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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妃湖傳奇

2016-05-05 21:35高歌
北極光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蘇安邦吉姆

高歌

我叫皮皮,也有人叫我老妖。我喜歡皮皮這個名字,討厭別人叫我老妖,每次聽見有人喊我老妖的時候,我都恨不得沖上去咬他兩口。

其實我是一只狗,一只白色的狗,我身上除了褐色的眼睛、黑黑的鼻子以外,都披著長長的雪白色的毛,兩個大大的耳朵在腦門上直直地挺立著,比羊圈里大壯的犄角還威武。

大壯是羊群的頭兒,身形健碩,彪悍有力,羊群里的其他六只公羊都在它的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和母羊們有絲毫的親熱舉動,就連有一次老蘇喝醉了,拽著它的兩只羊角摔跤,一不留神硬是被它頂翻了一個跟頭,一瘸一拐了三四天。

說實話,老蘇可不是一個吃素的人,他是二十六站的驛官,四十七八歲的年紀,黝黑的臉膛,雜草一樣的胡子,眼睛瞪圓了比牛的眼睛還要大,而且他長得虎背熊腰,一身的疙瘩肉,逢人總愛說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每天都很認真地練習摔跤,當遇見年輕力壯、爭強好勝的難免要比試較量,據(jù)說還從來沒有輸過。

大壯能把老蘇頂翻,可不全是由于那天老蘇喝多了酒,太過輕敵,它的確強壯得像一頭牤牛。

可是大壯卻是我的手下敗將,有一天傍晚,我跟著小妹去驛站前面的湖邊轟趕羊群回圈,因為羊群走得慢,小妹用柔嫩的柳樹條抽了領(lǐng)頭的大壯一下,或許這讓大壯在它的十幾個同伴前很沒有面子,大壯竟然抖抖長胡子,翹起刷子一樣的短尾巴,后腿猛蹬,前蹄躍起,用堅硬的犄角向她撞來,當時小妹嚇得花容失色,連驚叫聲都來不及發(fā)出,關(guān)鍵時刻,顯然大壯忽視了我的忠誠,更輕視了我的身手,當時我只敏捷地斜刺里一個猛撲,大壯就四腳朝天摔了出去,滾落到路邊的灌木雜草叢里,沒等它掙扎著爬起來,憤怒的我又像離弦的箭一般竄了過去,鋒利的牙齒直奔它的脖子咬去,大壯一骨碌身子躲開,它來不及起身,只能四個蹄子朝著我亂蹬亂踢,忙亂中尖利的羊角被橫七豎八長著的一大叢稠李子樹死死地卡住,動彈不得。

就在我準備再次咬向它的咽喉的時候,突然聽見從驚嚇中緩過神來的小妹在高聲喊叫著,讓我不要傷害它,我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堅定地咬向了它的耳朵,因為我必須要給敢于攻擊我的主人的家伙一點血的教訓(xùn),就這樣,大壯成了一只獨耳的頭羊,也從此對我俯首稱臣,唯命是從。

小妹是我真正的主人,更是我心中的女神,她身材高挑,體態(tài)輕盈,面容清秀,白皙如玉,彎彎的眉毛仿佛二月春風剛剛剪出的柳葉,炯炯有神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明亮,比二十六站門前那兩汪清澈的湖水還深邃。我每天都愿意跟在她身邊,搖著長長的尾巴跑前跑后,像一個貼身的侍衛(wèi)。

小妹似乎有很多的心事,常常獨自在額木爾河邊發(fā)呆,有時還暗自流淚,每當這時候,我的心情也會變得異常沉重。草叢里呼朋引伴、高聲鳴叫的大肚子綠蟈蟈,身邊飛來飛去、翩翩起舞的花花綠綠的蝴蝶,都勾不起我去嬉戲追逐的欲望,我只有依偎著她,任她柔軟的手撫摸著我的脖頸,偶爾伸出長長的舌頭,舔拭去她臉頰上的眼淚。要是她一天都無法從憂郁中掙脫出來,我也會一天都無精打采,甚至連晚上打獵回來的老蘇丟過來的野豬、狍子或是雪兔的內(nèi)臟都吃不下去。

老蘇外出打獵從來不帶著我,雖然他知道我是一只多么出色的獵犬。

我知道他一直不喜歡我,他總對小妹嘮叨,說老輩人都說白狗老了就會成精,給主人帶來災(zāi)禍,有時喝多了酒還揚言要宰了我吃肉,可是他敬畏小妹,小妹說我通靈性,就像是她的孩子一樣,他就不敢真的對我動手了,只是背地里經(jīng)常罵我老妖,所以,我從不把老蘇當成是自己的主人,我只愿意為小妹一個人赴湯蹈火。

大興安嶺,山高林密,河道縱橫,獵人打獵離不開馬匹和獵犬??祚R馱著獵人穿山越嶺,爬坡過河,追蹤野獸,打獵回來時還要馱著沉重的獵物;獵犬憑借超常的嗅覺和聽覺發(fā)現(xiàn)野獸,優(yōu)秀的獵犬還能夠把雪兔、野雞這樣小一點的動物直接追逐回來獻給主人,對罕達犴、狍子等個頭大的動物和野豬、黑熊等兇猛的野獸找到蹤跡后及時狂吠報警,在主人趕到前還要與其周旋纏住它們,等主人到來后張弓搭箭,或用火槍射殺,遇到受傷逃跑的,會沖上去堵截,或者找到機會撲倒,撕咬咽喉使之斃命。

二十六站有馬,除了我沒有別的狗,所以老蘇總是和鄂倫春老獵手吉若搭伙狩獵。吉若五十多歲,養(yǎng)著五六條狗,都是很了不起的獵犬,但和我比起來它們差得很遠。

老蘇不領(lǐng)著我去打獵,我就自己出去捕獵,我喜歡在夜晚野獸休息的時候去偷襲它們,只要沿著額木爾河走,尋覓到野獸傍晚時到河邊飲水的足跡,從它們留下的氣味便能判斷出是野豬還是狍子,然后根據(jù)踩過的腳印一路去追蹤,就能找到我想要的獵物。每次我晚上頂著滿天星星出去,跑過幾道山嶺,天不亮趕回來,小妹和老蘇早晨起來推開門,就會看見一只狍子或是一只膘肥體壯的野豬躺在那里。我不喜歡去追撲雪兔、水獺那樣的小獵物,那刺激不起我的欲望。

去年冬天的一個午夜,一頭身軀巨大的罕達犴不知道怎么轉(zhuǎn)悠到了附近的樹林里,被我警覺地發(fā)現(xiàn)了。當它猛然見到我的時候,那個家伙嚇壞了,想要飛奔逃走,我拼命地吠叫,向老蘇示警,可是嗚嗚呼嘯的西北風把我的聲音吹到了相反方向。對付這個龐然大物光靠我自己的力量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的,平素一向獨來獨往的我又沒有任何幫手,而放棄這次機會我又不甘心,于是我只能緊緊地纏住它,不讓它溜之大吉,最后天快亮的時候,我終于把那頭犴圈到了冰凍的湖面上,我知道那里有一處老蘇白天打魚刨開的冰窟窿,上面的冰現(xiàn)在凍得還不夠結(jié)實,禁不住犴的巨大體重。犴肥大的鼻子呼呼地吐著粗氣,肥厚的嘴唇掛著長長的粘涎,拼了命地用鏟子一樣的大角和我對抗,妄想逃走,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引誘它的一只前腿踩進了冰窟窿,它的腿骨咔嚓一聲被扭斷了,巨大的軀體像座小山一樣倒塌下來,比馬臉還長的大腦袋一下子栽倒在雪里,只能任由我宰割了,我咬下犴的尾巴,跑回驛站,放到了小妹的門前。第二天早晨,小妹和老蘇循著蹤跡來到那里,簡直被眼前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樹叢中、草塘里和湖面上的積雪上留下了我與犴搏斗時的雜亂足跡,老蘇和小妹由此揣測出了我狩獵的整個過程,小妹心疼地摟住了我,而老蘇卻瞪著眼睛兇巴巴地看了我半天,然后又悄悄地罵了一句老妖。

我打獵的本領(lǐng)確實不同尋常,最讓小妹和老蘇始終想不通的一件事情,我是怎樣把那些狍子、野豬叼回來或者拖回來的,它們的體重比我大得那樣多。實際上每次我捕獲到那些野獸的時候,不會當時就咬死,我會咬住它們的脖子,用尾巴像鞭子一樣驅(qū)趕著回來,再咬上一口讓它喪命,不明究竟的老蘇由此更加堅定地叫我老妖。

老蘇每次和吉若騎馬打獵的時候,總要翻來覆去地談起我,講述我的神奇本領(lǐng),訴說他對我的困惑和恐懼,尋求吉若能給他一些安慰,因為事實上吉若本來才應(yīng)該是我的主人。

兩年前的春天,漫山遍野的達子香花剛剛盛開,撲鼻的清香飄滿了山山嶺嶺,溝溝壑壑,正是捕獵公鹿的好時候。春天的公鹿長著一副毛茸茸的嫩角,山外的人們非常愿意花費大把的金銀買走那些新鮮的鹿茸,這些金銀也會給獵人們換來烈酒、糧食、咸鹽和子彈??墒羌魠s無心去獵鹿,他最心愛的獵狗寶日坎這幾天要生崽了,在心焦若焚的等待中,一天寶日坎在吉若的撮羅子里生下了九只活蹦亂跳的小狗崽。俗話說九犬出一獒,吉若確信在這窩小狗崽里一定有一只與眾不同的狗,它長大后會成為百里挑一的獵犬,吉若因此樂得合不攏嘴。

可是最后吉若猶豫半晌,決定只留下其中的八只小狗,他準備把最后出生的那只通體雪白的狗崽扔出去埋掉,因為他認為養(yǎng)白狗不吉利,而且這只小白狗一生下來就睜著眼睛,渾身透著古怪。他拎著小白狗端詳了好久,看見它體型最小,確定它絕不會成為獒犬,于是也就下定了決心,就在他用獵刀挖好了一個土坑,把小白狗放進去,捧起土要填上的時候,沒想到小白狗竟然一下子從坑底跳了出來,刺溜一聲鉆進了達子香叢中。一只剛出生的小狗崽竟有如此力氣,讓吉若很是驚奇,他不再忍心繼續(xù)埋掉它,準備任它自生自滅。他以為沒有狗媽媽的照顧,這只小白狗不被餓死,也必定被料峭的春寒凍死。

兩天后的中午,一個面目粗獷、健壯魁梧的男人和一個眉清目秀、身材修長的女人騎著馬穿過一片落葉松林。五月的落葉松剛剛從嚴冬中醒過神來,灰褐色的魚鱗狀樹皮微微泛出絲絲的暗紅,一簇簇嬌嫩的松針掛滿枝頭,散發(fā)出濃郁的清香;一顆顆寶塔一樣的紫紅色松塔密密麻麻地長在松針叢里,像一朵朵嬌艷欲滴的鮮花。男人用高亢的嗓音哼唱著悠揚的長調(diào),引起女人不時地發(fā)出一陣陣銀鈴般的笑聲。男人的馬背上還馱著一個大草包,里面包裹著一副完整的黑熊骨架。突然,他們聽見不遠處樹林下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像拼命的呼喊,像痛苦的呻吟,像嬰兒的啼哭。

那是我在灌木叢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拼命發(fā)出的哀鳴,我知道那是我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在從吉若手里死里逃生以后,我不辨東西南北,只是一路跌跌撞撞地狂奔,不知道哪里才是我能落腳的地方。早春的山林里,小草剛剛露出一點頭,年復(fù)一年堆積起來的枯枝敗葉仍然蠻橫地霸占著荒野。我白天挪動著幼小而虛弱的身軀笨拙地奔跑逃命,渴了喝一口水溝里融化的雪水,餓了只能強忍著肚子的咕咕鳴叫,還要想盡辦法躲避天上的鷹隼和林間兇猛的紫貂。夜晚我鉆進枯葉底下,刺骨的寒冷讓我瑟瑟地發(fā)抖,野狼、夜梟的嚎叫更是讓我膽戰(zhàn)心驚。昨天夜里一條剛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大蛇嗅到了我的氣息,它吐著細長的舌頭,悄無聲息地溜了過來,準備把我當做它春天里的第一頓美餐,我盡管已經(jīng)筋疲力竭,但求生的欲望促使我本能地繼續(xù)亡命。

我在黑漆漆的夜幕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不時被橫臥的樹枝絆倒,刺玫果樹干上多如牛毛的尖刺扎得我遍體鱗傷,跑著跑著,猛然間頭上一陣風響,我霎時四腳騰空,身體忽忽悠悠地在樹枝間飛了起來,原來我被當做了一只肥碩的老鼠,成為了一只貓頭鷹的獵物。我不甘心束手待斃,張開嘴用力嘶叫,四肢不住掙扎尾巴胡亂抽打,貓頭鷹沒有遇見過這樣的老鼠,飛了一陣后,一慌神把我掉了下來。我顧不得疼痛,連滾帶爬地躲進旁邊一個樹洞,貓頭鷹盤旋了半天,最后悻悻地飛走了。

天亮后,我鼓足勇氣爬出樹洞,想找一些東西吃,我的身體已經(jīng)虛弱到了極點,甚至感覺到生命正一點一點脫離自己的身體。自從從母親的肚子里出來后,我還沒有吃過一口食物,我也不知道該吃什么,我吞下一片枯黃的樺樹葉,怎么也無法嚼爛;我又試著咬下幾棵柔嫩的青草咽下去,竟然卡住喉嚨幾乎把我噎死;我想吃鮮嫩的達子香花瓣,可是費盡力氣也夠不到,后來我再也沒有力氣折騰了,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我知道我不會再醒過來,我的靈魂已經(jīng)出竅,它飄飄悠悠仿佛又飛回到了母親溫暖的懷里……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讓我一生都忘不了的那銀鈴般的笑聲和高亢的歌聲。

小妹和老蘇發(fā)現(xiàn)了我,小妹跳下馬捧起我,心疼地拂去滿身的塵土、尖刺和枯葉,我感覺她的手溫暖得像母親的懷抱,我小小的舌頭下意識地舔舐著她的指頭,仿佛吸吮著母親的乳房。我聽到她的心跳一瞬間加劇起來,看見她的眼睛里流淌出了無盡的慈愛。

“一定是哪個獵人遺棄的小白狗。”老蘇淡淡地說道。

“他們?yōu)槭裁床火B(yǎng)白狗呢?”小妹問道。

“因為在獵人中流傳著白狗能成精的說法,養(yǎng)白狗不吉祥?!崩咸K回答道。

“我不怕這些,我要收養(yǎng)它?!毙∶脤咸K說:“它在流眼淚,像是哀求我們不要再拋棄它?!?/p>

她把我捧到老蘇眼前:“你看它多么落魄,多么可憐,像我當年四處漂泊時一樣?!?/p>

老蘇皺了一下眉頭,道:“它太虛弱了,養(yǎng)不活的?!?/p>

小妹堅決地下了決定:“你自己去風葬那只熊吧,我先回去救這個小家伙,它挺不到晚上了?!?/p>

聽到這里,我知道我得救了,精疲力竭的我再也堅持不住,頭枕著小妹的臂彎,不知是沉沉地睡去,還是深深地昏了過去。

就這樣,小妹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成為了我永遠的主人。

我能有幸遇見小妹,似乎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原來那年快入冬的時候,老蘇和吉若入山布下陷阱獵捕罕達犴,卻意外地捕到了一只公熊,那只公熊掉入陷坑時被一段樹枝刺中了胸喪,跪在一株大樹前虔誠地向山神禱告了半晌。自從幾年前他上山捕獵,留下老婆一個人看守撮羅子,等到他捕獲到一只大熊后興沖沖地回來時,發(fā)現(xiàn)老婆已經(jīng)突發(fā)急癥死去了,他認為這是“雅亞”對他的懲罰,發(fā)誓從此再不獵熊。

原來鄂倫春人崇拜熊的圖騰,稱呼公熊為“雅亞”,即祖父的意思;母熊為“太帖”,即祖母的意思,他們認為人是由熊變的,熊是他們的祖先,所以他們不輕易獵熊。吉若那時由于醉酒摔傷了胳膊,不能外出打獵,受到了其他獵人的嘲笑,于是一向爭強好勝的他帶著老婆賭氣離開了“烏力楞”,發(fā)誓自己和老婆要自食其力,讓其他獵人見識一下他的真正本領(lǐng)。他們夫妻二人在深山里艱難地度過了幾個月,后來吉若的子彈用光了,只能依靠挖陷阱、下獵套,捕獲獵物糊口,在這種情況下,吉若對唾手可得的黑熊當然不能放過,而老婆的不幸離世,卻讓他對自己的魯莽行為懊悔不已,從此以后他對熊愈發(fā)地敬畏。

