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寶玉
母親很少在她的子女跟前憶舊,或涉及這個話題時,總是避而不談。我們有意從父親那兒打探些線索,可父親更愿意蹲在墻根下抽煙,對于母親的事他最常見的表態(tài)是嗤之以鼻,大概他覺得談一個女人的過往是很沒意思的事情。母親是個沒有故事的普通農(nóng)婦,從話語和舉止里似乎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論斷。是啊,她多平凡啊,在一大堆趕集的農(nóng)婦中間,一眼是分辨不出來的,她的打扮老土,她的面容蒼老,她的行動遲緩,她總是小心翼翼的,和別人交談時也是羞羞怯怯的,她在商品攤子前只看不買,和女伴們談?wù)撘缓辛畠r雪花膏的優(yōu)點,她是不會亂花錢買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她最多稱二斤花生,帶回家給我父親下酒。
沒有故事的母親不識字,但會歪歪扭扭寫自己的名字,那是我大姐教給她的。大姐說她真笨時,她卻笑了,說,傻閨女,咋說媽呢。然后繼續(xù)伏在板凳上用鉛筆一筆一畫寫自己的名字,直到該煮午飯了,才擱筆起身。母親常教導(dǎo)我們要好好念書,念書好,可以有出息。顯然,母親講不出念書好處的真正所在,只翻來覆去說那幾句她自認(rèn)為好的理由?;蛟S,母親的理由沒有充分到令人信服的地步,所以我大哥、大姐、二姐都未能因讀書而發(fā)跡,他們在嫁娶之后,都外出務(wù)工了。而我,母親最小的兒子,或許憐于母親的悲苦,發(fā)奮讀了幾年的書,現(xiàn)在竟當(dāng)了教師,教起了書。母親常因我感到無比自豪。
起初,母親是愿意和我交談的,但往往我并不愿意傾聽,現(xiàn)在母親懶于講話,我卻欲和她說話了,并試圖為她記錄些什么。只能回憶,從那些只言片語的印象里拼湊母親的故事。母親嫁給父親時,父親家里很窮,分家之后,更窮,窮到?jīng)]有過冬的吃食。是大舅拉來了一車紅薯干,才熬到接春。生產(chǎn)隊分給父親5畝多地,收割時全靠父親和母親手割肩扛,母親說當(dāng)年她都累孬了,干脆癱倒在地上,但麥子不能不割啊,就爬著割,白天割晚上割,割完了再拉,白天拉晚上拉,拉到場上再打,白天打晚上打,一場麥?zhǔn)?,累脫了幾層皮。這是母親向我述說的最完整的一件事情,但在她含糊不清的敘述里來龍去脈是那么剝離不清,情節(jié)也極乏味干癟,這是我當(dāng)時不愛聽的緣由。而今天,再憶及這些話語,我唯一的感覺是淚腺涌動。
母親沒有愛情,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給了父親。我父親也是個不懂風(fēng)情的粗人。所以,母親的故事里沒有浪漫的元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母親從一個少女逐漸被歲月老化成一個村婦。每日只為吃食考慮,或想著掙幾個閑錢貼補家用。她從過完中秋就開始盤算著怎么過個好年,準(zhǔn)備好過年的飯食,且反復(fù)盤算著家里的棉花夠做幾件冬衣,她要賣多少斤蘿卜才夠換一個豬頭,要從哪一天開始攢雞蛋才夠4個子女的壓歲錢。母親被沉重的生活壓得喘息不了,她常常沉浸在自己的盤算里忘乎所以,最后常以一聲悠長的嘆息宣告盤算的落空。
母親是個見識短但善良的女人,她不會冒著風(fēng)險把該種大豆的5畝地改種玉米,她也不會為了我被狗蛋打破了頭而到狗蛋家大哭大鬧,也不會為了隔壁王嬸家的南瓜藤長到了我家籬笆上而偷摘王嬸的南瓜。在我20多年陪伴母親的光陰里,我唯記得最顯母親能耐的事情是她自己拉了一車西瓜到縣城販賣,且賣了個好價錢,賺了134元錢。父親為了獎賞母親,為母親買了一雙帶花的涼鞋,母親高興了一整個夏天。那雙涼鞋母親一直沒舍得穿,在后來搬家蓋新房的過程中,不知丟落到何處了,母親曾尋找了好一陣子,最后嘆息自己沒有享福的命。我一直不明白,一雙涼鞋怎么和享福掛上了鉤。后來,我從父親不輕易間透露的訊息得知,那雙涼鞋被他送給五姑的女兒阿鳳了,因為阿鳳那年托人送給他一袋好煙種,種出了一季好煙絲。我沒有把這事告訴母親,我怕她會更傷心。
母親的故事毫無精彩之處,即使我絞盡腦汁,也寫不出風(fēng)花雪月的母親,更寫不出雍容華貴浪漫多情的母親。我的母親就是一個沒有故事的母親,她的一生受盡寒苦,任勞任怨操持著這個寒酸恓惶的家,她的歡喜莫過于肥豬賣了好價錢,糧食又多收了三五斗,至于她的悲傷那太多了,十天十夜也說不完。
母親對我說,我這一輩子就指著你活呢。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母親還是有些故事的,而那個故事的主角不是她,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