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收當了C部委辦公廳副主任后,眾多姑娘向他暗送秋波,老廳長還給他介紹一位省委書記的閨女,并拍著他肩頭說:“有福氣,攀上了官宦人家!”張收沒有一絲一毫興奮,相反沉著臉,心想,啥高干,俺還不稀罕!他拒絕了和高干女兒見面的要求,義無反顧地、木呆呆地、直愣愣地回到千里之外的村寨,迎娶了自己的中學同學——梁艷。
梁艷那漂亮的臉蛋把張收的心填得滿滿的,容不下別的女人了。
張收在賴馬寨出生,是個苦伢子。父母是種稻谷玉米、拖毛竹的村民,可他憑借全省高考第三名的成績,上了北京大學金融系。20世紀80年代初期畢業(yè),那時各行各業(yè)急需人才,名牌大學畢業(yè)生成為搶手貨。他分配到C部委,在辦公廳任秘書??伤貢牡首舆€沒坐熱,部里發(fā)了紅頭文件,他被破格提拔為辦公廳副主任。后來才知道,當時講究干部年輕化。領導班子平均年齡有一道鐵杠杠。廳長和領導權衡再三,提拔他當了副主任,平均年齡正好符合標準。他于是像坐上火箭,懵懂中轎車有了,是輛上海牌轎車,80年代轎車稀少,比現(xiàn)在大奔還要尊貴;專車司機有了,是個部隊復員的小伙,年齡比他大一歲。還從集體宿舍搬進一套四居室公寓。他半夜醒來,把宅子里的燈都拉亮,把房間門都打開,從房間向客廳看,幾乎可以用遼遠二字形容視野的開闊。
上大學時為了省錢干嚼饅頭,頂多手里攥一塊咸菜?,F(xiàn)在隔三岔五出差,住五星級酒店,游名山大川。吃飯時,都是當?shù)氐氖虚L陪著,刀魚、大閘蟹、龍蝦、魚翅,沒有這幾樣硬(貴)菜,東道主就覺得怠慢了貴客。海鮮都是半夜捕撈上來,上午乘飛機從海港運來,中午就成了他們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幾個月下來,他就吃得白胖白胖的,仿佛當窮學生所欠的營養(yǎng)一下子全補了回來。
賴馬寨是個上萬人口的大村。那時寨子里計劃生育總是超指標。村主任急了,命令民兵把生過孩子的婆姨全拉到鎮(zhèn)衛(wèi)生所做絕育手術。梁艷的哥哥偷偷放走了自己的女人,村主任就讓民兵把梁艷哥哥綁起來。是用細細的麻繩五花大綁,拉到鎮(zhèn)醫(yī)院,扒光衣服,像脫了毛的豬,摁在一張硬板床上做手術,村民們把這種手術叫“劁了”。村長那時威風極了,梁艷哥哥說見到村主任,雙手哆嗦,腿軟,就差趴在地上磕頭了。
社會上流行跑步(部)前(錢)進,各省市的官員,在張收這個握有財政分配大權的一路諸侯面前都是點頭哈腰,從他手心里多流出一點,就是幾千萬或上億元。坐在他辦公室,說不上幾句話,地方官員們就從包包里一瓶一瓶掏茅臺酒,或一條一條的中華煙。他說自己不吸煙,聞不慣煙草味;也不會喝酒,“二窩頭”和“茅臺”喝著是一個味道,品不出高下。常常弄得對方漲紅臉,不知如何是好。有一位領導急中生智,掏出塊和田玉說:“這個您得收下。這個是送給您媳婦的?!?/p>
“我沒有媳婦!”
“那送給您女朋友的!”
那官員一提女朋友,張收愣了一下,領導趁他犯愣的間隙,扭頭就走。 他拿著那塊精美的玉石和包裝盒,開門再找人,樓道里空空蕩蕩,人早跑得沒了蹤影。
回到辦公室,靠在沙發(fā)上,他想起了七年前一件事。
那是70年代末,學校和社會上流行背誦情詩。男孩子崇拜普希金、海涅,筆記本上抄了一首又一首,哥兒幾個傳著看;女孩子晚上聚在學校草坪,常聽到清亮的嗓子激動地在朗讀舒婷的《致橡樹》,那神情如癡如醉。
張收在鎮(zhèn)中學讀高二,臉上悄悄地爭先恐后地長出了粉刺。他夜里也常常夢見一位女生的倩影,她叫梁艷。修長的身材,雖不施粉黛,卻透著青春陽光。忽然笑起來,咯咯的笑聲,能把樹上鳥兒嚇得從枝丫上撲棱棱飛起,透著苗家姑娘野勁兒。她在班里是一個驕傲的公主,張收在她面前總有股自卑感。她倆自小父母給訂的娃娃親,雖然由于種種原因這事不算了,可畢竟有過這一碼子事。這促使張收鼓足勇氣,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地寫了一首愛情詩,慌亂中搡在她手中,只說了句:“給你寫的!”就跑進自己家門。
給梁艷
我是那樣膽小,
膽小得有點可憐;
你那兩汪明凈的秋波,
卻不敢深情地望你一眼。
我的心是那樣古怪,
古怪得令人嗟嘆;
你累了,多想幫你背那沉重的書包,
卻裝作視而不見。
我的心是那樣虛偽,
虛偽得一看就穿;
多想和你傾心交談,
卻裝成道貌岸然。
在那堅冰下面,
江水像烈馬飛竄;
在我這冷酷的臉上,
還燃燒著愛火一團。
張收
令張收想不到的是,梁艷既沒有笑臉也沒有冷酷的白眼,更沒有把情詩上交班主任手中,而是溫和平靜地說:“你想和我交朋友吧?我不反對??晌矣袀€條件,你要能在城里有一套大房子,當一個鎮(zhèn)長,不,是縣長,把我的戶口轉成城市戶口,還給我也找個工作,我就嫁給你?!闭f完幾乎是得意地歪著頭瞧著張收,嘴角微微上翹。
“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p>
“拉勾——”他說,伸出了小手指頭。
“拉就拉——”姑娘咬著下嘴唇說。然后伸出手指,眼睛里撲閃著狡黠的光;張收的心“咚咚”跳起來,臉頰瞬間發(fā)燙,顫抖地伸出食指;拉完勾她眨眨眼皮,扮個鬼臉悄悄說:“就怕你做不到,那就不怪我不給你機會了?!闭f完挑戰(zhàn)般地望著張收。
他迎著姑娘的目光堅定地點點頭。他覺得梁艷提的條件都在情理之中。雖然苛刻,明擺著在刁難他,可張收認為這一切并不過分,只有如此,才符合他心中女神的形象和女性的尊嚴!
他拼命苦讀。頭懸梁,錐刺股。他剃了個禿瓢,為的是每天能節(jié)省一分鐘梳頭、洗頭時間;上學放學都一個人單獨走,為了能背上一段外語單詞;雞一叫就起,在早晨霞光中他讀書的身影,曾許久刻印在寨子里村民心中。他相信有一天,會自豪地站在梁艷面前,在她愕然的目光中說:“你的條件我全辦到了!”梁艷會流著淚撲到他懷里。他一個村寨仔,完成了多么偉大的壯舉。
真誠感動了上帝,佑護他考上了北京最好的大學。
在大學校園,他常常想起梁艷。為了抑制住思戀的情感,他就爬起來看書。一次他把痛苦思戀寫成了一首小詩,投給??瑳]想到竟發(fā)表了。同學們都贊美那詩寫得好,還給他起了個“詩人”的雅號。詢問那姑娘是誰?他抿著嘴緘口不言。同學們也善意笑笑,不再追問了。
給家鄉(xiāng)的女孩
我羨慕你那深青色的大衣,
它多么幸福,多么甜蜜,
狂風中,為你把塵沙遮擋,
隆冬里,給你送來溫暖和歡喜。
我羨慕你那粉紅色的梳子,
它多么高雅,多么幸運,
清晨,為你梳著蓬松的頭發(fā),
把你裝飾得更加秀麗。
我羨慕你那精巧的半導體,
它多么神奇,多么歡喜,
傍晚,為你唱起悠揚的歌,
把生活的蜜送進你心里。
我羨慕你周圍的一切,
甚至你身上那小小的鋼筆,
它們比我幸福啊,
能永遠地、永遠地和你在一起。
作者 張收
他把這印成鉛字的小詩,寄給了家鄉(xiāng)的梁艷。多么希望收到她的回信,或得到她哪怕只言片語的贊許。因為那詩是專門寫給她的。
可寄出去的??链蠛?,沒有一絲音訊。
現(xiàn)在他當了副主任,比梁艷要求的縣長大一級;現(xiàn)在他在北京,這不是一般的“城里”,是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可是梁艷的戶口和工作單位他還無法辦到。這困難使他把娶梁艷的熱情壓了下來。
下班了,廳長把張收叫到辦公室,委婉地說:“小張呀,你可是咱們部最年輕的廳局級干部,好好干,前途無量呀!”
“還得謝謝領導提拔!”
“有對象了嗎?”
“沒有——”
“那好呀!我有個老領導,他的千金,在咱們廳工作,就臉上有點雀斑。她蠻喜歡你的。”
一句“臉上有點雀斑”,使張收忽地泄了氣。吶吶說:“說沒有也算有……”
廳長剛要說出女娃的名字,卡了殼,隨口問:“怎么回事呢?”張收把自己那段故事說了出來,廳長聽完站起身,在房間踱來踱去說:“蠻感人的。純真的感情呀!我成全你。你和她結為夫妻后,我為你解決北京戶口和工作問題?!?/p>
“真的?”張收激動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當然,咱們是大部委,這點問題還解決不了!北京市的工作,她只要看上哪里了,我就能讓他進那里?!?/p>
廳長當即拍板,給他十天假,把小姑娘娶來,并說:“你江西老家有個3000萬的項目,在咱們這里壓了許多年了。這回我給批了,你當了辦公廳副主任,總得給家鄉(xiāng)辦點事呀!”
“太謝謝領導了?!睆埵张d奮得不停地搓手。七年多來,他不是朝思暮想著這一天嘛。
下了班,他跑到郵局,給家鄉(xiāng)的梁艷發(fā)了一封電報。拿筆寫字時,他的手指在顫抖,幾十個字,竟用壞了三張電報紙,字也寫得扭扭巴巴。他太激動了!可換了任何人都會熱血澎湃!
距離北京千里之外的她拿著電報,傻了。
梁艷:
你好!如果你還沒有結婚,我這次回來就跟你領結婚證,并帶你進京。房子我已經(jīng)有了。我是部委辦公廳副主任,比縣長大一級。你的戶口和工作,我均可以辦到。
張收
她還朦朧記著張收羞紅著臉,慌慌張張、手忙腳亂地遞上寫給她的那首情詩時的樣子。記得當時她覺得有趣、好玩、不屑。她當時正和盤生熱戀,她把這詩拿給盤生看,“在我這冷酷的臉上,還燃燒著愛火一團?!眰z人笑得前仰后合,梁艷從心里看不起張收,瘦弱得男人不像男人,女人又不是女人,會寫幾句歪詩,狗屁都沒用,不能當吃,不能當喝。
盤生說:“揍這小子,敢奪我所愛!”