誤捕了公熊后,吉若把整只熊都給了老蘇,并千叮嚀萬囑咐老蘇,吃熊肉前要先叩頭,還要學(xué)烏鴉叫,告訴山神是烏鴉在偷吃熊肉;不要讓他老婆吃熊前半身的肉,這樣會被熊抓走;不要讓女人坐在熊皮上,這樣懷了孩子會流產(chǎn),末了,吉若一再要求老蘇,要把吃剩的熊骨頭一根不剩地收集起來,第二年春天用草包裹好,去捕到熊的地方掛在樹上風葬,否則明年打獵什么都打不到。

老蘇是個講信用的人,多年跟隨吉若打獵,自然而然也對山神產(chǎn)生了敬畏,啃過的熊骨頭于是都被完整地保留下來。

剛一開春,老蘇幾次張羅著要去給熊舉行風葬,都因為這事或者那事沒有成行。那天趕巧有空,小妹也纏著要去見識一下山里獵人們的習俗,在路上老蘇要走另外一條近路,小妹非要繞道走這條路,她聽說從這邊走要路過一片白樺林,白樺林下茂密的達子香花有半人多高,火紅一片,像天上飄落的彩霞,老蘇拗不過她,于是我的命運從此發(fā)生了改變。

我能聽懂人們說話,應(yīng)該是我天生的本領(lǐng),一開始我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與眾不同,以為所有的狗都能做到這樣,直到半年后我已長成一只威武漂亮的大狗。一天,吉若帶著我的幾個哥哥姐姐游獵路過這里,吉若帶來了幾只棒雞和一只狍子,老蘇留下吉若一起喝酒。小妹把棒雞燉進鍋里,放入剛采回來的蘑菇;老蘇把狍子剝了皮,鮮肉烤在火上,骨頭扔給我們,當我看到一起出生的幾個兄弟姐妹呆頭呆腦,亂咬亂叫,見到骨頭垂涎三尺、你爭我奪的樣子,才知道我是世間獨一無二的。

那天吉若看到我,第一眼就認了出來,盡管我已經(jīng)長得高高大大,但老獵人對動物的感覺天生就敏銳得無與倫比,他的眼睛立即充滿了驚訝和恐懼,他告訴老蘇我的來歷,祈求老蘇不要破壞獵人們不養(yǎng)白狗的規(guī)矩,老蘇答應(yīng)了他,卻遭到小妹的堅決反對。

他們爭吵,慪氣,直到三天后小妹收拾行囊要帶著我離開這里,老蘇又是作揖又是賠笑,此事才算作罷,但從此他開始叫我老妖,始終不改。

為什么我能聽懂人們說的話,我不知道。

小妹說過,在遇見我的頭一天夜里,她曾經(jīng)夢見一個長著三只眼睛的金甲神人下凡,把自己的哮天犬送給了她,那只狗全身潔白,本領(lǐng)非凡,能上天入地,能幻化人形,能辨妖除魔,所以,她一直視我為上天賜予她的禮物。

哮天犬的故事我聽一個被稱為師爺?shù)陌缀永险咧v過。有一次一隊士兵保護一位官員路經(jīng)二十六站住宿,夜晚士兵們圍著篝火喝酒,師爺給他們講故事,說一個叫二郎真君的神仙如何幫助武王伐紂、如何率領(lǐng)梅山七怪除妖斬魔、如何帶著他的愛犬擒獲一個大鬧天宮的猴子。

我當時聽得入了迷,哮天犬的本領(lǐng)讓我羨慕不已,我真希望自己就是哮天犬下凡轉(zhuǎn)世!

老蘇愛潑冷水,他說年輕時在卜奎城的番子房當守衛(wèi),一次在大人做壽時看過一個皮影戲《劈山救母》,戲里二郎神的哮天犬是黑色的小妹說這世道乾坤己然顛倒,是非早已混淆,更何況黑白?老蘇聽不懂她深奧的話,事實上小妹說的很多話他都聽不懂,這讓他常常自慚形穢。

能娶上模樣俊俏,又識文斷字、溫柔可人的小妹做老婆,是老蘇前半輩子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兒,他這樣一個粗人,一個一文不名的窮漢,一個在深山老林里守護著驛站的小卒,老家草原上那些死了男人的半老寡婦都看不上他,但傻人有傻福,上天硬是把仙女一樣的小妹送給了他做老婆。

事實上,小妹是老蘇打賭贏來的。老蘇和小妹當年的故事,我聽老蘇喝醉酒時和吉若講過一次。

三年前小妹到卜奎城投親,不料親友剛剛病故,盤纏又被仆人拐走,小妹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無奈棲身客棧,典當僅剩的幾件衣服、首飾勉強度日,煞是可憐。

卜奎有一個名叫牛二的無賴,經(jīng)營著幾間店鋪,平日里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專靠勾結(jié)官府、好勇斗狠、欺行霸市為生。牛二家里已有三房妻妾,但仍淫心不足,一日在街頭偶見小妹,不禁色心大動,聽聞其無依無靠,于是打起了歪主意。第二天,他召集一幫街頭混混二三十人,抬著花轎,敲鑼打鼓,一路來到客棧,欲強行迎娶小妹做妾,嚇得小妹緊閉房門,無計可施,幾欲用剪子自戕。

恰巧老蘇奉命押送文書到卜奎,事情辦完后,一時手癢,到客棧隔壁賭場豪賭,聽說街上發(fā)生此事,與一幫賭客出來圍觀。老蘇見牛二如此蠻橫,氣憤不過,出頭打抱不平,二人話不投機,針尖遇上了麥芒,最后老蘇要與牛二拼命。

“兄弟,她與你沾親還是帶故?”牛二氣急,挑釁地問道。

“非親非故,那又怎地?”老蘇反問。

“那你是朝堂皇帝,還是官府老爺,有什么資格不許老子納妾?”牛二氣洶洶地又問。

“自古男女成婚要有媒人提親,雙方你情我愿,再擇日娶親,哪有這么明火執(zhí)仗地霸王硬上弓之理?”老蘇毫不示弱。

“我今天就是先求親、再娶親,老子性子急,兩件事情一塊辦!”牛二又對手下混混們揮揮手:“兄弟們,哪條王法規(guī)定不能同一天提親、同一天娶親了?”

混混們七嘴八舌,高聲起哄:“大哥說的對,我們都是大哥的媒人?!薄巴醢烁嶙?,敢破壞大哥的好事,在卜奎城我們大哥說的話就是王法!”

老蘇上來了犟勁:“照你如此說法,那么老子現(xiàn)在也可以自己給自己做媒人,光明正大地向這位姑娘求親,所以今天誰要是敢和俺老蘇搶老婆,肯定是著急上閻王爺那里報到!”

牛二沒有想到外表粗獷的老蘇是一個粗中有細之人,關(guān)鍵時刻竟然會想出求親這招撒手锏,使他無法狡辯說老蘇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因此一下子愣住了,混混們的諂笑也一時凝固在了臉上,尷尬不已。

過了一會兒,牛二忽然對門里喊道:“小美人兒,俺牛二家里開了兩間煙館、三個賭場、一個棺材鋪,嫁給俺吃香的喝辣的,穿綾羅披綢緞,享不盡的榮華富貴?!?/p>

老蘇也對門里喊道:“姑娘,俺是個酒鬼、賭鬼、窮鬼,可是俺喝酒常醉,從不胡為;逢賭常輸,從不賴賬;身無分文,從不偷搶。嫁給俺吃糠咽菜,穿布衣蹬草鞋,卻比嫁給欺男霸女、早晚必遭天譴的家伙心里踏實。”

牛二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比比劃劃得意洋洋地喊道:“俺牛二在卜奎城跺一跺腳,將軍府里的老爺也得給幾分面子,嫁給俺做小妾你在卜奎城里橫著膀子逛街,沒有人敢欺負?!?/p>

老蘇雙手抱膀,不緊不慢地說道:“姑娘,俺老蘇無權(quán)無勢,在大山里看守驛站,壓根就沒期望誰能看得上咱這個粗人,可是無論如何,你也不能屈服于恃強凌弱的歹人,凡事自有俺給你出頭做主!”

兩人就這樣較上了勁?;旎靷円姓讨硕?,紛紛擼胳膊挽袖子,蠢蠢欲動,但見老蘇黑鐵塔一般的身軀,腰里別著雪亮的板斧,一個個又難免打怵,只是高聲叫囂,不敢輕易動手。

這時附近的男女老幼紛紛聞訊而來,圍觀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比趕集看戲還熱鬧。

牛二見難以下臺,提出打賭定勝負,誰輸誰退出。牛二讓一個混混拿出暗中灌了鉛的骰子,他用這種無賴手段不知贏過多少錢,害得多少人在賭場里傾家蕩產(chǎn)。

老蘇豈能被他的伎倆唬住,只見他哈哈一笑,高聲說道:“要玩就玩爺們一點的,大丈夫婆婆媽媽豈不讓人笑話!”

老蘇要客?;镉嫳韮蓧疲脕韮芍淮赏?,他伸手從一混混手里搶過一把尖刀,插向自己左胸,刀鋒深入肌膚半寸,鮮血汩汩而出。老蘇抄起一只碗接著,待血流半碗,揚手倒進一壇酒里,抓起一把爐灰往傷口上胡亂一抹,不待血止住,返過身舉起酒壇,仰頭痛飲。紅紅的一壇血酒一口氣喝干后,他用力將壇子摔到地上,壇子裂成無數(shù)碎片。

見此情景,不僅牛二和混混們目瞪口呆,圍觀的人群也頓時鴉雀無聲。

老蘇把尖刀拋向牛二腳下,眼光環(huán)顧混混們一周,朗聲說道:“老子當年在科爾沁草原身中馬匪五箭,斬殺馬匪一十七人,眉頭也沒皺一下!”說完睥睨著眼睛看著牛二。

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牛二遇見老蘇這么一個五大三粗的愣漢,領(lǐng)教了這么一種舍我其誰的不要命氣勢,心里早已打起了退堂鼓,可是一個平素吆五喝六、趾高氣揚慣了的人,怎肯當眾認栽?即使已經(jīng)顏面掃地,也得打腫臉充胖子,嘴上不能不逞強一下。

他抱拳一揖,故作豪爽地道:“各位父老相親,今天兄弟不是怕了這位好漢,只是見其對這位姑娘如此情深,實在不忍奪人之美,俺牛二雖非丞相之才,但也能肚子里撐船,故此今天就不與這位兄弟爭了?!?/p>

說完一揮手,故作豪邁地領(lǐng)著手下混混們要離開,走了幾步,見圍觀人群喜笑顏開,不禁心生暗恨,猛然間又想出一個鬼主意。

牛二順勢走到客棧門前的磨盤邊,一縱身躍了上去,大聲說道:“這位仁兄如此傾慕這個娘們,想必這個娘們也會對其一見鐘情,下面就讓我們這位‘三鬼兄當眾向她求親,咱們也好湊趣討一杯喜酒如何?”

混混們早已聽出牛二話中以退為進之意,立即亂哄哄地附和道“好呀,好呀,誰都不能走,大家一起喝喜酒,誰不喝不僅是不給這位‘三鬼兄捧場,也是不給我們牛爺面子!”

圍觀的人群剛才目睹了老蘇讓不可一世的牛二栽了一個大跟頭,無不心里暗暗稱快,此刻見牛二如此陰毒,不禁又暗暗為老蘇擔心。

這可害苦了老蘇,原本不過是逞一時之氣,誰知卻騎虎難下,進退兩難:不當眾求婚,等于認軟服輸;真的去求婚,誰又愿意嫁給他這個窮漢?就算姑娘答應(yīng)了,又哪來的錢請這么多人喝喜酒?看來今天注定要當眾出丑。

就在此時,讓老蘇一輩子銘心刻骨的事情發(fā)生了。

一個二十五六歲,面容雖然略帶憔悴,但卻掩飾不住天生麗質(zhì)的女子邁著輕盈的腳步走出房門,將一個碧綠的翡翠鐲子交到客棧老板手中,用如同朱玉一般動聽的聲音說道:“麻煩大叔將這個鐲子當?shù)?,所得銀兩用來置辦酒席,請在場所有的賓客和四鄰街坊喝我和相公的喜酒。”說完走過去拉著老蘇的手,一起來到牛二面前,道了一個萬福,不卑不亢地說道:“多謝牛爺成全,牛爺牽線搭橋之恩,小女子和相公沒齒難忘。”

牛二氣急敗壞,黑著臉甩袖而去。

這個女子就是小妹。

從小妹一出來,那高挑的身影,清秀的面龐,就讓老蘇心跳加快,幾乎要窒息過去,尤其小妹那細膩溫潤的手牽著他粗糙的大手,這是老蘇生平頭一次與一個女人如此親近,而且還是這樣一個容顏傾城的女人,老蘇立刻感覺到剛才灌下去的烈酒涌了上來,腦袋陷入暈暈乎乎狀態(tài),不僅僅是酒醉,更是心醉。

后來,無論老蘇怎樣述說自己生活的窘困,小妹都堅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死活都要跟著老蘇走。于是,他們一起回到了杳無人煙的二十六站。

二十六站在大興安嶺莽莽林海深處。驛舍簡陋,不過是七八間木刻楞房子。房子是就地取材,用整根剝掉樹皮的松木搭成,再在外面糊上一層攪拌著青草的黃泥保暖,屋頂覆蓋著麥秸和青草。驛舍門前是一片田地,種著小麥、玉米、白菜,蘿卜和土豆。驛舍左側(cè)是一溜馬棚,右側(cè)是三間柴房。驛舍后面白樺林中有一處地窨子,是小妹和老蘇的家。地窨子的邊上用胳膊一樣粗的楊樹、樺樹枝干做籬笆圈起來一個羊圈,養(yǎng)著十幾只羊。

從驛舍出來,繞過麥田不過三五百步,有一條奔流不息的大河,人們叫它額木爾河。河水蜿蜒曲折,兩岸綠樹成蔭,夏季常有成群的野鴨在河水里嬉戲,母鴨帶著它的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地覓食,鴨子們喜歡一個猛子鉆進水下,靈巧得像迅捷的貍貓,直撲向它們最愛吃的華子魚。

驛舍背靠連綿的大山,大山腳下有一大一小兩汪清澈的湖,湖中水草茂盛,滋養(yǎng)著無數(shù)的鯽魚、嘎牙子魚和細小的柳根魚、川丁子魚。數(shù)量最多的是葫蘆子魚,個頭比小妹從窩瓜里掏出的種子大不了多少。湖岸長著婀娜的垂柳,樹影倒映在湖中,仿佛一幅淡妝濃抹的水墨畫。圍著兩個湖是一大片塔頭地,生長著半人多高的草,風一吹過,草浪翻滾,清新的草香沁人心脾。秋天老蘇掄著長長的彎彎的扇刀把它們割下來,堆成一個個小山丘,等著一點點風干,冬天下雪前再套上馬車拉回來,在馬棚后面堆成一個高高的大草垛,備足馬和羊冬季的糧草,在天氣最寒冷的日子里我也常常鉆到里面去過夜。

這兩個湖沒有名字,老蘇管它們叫大水泡子、小水泡子,小妹笑他俗氣,說等哪天想好了給兩個湖分別取一個好聽的名字,沒想好之前就先叫大湖、小湖。

小湖是小妹的樂園,大湖是老蘇的樂園。

夏天的時候,小妹常常在午后到小湖里沐浴,我在岸上做她的警衛(wèi)。小妹的胴體像緞子一樣光滑,黑黑的秀發(fā)像瀑布一樣柔順,那豐滿的乳峰,纖細的腰肢,修長的美腿,讓魚兒都忘記了擺尾,深深地沉入水底;讓飛過的野鴨都忘記了扇動翅膀,幾乎要跌落草叢。

老蘇從來不讓馬兒和羊群到小湖里飲水,他說這是仙女的浴池。

大湖里的魚多,似乎怎么都捕不完,老蘇沒耐心釣魚,他總是用網(wǎng)捕魚。夏天里他劃著吉若幫他做的樺樹皮船,在湖心撒下一片片細絲編織的魚網(wǎng),一會兒功夫就能收獲滿滿一水桶的魚。吃不完的魚,小妹就用細嫩的柳枝從魚腮穿過,一條一條串起來,掛在屋檐下晾成魚干。

老蘇冬天捕魚更有趣味,用鐵釬在湖面刨出幾個大洞,有時等魚探出頭來吸氣時,用削尖的木棍一扎,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就被捕獲上來;有時把魚網(wǎng)從洞口探入冰層下面,第二天再破除新凍的冰,把漁網(wǎng)一點一點慢慢地拉出水面,網(wǎng)里肯定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各種魚。

