚里,皮兒都沒糟踐?!?/p>
隊長垂下眼皮不言語,又轉(zhuǎn)身,剛轉(zhuǎn)到一半,哐一聲,嚇得他一哆嗦,剛要發(fā)作,不知啥時鉆進白煙的劉嬸從白煙里神速鉆出遞過來一捧爆花。大隊長往嘴里扔了一顆,閉了下眼,又扔了一顆,扭頭就走。香菊喊:“隊長,我家糞箕子想著啥時還我?!迸藗兌嫁D(zhuǎn)頭看隊長,等他身影消失在街口,才瞄眼香菊,相互使著眼色笑起來。
不多時,街口出現(xiàn)了一只大筐和隊長媳婦。隊長媳婦扭捏著站到排尾,重新系系圍巾說:“有錢溝的兄弟也不容易,我崩兩鍋?!?/p>
天邊的最后一點紅色消失了。媽趴我耳邊:“你先回家吃飯,回來帶兩塊玉米餅,我一塊,給崩爆花的一塊。再多穿件棉襖,讓你哥進被窩躺著,你穿他的出來?!?/p>
我遞給黑衣人餅子時,他小聲說:“一會兒輪到你家崩,不收錢了。”
我樂了,跑到媽身邊偷偷告訴她。媽捏了下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媽說:“看這前邊多少人,你回家等著吧,凍腳?!?/p>
“我坐那大門石上等,把腳捂在棉襖底下?!?/p>
她說:“那可不能睡著?!?/p>
我說:“不睡?!?/p>
天上有些星星,星星看起來也冷,一哆嗦一哆嗦地。老柳樹下閃著一點微弱的火光,偶爾哐一聲,女人們就高聲嘰喳幾聲,很快又低下聲去,不知聊著什么。
大姐抱起了我。我醒了,問:“崩了沒?”大姐說:“還得一會兒,跟我回去睡,媽回來會叫醒你?!蔽揖团吭诖蠼慵缟稀?/p>
門響了,我們知道媽回來了,五顆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來。媽說:“別點燈,聞著香味就知道往哪兒抓?!蔽覀兌夹?,都伸出手到筐里,黑暗里頓時咔嚓咔嚓,一團香氣。
我碰到了一雙冰涼的手,知道那是媽。我說:“媽,你快脫鞋,進被窩來?!?/p>
墻上的老鐘響了,我們一齊數(shù),十二下。媽說:“過個好年哈,香甜。”
大姐說:“媽,過了正月,給我張羅個人家,條件得好,我給你買個新襖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