還是梁艷想出了一個耍耍那小子的絕妙主意。當時那四條,甭說都辦到,拿出其中一條辦起來都比登天還難。那從北京寄來的校園小報,她和盤生僅掃了一眼,就扯巴扯撕了。梁艷把碎報紙扔下山谷說:“一個大男人,寫的文字酸酸的,能酸倒牙。你想我就說想我吧,羨慕我的大衣、梳子、半導體、鋼筆干啥?繞啥彎子?我這人直來直去,討厭說話繞彎子的人?!?/p>
她和盤生熱戀了八年,一直等著盤生家蓋好大瓦房,他們就結婚。房子正蓋到半截,盤生的父母剛到她家送了彩禮錢,可這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她笑嘻嘻地當玩笑把電報拿給家人看,出乎她所料的是,家里一下子樂翻了天,父母跟她都沒商量就偷偷去了盤生家,退了彩禮。家里開天辟地地宰殺了一只羊,七姑八姨都來了。說這回梁家可攤上天大的好事了,一下子跳入龍門。要是真成了官太太,我們將來都仰仗這小丫頭呢!
吃羊肉大餐時,一改往日習慣,女人不得上桌,得等男人吃完了女人才能湊上去消滅殘羹剩飯。十多個男人中央,唯獨她一個女孩子;連爺爺、爸爸、舅舅、叔叔都往她碗里夾肉。她眼里噙著淚,臉頰僵硬,想說:“我不喜歡、不愛張收!”可她知道只要說出口,別說桌上的男人會撕爛她的嘴巴,連廚房里嘰嘰喳喳忙碌的女人也會沖出來,罵她傻、木。
她糊里糊涂地吃完飯,來到村外的一個山洞,和盤生赤條條躺在洞內(nèi)的稻草上,她抱著他哇哇哭著說:“我不想和張收好,盤生,我要和你結婚?!?/p>
盤生抱著她,親著,搓著她那圓鼓鼓的乳房,想一躍而起,和梁艷交融在一起,可他還是壓下欲火。賴馬寨有個規(guī)矩,沒結婚的姑娘不準干那事,干了要讓人知道,將來會幾代人在村里抬不起頭。哪家小伙要娶這家姑娘,別人就會說:“她家的娃白給都不能要。婆姨都亂搞,女兒將來肯定不安分?!北P生粗大的手無奈地撫摩著她略顯光滑但豐滿的屁股,一聲不吭。
在這遠離城市的賴馬寨,幾百年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梁艷這一代人在村子里悄悄地興起自由戀愛,似乎是電視進入村寨開始的。電視里演繹著男歡女愛,浸淫著男仔女娃的心,使得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婚姻風俗,訇然倒塌。
“盤生,今天咱就結婚,你把我拿走吧,拿走吧!”這話讓盤生感動得掉下大顆大顆淚蛋蛋;他們多少次在洞里幽會親熱,從來沒有突破最后的禁區(qū)。新婚之夜,男方家的嫂子會把一塊白布墊在新房的床上,第二天驗證那塊白布,以此證明女方是頭婚或者清白。梁艷太奶奶18歲開始守寡,守了一輩子!死了,寨子里先民集資建了一座牌樓。人們說起太奶奶,那是充滿敬佩的。
盤生說:“今天村主任找到我,說你和小艷的事我們多少也知道,你可別壞了咱村咱鎮(zhèn)咱縣的大事,張收他們單位已撥了3000萬要給咱修公路,一條從咱寨通往省城的柏油路。3000萬呢!”
“修路跟咱有啥關系?”梁艷瞪大眼問。
盤生說:“張收比我能耐大!”
“大我也不稀罕!”
“別說傻話!那可是福氣,從此你吃香的、喝辣的了!”
“我不稀罕!”
“你這是氣話!”
“真話!真話!不信現(xiàn)在我就給了你?!?/p>
幾顆淚蛋蛋滴到梁艷的胸脯上。倆人抱得更緊了。
梁艷坐著鎮(zhèn)長的叮當亂響的破吉普車來到縣城,晚上縣長請她吃飯??h長說是她給家鄉(xiāng)帶來了好運氣。修公路,這是縣委幾屆領導班子十多年來的夢想,屢屢因為沒錢而以失敗告終;可就因為她這么一個小姑娘,輕輕松松辦成了。3000萬已經(jīng)匯到縣財政賬號上。管財政的副省長也親自打來電話,說要讓縣委替他好好謝謝張收和他未來的媳婦。并說只要她和張收結了婚,家鄉(xiāng)從此就算北京有人了。于是一個一個領導都輪流向她敬酒。她哪里見過這陣勢,也沒吃過如此豐盛的大餐,連坐在旮旯的鎮(zhèn)長、村主任都不停地沖她笑,討好地笑,媚笑。這讓她覺得有點受寵若驚。這個村官,從來見誰都是牛氣沖天,開口說話先罵人,凡人眼都不眨一下;如今在她這個小姑娘面前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她隱約感到和張收結婚會給她帶來說不盡的好處。
看來父母畢竟咸鹽吃得多,果斷地斬斷了她和盤生的姻緣。
她陪著縣委領導,站在往?;璋档目h城小站上,等待張收坐的那輛火車?;疖囌鹃L今天一大早就讓電工把所有壞了的電燈修好,站臺燈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晝。
火車進站了。張收本來正發(fā)愁半夜進縣城先到哪家旅館住下休息一夜??煽吹秸九_上停著一長溜小車,十幾個人都擁在軟臥車廂門口,他一下車,就被村主任認出來了,手中的大包小包就被人接了過去。她被大家推到張收面前,幾年沒見,張收個頭還是那么高,可是臉白胖白胖的,比小時候要順眼多了,有了當首長的派頭。她覺得好笑,縣委辦主任那禿頂老頭,竟張口管張收這個毛頭小伙叫首長,那恭恭敬敬的樣子,讓張收都不好意思了。
寒暄過后,她和張收坐在一輛小車上,進了一所院子,院子里有一所別墅,燈火通明??h委書記、縣人大主任、縣政協(xié)主席、縣財政局局長都站在別墅門前,排成一長溜,默默站了許久,恭候張收大駕。梁艷蔫蔫地站在張收后面,上前逐一和每位領導握手。
張收說:“大半夜的,影響你們休息了!”
領導們紛紛點頭哈腰說:“謝謝您對家鄉(xiāng)的支持!”
縣長說:“只有省里來大領導,這個小樓才啟用,平時半年半年閑著?!?/p>
倆人分屋休息。她第一次住進這么華麗的房間,墻壁上貼著壁紙,厚厚的大凳子一坐下去,身子立刻陷進去,舒服極了;那凳子不叫凳子,叫沙發(fā)。那大大的炕,叫席夢思床,比家鄉(xiāng)的土炕氣派多了。一躺上去,像駕著云彩在飛。
第二天起床,一推門,一位女服務員候在她門口問:“首長您醒了。吃早餐嗎?”她猜想也許昨天一晚上,服務員一直站在她門外,隨時準備聽她調(diào)遣。她雖然不是啥領導,可她沒有糾正服務員稱謂上的錯誤,她喜歡女服務員叫她首長,心里美滋滋的。
她被帶到樓下,早餐豐盛,僅粥就有三種,還有她聽說過沒喝過的咖啡。張收給她的面包抹上黃油,夾上攤得半生半熟的雞蛋,熟了,雞蛋口感會硬;不熟,雞蛋蛋汁多,還有股腥味;雞蛋要攤得恰到好處,一咬,一部分熱熱的蛋汁滲進面包里,真香。
她望著微笑著瞧著她的張收,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了,感動得張收慌忙掏出手帕給她擦眼淚。其實她是嚇得流了淚。再晚一個月,她就成了盤生的媳婦,從此這一輩子,這些好吃的東西就永遠不會享用上了。
好可怕呀!
七年來,張收眼前總是掠過梁艷那如蘭花般的清幽,似荷樣的明凈。今天終于見到了她。忽然發(fā)現(xiàn),梁艷已經(jīng)沒有他腦海中那樣漂亮。接風酒宴上,縣委書記還盛情地請了一位當?shù)匦∮忻麣獾母璩輪T,一邊演唱,一邊向梁艷敬酒。她一下子顯得手足無措,連一句完整的應酬話都說不出來。
服務員上了一盤基圍蝦,又給每個客人餐桌旁放一碗清水,那是供參加宴席者吃完蝦洗手的。梁艷以為是飲料,乘大家不注意端起來就喝了一大口。還是縣長發(fā)現(xiàn)得早,忙小聲對她說:“姑娘,那是給你洗手的。”又轉向服務員:“再給我們上一碗。”眾人臉上不約而同地掠過一絲輕蔑的笑,雖然稍縱即逝,但張收還是感覺到了。唉!太露怯了。雖然穿著一身新衣服,但在舉手投足中流露著土氣。
張收或多或少有了幾分失落感。
張收的爸爸知道兒子這次回家,不光看自己,還有和梁艷這段姻緣,不由得嘆息一聲:“這是命呀!你奶奶是被梁家救活的,你得兌現(xiàn)承諾呀!”
那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解放前,張收的爺爺是寨子里最大的地主,梁艷的爺爺幾十年來一直給張收家當長工。土改后,張收家住的青堂瓦舍,高墻大院,雕花門樓,分給了梁艷家,自己灰溜溜搬到院子隔壁長工們歇腳的兩間低矮的土坯平房。鬧饑荒時,張收的奶奶,為了讓兒孫們多吃點,自己能少吃就少吃,能不吃就不吃,結果暈倒在家里。赤腳醫(yī)生一看,餓得腿都浮腫了,忙說:“快熬點小米粥,灌下去興許還有救!”張收爺爺“吧嗒吧嗒”掉眼淚,在這一米度三關的年月,家里哪里還有小米呀!只能眼睜睜看著餓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奶奶躺在炕上,隨時一陣邪風刮來,生命就像一片云、一片葉,飄然而去。
門被輕輕推開了,梁艷的爺爺閃身進了屋,他在村里管糧庫,寨子人尊稱他“糧官”。他鬼鬼祟祟地從腰里解下一個碗口粗的長長袋子說:“東家,快熬粥吧,救人要緊!”他解開袋子,粗大的手捧出了一捧金黃金黃的小米。那袋里足足裝了20斤小米。在這家家都吃不飽的歲月,20斤小米,能救活多少人喲!
小米粥一點一點灌進奶奶嘴里,不一會兒奶奶醒來了。爺爺說:“你救了我們?nèi)业拿?!他奶奶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p>
梁艷爺爺說:“您快別這么說呀!我們心里清楚,東家是菩薩心,過去有好吃的自己不舍得吃,給我們長工吃。東家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還記著:‘別人吃了揚名,自己吃了填坑?!?/p>
張收爺爺忙用手捂住梁艷爺爺?shù)淖欤艔埖爻T外看看,說:“你別東家東家叫了,我害怕!”
梁艷爺爺說:“好!當著外人我不叫?!?/p>
張收爺爺嘆口氣說:“這大恩我們怎么報呀!”
“什么恩不恩的,這還不是應該的!”
“你家小艷和我家孫子同歲,將來兩個娃大了,你家和我家結成親家。就怕這地主孫子身份,你家艷艷不同意哦?”
“咋不同意,我們是高攀了,過去想都不敢想呀!張收仔是少爺呀!”