老蘇是二十六站的驛官,也是這里的驛卒,因為這里只有他一個人。當初剛開始建站的時候,老蘇手下還有四個兵丁,后來由于忍受不了大山里的孤寂和艱苦,陸續(xù)當了逃兵。

老蘇對此卻是不以為意,只要有小妹做伴,哪里都是天堂。

雖然一個人操持一個驛站,放馬、牧羊、割草、劈柴、打獵、捕魚、種地、挑水、修葺房屋,給路經(jīng)此處的官員、押運黃金的士兵和傳遞公文的信使做飯,偶爾還要親自騎馬把公文遞交下一個驛站,每天忙的不可開交,有時一天下來筋骨似乎都要散了架,但老蘇是個閑不住的人,從不吝惜力氣,他總說自己一身比熊還多、比牛還壯的力氣不使用了可惜,用盡了睡一宿覺明天又補了回來。

二十六站是從墨爾根到漠河老溝金礦“黃金之路”上三十三個驛站中的一個。關(guān)于這條穿梭在高山峻嶺,連接著京城和黑龍江邊陲的神奇驛路,小妹知道的比老蘇還多。

老蘇只知道那是五年前,慈禧太后委派李金鏞大人為漠河礦務(wù)局總辦,到漠河老溝一帶開采黃金。李大人率領(lǐng)五百索倫兵和上千名發(fā)配邊關(guān)的囚犯,在當?shù)囟鮽惔鹤迦说膸椭?,沿著黑龍江北上,一路上劈山伐木,涉水搭橋,每隔三五十里修建一個驛站,派兵丁駐守。老蘇作為從卜奎參加索倫兵中的一員,憨厚樸實,吃苦耐勞,得到上司信任,被留在二十六站做了一個驛官。

小妹卻告訴他,其實早在二百多年以前就有這條驛路,當年雅克薩之戰(zhàn)打敗了老毛子,捷報經(jīng)過驛路傳遞只用十一天便到達了京師。后來戰(zhàn)事平息,驛路逐漸荒蕪,重新長滿了遮天蔽日的樹木。李大人正是沿著當年驛路舊跡前行,并新辟八個驛站,到達漠河老溝,開辟金礦,并將采金點延伸到恩和哈達。聽到小妹說二十六站是“黃金之路”在古驛路基礎(chǔ)上向北拓展的第一站,老蘇很是洋洋得意,干起活來愈發(fā)賣力。

老蘇弄不清楚康熙帝是誰,只知道他是當今皇帝的祖宗,但他心里一百個不服氣,他總想搞清楚是不是康熙皇帝比自己的祖先成吉思汗勇武。

實際上老蘇弄不明白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對小妹的身世,他也并不完全了解,他也曾多次詢問小妹家里的情況,小妹并不推三阻四,而是坦誠地告訴他不要刨根問底,如果真的有一清二楚的那天,那么他們的緣分也許就到了盡頭。

小妹身上總是透露著一種神秘,這種神秘讓老蘇的心里時常生出莫名的憂慮,這種感覺源自小妹時常暗自神傷流淚,還有那次老蘇發(fā)現(xiàn)的一個秘密。

平日里小妹從不喝酒,無論老蘇一個人寡然無趣地痛飲時怎么勸酒,也不會喝上一口,可是有一次卻是例外,唯一的一次例外。

那天小妹一個人在額木爾河邊牧羊,不知為什么心事重重,悶悶不樂,晚上驛站沒有過往行人,老蘇早早做好晚飯,他烀了一鍋羊骨頭,做了一盤野豬肉炒黃花菜、一盤狍子肉炒蕨菜、一盤炒土豆絲老山芹,都是小妹平時最愛吃的。每次小妹心情不好時,老蘇都會默默地做一桌子佳肴來安慰。

吃飯時老蘇從鍋里撈出一大塊羊骨頭扔給我,他雖然不喜歡我,但從不吝惜給我最好的食物。老蘇自己盛起一大碗玉米粥,一語不發(fā),刺溜刺溜地喝了起來。

小妹詫異地問他:“今天這么豐盛的飯菜,怎么不喝酒了呢?”

老蘇搖搖頭,道:“有些累了?!?/p>

看著老蘇疲憊落寞的神態(tài),小妹一下子心疼起來,她起身去廚房捧過來酒壇,又擺上兩只酒碗,輕聲地說:“我想喝一點,你陪我嗎?”

老蘇愁云頓時一掃而光,興奮地接過酒壇,往兩只碗里倒?jié)M酒,端起酒碗和小妹一碰,仰頭一口飲盡,小妹只是淺淺一口,兩朵紅云立即飛上了臉頰。

老蘇又倒上一碗,憨憨地一笑,說道:“娘子,難得你想喝酒,俺回敬你一碗?!?/p>

小妹端起酒碗,湊到嘴邊又飲了一口,就這樣你來我往,小妹慢慢地把一碗酒喝了個底朝天,不知不覺醉了,酒后的小妹杏眼含春,臉色紅如桃花,愈發(fā)地嫵媚。

老蘇簡直看呆了,癡癡地說道:“娘子,你真美,皇宮里的娘娘也比不上你,能娶了你做老婆,俺老蘇比皇帝都幸運?!?/p>

小妹醉意迷蒙,秋波流媚,伸出蘭花指在老蘇的額頭點了一下,笑道:“我從前是皇帝親自下旨冊封的娘娘,你本來就比皇帝幸運!”

說完身子向前一傾,撲倒在桌上昏昏欲睡,嘴里兀自喃喃地說道:“皇上,你說要迎我入宮,要與我長相廝守,可是你都沒有做到,更不會想到你的愛妃會流落邊關(guān)吧?”

啪的一聲,老蘇的酒碗掉在了桌子上,濺起的酒和菜湯弄得滿身都是,老蘇的酒一下子醒了,腦子卻也一下子懵了。

當時我看見老蘇驚訝地呆愣了半晌,使勁搖了一搖頭,又掐了自己一下,似乎弄明白了不是在做夢,隨后老蘇走過去抱起小妹,輕輕地放在床上,為她蓋好被子。

看著熟睡的小妹,老蘇猶豫了好大一會兒,然后從小妹腰里摸出一串鑰匙,打開床邊的木柜,從里面掏出一個藍布包裹。我跑到床前,咬著老蘇的褲腳往外拽,想要阻止他打開那個包裹,我知道這個包裹小妹從來不讓老蘇看,里面似乎裝著她的秘密和所有的心事。老蘇猛地轉(zhuǎn)過身,我急忙松開口向后退了一步,準備躲開他踢過來的一腳。出乎意料的是老蘇并沒有踢我的意思,而是伸出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不讓我吠叫,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一下床上的小妹,眼睛里滿是祈求的神色。

一瞬間,我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來,任由老蘇打開了那個包裹。

包裹里面是一件女式黃色繡緞長袍,長袍上繡著八只彩鳳和幾朵牡丹,兩肩上各有一條金龍,袖口和衣襟紋著五色云。老蘇提起長袍,里面掉出一塊繡著祥云的七色絹布,上面寫滿了字,還蓋著一個大大的朱紅印章。老蘇不認識字,不知道究竟寫了什么,他把那件繡著龍鳳的長袍翻過來調(diào)過去琢磨了半天,似乎與戲臺上娘娘穿的風袍一模一樣。

老蘇把長袍和絹布重新包裹起來,放進柜里。他又倒了一碗酒,一口一口慢慢飲盡,然后長嘆一聲,自己去到驛舍胡亂睡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無論他再怎么追問小妹,小妹都以酒后胡言亂語、不知所云應(yīng)對,至于那件鳳袍,小妹說是當年流落到盛京,在一個王府里服侍格格,后來王府遭難,被人誣陷,圣旨勒令返京受審,王妃在臨別時因其殷勤服侍格格,將自己的衣衫贈與給她。

對此老蘇將信將疑,卻也不再刨根問底,可是從此心里算是結(jié)下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后來有一天老蘇外出送公文時,我看見小妹抱著那件華麗的風袍痛哭一場,然后塞進灶坑里燒掉了。那幅絹布小妹斟酌良久,最終沒有舍得燒掉,而是用油紙包起來,放在小湖邊上一個樹洞里藏了起來。

日升日落,花開花謝,在大山深處、茫茫驛路中的二十六站,小妹和老蘇的日子平平淡淡、忙忙碌碌地一天一天度過,轉(zhuǎn)眼又到了秋高氣爽時節(jié)。大山里的花草樹木對秋天的訊息格外敏感,立秋剛過,秋風就迫不及待地襲來,吹來了晶瑩剔透的霜花,吹黃了青楊、白樺,吹紅了稠李子樹、刺玫果樹,吹得落葉松開始脫去綠裝,吹得樟子松、魚鱗松也失去了往日的鮮亮,吹得起伏連綿的群山一片五彩斑斕。

小妹開始把舊棉花重新彈松,為老蘇縫制過冬的棉衣棉褲,又把鞣質(zhì)好的羊皮、狍皮做成大衣和棉帽。老蘇收割了小麥,推著碾子把麥粒磨成了面粉;田里的土豆從土里刨出來,晾去濕氣后貯存到驛舍的地窖里;蘿卜埋進菜窖的沙土里,保持水分,大白菜洗凈后放進水缸,撒上咸鹽,開始腌漬酸菜。

小妹有幾天不愛吃飯,時常頭暈、嘔吐,總讓老蘇去采紅紅的、軟軟的、酸酸的山丁子,一捧一捧地吃。老蘇很是擔心,張羅著讓過往的人們從老溝捎藥回來。小妹笑他呆傻,羞紅著臉告訴他自己懷孕了,老蘇立刻快樂得像個淘氣的孩子,每天把耳朵貼在小妹的肚子上聽。他不讓小妹干活,小妹在他外出時洗了幾件衣服,他回來都要生氣。他還和小妹商量給孩子取個什么樣的名字,他說自己沒有讀過書,要小妹給孩子想一個像“鐵木真”一樣赫亮的名字。

秋意漸濃,每天都有從漠河金礦過來的人經(jīng)過二十六站,他們懷揣著一個夏天勞作的收入,陸續(xù)返回故鄉(xiāng),等著寒冬過后,明年再來這里淘金。拉著一箱箱金砂的馬車,在挎著刀扛著火槍的士兵的護衛(wèi)下,三天兩頭過來一伙,從驛站前的山路去向遙遠的京城,有時趕上天晚,他們就在二十六站休息。

這個時候的老蘇很忙,每天小心翼翼地迎來送往,不敢有絲毫懈怠。

一天黃昏時分,一支五十多人的車隊來到二十六站,領(lǐng)隊的把總黃千昔日曾是老蘇的上司,因為當年在科爾沁草原追剿馬匪戰(zhàn)斗時老蘇替他擋過一支射來的暗箭,救了他一命,后來他們結(jié)拜為異姓兄弟。黃千這次押運黃金進京路過這里,特意給老蘇帶來幾壇酒。由于兄弟之間幾年未見,今日能夠在此相聚,老蘇由衷地高興,他宰了兩只羊,熱情地招待黃把總一行。黃千行伍出身,喜歡強弓駿馬,見我儀表不凡,孤傲不群,直夸是一只好犬,不斷用手摩挲我的脖頸。

吃飯的時候,黃千對老蘇傳達上級指令,要求“黃金之路”沿途各驛站協(xié)同緝拿一男一女兩名逃犯。據(jù)黃千講,幾天前胭脂溝發(fā)生了一起離奇的殺人案件,飛紅閣一個叫貴妃的妓女,用剪子刺死了一個前來嫖娼的俄國商人,引發(fā)黑龍江對岸俄國阿穆爾省官員照會,要求限期緝拿歸案。那個妓女殺人后,與一青年男子潛逃至深山,至今不知下落。

末了黃千問老蘇:“你猜和妓女貴妃一同逃走的青年是誰?”

老蘇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黃千面色沉重:“誰都不會想到,是袁總辦的兒子袁安邦!”

老蘇一下子呆住了。

黃千和老蘇對話的時候,我就蹲坐在屋角聽著。每次有南來北往的人們在二十六站歇腳或住宿的時候,我都要傾聽他們講述外面發(fā)生的故事,我很喜歡通過他們了解外面的世界??匆娎咸K如此表情,我不禁納悶起來,何以老蘇會對袁安邦這個名字如此震驚?后來,他們接著說下去,我逐漸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袁總辦名叫袁大化,自從李金鏞大人因籌辦建礦,萬事勞神,三年前不幸咳血離世之后,接任總辦一職。他興利除弊,整頓礦務(wù),使漠河金礦日益鼎盛。其子袁安邦年方二十四五歲,去年夏天跟隨叔父袁大杰從老家安徽渦陽前往漠河投親,曾在二十六站住宿一晚。當時因為是金礦總辦的胞弟和公子駕臨,老蘇格外悉心照料。那袁大杰言行粗俗,甚是驕橫,倒是總辦公子戴著一副黑框近視眼鏡,不僅相貌英俊,為人更是彬彬有禮,說話談吐十分清雅睿智,給老蘇留下了深刻印象。

近年來隨著開礦規(guī)模的擴大,老溝金廠、洛古河金廠、奇乾河金廠、奇乾河西北溝金廠等相繼開工,并往達音河、洼希利溝、觀音山等地延伸,老溝一帶已經(jīng)云集數(shù)萬人之多,商賈接踵而來,大大小小的上百家妓院應(yīng)運而生。妓院里那些妙齡女子每天卸妝后,洗浴的水流入老溝河,水面上漂浮一層胭脂,香飄數(shù)里之外,因此人們又把老溝叫做胭脂溝。

那殺人的妓女貴妃,乃是胭脂溝妓院飛紅閣的頭牌窯姐,艷名遠播,在胭脂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貴妃剛剛年過三十,卻依然貌如二八佳人,不僅容顏出眾,更是自小讀書,頗具詩情,深得李金鏞和袁大化兩位總辦的得力幕僚屠蔭堂、宋小濂、劉臣五等一般文人賞識。

貴妃雖然人在青樓,但自視甚高,日常交往的都是高官富商,或是飽讀詩書的才俊,等閑人等任你肯出多少錢,也難有機緣一親芳澤。金礦的淘金漢們因此贈其貴妃的雅號,至于本名反倒無人知曉了。

那時不知道為什么,聽到他們講述那個才貌雙全的貴妃,我腦海里呈現(xiàn)出的貴妃形象竟然是小妹的模樣。

老蘇聽不懂詩,也無心關(guān)注風花雪月之事,只是追問一個窯姐緣何會殺了人,袁公子又怎么會和一個妓女攪在一起??上S千官職低微,并不知曉具體細節(jié),只是告訴老蘇,事件發(fā)生后俄國人非常囂張,試圖借機破壞邊境協(xié)議,發(fā)兵入境,達到吞并金礦目的。幸虧袁大人左右斡旋,答應(yīng)盡快將兇手緝拿嚴懲,才暫時遏制了事態(tài)的進一步擴大。袁大人大義滅親,下令緝拿貴妃和自己的親生兒子,且下令如有反抗,可就地正法。

聽完黃千的敘述,老蘇直為袁公子感嘆不已,大罵貴妃是個下賤婊子,紅顏禍水,勾引帶壞了良家公子,也連累了袁大人。

每次有官府人員來二十六站,小妹都避而不見。她對老蘇說,她討厭官府人員,個個爾虞我詐。老蘇大大咧咧地以為女人都害羞見生人,也就不以為意。這次黃千一行前來也是如此。

小妹獨自在地窨子里吃過晚飯,燃起油燈,接著讀一本叫做《石頭記》的書,那是小妹讓老蘇托一個私交甚密的信使借赴京傳遞公文之便,幾天前才從京城捎回來的。當時老蘇興致勃勃地讓小妹讀給他聽,只讀了幾章,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之間卿卿我我、兒女情長的故事就讓他昏昏欲睡,只有小妹津津有味地愛不釋手。小妹讀這本書的時候,經(jīng)常淚眼汪汪,唉聲嘆氣,是不是也有她對自己命運的很多感悟和感嘆呢?

