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群(北京)
梅葆玖生了一雙巧手,周圍人都說他是當工程師的料子。偏偏上天還給了他圓潤的嗓音和好身型。10歲生日時學唱一出《三娘教子》,大家一聽,頓覺有他父親的感覺。梅蘭芳便指著一尊木頭小雕像讓他拜,算是入門了。梅葆玖問:“一個小木頭人,讓我拜什么?”梅蘭芳說:“什么木頭人?那是祖師爺,快拜!”梅葆玖自此踏入梨園行當,隨父學藝,成為梅派藝術(shù)接班人。
用當下流行語說,玖爺算是戲曲界的“星二代”。
父親的耀眼光環(huán)他打小即知。小時候,梅蘭芳帶幾個孩子去看電影,得等燈暗了才敢進去,散場前便迅速溜走。只要暴露在亮光里,在場所有人會喊“梅蘭芳來了”,紛紛找他簽名照相。在中國戲曲史上,梅氏血脈的分量太重了,曾祖父梅巧玲為“同光十三絕”之一,父親梅蘭芳拓寬了旦角的表演空間,推動京劇成為中國影響最大的劇種。
時值抗日,梅蘭芳蓄須明志,罷歌罷舞,因此梅葆玖白天在上海震旦學校學習,晚上回家學戲。梅蘭芳請來王幼卿等多位基本功老師,他態(tài)度嚴格,令梅葆玖不得耍小聰明,須下苦功,但在唱腔上,他并不要求兒子全按自己的路子走,只是囑咐別離開京劇的根就好。
早年學藝路,梅葆玖走得順暢,父親傾力創(chuàng)造的氛圍惠他良多。另外三大名旦亦是老師,梅葆玖跟尚小云學《漢明妃》,跟荀慧生學花旦,向程硯秋學腳步。
1961年,梅蘭芳突發(fā)心臟病去世,與父親同行的時間就此終結(jié)。5年后,梅葆玖因“文革”被迫離開舞臺,直至44歲重新歸來,繼續(xù)鄭重演繹著梅蘭芳的經(jīng)典劇目:《霸王別姬》《貴妃醉酒》《穆桂英掛帥》……他遺傳了父親的眉眼,又始終如一地傳承父親的藝術(shù)。世人難免愛拿父子倆作比較,梅葆玖無所謂。父親擁有世界頂尖的造詣,而他只管踏實走好自己的路途。京劇流向當代,影響力不比往昔,梅葆玖恪守本心亦追求形式創(chuàng)新,比如使用全新舞臺裝置、與音樂公司合作錄制京劇唱片等。
梅葆玖不拒新潮,既守得了傳統(tǒng),又賞得了流行文化。2011年,這位京劇大師還上了湖南衛(wèi)視綜藝節(jié)目《天天向上》,一出場便笑容燦爛地高舉右臂,比了一個無比“賣萌”的剪刀手。
在生活場域,他氣質(zhì)儒雅,為人熱情、直爽而細膩。梅家的訪客都會提及“梅府家宴”。臺灣作家陳念萱嘗了玖爺親自招待的“梅府家宴”后說:“菜色與食材不出奇,只有入嘴后,才會在舌尖上驚嘆那層次分明的講究。幾口菜之間,已然明白,門風,在生活的每個細節(jié)里。”
梨園世家、葉氏后人葉蓁(祖父為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葉盛長,父親為葉金援,編者注)一家與梅葆玖交情甚篤,常相約看戲、就餐,上月還曾一道聽交響樂。梅葆玖自己掏錢買票,散場前怕遭圍堵悄悄溜了——一如父親當年。她印象中梅葆玖永遠以平和態(tài)度待人,甚至可稱之為“愛護”。在外吃鴨子,他會打包一只帶給鄰居;家附近打掃街道的環(huán)保阿姨因生病被公司炒了魷魚,梅葆玖二話不說,帶著幾千元錢找人帶她看病,解決了她家庭困難的燃眉之急;在餐廳吃到一半,梅葆玖忽然“失蹤”,大伙兒去找,原來他正和服務生開心聊京劇藝術(shù)呢。
生命末程,他忙于各種表演和講座邀約,能去的都盡量去。葉蓁說,梅葆玖認為有意義的事就一定要做,但甚少參與商業(yè)性質(zhì)的活動。清明節(jié),葉父問他是否掃墓,梅大大說,父親會原諒他的,身體不佳實在不能走遠?!八麑Ω赣H的尊敬存于心間,遠勝于形式。他離開人間與父重逢,梅蘭芳也會欣慰吧,兒子有了那么多作品和徒弟?!?/p>
玖爺走了,有人說,梅派一脈斷了。葉蓁卻堅信,京劇是包容一切的,會薪火相傳。梅派藝術(shù)深厚,涵容從做人方法到藝術(shù)修養(yǎng)等諸多層面。
繼承者來自世界,誰說非得姓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