“快別說了,啥少爺呀,現(xiàn)在叫地主崽子?!闭f完,兩位老人相視而笑。
二
梁艷和張收在家鄉(xiāng)舉辦完婚禮后,就登上了回京的火車。省領導親自過問,安排了一個軟臥包廂??看靶∽郎蠑[著香蕉、蘋果、橘子,包廂四周綴滿五彩繽紛的塑料鮮花,窗戶處放著一束新鮮的玫瑰,香氣撲鼻,使小包廂充滿溫馨。梁艷躺在軟軟的床上,擺弄著自己的辮子,思緒萬千。
一次,梁艷坐綠皮火車進省城,整整一個晚上她不敢喝水,因為四周擠滿了人,連頭頂放行李的架子上也躺著人。從座位上到車廂連接處上廁所,可以說跋山涉水,深一腳淺一腳;因為過道上也躺著人,一腳沒踏好,也許會踏在誰的手上和臉上?,F(xiàn)在她從硬座車廂,跳過硬臥車廂,進入軟臥車廂,再到她們小兩口包廂,是完成了人生幾次飛躍,從地下忽然升到云端一樣,有一種晃晃悠悠的感覺。
火車開得飛快,從荒蕪的苗家村落,滑過稀稀落落開著幾個鋪面的小鎮(zhèn),馳過聳立著幾棟低矮樓房的縣城,經(jīng)過高樓林立的省城,最終到達繁華的京城。站臺上有轎車來接,七拐八拐,進入一個小區(qū),綠色濃郁,路燈閃爍,坐電梯進入一間四居室的大宅子,這就是家鄉(xiāng)人說的洋房吧。
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最大的房間里,還藏有一個茅廁,她不解地問:“臥室里有個拉屎的地方,多臟,多味,怪別扭的?!?/p>
張收說:“這叫衛(wèi)生間。以后這幼稚的問題不要再問了。還有,你進城了,學著文明點,別張口閉口拉屎拉屎的,讓人家聽了笑話。”
梁艷自知錯了,捏著小辮子羞澀地低頭笑笑說:“嗯呢,咱倆是老同學了。人家習慣了嘛!”“嗯呢”是家鄉(xiāng)女孩撒嬌時的小語喁喁。
幾天后,她想起剛進城時那帶點傻氣的提問,自己躺在被窩里抿著嘴笑。還是大城市人會享受。在家鄉(xiāng),陰雨天或刮風天,總要出去上廁所,一蹲下,蒼蠅、蚊子就飛舞起來,亂撞亂撲,不一會兒屁股上就叮幾個大包;茅坑四周墊著幾塊碎磚頭,黃黃的尿順著磚頭形成的凹槽從里往外流,臭氣熏天。
大家紛紛向張收祝福!80年代初,小伙子一心想給一個貧苦人家的少女一份真愛,從此誕生了一個灰姑娘或丑小丫;女孩子幻想找到一個落魄才子嫁出去,美女嫁才子,天經(jīng)地義。
休息日,張收帶著她滿城轉,一方面熟悉北京,另一方面找她喜歡的工作。市里的工作,她可著勁挑,想去哪里都行。這可難壞她了,一個剛進城的苗族妹子,看哪里都好,幾乎挑花了眼。
她走到阜成門橋上,看見東南角一個褐色大樓,昂然立在那里高聳入云,鶴立雞群。就壯著膽對張收悄悄說:“我想到這里上班!”丈夫點點頭,沒吭聲。
那大樓是銀行總部。
第二天廳長當著張收的面,拿起電話,底氣十足地說:“老劉嗎?”
“您好!老領導!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笔莿⑿虚L的聲音。
“你的秘書怎樣?”
“挺好的?!?/p>
“我想你應該再配個秘書。你們總行開會,她可以負責聯(lián)系個會議地點呀,購買開會的筆呀紙呀的,瑣碎的事情盡管交給她干。女孩子是我們部里最年輕的副廳級干部的夫人。二十五六歲,高中畢業(yè)?!?/p>
“嗯——是——”對方有點支支吾吾。
“人家姑娘就看上你那大樓了,這是你的榮幸!懂嗎?”廳長嚴肅地說。
“沒問題!沒問題!廳長以后有好事可別忘了我們!”
“我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p>
“那讓她明天來吧,我和人事部門打個招呼?!?/p>
廳長放下電話說:“搞定了?!?/p>
回到家,張收對老婆洋洋得意地說:“權力的杠桿輕輕一動,你便彈跳起來,由一個苗家小姑娘,一下子成為大銀行白領。一路上暢通無阻。”
梁艷從后面抱著坐在椅子上的丈夫,臉貼在他的頭上,流下了幸福的淚。
梁艷要動身前往北京,七姑八姨曾把她叫進一個昏暗的小屋,七嘴八舌說:“管住男人,先要管住他的錢袋。要不然,你這個柴火妞兒,早晚有一天,他看不上眼了,就把你甩了?!?/p>
新婚之夜,她喃喃說:“嗯呢,老公,你要把工資交給我,我?guī)湍銛€著。咱有了娃,需要錢的地方多著呢!”
張收會唱一段古戲,“薛平貴回窯”。十八年老了王寶釧——在大學聯(lián)歡會上,每次唱起來心里都莫名其妙地激動。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貴等回來了。新婚之夜看見梁艷屁股下面,潔白的毛巾上,流下一攤殷紅的血。他覺得自己七年來,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干得比驢多,對這樣的生活甘之若飴,就因為盼望著這一天;而梁艷也沒有像其他女生那樣早早結婚,生兒育女,而是寂寞孤獨地等著他。他還有什么不能答應的呢?
參加工作后,張收給自己上了商業(yè)保險,受益人寫的是自己的母親。一次梁艷發(fā)現(xiàn)了那份合同說:“你現(xiàn)在和我結婚了,那保險受益人應該換成我?!?/p>
張收說:“我人都是你的了,還怕啥?”
她噘起了嘴。
張收無奈地點點頭:“你不嫌麻煩你就改吧?!彼吒吲d興地拿著丈夫身份證和親筆簽的委托書跑了。回到家,張收一看傻眼了。不光受益人寫的是梁艷,連投保人寫的也是梁艷。等于此單保險是梁艷給他交的錢。
張收嘴上一聲沒吭,心里一直別扭著。他想起村里上小學時,一次,梁艷奶奶氣喘吁吁地闖進教室,手里握著一把笤帚,直奔坐在后面的梁艷而去。梁艷趴在課桌寫作業(yè),腦袋身上就被雨點似的笤帚打了個措手不及。老師奔過去拉開奶奶,問:“咋回事?”
奶奶手指一臉恐慌的孫女喊叫著:“她偷吃!”
后來才知道,奶奶用兒子們孝敬她的錢,買了只雞,燉了。滿屋子是肉香味,吃不了,剩下的沒舍得給孫子們吃,狼多肉少。她把剩下的雞肉藏在家里褐色大躺柜里。奶奶睡覺,拴在腰間的躺柜鑰匙,被梁艷和哥哥輕手輕腳偷了去,風卷殘云,不一會兒,一大盤肉吃得僅剩一點點了。
老師問:“你是梁艷什么人?”
“我是她奶奶?!?/p>
“孫女吃奶奶的肉,天經(jīng)地義,這不算偷。”結果鬧了奶奶一個大紅臉,悻悻地走了。
自私的奶奶,一定會帶出一個自私的孫女,這也許是遺傳基因和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吧。
第一年結婚,第二年娃娃豐收。是個女兒,叫雯雯。孩子就是梁艷手中的大存折,跟丈夫說話,語音都提高八度。也是從那時起,梁艷的父母、七姑八姨,幾乎是這個拿著大包小包的北京烤鴨、二鍋頭、蜜餞剛走,那個就扛著一袋子粉條進了張收家。梁艷親自陪著,還讓張收的司機拉著到頤和園、故宮、長城玩去。
張收每次去辦事,都畢恭畢敬走到司機師傅面前,站穩(wěn),45度躬身,笑著小聲說:“我到懷柔開部里一個會,您把我送過去,第三天再接我。只是送完我再回到您家,時間有點晚,不好意思,耽擱您休息了?!?/p>
梁艷對司機可是指手畫腳,大著嗓門說:“你送我到西單,我買個裙子?!被蛘哒f:“明天星期日,你來早點兒,帶我姑媽去趟王府井和天壇?!币娝阉緳C支使得團團轉,汗流浹背,張收竟忍不住說:“司機是公家派給我工作的,你讓他跑私活,可違反紀律?!?/p>
梁艷厭煩地沖他揮揮手說:“哪兒涼快哪兒去,在單位聽你的,在家里得聽姑奶奶我的。人家?guī)煾刀疾徽f啥,我是指哪兒打哪兒,毫無怨言?!?/p>
那師傅連連點頭說:“沒啥,一腳油的事!”張收責怪次數(shù)多了,她辯解說:“我們行長的司機還負責到學校接送行長孫子呢!”
張收氣得鼓鼓的,可毫無辦法。
司機送張收回家,他從車上下來,總是剛剛上樓又匆匆下樓,手里提著一個垃圾袋,大大的袋子里是鼓鼓囊囊的垃圾。一個堂堂的大主任總是心平氣和地掀開垃圾桶的蓋子,把垃圾袋放進垃圾桶里。這時司機正好掉轉了車頭,搖下車窗,揮揮手說:“這活不該輪到您干,這應該是弟妹的活。”
張收總是微笑著拍拍手,拍掉手上的灰塵說:“誰干都一樣。沒啥!”
司機后來聽梁艷悄悄告訴他說:“你們主任要是不倒垃圾,門我都不讓他進。開門前我總要問:‘垃圾倒了?‘倒了!我拉開門,見門口空蕩蕩了,才會敞開門讓他進屋?!?/p>
梁艷偶爾發(fā)怒了,甚至伸出拳頭打張收腦殼。逢這時張收只有捂著頭,弓下身,喃喃說:“輕點——輕點——”他不敢反手給老婆一拳,也不敢大聲斥責老婆粗魯野蠻,只是無可奈何地乞求說:“輕點——!”
一來二去,廳里人都知道張收怕老婆。他理直氣壯地辯解說:“我不是怕老婆,我是讓著老婆;人家在家鄉(xiāng)一等等我七年,不易;讓了一百次,別人就認為我怕了。從大獄出來的,沒有一個怕老婆,老婆都怕他們?!?/p>
大家都認為張主任說得有道理。
張收的父親患了白內(nèi)障,幾乎啥也看不見了。父親第一次到北京醫(yī)院做手術,也是第一次攜老伴出遠門。痊愈后,父親看啥都清楚,幾乎是用貪婪的眼神看。趁老人高興,張收決定帶父親到北海逛逛,中午在仿膳用餐。他破天荒地跟管財權的老婆要錢。梁艷噘著嘴,磨磨蹭蹭掏兜,拿出50元,并嘮叨說:“看病花了不少錢了,還玩啥玩!”
張收說:“看病老爺子沒有跟我要錢,是雯雯爺爺自己掏的錢。”
梁艷說:“甭蒙人了,你用了你小金庫的錢。男人那點事,瞞不過我!”
張收氣得像被竹簽扎進手指,牙齒咬得“吱吱”響,半天吭不出聲。幾年來,工資獎金全部上繳,衣食住行單位都管了,基本不用自己掏腰包,他也沒有存小金庫的必要。
父親曾自豪地說:“在家鄉(xiāng)方圓百里,只要一說這是賴馬寨張主任的父親,別人看他的眼神立馬不一樣了;平著看都算小看了,得仰起頭看?!?/p>
縣長、鎮(zhèn)長、縣財政局局長,逢年過節(jié)走馬燈似的來家探望。父親辦啥事都如探囊取物,四面八方的順水人情。連自家蓋房子這等大事,都沒費他吹灰之力。家里白天車如流水馬如龍,夜晚日光燈照如白晝。他成了村子里的太上皇,自然財源滾滾來。
付白內(nèi)障手術費,那點錢,對老爺子來說,僅僅是九牛一毛。
張收那一刻感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不太妙,憤怒地說:“只許你放火,不許別人點燈?!?/p>
老婆柔聲說:“嗯呢,那當然,女士優(yōu)先嘛,你別氣不順!”