我不愿意聽老蘇的嘮嘮叨叨,就來到小妹這里。

暗淡的燈影里,小妹讀書的樣子折射到墻上,連影子都是那么俏麗。爐灶邊的墻縫里有一只蛐蛐在唧唧吱、唧唧吱地鳴叫著,在寂靜的秋夜里顯得格外刺耳。我不愿意它的呢噥打擾小妹,便順著聲音找到它,用爪子摳出來,驅(qū)趕著從門檻下跳出了門去。

后來,我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直到半夜時分老蘇醉醺醺地回來,才到門外自己的窩里安然入睡。沉睡中我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個漂亮的女子和一個年輕的公子騎著一匹馬在森林里奔跑,樹枝刮破了他們的衣衫,野獸的嚎叫讓他們驚慌失措,他們迷了路,饑腸轆轆,精神憔悴,騎著的那匹馬也早已疲憊不堪……

恍惚間,那個美女的樣子竟然變成了小妹,我心疼地奔跑過去,想要引導(dǎo)他們走出森林,擺脫困境,可是小妹卻認不出我,他們把我當成了一只餓狼,舉著棍子拼命地打。

我恨上天造物不公,既然給予了我聽懂人們說話的能力,為什么不把說話的本領(lǐng)一并賜予給我。

我悲哀地吠叫著,任由他們的棍棒一下比一下重地打在我身上。我傷痕累累,可是比傷口更痛的卻是徹骨的心痛,就在我即將奄奄一息之際,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細微的馬鳴。

我猛地清醒過來,嗖地一下竄出窩,朝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奔去。

我的耳朵一向十分靈敏,極遠處野豬或是狍子的一點點響動,甚至水中魚兒游動的聲音,草叢里青蛙跳動的聲音,樹上鳥兒筑巢的聲音,都逃不過去。我奔過大湖,繞過小湖,越過草叢,鉆進樹林,來到聲音發(fā)出之處。

這時天色已經(jīng)微明,林中飄滿了白白的霧氣,草葉上掛滿了寒霜。借著淡淡的晨光,我看見林中一匹黑馬筋疲力竭地跌倒在地,口吐白沫,再也爬不起來。一個穿著青色馬褂的年輕男子暈倒在一旁,一個身著淺黃色短衫、寶石藍色綢褲的女子抱著男子的頭,正在呼喚他醒過來,刺骨的秋寒,凍得她穿著單簿衣衫的身體瑟瑟地發(fā)抖。

聽見有動靜,那個女子轉(zhuǎn)過頭來,一瞬間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Γ貉矍暗呐有友蹚澝?,身材婀娜,分明是我的主人小妹,可是敏銳的嗅覺和出色的直覺告訴我,她絕對不是小妹,世間竟有容貌如此相像之人,我不禁呆住了。

荒郊野嶺里猛然見到我的到來,那個像小妹的女子又驚又嚇,竟然也暈了過去。

一向平靜的二十六站,自從那個年輕男子和像小妹一樣的女子到來之后,突然變得波濤洶涌,空氣中仿佛都充滿了火藥味,一點點火星都可能引起巨大的爆炸。

老蘇和黃千在大湖邊發(fā)生了爭吵,甚至幾乎動起手來。

我現(xiàn)在十分后悔我的莽撞,如果我不報警,也許后來的事情都會是另外一種結(jié)果。

發(fā)現(xiàn)了那對昏迷的青年男女后,我心里萬分焦急,尤其是那個和小妹一樣容貌嬌美的女子,讓我由衷地惦記,無論如何都想要幫助他們。我向著驛站方向大聲吠叫,不一會兒,老蘇騎著馬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

老蘇看見躺在地上的兩個人,跳下馬來,扶起那個男子,左右端詳了一番,大聲呼喊起來“袁公子,你怎么了?快醒醒!”

那個男子微微睜開眼,吃力地說:“不要管我,求求你快救那位姑娘?!闭f完眼睛一閉,又昏迷過去。

老蘇伸手要去抱那個女子,突然又像摸到火炭一樣把手縮了回來,他也被女子與小妹驚人相似的容貌驚呆了,他使勁揉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眼花,他又抬頭看了一眼我,我無奈地搖搖尾巴。老蘇猶豫了半晌,還是把那個女子抱到馬上,自己背起那個男子,滿腹心事地牽著馬小心翼翼地向驛站走去。

此時我已經(jīng)明白,那個男子就是袁安邦,那個女子就是胭脂溝名妓貴妃,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貴妃和小妹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老蘇和我在大湖邊上遇見了急匆匆騎馬過來的黃千,聽到有緊急情況,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們抄起武器,團團圍住馬車,做好迎戰(zhàn)準備,黃千指揮停當之后,自己才騎馬過來尋找老蘇。

看見貴妃和袁公子,黃千欣喜異常,大聲地說道:“他們正是袁總辦要抓的逃犯,馬上逮捕他們!”

老蘇說道:“甭管他們是誰,先回去救活再說吧。”

“那就先把他們捆起來,免得再跑掉?!秉S千說完,解下袁安邦的腰帶,把他反手綁了起來,然后扔上馬背,肚子朝下趴著。

“這個袁公子雖是白面書生,但是也算有幾分能耐,竟然能夠穿越密林從金礦跑到這里,所以我們不能不防著點。”黃千說完,緊接著又要捆那個女子。

老蘇攔住了他:“女子就算了吧?”

“不行,對身負命案的逃犯絕不能心慈手軟?!秉S千態(tài)度堅決,說完從馬上扯下貴妃,伸手抽出系在她腰上的布帶,隨著布帶的松開,貴妃的褲子脫落下來,露出雪白修長的腿。

這時貴妃突然清醒過來,驚慌地拉住褲子,黃千毫無憐香惜玉之意,拽過來她的手,就要用布帶捆綁,貴妃纖細的胳膊幾乎要被扭斷。

看著那張和小妹一樣俊秀的臉龐,看著那雙驚恐無助的眼睛,老蘇不知從哪里涌出來的勇氣,猛地沖上前去抓住了黃千的手,大聲說道“你不能這樣對待她,她是個女子!”

黃千見老蘇敢和他對抗,吃了一驚。他怒斥道:“你瘋了嗎?袁大人可是有令,對包庇逃犯者一律同罪!”

老蘇心里抽搐了一下,但依然昂著腦袋堅決地說道:“她一條命已經(jīng)沒了半條,先搶救過來再任你處置不遲?!?/p>

黃千是個急脾氣,見平素憨厚的老蘇竟然敢與他頂嘴,惱羞之下猛地舉起馬鞭,朝著老蘇抽來,老蘇揚手抓住鞭梢,兩人撕扯著馬鞭,誰都不肯放手。

突然,我汪汪兩聲吠叫,嚇得黃千急忙松開手,撿起一根樹枝準備抵御我的進攻,誰知我卻沖過去朝著樹林里繼續(xù)叫著,老蘇和黃千停下手,一起朝著我吠叫的方向察看。

不一會兒,他們也聽見了一陣劇烈的犬吠和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漸漸朝著這個方向奔來,最后從樹林里跑出五匹馬,馬背上的騎者都是金發(fā)碧眼的洋人,戴著圓頂闊檐高帽,足蹬牛皮馬靴,端著長長短短的洋槍,牽著兩只兇巴巴的黑背大狼狗。

老蘇抽出腰里的斧子,黃千拔出腰里的火槍,擺出迎戰(zhàn)姿勢,和那幾個洋人對峙起來。

黃千大聲呵斥道:“你們是干什么的?這里可是大清國的土地!”

洋人們見狀紛紛舉起槍,槍口對著老蘇和黃千,一個二十多歲、面龐瘦削的洋人躍馬出來,抬手推開同伙的槍,一邊示意他們把槍收起來,一邊笑著對老蘇和黃千說道:“朋友,有話好好說,我們來這里沒有惡意?!?/p>

一個五十多歲又高又胖的洋人對他并不理會,而是氣勢洶洶地喊道:“放下你們的武器,否則沒有好果子吃!”

這兩個洋人說話的語調(diào)奇特,總是胡亂拐彎,要很吃力才能聽明白。

老蘇一聲冷笑,對黃千道:“大哥,洋鬼子以為咱們是被嚇大的呢!”

黃千低聲道:“兄弟,不要輕易動手,先弄清楚他們究竟要干什么?!?/p>

那個年輕的洋人見局面劍拔弩張,返身和那幾個洋人烏里哇啦地交流著,他們說的應(yīng)該是一種奇怪的語言,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后來有三個洋人遲疑著收起了手里的槍,只有那個又高又胖的洋人嘴里兀自嘟囔著,顯然并不甘心放下武器,那個年輕的洋人不得不伸手搶過了他的槍,強行插進他腰間的槍套里。

那兩只大狼狗嗷嗷叫著,齜牙咧嘴想要掙脫繩索撲向我,我不怕它們,卻也不愿意無緣由地與它們打架,于是弓起健壯的身體,拉開迎戰(zhàn)的架勢,把鋒利如刀的牙齒毫不隱藏地暴露在對手的眼睛里,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嘶吼,眼睛里噴著氣洶洶的火焰,高傲地盯著它們。果然,一個對手被我的氣勢威懾住了,它低鳴一聲,往后退了幾步,沖著我搖起尾巴示好,另一個見狀也斗志全無。

“瓦吉姆叔叔,你看它真是一只了不起的狗!”那個年輕的洋人指著我說道。

那個又高又胖的洋人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他盯著倒在地上的貴妃,突然眉開眼笑地喊道:“伊凡,那個殺了你哥哥的婊子在那里,我們終于追上她了?!闭f完,他轉(zhuǎn)身對另幾個同伴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說了幾句話,似乎在告訴他們這里的情況。

其他三個洋人也都面露喜色,嘴里烏里哇啦興奮地歡呼著,這時我明白了,除了那個叫伊凡和瓦吉姆的洋人會說和老蘇他們一樣的語言之外,另外三個人看來只會他們自己的母語。

黃千這時已經(jīng)明白了對方的身份,高聲說道:“我是漠河金礦火器營小北溝大營的把總,那個女人殺了你們的親人,但現(xiàn)在是我的囚犯,我要把她送交漠河礦務(wù)局總辦袁大化大人那里受審,接受應(yīng)有懲罰,外國人無權(quán)在我國境內(nèi)尋仇?!?/p>

老蘇也緩過神來,明白這幾個洋毛子一定是在胭脂溝被殺的俄國商人的同伙,他們?yōu)榱藞蟪?,牽著狗一路追蹤著貴妃和袁公子,于是他也跟著一聲吆喝:“對,大清國人犯罪自有大清國法律制裁!”

瓦吉姆聳一聳肩,傲慢地說道:“你們中國人有一句古話,叫做‘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個女人殺了我的侄兒謝爾蓋,我們要親手處決她,為我的侄兒報仇。我不相信你們中國人,你們的官府太腐敗了?!闭f完策馬朝著貴妃走去,掏出手槍舉了起來。

伊凡急忙拉住他,說道:“叔叔,我們此行目的是抓住殺害我哥哥的兇手,交給袁大化來進行公正處理,我們不能私自行刑,這樣做有違兩國合約?!?/p>

瓦吉姆說道:“親愛的伊凡,你太天真了,看來你在莫斯科大學(xué)里學(xué)到的東西都是書本上的條條框框,你根本不了解現(xiàn)實的殘酷,這次和這個下賤婊子一起逃跑的是袁大化的親生兒子,也許殺害你哥哥就是袁大化暗中指使的,你怎么能指望那個袁大化會公正審判呢?”

沒等伊凡回答,黃千搶先說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們袁大人一向光明磊落,絕不會姑息任何人作奸犯科,即便是他的親生兒子也不會例外!”

老蘇并不管他們的爭論,也不管那幾個洋毛子腰里的長槍短炮,走上前扶起貴妃騎到馬上,牽起韁繩就走,嘴里大聲說道:“不管這個女子和袁公子犯了什么罪,我們都要先救活他們,再送交袁大人判決,在二十六站斷無外國人肆意胡為之理!”

瓦吉姆舉起槍瞄準老蘇,猛然間瞧見十幾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原來是黃千的副將派出士兵前來接應(yīng)。

瓦吉姆無奈地把槍收進槍套,故作輕松地說:“好吧,那我們就相信這些中國人一次?!比缓髮S千說道:“不過我們要跟著你們一起把囚犯押到袁大化那里,防止你們私下放跑他們。”

一行人剛走出幾步,貴妃突然從馬上滾落下來,縱身躍進湖里。馬上的袁安邦雙手被綁,無法跟著跳下來,急得嘴里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呼喊。

所有的人都一下子驚呆了,我在貴妃躍入大湖前率先沖過去,咬住了她的衣襟,可是強大的下墜力量把我也一起拉進了水中。

冰冷的湖水很快浸透我濃密的毛,刀鋒一樣的冰碴劃著我的皮膚,四肢幾乎凍僵。貴妃的身體己經(jīng)沉入湖中,只有幾縷頭發(fā)漂浮在水面,一串串氣泡從湖底冒了上來。我迅即游過去叼住她的發(fā)髻,把她的頭拽出水面,她雙手用力將我推開,眼看又要下沉。這時有兩個人已經(jīng)跳進湖中趕了過來,他們一左一右抓住貴妃,把她托出水面,一起向岸邊游去。

這兩個人一個是老蘇,另一個赫然竟是那個金發(fā)碧眼的伊凡。

吵鬧聲早已驚動了小妹,她焦急地和那些士兵在驛站門前張望著,妹的臉上遮著黑色的面紗,只露出兩只水靈靈的眼睛。遠遠地看到我們平安回來,小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雖然這時我們與小妹還隔著一大片收割后的麥地,但我依然感覺到了她經(jīng)歷了一番焦慮后的驚喜。

剛才老蘇和伊凡已經(jīng)在湖邊換上了干爽的衣服,衣服是伊凡從他的馬馱著的包裹里拿出來的,他自己選了一套,又挑出一套肥大一些的拋給了老蘇。老蘇原本要拒絕,但見到伊凡又拿出一件厚厚的大衣裹在了貴妃的身上,心里對這個外國小伙子的敵意也就不那么強烈了,于是也就不客氣地脫下濕漉漉的衣裳,把伊凡的衣服換上了。

我見到小妹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士兵中間,身影愈發(fā)地婀娜,不禁想起夜里的夢境,于是就放開腳步,穿過麥地,一溜小跑地來到小妹跟前,將老蘇他們甩在了后邊。我濕漉漉、冷瑟瑟的樣子讓她心疼不已,她顧不得弄清這幾個外國人為什么要來到這里,而是徑直把我領(lǐng)回地窨子,給我擦凈皮毛上的水,又急忙把一鍋骨頭湯放在灶臺上加熱,掰碎幾個玉米面餅子和雪白的饅頭放進去,然后倒在一個木盆里端給我。我看見湯里面還有幾大塊帶著筋肉的骨頭,心里霎時變得暖融融地,又冷又累又餓的我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這時驛站那邊袁安邦在一個勁兒地吵鬧著,他要掙脫綁縛在身上的繩索,去照顧昏沉沉的貴妃,黃千自然不同意,袁安邦就罵他冷血,甚至聲嘶力竭。老蘇一聲不哼,他將貴妃抱進一間驛舍,出來時將門上了鎖,然后大聲道:“這間屋子,男人誰都不得進去!”然后沖著袁安邦道:“我去找我家娘子來照顧她?!秉S千知道老蘇上來了倔脾氣,也就尷尬地笑笑,并不阻攔他。

老蘇進門召喚小妹,要她幫忙去照顧貴妃,小妹一聽說驛站竟然來了一個女人,就接過老蘇手里的鑰匙,急匆匆地走出了地窨子。老蘇猶豫了一下,似乎有話要問小妹,但最終卻忍住了。小妹走后,老蘇換上了自己的衣服,贊賞地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然后從墻角拎起一袋魚干,扛起一袋米,也走了出去。

當我吃飽后跑回到驛站時,小妹已經(jīng)給貴妃擦凈身體,換上了一套干凈的衣服。貴妃一直昏迷著,小妹端著一碗熱粥喂她,怎么也喂不進去,最后只得給她蓋上棉被,又往炕下灶洞里添上幾塊干柴,待火苗越來越旺后,才戀戀不舍地走了出去。

那時,我看見小妹露在面紗外的眼睛紅紅的,似乎哭過。

我來到院子里,見到袁安邦被囚禁在另一間驛舍,老蘇也給他端來了熱粥。

袁安邦感激地對老蘇說道:“謝謝大叔,謝謝你救了她的命?!?/p>

老蘇長嘆一聲,道:“袁公子,你何苦為一個青樓女子葬送大好前程?”

袁安邦苦笑一聲,幽幽地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p>

老蘇聽不明白,只得搖搖頭,放下飯菜走了出去。

伊凡已經(jīng)吃過早飯,正在驛站院子里逗引著那兩只大狼狗。見到老蘇,伊凡高興地道“嗨,先生,你的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它太了不起了!”

老蘇沒有回答,而是甕聲甕氣地問道:“你也很了不起,為什么你的中國話說得這么好?”