一句話噎得張收一愣一愣的。
張收把這種憤懣寫了一首詩,發(fā)表在一家文學雜志上。樣刊來了后,他拿給老婆欣賞。
男人的控訴
妻子讓我進廚房,
妻子攆我洗衣裳,
妻子催我倒垃圾,
再用墩布把地板擦得溜光。
家務,像一個坑,
一個填不滿的皮囊,
吸進青春、時間、事業(yè)、希望,
一點,一點,把人剝光。
我無數(shù)次抗爭,
無數(shù)次吵吵嚷嚷。
為了鄰居的安寧,
我步步退讓。
妻子笑了,那柔情的光波,
是最高獎賞。
我知道,我已變成,
妻子希望鐵罩中的一只綿羊。
家一步步走向和諧,
心一步步走向惆悵,
得到的,是家庭的安謐,
埋葬的,是夢境和希望。
張收本想老婆看完,會被詩渲染的氣氛打動,發(fā)出慈悲之心,或者贊揚他文筆優(yōu)美。沒想到她看也不看,就把刊物扔到一邊說:“瞎寫什么,給不了幾塊錢?!?/p>
張收忙心疼地拿起雜志,抱在懷里,嘆息一聲說:“你眼里只有百元大鈔,啥也視而不見。我是對牛彈琴了!”
三
錢是男人的臉,也是女人的膽。兜里歸自己掌控的錢多了,梁艷做姑娘的文雅樣子早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次張收患病,廳里幾位女同志到家里探望。梁艷沏完茶倒完水也不離開,坐在沙發(fā)上,解開衣襟給女兒喂奶,白花花的奶子幾乎全部裸露在外面。張收瞪了老婆一眼。
“你瞪我干啥?這里都是我們娘兒們,怕啥?”梁艷想起家鄉(xiāng),女人生了孩子,就啥也不吝。夏天貪涼,光著膀子,連個背心也不穿。走起路來倆大奶子像兩個面袋,左右搖晃。
張收的臉騰地紅了,心想,這幾位年紀輕輕的女同志,都文靜得有點羞澀,哪見過老婆這粗俗的動作和野蠻的語言,整個潑婦模樣,她們肯定不習慣。從她們幾個潮紅的臉頰,張收也能猜出八九成。
梁艷早餐喜歡吃油條,她一手拿著油條,一手摸著沙發(fā)扶手,訓斥老公:“有人提醒我,不讓我對你兇巴巴的。說你是大領導,萬一哪天看上別的女人了,再把我甩了。我琢磨,你有啥本事,敢甩老娘!你不是就比我多讀了個狗屁大學嗎?有啥?!恋??我要是也上了大學,興許還當上了部長呢!”說完她把油條從左手移到右手,剛剛拿過油條的左手油花花的,竟下意識地用沾滿油花的手摩擦沙發(fā)左扶手,那黑色的牛皮沙發(fā)被她手抹擦得光閃閃亮晶晶的。
張收只是無可奈何地苦笑。
星期日,張收喜歡宅在家里看看書或臨幾張柳公權的字帖。梁艷往往提前把他的毛筆藏起來,纏著讓他陪著上街購物。一次她看上了一床被罩,就湊到張收耳朵邊說:“這條純棉的,好,做愛時出汗不沾被。”聲音雖不大,但旁邊的人肯定聽到了,至少三個人驚愕地扭回頭看她,仿佛看一朵開得艷麗的奇葩。
張收瞪她一眼,把她拉到僻靜處,說:“你說話文明點,別什么話都敢往外掄?!?/p>
梁艷挑釁般地看著瞧她的陌生男人,直到把對方盯得別過頭去。她反駁說:“反正誰也不認識誰,管他呢!”
前兩天,梁艷單位女友來家串門,她倆喝了一瓶紅酒,喝得醉醺醺的,就發(fā)起牢騷來,嫌“三八”婦女節(jié)沒發(fā)東西。梁艷漲紅著臉說:“哪怕發(fā)幾盒避孕套也行呀!”逗得女友喝著半截的酒都噴出來了。
女友走后,張收責備說:“你以為在寨子里,結了婚,生了孩子,就要多野有多野。勞保用品那么多,毛巾肥皂洗衣粉,你偏偏不說,偏偏撿個跟計劃生育有關的避孕套。你二呀!你看著吧,轉眼女友就把這當成段子,在你們銀行一說,上上下下不傳遍才怪?!?/p>
梁艷頭發(fā)一甩說:“管他呢,反正我嘴巴痛快了!”
銀行分房,按條件,梁艷能分一套兩居室??煽傂幸?guī)定:“夫妻雙方凡是一方有住房,原則上不予分配?!?/p>
梁艷怒氣沖沖向領導喊:“憑啥有房就不分配!假如大家不知道我住那里,我就說租房住,誰查去?”
“沒人查!”旁邊有人搭訕。
辦公室主任笑了笑說:“后悔了吧。先前滿處敲鑼似的嚷嚷你住著大房子,四居室呢!這回到嘴的肉飛走了?!?/p>
“那要是和我們那口子離婚了呢?”聰慧的梁艷眨巴著眼睛問。
主任愣了一下,想了想說:“要真離了,拿出蓋著民政局大章的離婚書,就得分你房。咱們銀行房子有富余,多分你一套無所謂。可我真沒聽說過,為多分一套房子離婚的。”
這天,梁艷特意給張收做了一桌好菜,勸不會喝酒的老公喝了二兩白酒,喝得飄飄然了,才堅定地說:“為了這套房,咱們假離婚吧。一套房不少錢呢!值!”
張收說:“你想房子想瘋了!”
“那有啥,結婚不結婚,不就一張紙嗎?還是房子實實在在。再說,咱們爺爺那會兒,孩子都一大堆了,還沒領過結婚證,不是一輩子也過來了?!睆埵盏拇_知道三四十年前,村民都不知道結婚還需要到鎮(zhèn)子里領證。只知道拜了天地,請了酒席,就算結婚了。
張收一杯一杯品著酒,對妻子提出的假離婚,他沒有表示出激烈的反對。當年被大家稱羨的純真的愛情,進入90年代,反而被多數(shù)人嗤之以鼻。人往高處走,大學畢業(yè),當了主任,命運上了一個新的臺階,應該沿著臺階往上走??伤硎股癫畹剡€從平臺上下來,進了種滿高粱地的山溝溝,娶了個家鄉(xiāng)村妞。
后來才知道,看上自己的姑娘叫楊陽,是廳里一位女處長。偶爾單位開會,常常見面,高挑的個子,走路款款,一舉手,一掠發(fā),一回眸,如出水芙蓉,如水在蕩。聽說是小有名氣的動物小說家。臉上雖說有雀斑,但不是近在咫尺,根本看不出來。
廳里一位負責收發(fā)的小副科長,知道楊陽背景,猛追。結婚后,那小子靠楊陽父親提攜,處長、司局長、省長,十年間,成了封疆大吏。張收可還是個副主任,沒有絲毫進步。
有人背地里拿張收開玩笑說:“人這一輩子,選擇勝過付出。平庸與飛黃騰達就是一瞬間的選擇?!?/p>
婚離了,拿著離婚證書,梁艷分到了兩居室。她轉手給租了出去,每月租金穩(wěn)穩(wěn)地流進了她的腰包。
離婚而不離家。孩子上了寄宿學校,一切都順風順水??刹恢趺?,她常常想起老家的盤生,聽寨子里人說,盤生后來找了幾個對象,都不滿意。他錯過最佳談戀愛時間,好的女孩早被人劃拉走了;再說農(nóng)村小伙子娶媳婦難,難于上青天。眼見拖到三十了,才不情愿地和一個瘸腿姑娘結了婚,生了娃。
那瘸姑娘是他倆初中同學,一次盤生編了個順口溜,當著眾多同學念:“遠看金雞獨立,近看似馬抬蹄。躺在床上雙腿不齊。數(shù)學上叫她二分之一,醫(yī)學上叫她小兒麻痹,我們管她叫瘸×。”
這順口溜太損了,換誰都無法忍受這侮辱。她抄起一個粗鐵棍就追上去打。盤生真怕了,小臉蒼白,慌不擇路地跑進男廁所。廁所里有男生蹲在茅坑方便,他松了一口氣,以為進了絕對安全地帶。沒想到瘸姑娘緊攆著他進了男廁所,嚇得幾個男生屁股都沒擦,提上褲子跑了出去。瘸姑娘高舉著鐵棍把他堵在墻角,他只有抱著腦袋挨打的份了。那粗粗的鐵棍只要擊打下去,盤生腦袋就會開花,同學們都會鼓掌叫好,這就是欺負殘疾人的下場。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瘸姑娘雙眼噙淚,遲遲沒有下手,而是“當啷”一聲扔掉鐵棍,抹著眼淚跑出了男廁所。幾個男女同學一分析,紛紛認為瘸姑娘喜歡盤生,所以手下留情。
盤生聽完大家的分析,坐在地上,連連擺手,并把頭扎進自己兩腿中間說:“她可別看上我,千萬別看上我。不然我非嘔一輩子?!?/p>
這門親事,使盤生像受了刺激,整天喝大酒,喝得爛醉,躺在路邊。每次都是他老爸,用獨輪小木車給他馱回來。有時故意在寨子里繞一大圈,邊繞邊嘮叨:“你不嫌喝得死豬似的難看,那就讓全村人都看看?!?/p>
進家門時,瘸腿媳婦總是扯著大嗓門喊:“這點出息,有本事甭回來,在外面顯吧!或者到北京找你那老相好的去。就怕人家連門都不讓你進。甭說眼,屁股都不夾你?!?/p>
每每聽到這,梁艷就鼻子發(fā)酸,掉下幾滴淚。她想起幽會的那些時光,嘴唇間還留著盤生粗獷的氣息。她提起筆來,寫了一封信:
盤生你好!
快十年了,沒有見你,我常常想起你。家鄉(xiāng)好嗎?我一切都 好!希望你來北京發(fā)展,我也有機會幫幫你。這樣我們就會常見面了。
梁艷
信發(fā)出后,梁艷整日神情恍惚,辦公室電話一響,她就莫名其妙地激動,跑過去一接,不是盤生,頓覺失望。
幾乎絕望時候,她的漢顯BB機響了。一行字跳了出來:“我已經(jīng)到京?!笔潜P生!一定是盤生!她按照BB機上顯示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是盤生那熟悉而略有陌生的聲音。梁艷告訴他自己家地址,哪個小區(qū)、幾號樓、幾層幾號。對方支支吾吾說:“不合適吧?”
她說:“十年不見怎么膩膩歪歪的,大老爺們兒不像大老爺們兒,膽子小得還不如我這個女的。我偏要讓你瘸媳婦看看你能不能進我家。張收今天去英國,估計現(xiàn)在在飛機上。12天以后才回來呢?!?/p>
盤生舉著電話犯愣。這是昔日那個小鳥依人的小梁艷嗎?口音,語調(diào)全變了。官太太一當,脾氣都見長。
下了班,她幾乎是氣喘吁吁地跑回家。從電梯間出來,見自家門口堵著門蹲坐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耷拉著腦袋吸煙,地上有七八個煙頭。黑頭發(fā)像一蓬干澀的亂草。她走過去,蹲著的人也抬頭看見她,忽地一下站起身,高高大大的,像聳起一座山。她記起盤生是一米八五的個頭,她們面對面站著,她只能仰起臉看他。九年多不見,臉上多了淺淺的皺紋,顯得一臉滄桑了!他穿著一身顯得有些局促的黑色西裝,顏色像咸菜色,脖子上系著一條領帶,是那種分不清顏色的領帶,肩上斜挎著人造革挎包,褲腿上沾著幾個泥點,風塵仆仆。
“是你!”梁艷說。
“是我。”
“我一瞧蹲坐在門口抽煙就知道是你?!?/p>
“我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你。”
站在門口瞬間,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想說個啥,可又一時想不起該說啥。
她打開門,把盤生讓進屋,讓他脫下腳上穿的解放牌膠鞋,換上自家的拖鞋,然后把他推進衛(wèi)生間說:“先洗個澡!”
盤生扭動身子不想進去,她說:“你身上有股味兒,難聞!”
盤生在衛(wèi)生間里抗議說:“進了城,你的毛病真的多了。嫌起俺臟了!”
洗完澡,換上梁艷準備好的睡衣睡褲,從衛(wèi)生間出來,立馬像換個人,精神抖擻。梁艷眼睛一眨不不眨地盯著盤生,把盤生盯毛了,眼睛扭向別處,躲閃著她的目光。
她上前一把抱住盤生,抱得死死的。
“盤哥想我不?”
“那還用問。”
“嗯呢可我還想問?!?/p>
“你呢?”盤生問。
“嗯呢不用問。”
盤生固執(zhí)地問:“盡咋想?”
“嗯呢盡是由不得自己地想?!绷浩G說完臉竟紅了。
“我是夢中都想,天天做夢夢見你。”
梁艷探起胳膊想扳下他的頭,努起嘴巴,蹺起腳跟。
盤生卻慌張地掰開她的手說:“甭!甭!做這種事現(xiàn)在不可以了!你有丈夫,我有老婆,那叫偷人。在寨子里是要被打斷腿的!”
梁艷見盤生嚇得臉色蒼白,脖頸青筋凸暴,就松開手,“咯咯”笑起來。
盤生后退兩步,驚恐地望著昔日的女友。
梁艷說:“你呀,是土老帽!你以為是在山溝溝里。咱這是在哪里?咱這是在北京。在北京被打斷了腿的人只要一告,打人的人不僅要賠錢,還要蹲監(jiān)獄。跟我學著點吧!”
“那偷人家媳婦還不該打?打斷腿是輕的。咱寨子張老五被打斷了腿,全村人都說該!現(xiàn)在還是光棍,誰家女兒都不給他,臭了街了!”
梁艷說:“在北京,偷人不犯法,人家是自愿的,打斷人家腿可犯法?!?/p>
盤生傻笑著,抹著后脖頸說:“這城里跟咱家鄉(xiāng)是不一樣呀!”
梁艷說:“這是文明,懂嗎?”
盤生說:“瞧你能的,張口閉口詞詞的。家鄉(xiāng)話都不會說了?!?/p>
餐桌上擺了醬香牛肉、哈爾濱香腸、白色蒜粉腸,是下班時她路過“稻香村”買的,又從冰箱里拿出幾瓶啤酒,招呼盤生坐下來吃晚飯。幾瓶酒下肚,倆人臉頰潮紅。盤生這才靜下心來仔細打量自己曾經(jīng)的戀人。
她的裝扮不是家鄉(xiāng)的藍褲藍褂,而是穿著灰色夾銀絲的西式上衣,端莊而大方。發(fā)式也不是搭在胸前的扎紅頭繩的長辮,而是蓬松地系成一把,甩在身后,找不出山村姑娘一絲痕跡。
倆人邊吃邊聊,聽梁艷講北京的新鮮事兒。她興奮地說:“我在辦公室,就是為行長們打個字呀,送個文件呀。有一個剛大學畢業(yè),進銀行時間不算長的小姑娘,這回分房也分了她一套。論條件她不夠格。是我發(fā)現(xiàn)她有事沒事就往行長屋里鉆,推門而進,連門都不敲。一次我送文件,也忘了敲門,進屋看見她站在行長辦公椅子后,用兩個大奶子往行長肩膀左右摩挲說:‘您分我一套吧!您不是有特批權嗎?”
“后來開會,在酒店,她更是常常往行長住的套房里鉆,一待就是個把小時,孤男寡女的肯定沒干好事。可人家房子不僅分到了,還提了級,分到下屬一個分行當行長了?!绷浩G說完“哼”了一聲,撇撇嘴,不知是對女大學生的不屑,還是對行長的不滿。
盤生說:“人家是大學生,人家有啥本事你不知道。”
“辦公室的姐妹說:人家的本事在‘睡上。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社會上的人,在外面差不多都有個情人,不算啥事的!”
盤生問:“那你們家那口子也有嗎?”
梁艷說:“我常常偷偷看他的漢顯BB機,還真沒發(fā)現(xiàn)。我看是有賊心沒賊膽?!?/p>
盤生低著頭,抓了兩下枯澀的頭發(fā),苦笑著說:“那跟我一樣,想,但不敢?!?/p>
梁艷的目光灼灼地望著昔日的戀人說:“是不是男子漢?瞧你那熊樣!”
盤生眸子里閃著調(diào)皮的光,翻了翻眼皮,耍賴地說:“我認熊!”
梁艷揮著拳頭擂著盤生肩膀,“咯咯”笑著說:“我就不認熊!”
“誰敢跟你比呀。寨子里都傳,你在家忒牛,張收都怵你?!?/p>
梁艷得意地仰脖大笑。這笑表明默認了村里傳言的真實。
她心里早沒有一分一毫對丈夫的敬畏。
吃完了飯,倆人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機聲音調(diào)得很高,倆人都沒聽清楚說的啥。梁艷起身進了里屋,不一會兒,拿出兩件衣服。她大大方方地脫掉西式上裝和褲子,當著盤生的面換上睡衣睡褲。那黃色皮膚的肚子和褐色的大腿,刺得盤生的雙眼一黑一黑的。他把眼轉向別處,免得挨晃,晃得刺目。
換完衣服,梁艷說:“這回涼快了!”
盤生木呆呆坐著,梁艷順勢坐在他腿上,一股香水味撲面而來,他屏住呼吸,可濃烈的香水味還是順著他的鼻孔往腦仁里鉆,不管他喜歡還是不喜歡。他歪著腦袋躲著梁艷灼人的目光,可梁艷生硬地扳正他的臉,并在他臉上深深親一下。綿綿的、軟軟的、涼涼的、濕濕的。
盤生身上的熱血往胸口撞,他一下子站起身,像拎小雞似的把梁艷夾在腰間,大步邁進了離客廳最近的房間,把她往床上一扔,說:“你浪!你浪!我受不了啦!要犯錯誤了!”
梁艷酒勁上來了,兩頰潮紅,嘿嘿笑著,三下五除二脫光了自己的衣服,光溜溜躺在床上,一雙迷醉的眼睛望著老情人。盤生呆呆地站在床旁,一動不動,梁艷坐起身,把他揪到床上,伸手解他上衣扣,同時眼睛火辣辣盯著盤生板著的臉說:“我也受不了啦!”他沒有反抗,順從著讓她扒下衣褲。不過盤生自始至終是被動的,他喜歡享受這種被動。
“盤哥知道不?”
“啥?”
“每回和他做那個啥的時候,我都閉上眼,腦子里一閃一閃是你的臉!”
“那蛋用也不管?!?/p>
梁艷伸出手捶了他腦殼一下,嘻嘻笑著說:“嗯呢盤哥呀!是個不懂風情的笨牛!”
“操!啥叫風情?”
盤生這句糙話,把她逗得“撲哧”笑了:“我們那位說話總是詞詞的,還給我念他寫的詩,聽得我起雞皮疙瘩。還是和你在一起,我覺得開心,痛快,放得開,不局促!”
“操!咱倆是一路貨色!”
倆人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戰(zhàn)斗”得天昏地暗,連張收用鑰匙開門的聲音也沒有聽見,甚至張收提著行李箱進屋也沒看見。張收是在機場待了半天,去英國航線上火山爆發(fā),飛機怕有閃失,取消了航班,他只能回家。進了屋卻看見了這不堪的一幕?!澳恪恪彼麣獾枚哙拢瑧嵟谜f不出話了。
倆人傻了,呆了,只感覺天地間一片灰暗,時間一瞬間凝固。盤生“骨碌”一下從床上滾下來,連連地給張收磕頭,“咚咚”地撞擊木地板,發(fā)出悶悶的回響。“兄弟!兄弟!兄弟!”盤生邊磕頭邊一連串喊著“兄弟”兩個字。
張收冷冷地站在臥室門口,一聲不吭,只是把牙咬得“吱吱”響,氣憤得不知說啥好了。說啥也表達不了他的憤怒,只有罵街,可他壓根兒不會罵街。他會寫詩,會寫一手漂亮的隸書,還沒有學會罵街,也罵不出口。
梁艷也嚇得臉色蒼白,但瞬間清醒了,拿起盤生剛脫的衣服,扔在他頭上喊:“還不快走!”
盤生抱起衣服,想穿,一看衣服不是自己的,想起自己的衣服剛才洗澡時脫在衛(wèi)生間了,忙放下衣服,接著磕頭說:“兄弟!我去穿衣服!”就哆嗦著光著屁股在地上爬。小心翼翼,膽戰(zhàn)心驚,每爬一下,嘴里叫一聲“兄弟”,磕一下頭,從張收腿邊爬過,爬向衛(wèi)生間。
張收和梁艷都看著盤生那高高大大的塊頭,那光光溜溜的赤銅色肥碩的屁股,像狗熊一樣爬進了衛(wèi)生間,穿上衣服,慌慌張張拎著他的人造革包踉蹌著跑了。
梁艷拉過睡衣,想遮蓋一下自己赤裸的身體。張收上前,狠狠扇了梁艷一耳光。
梁艷嘴角流出了血,她喊著:“我早就是盤生的人了!是你的電報,把我們倆生生拆開了!是你插一杠子!”
張收喊:“那你為啥不早說?為啥瞞著我?”
梁艷自知理虧,耷下頭說:“被你抓住,算我倒霉。你愛咋著就咋著,我接著!”
“離婚!”張收喊出來!
“法律上咱倆早就是離婚的人了?”梁艷喃喃說。
“原來你蓄謀已久!”
梁艷說:“我還怕你離婚不成?我知道咱倆早晚有這一天?!?/p>
“欺人太甚!”張收幾乎氣瘋了,邊喊叫著,邊抄起餐桌上梁艷和盤生喝剩的空酒瓶,砸在地上,碎啤酒瓶玻璃碴濺得滿處都是。
那晚,張收一夜沒睡,他寫下了一首詩,宣泄他的悲哀:
水洼
我不小心走進骯臟的水洼,
濺了一身的泥漿,
嶄新的鞋子和褲子,
濺臟了,也把心濺得冰涼。
我為什么走進水洼,
是因為水表面上清清爽爽,
水上還漂著幾瓣粉色花朵,
脆弱的心就開始蕩漾。
我不會再走進水洼,
濺臟的心留下百孔千瘡,
多虧水洼不是一口深井,
將我吞沒,也吞沒生命的燭光。
張收發(fā)現(xiàn),每首用激情創(chuàng)作的詩,都是他人生的一個坐標,把這些坐標用一條曲線連起來,就是他的人生。
梁艷搬到自己單位分的新房來住。她覺得自己啥也不缺,房子、票子、工作。她和盤生在她分的房子里大大方方又聚了幾次,也在自家床上和盤生熱火朝天、翻云覆雨。
每次都是梁艷打電話約時間,盤生倒磨磨唧唧地不想去,可人家女同志熱情似火,斷然拒絕似乎不太近人情。每次她都親手炒一桌子菜,干完美事喝點小酒,盤生推開碗筷,一抹嘴走了。時間長了,多年不見的熱情漸漸銳減,梁艷終于憋不住說:“你老在這兒蹭吃蹭喝,成了吃軟飯的了!”