伊凡回答道:“我從前在莫斯科大學(xué)學(xué)的是東方文化研究,我很喜歡中國的古老文化,所以就專門學(xué)習了漢語。這次聽說哥哥出事,我坐火車從正在修建的西伯利亞鐵路趕了過來。我的主要目的是督促貴國政府能夠公正處理事件,不要因此釀成兩國外交糾紛,引發(fā)軍事沖突?!?/p>

老蘇朝著他豎起大拇指,道:“你是個值得俺敬重的好漢,只可惜你是個俄國人,否則我一定與你結(jié)拜為兄弟。”

這時士兵們也已經(jīng)吃過早飯,黃千派人飛馬馳回漠河金礦去報信,并命令副將帶領(lǐng)隊伍押著金車繼續(xù)趕路,自己則率領(lǐng)隨身的三個衛(wèi)兵留在二十六站,看守著貴妃和袁安邦,等待漠河那邊來人,用囚車押回受審。

瓦吉姆和三個俄國人聚集在一間屋中,鬼鬼祟祟地壓低著嗓音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說著話,似乎正在商量著什么,后來一個人出來,騎馬沿著驛路向北疾馳而去,瓦吉姆對黃千說也是派人回去報信。

忙完了驛站的事務(wù),老蘇心急火燎地回到地窨子,想要問小妹為什么那個貴妃和她如此相像,我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剛一進門,就見小妹突然撲過來,跪在他的腳下,眼淚一串串珍珠一般灑落,嗚咽著說道:“相公,快想辦法救救我的姐姐!”

老蘇吃了一驚,驚慌失措得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他急忙拉起小妹,小妹邊哭邊向老蘇講述了一段故事,這個故事匪夷所思得如果不是我親耳聽到,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聽完這個故事,我的心像被千百支箭射到一樣疼痛,雖然我只是一只狗……

咸豐十一年七月,為躲避英法聯(lián)軍侵入北京而逃往熱河避難的咸豐皇帝病入沉疴,因為“火燒圓明園”事件早已使其焦頭爛額,臨終前,他下旨立六歲的載淳為皇太子,并著派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等“顧命八大臣”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wù)。

此時的朝廷,圍繞皇權(quán)之爭已是風云暗涌,最終經(jīng)過一番血雨腥風,在東太后慈安的首肯下,西太后慈禧與恭親王奕訴密謀發(fā)動了“辛酉政變”,控制了政局,他們輔助載淳正式登基,改年號為同治。鑒于同治皇帝年紀尚幼,兩宮皇太后開始垂簾聽政,在斗爭中失利的“顧命八大臣”則被處死的處死,削職的削職,發(fā)配的發(fā)配。

被賜死的鄭親王瑞華乃太祖努爾哈赤弟弟舒爾哈齊的后代。瑞華膝下育有兩女,長女嫁給文華殿大學(xué)士、科舉狀元崇綺,生女名為小枝;次女嫁給“顧命八大臣”中軍機大臣杜翰之子杜庭璞,孿生一對女兒,乳名分別喚作雙兒、小妹。

崇綺工詩善畫,多才多藝,小枝受父親的教導(dǎo)和熏陶,淑靜端慧,習書達理,書法精湛,尤善左手書寫大字。她19歲被選入宮,嫁給17歲的同治皇帝,冊為孝哲毅皇后,深受寵愛。然而慈禧原本擬定員外郎風秀之女富察氏為后,卻未能如愿,只被立為慧妃,因此對皇后懷恨在心,處處刁難?;实叟c皇后恩愛情篤,慧妃遭到冷落,慈禧對此十分不滿,于是便在宮中廣布心腹密探,監(jiān)視皇帝和皇后言行,阻止皇帝與皇后親近。

同治皇帝年輕氣盛,賭氣獨宿養(yǎng)心殿,每日寂寞寡歡,后來,干脆偷偷溜出宮去,流連于酒肆、戲館,甚至尋花問柳。孝哲毅皇后聽聞后心痛不已,每日以淚洗面,卻也無可奈何。

雙兒和小妹也是一對苦命女,她們的父親杜庭璞受“顧命八大臣”案件牽連,仕途坎坷,只在禮部謀得一個小官,甚不得意,后來竟然染上煙癮,抽起了鴉片,使得家境日益窘迫。

一天黃昏,同治皇帝又喬裝改扮成一個富家子弟,領(lǐng)著兩個心腹太監(jiān)來到煙花柳巷,巧遇杜庭璞遭人追債,正被痛打,旁邊十六歲的女兒小妹哭成了淚人,同治見那哭泣的少女猶如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不禁怦然心動,于是出資替杜庭璞償還了大煙債,使得他感激涕零。

同治由于對母親慈禧太后的專權(quán)十分不滿,常以自己不過是皮影戲中的傀儡自喻,故每次喬裝出宮都自稱姓皮,后來,同治暗中遣人買了一所宅院,以“皮家少爺”身份拿著厚重的聘禮去杜家向小妹求親,窮困潦倒的杜庭璞自然是雙手贊成。

當時小妹正是情竇初開年紀,對這個年少風流、仗義疏財?shù)纳倌暝缫逊夹陌翟S,就這樣,一對兒神仙一樣的伴侶你恩我愛,如膠似漆。同治沉醉于平民百姓這種毫無拘束的男歡女愛,打情罵俏時經(jīng)常要小妹稱呼他皮皮,在小妹這里他似乎找到了在宮里從未有過的自由與快樂。

孝哲毅皇后和雙兒、小妹三個表姐妹自幼要好,情同親生姊妹,年少時經(jīng)常在一起讀書?;屎笕雽m后,很是惦念她們,一日寂寞無聊,就派身邊太監(jiān)請她們?nèi)雽m敘舊,以解心中苦悶。小妹和姐姐雙兒來到儲秀宮,見過皇后,三人正在親熱地敘話,正趕上同治皇帝御駕前來與皇后同進午膳。小妹和同治一見面,皇帝驚慌無措,找借口急匆匆離去,小妹更是惶恐不安,仿佛是在夢中?;屎蟀l(fā)現(xiàn)異狀,一再追問,小妹年少,不知此事的嚴重后果,竟然向皇后道出實情,誰料皇后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甚是欣慰,她認為皇帝在外面找一個良家女兒,總比與那些風塵女子廝混要好,她叮囑小妹要細心照顧服侍好同治。

事情明了之后,小妹曾勸同治專心治國,不要再出宮游蕩,任性胡為,有損帝王威嚴,自己寧愿出家為尼,獨守青燈黃卷,同治無奈告訴小妹自己空負皇帝之名,實無皇帝之權(quán)的事實,使得小妹唏噓不已,由此對同治百般安慰,恩愛愈加,不久小妹暗結(jié)龍?zhí)?,同治喜不自禁,悄悄與皇后商議,準備封小妹為睿貴妃,并對小妹許諾,將來掌握權(quán)柄之后,堂堂正正迎其入宮。

孰料慈禧對權(quán)力越來越迷戀,竟然逐漸培植自己勢力,置慈安太后于不顧,獨攬朝綱。慈禧的專權(quán)使得一天天長大起來,不愿再做傀儡,渴望獨自處理朝政,但卻無力改變命運的同治皇帝愈發(fā)郁悶。急火攻心之下,同治后來不幸染上天花,臥床不起,一天,同治借故支走身邊服侍的太監(jiān),親筆寫了一道圣諭,言明小妹乃是明媒正娶,并冊封小妹為睿貴妃,要求將來任何人不得非議和為難她。

這天孝哲毅皇后前來探望皇帝病情,同治就委托她保管圣旨,看到皇帝病入膏肓,皇后淚流滿面,同治安慰她說:“卿暫忍耐,終有出頭日也?!辈涣媳晃搽S而來的慈禧聽到,闖進來抓住皇后頭發(fā),邊打邊罵:“妖婢,此時爾猶狐媚,必欲死爾夫耶?”并揚言要杖責皇后,同治又急又氣,又驚又嚇,病情加重,第二天傍晚撒手歸天。

失去了皇帝的庇護,皇后備受慈禧的虐待和凌辱,在偷偷派人把同治生前擬好的圣旨交給小妹后,皇后吞金自盡,被搶救過來后又無奈絕食,最終在皇帝死去兩個多月后也含恨離世,就這樣,同治皇帝和他的皇后終于擺脫了慈禧的牽制,在另一個世界里團聚了,而小妹一家卻從此陷入了苦難的深淵。

在皇后備受欺凌期間,慈禧聽聞同治在宮外私自封妃之事,急忙派人追查。當她得知小妹已經(jīng)懷有身孕,擔心如果生下龍子,按照皇家祖訓(xùn)應(yīng)該繼承皇位,這樣孝哲毅皇后則順理成章成為皇太后,自己就不能再垂簾聽政,于是下令滿門抄斬,以除后患。幸得同治生前對其有恩的一個小太監(jiān)冒死報信,杜庭璞舉家連夜逃出京城,準備向北到茫茫草原上躲避一時,等風頭過后再到盛京投靠親友,途中杜庭璞和夫人驚嚇過度,相繼患病過世,只剩下雙兒和小妹相依為命。

一對姐妹女扮男裝,四處躲避追捕,奔波之中小妹不幸流產(chǎn)。她們與牧民為伴,東躲西藏,三年后才歷盡艱難來到盛京,投奔到鐘郡王府。鐘郡王大貝勒的福晉是雙兒和小妹的親姑姑,在這里她們總算過上了幾年安穩(wěn)日子,但由于特殊身份,姑姑始終不敢給她們談婚論嫁。

時光悠悠,轉(zhuǎn)眼又過了五年。這天有家丁稟報,連日來王府附近總有形跡可疑的陌生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貝勒判斷那些人是慈禧太后派來的密探,隨后連夜派人帶著姐妹二人逃往卜奎,投奔在黑龍江將軍府任副都統(tǒng)的一個心腹。她們走后的第二天,王府果然遭到搜查,沒有找到小妹,那些來自大內(nèi)的捕快一面派人回京上報,一面向北跟蹤追來,數(shù)次與小妹她們擦肩而過,小妹和雙兒幾次死里逃生。

最危險的一次,兩個捕快抓到雙兒,雙兒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小妹,捕快如獲至寶,也無心再去搜捕那個“雙兒”。小妹聞訊后趕來,要換出姐姐,姐妹同生共死之情讓一個捕快唏噓不已,當他見到藏在小妹身上的圣旨,更加同情這對孿生姐妹的遭遇,于是找機會殺死了另一個捕快,放走了小妹和雙兒。后來她們逃到大興安嶺南麓、科爾沁草原腹地的老爺廟附近,遇到官兵在追剿一伙馬匪,小妹和雙兒在混亂中被沖散,從此天各一方,生死不明。

小妹和一個仆人輾轉(zhuǎn)一年多,來到卜奎城,不料要投奔的那個副都統(tǒng)已于數(shù)月前病逝,正是屋漏偏遇連陰雨,仆人受一窯姐誘惑,拐走金銀逃走,留下小妹淪落卜奎,幸虧后來遇見了老蘇。

有道是天威不違,今天在這大山深處的二十六站,小妹竟然再次遇見了失散六年多的姐姐雙兒!

十一

我不明白人世間為何會有你爭我奪、爾虞我詐,也不明白紅塵里為何會有那么多癡男怨女演繹著一幕幕恩恩怨怨、悲歡離合,但我知道了小妹曾經(jīng)受過那么多的苦難,還有她的同胞姐姐雙兒的慘痛經(jīng)歷,心里似乎有一股無名之火燒得我抓心撓肝地難受。

老蘇是個鋼刀架在脖子上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漢子,此刻也眼淚滴濕了衣襟,我看見他握緊了拳頭,我知道為了小妹,他敢上刀山,敢下火海,敢面對世上一切艱難。他安撫小妹,讓她放心,他說有他的命在就有雙兒的命在,隨后老蘇走出了地窨子,我知道他要去找黃千,立即跟了過去。

時間已經(jīng)快到中午。秋天的陽光依然刺眼,透過稀疏的枝葉灑在身上,暖洋洋地舒坦,但我感覺老蘇心里似乎沒有一絲暖意,他滿腹心事,步履沉重,小徑上的落葉踩上去沙沙地作響。

走進驛站院子,我遠遠地聽見伊凡和瓦吉姆他們正壓低了聲音用俄語爭辯著什么,語氣中透露著惱怒,見到老蘇過來,他們立即閉上嘴,似乎害怕老蘇聽到。黃千的一個衛(wèi)兵正在廚房里生火做飯,另外兩個端著槍,分別在關(guān)押著雙兒和袁安邦的房門前站崗。

黃千正在與袁安邦說話,老蘇在門外喊他,黃千出來把嘴貼在老蘇耳邊說了幾句話,老蘇回應(yīng)了幾句,然后黃千拉著老蘇走進屋去,他們的聲音很低,可是我機靈的耳朵聽得一清二楚。

黃千對老蘇說:“金礦那邊的人最快也得晚上能到,那幾個老毛子一直在暗暗地爭吵,聽不清在說些什么,好像心懷不軌,我們現(xiàn)在必須要通過袁公子搞清楚那個被殺的老毛子是干什么的,才能知道這幾個家伙是什么來路,以防不測。”

老蘇道:“除了那個叫伊凡的,我看其余幾個家伙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早知道如此,早上應(yīng)該多留下幾個兄弟。”

黃千道:“押運金車是大事,人手少了更是不行,這里有你我兄弟在,那幾個洋鬼子占不了什么便宜?!?/p>

老蘇懇切地說道:“大哥,我有緊急事情要和你商量。”

黃千擺擺手,道:“別的事情過一會兒再說,眼前當務(wù)之急是先從袁公子那里探聽情報?!?/p>

房門關(guān)上了,我蹲坐在門外,里面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進我的耳朵。

袁安邦在講述著他和雙兒的故事,聲音低沉。

去年春天,在京參加春闈會試的袁安邦考過三場,自認為妙筆生花,孰料發(fā)榜后卻名落孫山,后來經(jīng)人指點,才知道是由于父親為人正直,沒有四處打點,自然無人推薦他。袁安邦一向心高氣傲,竟然因此大病一場,后來他接到父親袁大化的書信,說身邊缺少得力人手,要他前往漠河協(xié)助辦事。失意中的袁安邦頓生好男兒投筆從戎、建功立業(yè)的豪氣,隨著叔叔來到漠河金礦。

初到之時,父親袁大化安排他到洛古河金廠任職,每天忙忙碌碌,學(xué)到很多管理經(jīng)驗,領(lǐng)悟到了發(fā)展實業(yè)方能興國的真諦,始知自己當年沉溺于四書五經(jīng),是多么陳腐可笑,今年春天,他又來到老溝金廠,在這里,每天早晚時候,袁安邦常常一個人到老溝河邊散步。

盛夏的一個早晨,他剛來到河邊,聽見有人在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歌聲婉轉(zhuǎn),凄美撩人。

袁安邦循聲望去,一個俏麗的女子正在河邊洗著衣服。清晨的老溝河,溫暖的陽光灑滿河面,波光粼粼,河岸邊綠樹芳草,姿態(tài)嬌媚,清香宜人。眼見如此美景,聽聞如此歌聲,袁安邦不禁呆住了,突然,一件紅色衣衫從女子手中滑落,順流漂走,女子不知所措,袁安邦急忙跳進過膝深的水里,把衣服撈了回來,那女子跑過來,沖著袁安邦嫣然一笑,道了一個萬福,然后接過衣服,轉(zhuǎn)身端著木盆離開河邊朝著街市走去。袁安邦一年多來每天面對的都是一幫采金漢子,猛然在這里見到如此明眸皓齒、風姿綽約的佳人,年少的心不禁怦然而動,如同中魔一般不可自己,鬼使神差,不顧身上濕漉漉的竟然尾隨著那女子,直到看著她走進飛紅閣。他明白了女子的身份,心里不由得悵然若失,牽掛不已,從此他每天早晚早早來到河邊,期盼再次遇到那個女子,一睹芳容,卻總是空歡喜一場。

直到一個多月后的一天,袁安邦與幾個年紀相仿的同僚飲酒,眾人因其是總辦公子,格外殷勤勸酒,袁安邦不知不覺大醉,連他們張羅要去逛窯子也不知道,竟稀里糊涂被架到了飛紅閣。

待到酒醒時,嗅到撲鼻的胭脂香氣,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女人房中,睡在一張松軟的床上,舉目巡視,只見一個女子正坐在燈下翻著一卷書,細一端詳,正是魂牽夢繞的那個女子?;椟S燈光下,女子發(fā)髻蓬松,粉紅色衣衫隨意地披在身上,慵懶淡漠,別是一番風韻。

袁安邦慌忙爬起來,找到鞋子穿上,口里不安地說道:“我怎么會在這里?一定是喝多了,酒后誤事,酒后誤事,如果對姑娘有所冒犯,該死該死?!边呎f邊往外走,咣地一聲,腦袋竟然撞在了門框上。

那女子淡淡地說道:“過夜錢你的同伴們已經(jīng)交給了柜上,外邊正下著大雨,天黑路滑,還是天亮再走吧?!?/p>

果然外邊風雨大作,電閃雷鳴,袁安邦只得退回到桌邊坐下。那女子脫下外邊褂子,只穿著小衣鉆進蚊帳,職業(yè)性地等著袁安邦,袁安邦尷尬萬分,突然瞥見女子放在桌上的書,是一本還初道人的《菜根譚》,不禁尤為詫異。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姑娘竟讀此書,難得難得?!?/p>

女子哼了一聲,說道:“不過是偶爾消遣而己,一個下賤的青樓女子,哪有雅興品味正心修身、養(yǎng)性育德的大道理?!?/p>

頓了一下,又道:“依公子之見,青樓女子是不是只配讀那些濫調(diào)艷詞,唱那些肉麻小曲呢?”