盤生沉不住氣了,說:“今天我請客?!?/p>
盤生在北京建筑行業(yè)干瓦匠,每一分錢都是汗水砸八瓣賺來的。走在街上,梁艷看見她和張收常去的上海本幫菜,拉著盤生的手就往里進。盤生望著里面地上鋪著紅地毯和門面上那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停下了腳步,猶猶豫豫地說:“這里肯定貴,我怕兜里的錢不夠。”
梁艷笑著說:“得,換個地方。聽你的,你請客嘛!”可心里覺得盤生摳摳搜搜,沒有一個大男人的慷慨大氣。
走到一個小而窄的門面,上面掛著已長出苔蘚的“開封灌湯包”牌匾和脫漆掉色的楹聯(lián)。兩人走進去,里面昏暗潮濕,彌漫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走到一個黑黑的桌子前坐下,望著桌子縫隙間殘留的油漬,看著周圍的客人,有的敞胸露懷,有的光著膀子,簡陋的室內(nèi)聲音嘈雜,需大聲說話,提高音量,不然聲音弱了會被淹沒在客人的大嗓門中。
盤生沖梁艷笑笑說:“這里吃飯接地氣。5元錢一籠屜,10元兩籠,咱倆一人一籠屜。粥免費,隨便喝。”那神情仿佛占了小便宜而沾沾自喜。
梁艷望望周圍,說實在的,到北京十年了,她不知道這繁華都市里還有這市井小店。她想站起身走,又怕傷了盤生面子,只好強忍著自己的壞脾氣喃喃說:“這些客人我看都像民工?!?/p>
“這就對了,我就是民工嘛!”盤生自豪地說。
盤生這句話,像夜空中的閃電,“唰”賊亮一下,接著一聲炸雷,使梁艷驚愕地望望盤生。她忽然覺得盤生要是坐在左右鄰近的桌子上,她很難從這堆人中把盤生挑出來,他從服裝到臉色,和諧地融進這一群人中了。她暗暗問自己,什么時候自己和民工為伍了?自己曾是官太太,現(xiàn)在還是銀行高級白領。
盤生指著自己那籠十個熱氣騰騰的包子說:“包子褶像菊花開,筷子夾起像燈籠?!彼每曜訆A起一個包子,真像一個小燈籠吊在空中。他把包子放在盤子上說:“吃時先開小天窗,用嘴小心來吸湯?!彼龑W著盤生的樣子,在包子褶下方咬了一個小口,一吸,一股股香香的熱熱的汁流進嘴里。多虧小心地喝,要是猛一吸會燙嘴的。盤生最后把包子用筷子夾著一大口放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說:“一口吃個滿嘴香?!?/p>
盤生像個美食家,娓娓道來,吃起來過癮,賊香,富有情趣。
看著盤生耷拉腦袋一口一個,一會兒就干掉了一籠屜包子,喝了兩碗粥,喝得“吸溜吸溜”響,還不停地吧唧嘴,左右而不顧。梁艷說:“輕點,你吃飯動靜太大。”
盤生嘴角沾著粥沫,笑著說:“我覺得這么喝粥,香!吃得有點聲音出來才過癮。反正你也不是外人?!?/p>
梁艷沒有了食欲,包子僅吃了兩個,就放下筷子,一碗粥一口沒喝。盤生說扔了可惜,就要來一個餐盒,把梁艷那籠屜剩包子裝上,把她沒動的那碗粥,仰起脖一飲而盡說:“咱是農(nóng)民,不能浪費呀!”
服務員過來收費,盤生翻他那人造革挎包,拉鎖壞了,越急越拉不開,卡住了,幾乎把包撕開一條口子,掏了半天還是掏不出錢來,急得汗珠珠順著脖子往下流。梁艷看著不耐煩,女服務員也流露出鄙夷的神情,她不想再看下去,掏出10元錢,拍在桌上,站起身,走出了小餐館。
盤生跟在她屁股后頭緊跑幾步說:“真不好意思,還是讓你請了客!”
梁艷聽得出來,盤生嘴上說感謝的話,心里是不以為然的。在盤生心中,梁艷是有錢人,宰的就是她這個女大款。意識到這點,心里別別扭扭的。
梁艷咬著嘴唇,攥緊拳頭,臉沉了下來,徑直往前走,一聲不吭。她決定不再和盤生糾纏,讓過去的一切都滾進塵埃里吧。
盤生后來通過呼叫臺呼她,BB機響過十多遍,她一概不回。盤生打電話到機關找她,她接電話時語調(diào)冷冷的,不等說完就掛上電話。盤生那威武可愛的樣子,永遠留在了賴馬寨的山山水水中,在這燈紅酒綠的大都市里,他黯然失色。愛就善,不愛就惡。她絕情地說:“請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
辦公室主任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是電視臺的一個監(jiān)制。見面的地點是在一家四星級酒店。監(jiān)制點了一條龍蝦,還要了她喜歡喝的酸奶。酒店的客人,就他們倆人,碩大的餐廳空空蕩蕩。他們娓娓而談,語調(diào)像桌上點燃的蠟燭,散發(fā)著一種溫馨的味道。
她問清楚監(jiān)制的級別是處級,比她大16歲。他頭頂?shù)暮诎l(fā)已經(jīng)稀少,額頭像一片開闊的原野。雖然聽算命先生說過,貴人不頂重發(fā),可心里還是疙疙瘩瘩的,不那么舒服。拿他和前夫相比,方方面面都遜色多了。
監(jiān)制大大方方地結完賬,開車一直把她送回家。
第二天,主任問對此人感覺如何,她猶猶豫豫地說:“啥都好,就是老了點?!?/p>
她把此事說給了單位的閨蜜,人家戳點著她的腦殼說:“你還以為你值個半斤八兩,過去你找了張主任,那好比你抓了個500萬大獎,可遇不可求。離了婚的男人,是精裝修的二手房,增值;離了婚的女人,是二手車,再倒幾道手,就進垃圾場了。”
梁艷一思忖,也對,不如先找個能隔三岔五請自己吃大餐的,蹭吃蹭喝唄,先解悶,管它將來咋樣呢!她找到主任,說:“我琢磨來琢磨去,不妨先處處?!彼p輕松松說完,覺得自己仿佛是犧牲的壯士,有一種悲涼感.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下嫁了。
主任點頭答應,第二天跟她說:“我找了那老小子,他說壓根兒沒有看上你?!?/p>
梁艷詫異地瞪大眼,問:“都50多歲的老男人了,還沒看上我?”
主任和梁艷很熟,也不避諱說:“老小子口口聲聲說你年歲大了點。他新近交了一個東北小妹,大學剛畢業(yè),到他們電視臺實習,追得他挺緊。這女娃比你還小10歲呢!”
梁艷張大嘴說:“相差26歲,可以當她爹了?!?/p>
“人家女孩說,愿意找個年歲大點的,知道疼人。其實女孩看上他手中的權力,剛剛畢業(yè),就當上節(jié)目主持人了,錢、名聲全有了?!?/p>
梁艷不吭聲了。主任說:“我前些日子和北京周邊區(qū)縣領導座談,人家說挨著北京總覺得傍上一個大款,能帶動他們縣發(fā)展。沒想到北京像個大吸盤,把他們好的資源都吸走了。幾十年下來,沿著北京周邊形成一個貧困帶,連個像模像樣的姑娘都找不到。俊一點的姑娘都心向北京、眼望天津;剩下一個個丑丫頭片子,開口一要彩禮,能把人嚇得一溜跟頭。留給周邊區(qū)縣的是一片一片光棍漢。下班你到各村看去,舉著大瓷碗,靠在墻根兒上,曬著夕陽,低頭扒拉著飯,或吸溜吸溜吃著面條的,十有八九是鰥夫?!?/p>
梁艷找到一家婚介所,交了幾百元入網(wǎng)費,認識了許多單身男人或女人。怪的是沒有一個她看上眼的男人主動找他聊天或約他出去。她明白了,她這個山里妹子,在家鄉(xiāng)是鶴立雞群,在這大都市里,不顯山不露水,成了被異性遺忘的角落。
一次姐妹聚會,都是離了婚尋找新生活的品種。每個人先講自己離婚原因。輪到梁艷講完,那些女人紛紛站起,幾乎是央求說:“把你的前夫給我們介紹一下吧,我們就想找一個當著局長、廳長的,下班愛看看書,不懂浪漫,不瞎搞的男人?!?/p>
梁艷傻了,默默地坐在犄角旮旯不吭聲了。
一個和她相好的姐妹說:“趕快回去找你的男人吧。估計這么好的男人,你前腳離開,后腳就有姐妹把你那位置占了。放著官太太不當,到這婚介所找男人。這里都是啥男人?一個個都是混混,沒啥本事,還愛找個女人玩玩,玩膩了,再換個新的。好的男人用不著到這兒來,早被人搶走了?!?/p>
講得梁艷大眼瞪小眼,從沉睡中醒了一般。她發(fā)瘋般地往家跑。她想好了,只要進了那套四居室,就躺在地上不走了。張收能把她怎樣?畢竟是十年的夫妻。
她敲門??砂胩鞗]有人開門。她剛才聽見有腳步聲朝門這邊走動,可瞬間沒有了動靜。她知道每次家里有人來敲門,張收都從門的貓眼往外窺視,一定是早看見她站在門外。為啥遲遲不開門?她舉起手,攥緊拳頭,擂得保險門“咣咣”響,還是沒人來開門。血一下子涌上了腦袋,一定是里面有個小騷×、小騷娘兒們。
站在樓下,看見自家陽臺上的晾衣桿上,有一個白色的胸罩,像一只巨大的白蝴蝶,迎風扇動翅膀。她平常拿張收不當回事,可知道他有了別的女人,還是氣得手腳發(fā)抖、臉色蒼白。按說離婚了,人家這是合理的退卻,禮貌的躲避??伤闹械膽崙啃枰l(fā)泄。她出了小區(qū),買了把鋒利的板斧,掄圓了照著保險門鎖眼就砍,只兩板斧,厚重的鐵門就開了,果然屋里一個小妖精,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躲在張收身后。
“你走!這是我的家!”梁艷指著那女人喊。
張收說:“你不要耍無賴!”
“我住的是我丈夫的房子!”躲在張收身后的女人說。
丈夫這稱謂讓梁艷明白了,她們已經(jīng)領結婚證了。不然不會以丈夫相稱。她一時間沒了主意,頭一暈,索性倒在門口的地上了。這也是她最后一招了:耍賴!憑她對張收的了解,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女兒雯雯一再求情,他心腸軟,只有乖乖就范。雙方僵持之下,那個小娘兒們用電話報了警,警察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
警察知道事情原委后,從兜里拿出手銬說:“起來不起來?不起來我給你拘留起來。離婚了,你這是私闖民宅,懂不懂?”
梁艷只好爬起來,抹著眼淚走了。
張收已經(jīng)不是她手中隨便捏的面團,他身邊有了幫手,有了高參。小騷逼的確厲害。
回到家,梁艷哭了一宿。頭一次一次撞得墻“咚咚”響。她知道這世界上很難找到像張收那樣對自己真好的人了。是她褻瀆了這種感情!一切都讓姐妹說中了,她在作死。她欲望滔天!她遭到上天的報應!