袁安邦無話回答,只能安靜地坐著,那女子也不再出聲。屋里只有轟隆隆的雷聲和嘩啦啦的雨聲。

油燈火焰越來越小,最后竟然滅了,那女子嘆一口氣,仍舊不說話,袁安邦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不知過了多久,風停雨住,窗外露出一絲光亮,袁安邦道一聲打擾,急匆匆走出門去,可是沒走出幾步,分明聽見那個女子嗚嗚咽咽的抽泣聲。

第二天,幾個同僚見面,紛紛打趣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袁兄感覺滋味如何?那個貴妃可是咱胭脂溝當之無愧的花魁??!”

這時,袁安邦才知道那個女子叫貴妃。

從此,袁安邦吃飯不香,睡覺不困,腦海里縈繞的都是貴妃的影子,身體日漸消瘦。一天,他聽說在金礦身居要職的劉臣五,娶的妻子是一個俄國女人,名叫娥麗娜,乃是李金鏞在世時幫助劉臣五從胭脂溝一家俄羅斯妓院贖身的,夫妻恩愛,在胭脂溝傳為佳話,于是,他也鼓足勇氣來到飛紅閣,找到貴妃,表明自己絕非狂蜂亂蝶,發(fā)誓要為她贖身。

貴妃早已知道袁安邦的身份,對其如此情深雖有感激,卻仍不為所動,只是勸他不要少年心性,感情用事,她說自古跳出青樓從良之人,幾人遇到真心知己?最終遭遇皆如杜十娘、玉堂春一樣,四處碰壁,難破世俗困擾,不過鬧個雞飛狗跳,惹人恥笑而己。

袁安邦回去向父親袁大化袒露心跡,果然遭到一頓責罵,并被罰去瑗琿公干。袁安邦乘著租來的俄羅斯輪船,順黑龍江而下,來到瑗琿。匆匆兩個月后,袁安邦回到胭脂溝,剛下船,就聽說貴妃出事了,她竟然殺了一個俄國商人。

袁安邦非常著急,四處打聽貴妃的蹤跡,這天聽見有人向袁大化稟報,說幾個入山采蘑菇的人在觀音山里見到過貴妃,請求派人進山搜捕。袁安邦騎馬搶先跑到觀音山,在一處山坳找到貴妃,正趕上搜山的士兵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慌不擇路,兩人騎著一匹馬不分東西地跑進了深山老林,開始了逃亡生涯。

說到這里,我聽見袁安邦聲音中流露出喜悅:“在逃亡的路上,我終于贏得了她的芳心,我不后悔我的選擇,我覺得這些天雖然忍饑挨餓、吃苦受凍,但和她在一起才是我最幸福、最快樂的日子!”

黃千有些著急,說道:“袁公子,我們不是來聽你講故事的,快告訴我們貴妃為什么要殺那個俄國人,那個俄國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貴妃?誰是貴妃?她真正的名字叫雙兒,以后誰也不許再叫她貴妃!”袁安邦大聲說道。

聽到這里,我知道袁安邦確實已經(jīng)得到了雙兒的完全信任,他們的心已經(jīng)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袁安邦不管黃千是否著急,依舊不緊不慢地說道:“那個俄國老毛子該殺,換成哪個良心未泯的人,都會殺了那個烏龜王八蛋!”

十二

心焦如焚的小妹依舊戴著黑色面紗走了過來,她走進了關(guān)押著袁安邦的屋子,我想要跟著進去,卻突然看見瓦吉姆從窗子里露出的腦袋,兩個眼睛死死地盯著小妹婀娜的背影,滿是貪婪淫蕩的神色,我便停下來,繼續(xù)在門前守衛(wèi)。我聽見屋內(nèi)黃千說著弟妹不要客氣之類的話,又聽見老蘇搬凳子讓小妹坐下。

袁安邦接著講雙兒的故事。

連日在深山里東躲西藏,找不到出山的路,他和雙兒僅靠都柿、牙格達和蘑菇果腹,又凍又餓,以為一定會死在山里,雙兒把她的身世一股腦地告訴了他,他們只恨相見太晚。

據(jù)雙兒講,她被抓到后,是慈禧親批放逐漠河,充為妓女的。

被雙兒殺死的俄國人叫謝爾蓋,他的父親安德烈早年在老溝一帶挖礦淘金,賺了不少錢。李金鏞成立漠河礦務(wù)局,收復(fù)被外國人占領(lǐng)的金礦,安德烈就回國了,留下助手瓦吉姆和自己的兒子謝爾蓋經(jīng)營著幾艘貨輪,在黑龍江上跑運輸。瓦吉姆是個吃喝嫖賭的惡棍,引誘謝爾蓋混跡于胭脂溝的妓院,他們花天酒地,欠了很多債,于是開始偷偷地販賣鴉片。許多礦工染上煙癮后,血汗錢就流入了謝爾蓋和瓦吉姆的腰包,他們勞作一年,兩手空空,無法返鄉(xiāng)。

李金鏞、袁大化一直嚴禁礦工們吸食鴉片,曾經(jīng)兩次抓住瓦西姆和謝爾蓋私自販運煙土,并按照中俄兩國和約規(guī)定,送交俄方處理。可是每次都過了不久,瓦吉姆和謝爾蓋又返回胭脂溝,繼續(xù)偷偷地從事著骯臟勾當,礦工們對他們恨之入骨,稱他們?yōu)椤盀貘f”。

這兩個“烏鴉”酗酒成性,時常酒后胡作非為,幾天前的傍晚,他們酩酊大醉,領(lǐng)著幾個俄國流氓去妓院,路上遇見雙兒和幾個姐妹。流氓們欺負她們是青樓女子,當街肆意調(diào)戲,稍有反抗,就拳腳相加,謝爾蓋獸性大發(fā),把一個叫含煙的妓女按在地上,扯下衣服,就要強行侮辱,含煙在他的臉上抓了一把,撓出幾道血痕,謝爾蓋氣急敗壞,用力掐住含煙脖子,把頭往地上撞,含煙白眼上翻,鮮血橫流,眼看即將喪命,雙兒見到情況危急,拼命前來搭救,卻被瓦吉姆糾纏著,雙兒持著始終隨身攜帶的剪子自衛(wèi),被瓦吉姆飛起一腳,踢倒在地,跌倒時湊巧撞在謝爾蓋身上,剪子戳進了他的左胸。

“該死,該死!”老蘇和黃千幾乎異口同聲地喊道。

撲通一聲,我聽見袁安邦跪下的聲音,他懇切地說道:“兩位叔叔,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求你們放了雙兒吧,我愿意回去向父親領(lǐng)罪。”

黃千長嘆一聲,道:“聽了事情經(jīng)過,我何嘗不想放了那個姑娘?可是她誤殺的是俄國人,這是嚴重的外交事件,俄國人正在以此事大做文章,如果處理不好,就要引發(fā)兩國刀兵相見!”

一陣沉默。突然,屋里又傳來撲通一聲跪下的聲音。

我聽見小妹哭著說道:“黃大人,我姐姐這些年遭受的屈辱太多了,她不該再受此磨難,我愿意頂替我姐姐去接受袁大人的審判,用我的命換回姐姐的命?!毙∶糜謱咸K說道:“相公,請你原諒我的決定,你我恩愛數(shù)載,小妹此生足矣,你的情深意重,小妹唯有來生回報?!?

老蘇著急道:“我們應(yīng)該再想想,看一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p>

黃千對此莫名其妙,后來聽聲音,應(yīng)該是小妹摘下了面紗,黃千和袁安邦看到她的模樣,都愣住了。

黃千對老蘇問道:“這是怎么回事,她是弟妹還是貴妃?啊,不對,她是弟妹還是那個雙兒?”

老蘇道:“大哥,那個雙兒是你弟妹的孿生姐姐?!?/p>

黃千似乎不敢相信,他對門口的衛(wèi)兵喊道:“看看那個雙兒,就是那個貴妃清醒過來沒有?把她押過來,我要審問?!?/p>

那個衛(wèi)兵答應(yīng)一聲,走到隔壁房間與門口的衛(wèi)兵交流后,一同架著剛剛醒過來的雙兒走了過來,門一打開,我隨著雙兒走了進去,我想親眼目睹這對命運多舛的孿生姐妹生死離別后再度重逢的感人場面。

我走進屋門,是我犯下的最嚴重的一個錯誤。如果上天能夠讓時間倒轉(zhuǎn),我一定老老實實地守在門前,也許那樣整個事情就會是另外一個結(jié)果。

雙兒和小妹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似乎怕誰再把她們無端地分開,她們彼此盯著對方的臉,眼睛一眨不眨,似乎閉上眼睛面前的她就會消失。許久,她們都沒有說話,只有眼角慢慢地流下了晶瑩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一串接著一串……

袁安邦忍不住鼻子發(fā)酸,流的眼淚比雙兒和小妹還多。

黃千疑惑地看著老蘇,老蘇怕自己口拙,拉了袁安邦一下,示意他來告訴黃千。

袁安邦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于是把雙兒在逃亡路上告訴他的關(guān)于她和小妹的不幸遭遇,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半輩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黃千也被故事的離奇曲折驚呆了。

他呆立半晌,才問小妹道:“先皇所賜的詔書現(xiàn)在在哪里?”

沒等小妹回答,我猛然嗅見屋外傳來的一陣陣血腥之氣,隱約聽見有人倒地的聲音。我趕緊跳了起來,朝著門外吠叫。屋里的人嚇了一跳,只有行伍出身的老蘇和黃千的反應(yīng)快,一個從腰里抽出了斧子,一個拔出了火槍,對視一眼,一先一后形成交叉掩護陣勢,準備開門出去。

門猛地開了,伸進來的是幾只火槍的槍口。槍握在兇神惡煞一樣的瓦吉姆和三個俄羅斯人手中,伊凡不見蹤影。屋外,黃干的三個衛(wèi)兵一個倒在廚房里,兩個栽倒在門口,胸口上都插著尖刀,槍扔在一旁,眼見已經(jīng)沒了命。

“你們要干什么?”老蘇問道。

“反了天了,光天化日竟敢在大清國的國土上逞兇!”黃干大聲呵斥道。

瓦吉姆沒有理會他們,手中的槍指著蓄勢待發(fā)、嗷嗷吠叫的我,朝著老蘇喊道:“快點拴住這只狗,否則我就打死它!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家伙,我真的不忍心讓它死在我的槍口下?!?/p>

老蘇看著瑟瑟發(fā)抖的雙兒和小妹,無奈地放下斧子,從墻上摘下一根繩子,套在我的脖頸上,繩子的另一頭系在了床腳。

瓦吉姆劈手搶過黃千的槍,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屋子中央的凳子上,翹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說道:“女士們、先生們,你們沒有想到這樣的結(jié)果吧?”

見沒有人吱聲,瓦吉姆色迷迷的眼睛貪婪地打量著雙兒和小妹,高興地道:“兄弟們,太好了!世上竟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美人,我們要走桃花運了?!?/p>

老蘇把小妹拉到自己身后,袁安邦握住了雙兒的手,他們都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女人隨時準備拼命的架勢。

瓦吉姆把玩著手里的火槍,接著說道:“不用再幻想袁大化派人來了,你們派去送信的人已經(jīng)被他在半路上送去見了上帝?!彼噶酥改莻€早晨騎馬出去的俄羅斯人,那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黃千眼中狂噴怒火,說道:“大膽惡徒,你們究竟想要干什么?”

瓦吉姆說道:“不要徒勞地發(fā)火,我會讓你們死得明明白白?!?/p>

他聳了聳肩,接著說道:“十幾年前,我們俄羅斯帝國率先在胭脂溝發(fā)現(xiàn)了金礦,開始建廠采金。那些年我們的金廠日進斗金,我們也都腰纏萬貫,無數(shù)的美女圍著我們轉(zhuǎn),我們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可是一切都被李金鏞破壞了,他率領(lǐng)軍隊驅(qū)趕我們,奪走了金礦?!?/p>

老蘇反駁道:“呸,明明是一個鄂倫春獵人埋葬獵馬時,發(fā)現(xiàn)了金苗,你們才聞風而上,侵入我國境內(nèi)肆意盜采?!?/p>

瓦吉姆并不與他爭辯,接著說道:“誰都改變不了我們俄羅斯帝國最先占領(lǐng)胭脂溝一帶金礦的事實,如今我們不甘心失去金礦,我們要找機會奪回來屬于我們的財富,感謝上帝,這次終于給了我們一個絕佳機會,這個女人殺死了俄羅斯帝國的公民,我們要借此出兵,獨占黑龍江,把金礦重新變成我們的錢袋子,所以,我們不會允許袁大化找到這個殺了謝爾蓋的女人?!?/p>

黃千問道:“你說的你們除了你和這幾個家伙,還有誰?”

“阿穆爾省副總督莫洛斯,想不到吧,這次我們就是奉他的命令,搶在袁大化前面,除掉這個女人,給我們出兵漠河制造借口?!蓖呒坊卮鸬?。

這時,黃千突然用俄語和瓦吉姆交流起來。老蘇和袁安邦都吃驚地看著他,他們想不到黃千會說俄語,更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黃千語氣越來越激烈,后來瓦吉姆似乎被說得心動,甚至嘴角流露出微笑,我正要舒一口氣,可是瓦吉姆竟突然跳了起來,舉起槍對準了老蘇的腦袋。小妹立即奮不顧身地挺身過來,擋在前邊。

“美人兒,現(xiàn)在還不是你死的時候,我對女人從來都是先奸后殺?!蓖呒芬荒樢?,無恥地道。

老蘇把小妹推到一旁,大聲道:“兔崽子,沖老子一個人來吧,誰敢欺負女人,老子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他,有種的就和我一對一地較量!”

瓦吉姆道:“死到臨頭,不要再硬充好漢啦,在我這個俄羅斯遠東地區(qū)重量級拳王面前,一拳打死你這個黑大個兒,就像捏死一只麻雀?!?/p>

老蘇輕蔑地說道:“吹牛皮說大話,竟然也不怕風大閃了你的舌頭!”

話音剛落,老蘇猛地一偏頭,避過槍口,伸右手抓住瓦吉姆的手腕一拽,把槍搶到手中,緊接著左臂順勢夾住他的脖子,右手的槍對準了他的腦袋。

一霎間,我不禁由衷贊嘆老蘇迅捷凌厲的手腳,這個蒙古勇士平素勤于苦練的摔跤功夫終于派上了用場。

老蘇對著門口的三個俄羅斯人大聲喊道:“快把槍放下,否則我打死他!”

瓦吉姆嚇得面色發(fā)綠,大聲用俄語喊著,估計也是要他們放下手里的槍,那三個人遲疑著,相互商量幾句,紛紛彎下腰做出要放下槍的姿勢,突然一個人猛地挺起身,舉槍就射,呼的一聲,子彈朝著老蘇頭部而來,老蘇手疾眼快,胳膊夾著瓦吉姆一擋,子彈打在又高又胖的瓦吉姆肩上,瓦吉姆一聲慘叫,緊接著老蘇的槍響了,開槍的那個俄國人應(yīng)聲倒地,隨后老蘇把瓦吉姆向前一推,緊接著飛起一腳,踹在瓦吉姆腰上,瓦吉姆一個跟頭摔過去,壯大的身子與一個正要開槍的俄國人迎面撞到一塊,兩人咔嚓一聲撞破屋門,一起從門口滾了出去,這時第三個俄國人一槍打中了老蘇的右臂,老蘇手里的槍掉在地上,那個俄國人舉槍又要射擊,電石火光之際,突然呼的一聲清脆的槍響,他自己卻一頭栽倒在地,后腦勺上鮮血汩汩而流。

子彈是從外面射來,開槍的竟然是伊凡!