她不死心,約張收出來,在一個咖啡廳見了面?;椟S的燈光下,她淚流滿面,用哭腔說:“看在孩子面上,咱倆復婚吧!過去都是我的錯,我改。”她伸出顫抖的雙手,去拉女兒雯雯爹的手。
張收掰開她的手,垂著頭,一只手為難地摩挲著腦門,表現(xiàn)出一種痛苦為難的神情,但口吻非常堅定地說:“我和那個女同志已結婚了,一切都不可能了?!?/p>
望著自己曾經(jīng)的丈夫,雖然長得不夠英俊,個頭也不算高大,但坐在那里,渾身散發(fā)著儒雅的氣質(zhì),那是滲透進骨髓里的一種東西。不像和自己交過的幾個男友,除了會點頭哈腰,說點好聽的恭維話,沒有內(nèi)容而且淺薄,甚至張狂、吹牛,張嘴閉嘴他媽的,臟話不離口,彪悍而魯莽。
她嘆了一口氣說:“我曾經(jīng)鄙視一個成功的男人,現(xiàn)在生活卻讓我仰視一個個平庸的男人!”說完淚水控制不住地往外“嘩嘩”涌。
張收臉沉著,鼻子卻發(fā)酸,畢竟夫妻一場。他悄悄站起身,到柜臺結完賬,蔫蔫地走了。
單位領導找梁艷談話,讓她回家,保留公職,每月工資照發(fā)。因為下面反映她工作能力不夠,還愛在單位挑撥是非,一直想不聘她,可礙于張收的面子,一直拖到今天。即便如此,也是考慮到她和張收有個孩子,不然會像開銀行其他員工一樣,限期三個月,自己找工作。梁艷知道,沒有碩士和博士文憑,想進總行這個單位,沒戲!她是總行里唯一的高中生,還是偏遠小鎮(zhèn)的高中文憑。
整天一人在家,孤獨像小蟲在咬她的心。她的處境像坐綠皮慢車,咣當——咣當往前蹭,逢站必停。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熬過一整天可漫長了。又像喝一杯濃濃的咖啡,半杯咖啡半杯水,水似乎剛把咖啡溶化,沒放一點糖,喝一口,苦澀能記一輩子。
她似乎患了憂郁癥,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大夜里的,常常冷不丁喊一嗓子:“傻逼——”或者突然“呸——”啐口吐沫。她罵自己是傻逼。呸——是沖著張收身邊那個小娘兒們。她也自己抽自己臉,恨自己蠢,快40歲的人了,怎么鬼使神差癡迷起什么情呀、愛呀!閑得沒事招惹盤生這個鄉(xiāng)巴佬干啥?嗨,真是鬼迷心竅!
母親知道了她離婚的消息,給她打長途電話,她坦然承認是自己的過錯,母親不等她講完就開罵:“全寨子哪個女人不是從一而終。就你新鮮,一個屁股不夠還要倆屁股。這回玩大了,不是為娘咒你,你呀,將來的命是夾著小包溜房檐!”
梁艷不理解老娘的土話問:“咋講?”
妹妹接過電話解釋說:“形單影只!”
現(xiàn)在一切都應驗了。為了擺脫痛苦和孤獨,她干活,半夜起來拿墩布墩地,墩完一遍再墩一遍,一直墩上七八遍;或反反復復洗床單,洗衣服;或織毛衣,織完了拆,拆完了織。
她成了苦守寒窯的棄婦。
昨日的風光雨打風吹去。
她把和張收不同階段的照片,在照相館里一張一張放大,掛滿了她的居室和客廳,像名人紀念館。她學會了喝酒,喝烈性酒,一邊咂著小酒,一邊把錄音機音響調(diào)得大大的,反反復復,千遍萬遍地聽鄧麗君的愛情歌曲。她最愛聽《何日君再來》,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那咿咿呀呀帶著悲酸的歌聲,朦朦朧朧融進她的夢中,多少次都在歌聲中睡了過去。偶爾也扯著嘶啞的嗓門跟著唱,唱著唱著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常哽咽得唱不下去了。
她還反反復復,神神道道地向被她邀請來做客的單身姐妹,講他們那段神奇的浪漫故事。姐妹們常故意搖頭嘆息說:“這故事你肯定摻水了。世界上哪里有這么傻的人,放著城里的大學生、高干女兒不要,偏偏千里迢迢娶一個村妞?!绷浩G常常漲紅著臉,說向毛主席保證句句都是真實的。直到人家點頭認可才善罷甘休。
她比喻,當年丈夫?qū)λ母星?,是賴馬寨旁那滾滾向東的江水,白浪滔天,那才叫愛情呢。現(xiàn)在這時代找不到了,江水變成了露水,感情碎片化了。
四
張收談起十年婚姻,有段精彩比喻:“像玩跳棋,一扔碼子,上面寫著前進十步,可到了指定地點,上面赫然寫著倒退三十步。我一下子倒退到剛剛進機關的水平?!?/p>
為他說過媒的老廳長斟酌著詞句說:“當年提拔你當副主任,談不上查祖宗八代,可是組織上查了你們家四代。你家族譜記載,男性分別按‘官維財收字輩排序。你太爺爺是‘官字輩,祖父是‘維字輩,父親是‘財字輩,而你這一代是‘收字輩。我知道你家?guī)纵吺堑刂?,梁艷家?guī)纵叾际悄銈兗议L工。你的祖輩利用土地盤剝了梁艷爺爺,現(xiàn)在小艷艷又用感情剝削了你這個地主崽子,也算是一報還一報,扯平了!”
張收低下頭不再吭聲。也許這就是命。
女處長楊陽那老革命家的父親去世了。不久就傳來楊陽當省長的丈夫找了個年輕靚麗的女播音員。再后來就是她離婚的消息。
張收主動約楊陽到一家咖啡廳見面。他第一句話是那樣真誠:“我謝謝你十年前對我的一番好意,只是我沒有那個福氣!”楊陽靜靜聽完,透過她的鏡片,他看見淚光閃爍。
“你離了婚,找到合適的了嗎?”楊陽問。
“我下決心一輩子不再找了。”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世界因為有了男人和女人,人間才有了溫度和色彩。找還是要找的?!彼性谧郎锨穆暭氄Z說。讓張收覺得面對的女人高貴而不奢靡,有一種藏不住的女人味和才情,言談舉止在自然中舒展。
楊陽深情地回憶說,十年前,廳里組織剛分配來的年輕人到溝崖旅游。聚餐時,每個人都要表演個節(jié)目。張收即席創(chuàng)作了一首詩,大大方方站起,抑揚頓挫地朗讀:
今日到此游,
十年再回頭,
待到青山綠,
再把笑聲留!
楊陽是學文學的,聽完可以說被震撼了。不愧是北大才子,出口成章。而且詩氣魄大,平淡的語句中有詩味。最后“鐵騎突出刀槍鳴”地出現(xiàn)雄壯的句子,而且有色彩,有動感。
她當時站起身喊:“好詩!有氣魄!”她用欣賞的眼光看著面前有幾分青澀的大男孩。張收竟像女孩子一樣羞澀靦腆地笑了。這笑令楊陽怦然心動,至今仍在她心中珍藏著。
張收卻搖搖頭說:“時間太久遠了,記不清了?!?/p>
老廳長曾是楊陽父親的秘書。楊陽找到廳長求他當個媒人。那時張收是個小秘書,廳長連連搖頭說:“一個農(nóng)村孩子和你不般配?!?/p>
楊陽堅定說:“我喜歡有才氣的人。”
張收感慨地想:“當這個社會擇偶標準是追求感情、崇尚文化時,這個時代是進步的、文明的、健康的??赡?0年代在時間長河中壓縮得只有一瞬間,很快就融進無邊昏暗?!?/p>
幾個月來,有朋友給張收介紹對象,差不多都是沒有結過婚的姑娘,他一一回絕,說自己現(xiàn)在還不想考慮此問題。一次在單位樓道里,一個靚妹大眼睛一閃一閃地瞧著他,調(diào)皮地說:“上帝的旨意,好像我們應該認識一下!”她的眼神中有勇敢、堅定,也有挑釁。
張收看著女孩面熟,可不知道她在大樓里那個部門工作,就用同樣語調(diào)說:“我沒有接到上帝的旨意!”
“接到了,我就是信使!”
張收故意板起面孔說:“我不了解你?!?/p>
“認識了,慢慢就了解了?!?/p>
張收聳聳肩膀,沒吭聲。
姑娘上前一步,咄咄逼人的目光盯著他,悄聲說:“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對我有好感?!?/p>
“何以見得?”張收問。
“你的眼睛泄露了天機!”
一句話,張收臉唰地紅了。他剛剛的確多看了女孩幾眼。可哪個男人見到漂亮女孩不多看幾眼呢?
張收咧咧嘴,耷拉腦袋不吭聲了。
女孩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嘻嘻笑幾聲說:“算我冒昧,能告訴我您的手機號碼嗎?”這些女孩子,領導的威嚴對她們不起作用。
張收抬頭陌生地打量著面前的勇敢姑娘,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飄逸的長發(fā),那張散發(fā)青春之氣的臉,光鮮、緊致、潤滑,輕盈的步履,一雙汪著水的眼睛像一泓清泉。
“我不認識你?!彼€沿用剛才的腔調(diào)說。
姑娘溫柔地說:“我可認識你。希望能和您成為最親密的朋友。當然是男女朋友!”
他低聲嘀咕了一句:“這不妥吧!”
“您剛離婚。我呢,大學畢業(yè),至今未婚?!?/p>
“咱倆年齡相差太大,對你不公平!”
“不,張主任,您是我心目中最合適的人選。我愿意找年齡大一些的,成熟!”
張收向楊陽說起此事,她似乎很平淡地說:“你們男人不是視覺動物嗎?見到年輕漂亮的姑娘還不飛蛾撲火?”說完沖他抿著嘴笑笑。張收像是受到電擊般地心中一顫,視覺動物?當初自己對梁艷的一往情深是不是也到了飛蛾撲火的境地?
張收繃著臉說:“我可不敢再玩火了,已經(jīng)被第一個搞了個血本無歸。我怕了,見到年輕漂亮的,晚上睡覺就做噩夢,她們都變成青面獠牙的魔鬼。”
倆人大笑起來。
張收止住笑問:“我不理解了,這些姑娘年輕不找小伙,找我這半大老頭子,還是‘二鍋頭,圖什么?”
“很簡單,女人是物質(zhì)動物嘛!”楊陽品了一口咖啡說:“嫁了你這個大領導,女孩房子、車子、票子就全有了;將來生了孩子,北京戶口也有了。聽說僅北京戶口就值幾十萬呀!人嘛,或多或少都有點虛榮,嫁了一個大領導,跟親戚朋友說起來,面子上也榮光嘛?,F(xiàn)在不是流行一句話:‘寧做官員大款妾,不做平民百姓妻。不過這個姑娘十有八九是外地人?!?/p>
張收連連點頭說:“她是黑龍江人?!?/p>
楊陽得意洋洋地說:“果然不出我所料!”
張收怕自己經(jīng)不起美色誘惑,那淡月般的臉龐,嘴唇嬰兒般嬌嫩,能輕易摧毀男人堅強的意志,保不齊哪天又干出啥荒唐事兒來。再加上哈爾濱姑娘又來找他說:“女人最重要的是生育權。我能給您生個兒子。而楊處長已經(jīng)有了孩子,按照計劃生育政策,你們不可能再要孩子了?!?/p>
張收發(fā)現(xiàn)女孩子已經(jīng)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連和楊陽一個星期在咖啡廳喝杯咖啡,聊聊天,她都偵察到了。好幾次他都有了暈的感覺,假如女孩再勇敢一些,一下子倒在他懷里,他的理智會轟然倒塌。
為了讓姑娘死心,他就向楊陽求婚說:“男人是都喜歡讓人賞心悅目的妻子,可人畢竟是高級動物,我反復斟酌,決定要找一個對我合適的人?!?/p>
“誰呀?”
“你!我是慎重的,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楊陽眼淚“嘩”地流出來了,說:“放著大姑娘不找,找我這殘花敗柳。你會后悔的!”
張收笑著說:“一個人要想一天都忙活,就請客吃飯;要想一年都忙活,就花錢裝修房子;要想一輩子都忙活,就娶個小老婆。我可不想一輩子都忙忙碌碌呀!”
楊陽說:“那女孩說的生育權也有幾分道理,女人一輩子就是出賣十多年的生育權。”
“生兒育女是每個人對大自然或社會的貢獻,是貢獻就甭想靠多一個兒子得到什么,那是付出。我們彼此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孩或女孩,足矣!”