在驚心動魄的激戰(zhàn)過程中,我一直用力試圖掙斷繩索,我要沖上去幫助老蘇,保護小妹,可是粗大結(jié)實的繩索勒得我的脖子幾乎斷掉。老蘇受傷后就地一滾,左手抄起斧子,掄過來砍斷繩索,我失去了羈絆,猛虎一樣一躍而起。被瓦西姆撞倒的俄國人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正要舉槍向伊凡射擊,又被我像襲擊野豬一樣撲倒在地,死死咬住他握搶的手腕,他的骨頭咯吱咯吱地作響,他丟掉手里的槍,身子一個翻滾用力甩開了我,剛要起身,卻突然嗷地一聲慘叫,老蘇的斧子像長了眼睛一樣準確無誤地飛過來,砍在了他的腦袋上。

我怒吼著沖向瓦吉姆,我饒不了那個可惡的壞蛋,老蘇一聲吆喝,制止住了我,此時的瓦吉姆面如死灰,呆立在院子里,伊凡的槍口頂在了他的頭上。

“你這個惡棍、流氓,干了這么多壞事,不怕上帝懲罰你嗎?”伊凡怒斥道。

瓦吉姆訕笑著道:“伊凡,我這樣做是為了我們俄羅斯帝國的利益?!?/p>

伊凡道:“胡說八道,你和莫洛斯相互勾結(jié),妄圖侵吞中國的金礦,發(fā)個人不義之財,你們?yōu)榱艘患核接?,不惜把帝國拉入?zhàn)爭泥潭,沙皇知道了一定會絞死你們?!?/p>

這時,黃千才從驚恐中緩過神來,急忙走過來幫助伊凡將瓦吉姆用繩子捆了起來。

小妹手忙腳亂地給老蘇包扎好傷口,好在子彈只是劃破皮肉,并未傷及骨頭,老蘇將幾具俄羅斯人的尸體拖到遠處樹林里埋掉,把黃千三個衛(wèi)兵的尸體搬到馬棚里。

伊凡從懷中摸出一支插著羽毛的筆,在一張紙上寫滿字,把瓦西姆松開,讓他簽上名字,刺破手指畫上押,然后又綁了起來。

時間已是午后。

伊凡牽著馬走過來,朝著黃千、老蘇等人深鞠一躬,說道:“這幾個惡棍殺了四個中國人,我向你們道歉。我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整個經(jīng)過,瓦吉姆和那幾個惡棍商量怎樣對付你們時,被我聽到的。我不允許他們胡作非為,他們就打暈了我?!?/p>

他又對雙兒說道:“漂亮的女士,現(xiàn)在我不再恨你殺死了我的哥哥謝爾蓋,他是咎由自取,罪有應(yīng)得,你們不必回去接受審判,你們根本沒有犯罪?!?/p>

袁安邦激動萬分,拉住伊凡的手不住地搖動,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伊凡笑著對袁安邦道:“我很羨慕你,用你們中國話來形容,你和你的心上人是郎才女貌,珠聯(lián)璧合。”話音一轉(zhuǎn),又道:“不過你讀過小仲馬先生的《茶花女》嗎?”

袁安邦搖一搖頭。

伊凡接著道:“那是一部法國小說,寫的是巴黎上流社會一個青年愛上一個風塵女子的故事,由于遭到父親的反對,他們最后勞燕分飛,像白茶花那樣純潔美麗的少女抑郁而終,你的境遇和那個故事頗有相似之處,我希望你們的命運不要像他們一樣,希望你們能夠擁有永恒的愛情,如果有機會再見,我會送給你一本《茶花女》。”

袁安邦似懂非懂,但卻堅定地說:“你讀過漢樂府詩《上邪》嗎?那就是我對雙兒的誓言!”

伊凡道:“太好了!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祝福你們,你們永遠是我的朋友,現(xiàn)在我要立刻去見袁大化,告訴他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讓他撤銷通緝令,這樣就沒有人再為難你的心上人了?!?/p>

袁安邦激動得幾乎要哽咽。

伊凡拍拍他的肩旁,說道:“我還要趕回斯科沃羅季諾,把瓦吉姆的供狀交給阿穆爾省總督廓爾孚,他目前正在那里集結(jié)軍隊,我要向他當面揭穿莫洛斯和瓦吉姆的陰謀,決不能讓他們發(fā)動戰(zhàn)爭?!?/p>

黃千問道:“廓爾孚會聽你的嗎?”

伊凡答道:“我是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加特契納行宮的機要秘書,必要時我可以向沙皇親自稟報,相信廓爾孚不敢得罪于我?!?/p>

眾人舒了一口氣,揮手送伊凡策馬而去。

我也終于從緊張中放松下來,不由得要為人世間充滿著正義的人們喝彩!

十三

月明星稀,秋蟲呢喃。

我伏在地上打著瞌睡,辛苦了一天,我感到疲倦了,但我的耳朵仍在捕捉著周圍的一切信息。

昏黃的油燈下,袁安邦牽著雙兒的手,對小妹和老蘇說道:“依照我對父親的了解,伊凡向他說明事情經(jīng)過,給他看過瓦吉姆的供狀后,父親一定會撤銷對雙兒的緝捕?!?/p>

眾人很是欣慰。唯有小妹心有疑慮,沉吟之后問道:“你們婚姻之事怎么辦?今后你和姐姐準備返回金礦,還是怎樣?”

袁安邦道:“我們回老家去,奶奶最心疼我,只要回到大袁莊去求她老人家,一定會同意我和雙兒的婚事,那樣父親也就不會再反對了!”

老蘇道:“大袁莊遠在安徽渦陽,路途艱辛,你們打算何時啟程?”

袁安邦道:“事不宜遲,明天天不亮就走。我估計父親雖然不會再為難雙兒,但一定要派人捉我回去,進行嚴厲責罰,按照伊凡啟程去往金礦的時間推算,他們的人馬應(yīng)該早晨到來,如果被捉回去,我們就要費一番周折了!”

袁安邦話剛落音,黃千從門外走了進來,手里端著一壇酒,道:“好啊,我也明天起早走,去追趕押運黃金的車隊,咱們可以結(jié)伴而行,你們喬裝成我的衛(wèi)兵,追來的人不會懷疑到我這里,我一直護送你們到京城?!?

小妹斂衽下拜,道:“長途萬里,姐姐就拜托黃大人照應(yīng)了?!?/p>

黃千道:“弟妹說哪里話來,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哪有那么多客套?!?/p>

袁安邦道:“黃大人不僅俠肝義膽,俄語竟然也說得如此之好,著實令人欽佩!”

黃千道:“過獎過獎,不過是這幾年常和老毛子接觸,學(xué)到一些皮毛而己?!鳖D了一下,又道:“白天我見瓦吉姆包藏禍心,那幾個老毛子又蠢蠢欲動,只好用俄語與他們對話,要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孰料那個瓦吉姆竟然油鹽不進,對老蘇突下殺心,幸虧我這兄弟身懷絕技,才使得我們反敗為勝?!?/p>

說完拉著老蘇,道:“今夜你我兄弟痛飲一醉如何?”

老蘇連聲答應(yīng)。兩人坐在桌邊,幾碗酒下肚,老蘇已是微醉。

黃千忽然道:“你我三十年前一同投軍,這些年情同親生兄弟,大哥可曾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嗎?”

老蘇道:“大哥雖為長官,始終視我為兄弟一般,從未當成下屬呼來喚去,不知此話何來?”

黃千道:“當年在草原剿匪,匪首哈爾巴拉暗中射我一箭,你以身為盾,救我一命,每當想起此事,都不知該如何回報?!?/p>

老蘇道:“你我是兄弟,何曾期盼過回報!”

黃千道:“后來你身中五箭,仍力戰(zhàn)哈爾巴拉,將其梟首,卻將功勞上報在我的名下,使我得以升遷,此事至今想起來仍讓人感到慚愧?!?/p>

老蘇道:“我不是做官的料,只愿上陣殺敵,保民平安,盡一個男兒本色,大哥拖家?guī)Э?,需要建立軍功,升遷官職,養(yǎng)家糊口?!?/p>

黃千長嘆一聲,道:“軍功卓著又能怎樣?從軍至今三十年,經(jīng)歷大小百余次戰(zhàn)斗,身上傷疤無數(shù),還不過只是一個把總而己。”

老蘇無語,只得端起碗喝了一口酒。

黃千接著道:“如今的朝廷,權(quán)力把持在太后老佛爺手中,只要得到她的賞識,就可平步青云,雞犬升天?!?/p>

老蘇笑道:“只怕大哥認識慈禧那個敗家老娘們,她卻不認識大哥?!?/p>

黃千道:“眼下就有一個得到太后賞識,向太后邀功的機會,只是不知道兄弟意下如何?”

老蘇詫異道:“大哥,此話怎講?”

黃千道:“兄弟,憑心而論,大哥不是一個壞人,更不是一個惡人,只是自古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所以事到臨頭也怪不得大哥不講義氣了!”

老蘇對黃千的一番話,猶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要刨根問底,突然感到左邊胸口一痛,一把鋒利的尖刀已經(jīng)插入了胸膛,外邊只剩下一截刀柄。黃千松開握刀的手,向后急退一步,臉緊張得變了形。

黃千口里說道:“兄弟,對不起!我要把弟妹送給太后老佛爺,她是我升官發(fā)財?shù)奈ㄒ幌M ?/p>

老蘇苦笑一聲,嘴里噴出鮮血,吃力地道:“大哥,升官發(fā)財對你真的那么重要嗎,比兄弟三十年的生死情義還重要嗎?”

他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血,接著道:“如果我的腦袋能換來大哥的錦繡前程,做兄弟的啥話不說,自己砍下來給你,但誰想要傷害小妹,那是癡心妄想!”

說完猛地站了起來,伸出左手朝著黃千抓去,嚇得黃千急忙閃躲,卻不知老蘇左手乃是虛晃,右手寒氣森森的板斧早已直奔面門而來。黃千身手也是不弱,他猛地向后一仰,緊接著借勢后翻身貼著地面骨碌出門外,留下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掉在了地上。老蘇一招未果,后招接踵而至,手里的板斧像閃電一樣跟著飛出門去,不偏不斜,正中黃千的后一心。隨后老蘇抄起酒壇,想要邁步跨出門外,卻身子一晃,轟然栽倒在地,眼睛大大地睜著,里面滿是怒火,光彩卻在一點一點消失。

小妹和雙兒幾乎同時哭喊著撲過來,想要扶起老蘇。

老蘇苦笑了一下,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我不能再照顧你們了,你們一定要好好活著。小妹,一定要照顧好……我們的……孩子,一定……”

袁安邦拎起一個板凳,要沖出門去拼命。

那時我呆住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眼前的一切竟然會發(fā)生,在那驚心動魄的過程中,我的腦海里似乎有一根弦發(fā)生了斷裂。

老蘇最后一招的力氣已經(jīng)明顯不足,板斧只是傷到了黃千的皮肉,沒能要了他的命。死里逃生的黃千驚魂未定,他忍著后背的傷痛,左手捂著掉了一只耳朵、不住流血的臉頰,右手掏出火槍,直到聽見里面亂成一片,才敢探頭進屋。袁安邦舉起板凳就砸,黃千飛起一腳,把他踢翻在地。黃干揚手扣動扳機,朝我打來一槍。倒在地上的袁安邦拾起地上的一個酒碗擲向黃千,黃千一側(cè)身子躲了過去,槍口一偏,子彈擦著我的頭頂飛過。黃千舉槍又要射擊,我已經(jīng)清醒了過來,躍身咬住了他握槍的胳膊,他疼痛難忍,火槍被甩了出去。我朝著黃千的身上亂咬,大腿、胳膊、后臀、腰部、脊背,每一口下去就是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我恨不得將其撕成碎片。黃千鮮血淋漓,滿地打滾,拼命地和我撕扯著,我始終無法咬到他的咽喉。

“瓦吉姆,快來救我,快殺掉這個該死的畜生!”黃千朝著屋外大聲喊叫。

袁安邦又抄起一個板凳,想要用力朝黃千砸來。突然屋外傳來一聲槍響,袁安邦身子一晃摔了出去,右邊胸口流出了鮮血。

瓦吉姆舉著槍闖了進來,看見屋里情況,立即把槍瞄向我,我撇開黃千,一個箭步撲了過去,張口咬住了瓦吉姆小腿,將其拽倒在地。瓦吉姆的手臂碰到門框,槍飛了出去,我咬向他的脖子,他伸出胳膊擋住,我一口咬在了他粗壯的手腕上,痛得他哇哇亂叫,瓦吉姆的另一只手握拳砸過來,正中我的腦袋。號稱遠東重量級拳王的這一拳力道果然不凡,我眼冒金星,頭痛欲裂,但仍不顧一切地咬住他手腕,始終不肯松開,瓦吉姆一聲唿哨,從屋外竄進來那兩只黑背大狼狗,它們狂吠著向我沖來,一個咬住了我的后背,一個咬住了我的后頸。我只得放開瓦吉姆,和它們進行著殊死搏斗,潔白的身軀濺滿了殷紅的血,有我的血,有黃千的血,有瓦吉姆的血,也有那兩只惡狗的血。

黃千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拾起地上的槍,推上子彈。

“皮皮,快跑,不要管我們!”小妹大聲疾呼。

瓦吉姆掄起一個板凳,一下子砸在我的背上,我一個趔趄,癱倒在地,腰似乎折斷了,黃千舉著槍,兇神惡煞一般走過來,恨不得一槍打碎我的腦袋。

小妹哭著喊道:“皮皮,快跑,快跑,以后再為我們報仇!”

雙兒也在奮力地呼喊著,要我趕快離開險地。

小妹和雙兒撕心裂肺的呼喊讓我突然清醒了許多,我忍住疼痛,拼盡全力噌地一下跳了起來,朝著黃千撲去,那兩只大狼狗嚇得愣了神,來不及阻擋,黃千急忙閃身一躲,讓出一個空檔,我趁機躍上窗臺,縱身跳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這時我已經(jīng)全然明白,下午黃干用俄語和瓦吉姆交流的是什么內(nèi)容,那一定是說服瓦吉姆與其合作,把小妹獻給慈禧去邀功請賞,見到有利可圖的瓦吉姆自然一拍即合,故此才會要當場舉槍射殺老蘇。只可惜,我對惡人的陰謀領(lǐng)悟得太晚了!

那兩只大狼狗追了出來,狂吠著跑了一陣,見沒有人跟隨過來,習慣于狗仗人勢的它們又膽怯地逃了回去。

我跑到額木爾河邊,站在冰冷的沙灘上,孤獨地仿佛無家可歸的孩子,我茫然四顧,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被瓦吉姆重擊的腦袋在嗡嗡作響,身上也再沒有一絲力氣,只得伏在硬硬的河卵石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十四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昏睡中醒來。

月影西斜,啟明星高掛空中,冷森森地放著光,額木爾河嘩嘩地流著,似乎淌的都是眼淚。

我知道過不了多長時間,天色即將放亮。我急忙爬起來,身上被毒打的地方和被咬傷的地方穿心刺骨地疼痛,我顧不了這些,我仿佛聽見小妹在痛苦地呻吟,她在呼喚我快去救她,還有她的姐姐。我抖抖身上的毛,喝了幾口帶著冰碴的河水,披星戴月,向著驛站悄悄地跑去。

十分萬幸,那兩只兇狠的大狼狗沒有在院子里,而是被瓦吉姆關(guān)在了屋子里,屋子里傳出瓦吉姆和黃千如雷般的齁聲,此起彼伏,間或夾雜著他們翻身時身上的傷口疼痛發(fā)出的呻吟,聲音干擾了那兩只大狼狗的聽覺,掩飾住了我潛回來的動靜。

我知道黃千和瓦吉姆傷得不輕,我鋒利的牙齒造成的創(chuàng)傷會讓他們大量失血,此刻他們也許正在昏睡的狀態(tài)。

我不敢掉以輕心,我腳步輕輕,仿佛一只機敏的貍貓。

我通過聽覺和嗅覺判斷出,小妹、雙兒和老蘇、袁安邦被關(guān)在了同一間屋子里。屋門從外邊鎖著,冰冷的鐵鎖就像一道生死符,阻隔著陰陽兩個世界。我的心冰涼徹骨,我無法打開那個堅固的鐵鎖,我四處巡視一下,最后決定破釜沉舟。

我爬上馬棚后堆積的小山一樣高的草堆,借著草堆跳上馬棚,沿著馬棚的房脊小心翼翼地爬到驛舍的屋頂,鉆入關(guān)押著小妹那間屋子的煙囪。煙囪的通道很窄,我勉強地爬到底下,身上沾滿了黑灰,變成了一只黑黢黢的怪物。

我從炕洞里鉆了出來,驚醒了小妹,小妹知道是我,雖然我變成了一只“黑狗”,主人與我之間心有靈犀。

她無聲地哭了,眼淚在月光下晶瑩閃爍,俏麗的臉龐充滿了哀傷。我伸出長長的舌頭,舔拭去她的淚水,咸咸的,苦苦的,澀澀的。

小妹和雙兒被雙手反綁,捆在床腳,袁安邦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右胸尚有鮮血隱隱滲出,似乎已經(jīng)死去,但我隱隱約約聽見他的心臟在微弱地跳動,雙兒也醒了過來,她驚訝地看著我,不知道我是怎樣神奇地來到這里。

我咬斷系在小妹手腕上的繩子,她伸出手摸摸我的頭,以示嘉獎,她想解開雙兒,可是繩子系得緊緊地,力氣單薄的她無能為力,我?guī)卓谝嗬K索,放開了雙兒。

老蘇躺在墻角,一動不動,我聽不到他的心跳,知道他早已不在人世,我走過去,舔著他冰冷的臉,那一瞬間我以往對他的厭惡全都煙消云散。小妹撲過來摟住老蘇,親吻著他的臉,淚眼婆娑,她不住地撫摸著他的臉頰,老蘇的眼睛怎么都不肯閉上。

雙兒摟著袁安邦,也在輕聲哭泣,突然,袁安邦身子動了一下,眼睛慢慢睜開。雙兒和小妹又驚又喜,雙兒扶著他慢慢地坐了起來。

袁安邦氣喘吁吁,吃力地對雙兒和小妹道:“我的傷太重,不能和你們一起走了,你們快走吧,天就要亮了?!?/p>

雙兒焦急地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塊死,我不能留下你不管?!?/p>

袁安邦道:“你們留下來,正中黃千下懷,他明天就會押送你們?nèi)ゾ┏茄φ堎p,為了讓老蘇死得瞑目,你們也不能讓黃千這個敗類稱心如意?!?/p>

喘了一口氣,袁安邦接著說道:“黃千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才沒有再給我一槍,殺掉我滅口,老天有眼,讓我醒過來再看你一眼,我已經(jīng)死而無憾了。天一亮,金礦的人就到了,那時候黃千對他們信口雌黃,說我是被老蘇和你們串通起來所殺,你們就沒有機會逃走了?!?/p>

雙兒道:“讓小妹自己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袁安邦苦笑著道:“小妹已有身孕,需要你照顧,老蘇說得對,你們應(yīng)該好好活著,別人越是想要你們死,你們越是要好好活著,不能讓那些壞人遂意?!?/p>

說完,袁安邦一陣咳嗽,嘴里不住地噴出鮮血。

他吃力地抬起手,推開雙兒,用微弱的聲音道:“我不行了,也許活不到天亮,你們快走,快走!記住,你們一定要好好活著,人死了如果真的有魂靈,那么我和老蘇在九泉之下也會保護著你們的。”

袁安邦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手臂垂了下來,一動不動了。

雙兒強忍住悲傷,貼在袁安邦的耳邊說了一句話:“和你一起逃亡的那幾天,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光?!?/p>

雙兒和小妹相互攙扶著去推房門,發(fā)現(xiàn)門被緊緊地鎖著,她們焦急地看著我,我跑到窗前,她們跟了過來。小妹去推窗戶,窗戶也被人從外邊關(guān)得死死地。

霎時我萬念俱灰,恨自己再也無能為力。

十五

“他媽的,這兩個娘們的鞋在這里,一定是投湖自盡了?!秉S千氣急敗壞地喊道,他身上纏滿了白布,有的地方被滲出的血染得通紅。

此時的大湖邊上聚集了三十多騎人馬,都是連夜從漠河金礦趕過來的。瓦吉姆騎著馬,牽著那兩只大狼狗,它們正圍著湖邊的兩只女鞋不住地嗅著。

清晨的陽光燦爛明媚,紅色的朝霞絢爛多姿,我坐在不遠處的樹林下,觀察著這里的動靜。

瓦吉姆道:“這的確是那兩個婊子的鞋,可是也許是她們不小心遺落在這里的,讓我的狗再四處搜索一下,只要有我的德國牧羊犬,任她們跑到天邊也逃不出咱們的手心?!?/p>

說完,瓦吉姆放開牽在手里的繩子,那兩只狗四處搜尋一遍,徑直朝我隱藏的方向奔來。

一只狗跑的較快,它剛靠近我用來藏身的一叢枯草,我猛地撲上去,像餓虎撲食一樣,徑直咬住它的脖子,它連哼一聲都沒有來得及,就一命嗚呼了,另一只狗見情況不妙,夾起尾巴往回跑。

呼呼呼,密如炒豆的槍聲響起,子彈嗖嗖地在我身邊亂竄,我急忙跑進樹林,又躲藏了起來。那些士兵騎著馬端著槍四處巡視了半天,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蹤跡,剩下的那只大狼狗瑟瑟地發(fā)著抖,任瓦吉姆怎么驅(qū)趕,也不敢再走進樹林里一步。

黃千道:“那只該死的白狗也在這里,看來那兩個臭娘們一定是死在湖里了,否則那只狗一定會隨著她們一起逃走?!?/p>

我心里不禁得意地暗笑。

“弟兄們,那個貴妃的妹妹是太后老佛爺十幾年前下令通緝的逃犯,她就隱匿在二十六站,昨天被我抓住,卻不知為何半夜里竟逃了出來,估計是因為她們的男人已經(jīng)死去,走投無路之下自盡在了湖里?,F(xiàn)在只要我們撈出她的尸體,割下首級交給朝廷,太后一定會重賞我們,人人都能升官發(fā)財?!秉S千高聲地道。

有人命令道:“你們幾個人到驛站把樺樹皮船抬來,下河打撈,務(wù)必找到那兩個女人的尸體?!?/p>

我蹲伏在樹蔭里,聽著他們亂哄哄地忙碌著。

我要堅守在這里,防止那只大狼狗嗅到小妹的蹤跡,只要它敢?guī)愤^來,我寧愿被黃干他們打死,也要咬死它。

日上三竿,陽光愈加溫暖,我的肚子開始咕咕地叫,可是還不是我離開去找小妹的時候,我在這里多守護一會兒,小妹就會跑的遠一些,危險就會減少一分。

我對我的嗅覺一向自信,山再高,林再密,路再遠,我也一定會循著小妹留下的氣息找到她,等到中午時候,我就去找小妹,與我的主人一道遠走高飛。

現(xiàn)在,我必須堅守在這里!

那些士兵還在湖里忙著。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有人喊道:“報告黃把總,袁安邦公子怎么處理?”

黃千道:“袁公子受那貴妃媚惑,一時糊涂,曾犯下大錯,好在后來迷途知返,堅決要法辦逃犯,誰料竟遭到老蘇的突然襲擊,不幸中槍身亡。我沒有保護好袁公子,實在是有愧于袁總辦啊,備一輛馬車,將袁公子的尸身好好運回胭脂溝,不得有誤。”

那人答應(yīng)一聲,騎馬去了。

一股悲哀涌上我的心頭,我真想沖出去咬死黃千,還有那個瓦吉姆。

有人道:“那個老蘇看起來十分忠厚,誰知竟會向文質(zhì)彬彬的袁公子下此毒手。”

黃千道:“這小子為了狐貍精一樣嬌媚的逃犯老婆,什么事情不敢做?連三個俄羅斯勇士,也都慘死在他的手中?!?/p>

“老蘇當年在戰(zhàn)場上勇猛無比,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竟還如此強悍,真是紅顏禍水,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倒可惜了一條好漢?!庇腥苏f道。

黃千呸了一聲,道:“要不是那個伊凡被老蘇的狐貍精老婆和妓女貴妃迷惑得五迷三道,從中作梗搗亂,老蘇倒也未必得手,也不知那個伊凡偽造供狀逃走后,向袁總辦說了瓦吉姆和我一些什么壞話,此事回去倒要好好向袁總辦解釋一番才是?!?/p>

我?guī)缀跻獓I吐出來,人世間竟有如此無恥之徒,真不知蒼天的眼睛長在了那里?

我瞇上眼睛,靜靜地伏在草叢中,我要趁此機會養(yǎng)足體力,待一會兒去追趕小妹他們。

此刻他們跑到了哪里呢?

十六

小妹、雙兒是和吉若一起走的。

那時正當我們身陷絕境,焦急萬分,幾欲絕望時,忽然嘎巴一聲輕響,似乎有人弄斷了屋外的門鎖。果然門突然開了,一個人直立在門口。

我循聲望去,夜色中隱約分辨出那個人是老蘇的好朋友、出色的鄂倫春獵人吉若。吉若背著獵槍,手里拿著一把砍刀。

我知道,我們的救星來了。

吉若帶著小妹、雙兒躡手躡腳地逃出驛站,來到湖邊。此時天邊已經(jīng)露出魚肚白,晨霧彌漫在湖面,飄散在樹叢中,小妹如同見到親人,嚶嚶地哭出聲來。

吉若道:“昨天晚上我在紅石砬子一帶遇見一個獵人,他說午后路過二十六站附近時聽見這里有槍聲,我很著急,就連夜趕了過來,發(fā)現(xiàn)你們出了事,不知道老蘇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聽見吉若提起老蘇,小妹幾乎暈厥過去,雙兒急忙扶住她。

吉若明白了一切。

他眼里噙著淚,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里。咱們走我們鄂倫春人打獵的羊腸小道,只有這樣才能避開那些壞人的追蹤。”

吉若在一片樹林里找到自己的馬,把小妹和雙兒扶上去,牽著馬鉆進茂密的樹林,我在馬的后面跑著,仿佛逃出牢籠的鳥兒。

我們繞過一個山頭,太陽已經(jīng)從山頂露出頭來,透過樹枝灑下清新鮮艷的光彩,但晨霧卻愈發(fā)地濃重。

我們的腳步匆匆,雙兒的一只鞋掉在地上,她都沒有發(fā)覺,不一會兒,不知道又是什么東西從馬上掉下來,砸在了我的頭上,滾落到草叢中,我停住腳步,看清那是一只女鞋,從氣息上判斷出是小妹遺落的。

猛然問我的心揪了起來,我想到了瓦吉姆和他的那兩只大狼狗。它們能夠領(lǐng)著伊凡和瓦吉姆跟蹤雙兒和袁安邦找到二十六站,也一定能夠繼續(xù)引導(dǎo)黃千和瓦吉姆進行追蹤。

馬蹄聲聲,小妹他們沒有注意到我停了下來,繼續(xù)穿越樹林疾走著,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叼起小妹的鞋子,沿著來時的路徑返回,我找到雙兒的鞋子,一起叼著往回跑。

太陽越來越高,我的腳步越來越快,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當我快要跑回到二十六站時,遠遠地聽見那里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大約有幾十騎人馬喧鬧著,我聽見那兩只大狼狗在興奮地吠叫,一定是見到這么多人,讓它們感到膽氣格外地壯。

黃千高聲叫道:“那個貴妃和她的妹妹跑了。瓦吉姆,快讓你的狗帶路,我們馬上去追。她們沒有動馬棚里的馬,步行跑不了多遠,一定能夠追上!”

馬蹄亂響,一群人向著大湖、小湖方向跑來。

我顧不得疲倦,顧不得傷痛,顧不得樹枝雜草的羈絆,跑到大湖邊上,放下了那兩只鞋。

這就是我給黃千和瓦吉姆,還有他們的大狼狗布下的迷魂陣。

十七

我是一只狗,一只世上獨一無二的狗。

我能自己打獵,我能聽懂人們說話,我會幫助主人擺脫困境,我會給敵人布置迷魂陣……

我似乎無所不能,什么都會,但是我不會算卦,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天會下雨。

快到中午的時候,艷陽高照,天如碧海,朵朵白云仿佛一葉葉扁舟,突然一陣狂風,卷來層層烏云,大雨傾盆而下。

雨水淋濕我的毛發(fā),洗凈了身上滾滿的煙囪里的黑灰,可是我的心卻如同一顆流星,墜入了莫名深淵。

因為,雨水沖刷凈了小妹留下的一切氣息,我再也找不到我的主人了。

雨水嘩嘩地從我身上滑落,那里面不全是雨水,還有我的淚水。

我知道,從此以后我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親人了……

十八

我成了一只流浪狗。

我白天捕獵,夜晚露宿荒山,偶爾有人見到我,都把我當成是一只狼。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時?;氐蕉?,徘徊在熟悉的驛站旁,逡巡在額木爾河畔,彳亍在大湖、小湖邊。我看見老蘇在喂馬,小妹在放羊,我朝著他們跑過去,他們又忽然不見蹤影,只留下我在寒夜里孤獨地哀鳴。

二十六站新來的驛卒看見雪地里的腳印,十分害怕,常常在夜里向我打冷槍。

冬去春來,冰消雪融,轉(zhuǎn)眼又是達子香花盛開時節(jié)。

一天,我捕到一只獐子,吃了個飽,又回到二十六站,遠遠看見湖邊上有幾個人騎馬佇立在那里,談?wù)撝裁础?/p>

一個二十多歲、相貌俊雅的年輕人說道“小濂兄,這里就是當年胭脂溝名妓貴妃的自盡之地了。”

那個叫小濂的三十多歲,身材瘦高,留著山羊胡子,他躍下馬來,整理一下衣衫,朝著湖面深深地鞠了三個躬,那個年輕人也急忙下馬,跟著鞠躬。

那個叫小濂的說道:“貴妃妹子,宋小濂和劉臣五返京公干,途經(jīng)此地,特意來看望你了。當年我們相聚塞鴻詩社,拈題分韻,斗險爭奇,吟風弄月,賞詩作畫,何等愜意,而今你香魂飄散,葬身湖底,怎不讓人感嘆!”

劉臣五道“前日屠蔭堂吟詠你的《龍江吟》,還在唏噓不已,只盼你來世托生在一個好人家?!?/p>

原來這兩個人竟然是在金礦身居要職的宋小濂和劉臣五,我聽過往二十六站的很多人提到過他們的名字。

兩個人繞著湖邊走著,身后隨從牽馬跟著。

劉臣五道:“據(jù)那黃千講,他們打撈了整整三天,沒有找到貴妃和她孿生妹妹的尸體,此事當真奇之怪之?!?/p>

宋小濂道:“世上奇怪之事,又何止此一件?黃千那些腌月贊之人,沒有攪擾佳人仙逝遺夢,此乃天意!”

劉臣五恨恨地道:“該死的黃千,竟然妄想花言巧語欺騙袁大人,要不是袁公子命不該絕,回到金礦后被發(fā)現(xiàn)只是失血過多,深度昏迷,恰巧皇上體恤我等在邊關(guān)辛勞,派太醫(yī)院的王太醫(yī)前來撫恤問診,將其搶救回一條命來,道出實情,倒險些被他蒙混過關(guān)。”

宋小濂道:“自古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公道自在人心。所以黃千聽聞袁公子未死,知道自己忘恩負義、賣友求榮之事再也無法掩蓋,從此無顏再在金礦立足,只得連夜離開,結(jié)果路上傷口迸裂,失足墜馬,頭觸大石而死。對于這個背信棄義奸佞宵小的如此下場,胭脂溝誰人不拍手稱快?”

劉臣五道:“果真是天道昭昭,報應(yīng)不爽,我還聽說那個瓦吉姆被遣返給俄方后,竟然突發(fā)怪病,怕風怕水怕聲,大小便失禁,逢人就瘋狗一樣亂咬,沒幾天就一命嗚呼了!”

一陣春風襲來,湖面蕩起漣漪,殘存的冰塊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劉臣五隨手折下一枝達子香,用手把玩著。

劉臣五道:“黃千說貴妃的妹妹乃是先皇親自下詔冊封的貴妃,倒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若真屬實,兩位‘貴妃同葬此湖,實乃人間罕見也?!?/p>

宋小濂道:“黃千蠅營狗茍之輩,誰會相信他的鬼話!”

我的心突然顫抖起來,我又想起了我的主人一一冰清玉潔的小妹。她不應(yīng)該遭受世人的誤解,她的故事也不應(yīng)該湮沒,我不能讓小妹的秘密石沉大海,我感覺到這兩個人身世不凡,值得信賴,于是我從小湖邊樹洞中找到小妹藏著的圣旨,用嘴銜著朝他們跑去。

“狼,狼,大人小心!”隨從們發(fā)現(xiàn)了我,一邊喊著,一邊準備舉槍。

宋小濂道:“大家不要慌,這好像是一只狗!”

我把油紙包放在宋小濂面前,轉(zhuǎn)身跑開。

宋小濂取出絹布,看見鮮紅的玉璽印章,突然把它掛在一株達子香樹枝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才拿起來與劉臣五一同細細品讀。

讀罷,兩人長嘆一聲,良久無語。

后來,宋小濂命隨從將湖邊一棵大樹剝掉三尺多長的皮,露出雪白的樹干,他取出筆墨,龍飛鳳舞地書寫了三個大字:雙妃湖。

劉臣五抹掉眼角的淚水,然后接過筆墨,見樹旁有一塊大山石,于是疾書《憶江南》:

紅顏苦,絳草落凡塵。

達子香花留倩影,雙妃湖水葬芳魂。

閬苑舞甄神。

然后,一行人策馬離去,只留下達子香花的馥郁芬芳,隨著輕柔的風彌漫在湖面。

責任編輯 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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