楊陽被他的話逗得抿著嘴笑了。
倆人悄悄地住在一起了。
每天倆人一前一后走進書房,他倆書桌相對,他看他的書,她寫她的文章,偶爾隔桌相望,說說笑笑,享盡了相濡以沫的樂趣。她是研究動物的專家,她說:“有些地方人還不如動物,有些地方人又超過動物。比如人類社會規(guī)定一夫一妻制,這樣擁有資源的優(yōu)質(zhì)男被限制,保證弱者也能娶上老婆。像非洲個別原始部落,奴隸主可以有二三十個老婆,奴隸兄弟三人共娶一個老婆。大多數(shù)奴隸根本娶不上老婆。不過上帝是公平的,奴隸主一般壽命短;他太累了,需要伺候那么多老婆,所以正值壯年就一命嗚呼了?!?/p>
張收說:“照你的理論,那些當官的或大款,有二奶、三奶都合理了。難怪個別國家還保持一夫多妻制。”
楊陽笑了笑說:“我總是習慣從動物界想到人類社會,人是高級動物嘛!”
張收問:“那所謂大款或當官的基因就良好嗎?”
“大多數(shù)情況基因是良好的。一個草根,自己奮斗成為富翁,不絕頂聰明,不精力充沛是做不到的?!?/p>
和楊陽交流,他能獲得非同一般的收獲,雖離經(jīng)叛道,仔細琢磨也有幾分道理。她的一個個虎呀、狼呀、羊呀、鯨魚呀的傳奇故事,掀開了一個廣闊的動物世界,是那樣異彩紛呈!
張收心里充分領略到文化女子的溫柔和聰慧。如果結一次婚就是領略一次人生,張收覺得他擁有了兩次人生。而第二次人生才是令他迷醉的人生。
他創(chuàng)作了一首新詩,是專門送給楊陽的。
新婚偶感
“要是不嘗盡甜酸苦辣,
怎知道什么叫幸福?”
然而理解它的過程,
卻是一場自始至終的酷刑。
泡在痛苦的峽谷,
就不知道痛苦。
有的只是失去嗅覺的鼻孔,
和根根麻木的神經(jīng)。
我不想嘗盡甜酸苦辣,
也不奢望鉛字釀成的幸福,
只愿生命之流像潺潺的小溪,
一直流到大地喝干我最后一滴甘露。
楊陽取來一張宣紙,裁開,讓張收拿小楷毛筆,用隸書工工整整抄下。沒過幾天,她取回家一個手卷,展開一瞧,正是他那首《新婚偶感》。裝裱得那樣精美,被她小心珍藏在她的一個樟木箱子里,隔三岔五取出來,小心翼翼地把手卷放在桌上,徐徐打開來看,回味著淡雅的詩句,也欣賞著書法藝術,嘖嘖稱贊。仿佛喝著美酒,一品、二咂、三呵!
結婚半年后,張收升官了,成了正廳級干部。
春節(jié),張收和新媳婦登上了開往家鄉(xiāng)的火車,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縣城。過去回家,梁艷都會給縣委打電話,人家會早早地派小車來接,一直把他倆送到偏僻家鄉(xiāng)賴馬寨。一路上可以看見石塊和茅草蓋成的房子,幾個放羊的孩子,沿著干涸的河床吆喝著揮舞羊鞭放羊。一般僅待幾天,梁艷就催著回去,他常委婉地勸:“急啥呀!看看家鄉(xiāng)景色多美,咱們旅游的名山大川,我看還真比不上家里!”
梁艷噘起小嘴,仿佛誰招惹了她,怒氣沖沖說:“多美我也不喜歡——窮!多虧認識了你,不然在這兒過一輩子,真慘!不過如果隨便找一個人嫁了,糊里糊涂過一輩子,也不會覺得痛苦,相反感到很幸福呢!咱們爹媽和爺爺奶奶都在這野嶺竹海中過了一輩子嘛!”
每逢這時,梁艷看張收的眼神中就非常難得地充滿柔情,她似乎感謝張收帶她走進了一種新生活,新天地。她不堪回首往事。
楊陽卻堅決不讓給縣委打電話,她說:“要像寨里人一樣,步行回家。我是這個村兒的媳婦,不能搞特殊?!?/p>
張收說:“到了鎮(zhèn)上,就不通公交車了,還有20里山路,你的腳板走得了嗎?我擔心你吃不了這個苦!”
楊陽說:“我老爸走過兩萬五千里長征,向老爸學習?!?/p>
張收見她一臉燦爛,估計是真心話,就依了她。再說,他也討厭興師動眾。這車可不白坐,隔三岔五,縣里領導到北京,找一些項目讓他通融一下。欠人家的情,是一筆債,總得還呀!
沿著通向村寨子的柏油路,他倆走了許久。晚霞把山林鍍了一層金輝,翠竹掩映,炊煙裊裊。翻過一道道溝,又爬過一道道梁,看見寨子藏在山坡一隅。楊陽忘了累,感嘆說:“美得令人心醉!”
張收說:“雖然美,但是窮!”他喃喃地重復梁艷說的話。
“錯!世界上最奢華的東西,就是原始的東西。原始無價!”
看來兩個媳婦對家鄉(xiāng)的看法相差千萬里。
經(jīng)過梁艷太奶奶高高大大的牌坊,楊陽好奇地用照相機照了幾張,問:“這是啥東西?”張收說:“解放前,村里表彰女性對自己丈夫堅貞不渝,一生恪守貞節(jié)而建立的樓?!彼聊?,慢慢地用雙手撫摸著那聳立的牌坊,斑駁的柱子經(jīng)百年風雨,油漆剝落,上面坑坑洼洼。遠看,牌坊似乎歪扭著身子向一邊傾斜,但依然頑強地挺立在晚霞中,從上而下俯視著昏暗中的村子。
第二天,村主任就進了院子。他先給新嫂子鞠了三躬。中午在村里最好的飯館擺了一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村主任說:“張收打小就老實,我得為小弟你兩肋插刀。知道盤生那仔干的缺德事,我找到盤生老子說:‘國有國法,村有村規(guī),要是沒個方圓,不就亂了套了!”
按照村規(guī),誰偷人家媳婦,就要被砍斷腿。傷筋動骨一百天,至少一百多天在家貓著,出不了門,惹不了騷。這是幾百年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村主任說:“盤生仔一回來,還沒進村,我們就知道了。我叫上盤生爸爸,梁艷老爹和她哥哥,就在牌坊前把他截住?!?/p>
盤生被梁艷甩了后,曾發(fā)誓要在北京干一番事業(yè)。問了工地上經(jīng)多見廣的能人:“怎樣發(fā)大財?”人家說:“你認識當大官的人嗎?”盤山搖搖頭?!澳悄阒荒茏呦氯妨恕Ee個例子,就是灌醉看門人,搬走工地鋼筋,低價賣給其他工地。”張收一琢磨,這不是偷嗎?在賴馬寨,誰家孩子和大人一拿別人家東西,幾代人都被人唾棄!60年代鬧饑荒,村里糧庫里有糧食,可大家寧可餓得一個個倒在地上,死了,也不動生產(chǎn)隊里的一粒糧食。
村里人對偷東西的惡感,遠遠勝過死亡。盤生只好無奈地回村。錢可以不賺,不掙,但不能當賊。
梁艷哥哥上前問:“回來了?”
盤生很警覺地說:“回來了?!?/p>
梁艷哥哥手一揚,一把沙子直沖盤生的眼窩撒來,頓時盤生眼里進了東西,暈頭轉向睜不開眼,大家一起上前,用細麻繩把盤生小子捆了個結結實實。
村長品了一口酒繼續(xù)說:“我上前揪住那小子頭發(fā),先扇了他倆耳光說:‘沒說的,按寨規(guī)辦!誰來執(zhí)行?”
那小子嘴還挺硬說:“你們不要打折我的腿,誰打斷了我告誰。告誰誰就得蹲大獄。我還留著這條腿干活養(yǎng)我的娃呢!”
這句話把在旁邊氣得呼呼喘粗氣的盤生爸激怒了,他不奢望兒子能像張收那樣光宗耀祖,揚名鄉(xiāng)里,此乃大孝也;但也別干缺德之事,使父母蒙上恥辱。他抄起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棗木棍子,喊一聲:“誰打?我打!看你小子敢不敢告你老子!”說完舉起粗粗的棍子,掄圓了照他的小腿砸去。只聽“咔嚓”一聲,那是擊中腿骨的聲音。那小子就滾在地上了,疼得渾身亂顫,大汗淋漓??赡切∽舆€橫,沒哭,隔了一會兒,他嘴扁了一下,又扁了一下,想哭,可沒哭,似乎自己還挺冤枉,說:
“是梁艷強奸了我,我有啥法子喲——”從古到今,沒聽說女人強奸男人。在場的人都被逗得捂著嘴“哧哧”笑。
這可把梁艷爸爸氣瘋了,他手指著牌坊喊叫:“奶奶呀,這龜孫子在侮辱你的后輩!”
梁艷哥哥說:“把他臭嘴給堵上,讓他滿嘴噴糞!”說著發(fā)瘋般地從旁邊農(nóng)家茅廁里取來一個盛滿屎的糞勺,那坨屎還冒著熱氣。梁艷爸爸掰開盤生的嘴,一勺人屎實實在在填進盤生嘴里。
梁艷哥說:“偷人家媳婦,你就是吃屎的豬!”
盤生往外吐屎,兩嘴岔往外流黃水,一股股臭味熏得大家紛紛后撤。
梁艷哥恨死了盤生,他不光斷送了妹妹前途,也斷送了他們梁家的前途;他兒子今年畢業(yè),還想托妹夫給安排工作,現(xiàn)在看來泡湯了。他把一切發(fā)泄到盤生身上,憤憤地說:“你不準吐,你咽,你咋不咽?不咽再喂他一口。”說完梁艷哥把糞勺伸到盤生嘴邊。用手示意他老爸過來再掰開盤生的嘴。
盤生別過頭去,把腦袋抵著地,躲著糞勺那濃烈的臭味。
“你小子也怕了,當初你偷人怎么不怕?你不吃屎,是不是想挨幾塊大石頭?!闭f完梁艷哥從地上抄起塊石頭,舉起要往下砸。
村主任上前厲聲制止說:“算了算了?!?/p>
梁艷哥說:“不行。得讓他說,偷人家媳婦就是吃屎的豬!”
村主任說:“快講,不然我不管了?!?/p>
“我是豬!我是吃屎的豬!”盤生說完,“哇”地號啕大哭。邊哭邊對著村主任說:“我就是聽你的,不然小艷艷早是我媳婦了。我悔呀!他媽的狗屁公路,害得我到手的媳婦飛了,娶了個瘸子。我悔呀!”
盤生爸心疼兒子,扭過頭“吧嗒吧嗒”掉眼淚。
村主任講完哈哈笑起來,然后吐著滿嘴的酒氣,上前歪著身子打了個“立正”的姿勢,對張收說:“領導大人,給您出氣了,還、還滿意吧!”
不料,張收站起身,上前推了一把,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使村主任一屁股坐在地上,還不解氣,上前又踢了他一腳,罵道:“我滿意個錘子!”
村主任坐在地上,愕然睜著一雙醉眼,一臉委屈不解地問:“領導您別生氣,我哪點做錯了?”他從沒有見過儒雅的領導發(fā)這么大火,還罵人,還打人。
張收沉著臉說:“你混蛋,一點法律也不懂。你這不是給我出氣,這是私設刑堂,犯法,至少撤你的職!”
村主任被一句“撤職”嚇傻了,他知道憑張收的身份,只要跟縣長打個招呼,他這小小村官就會被擼掉。他躺在地上,竟被嚇得“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張收也不搭理他,也是一副酒醉的樣子,抱著頭,坐在桌旁喃喃說:“我啥時給你們打電話,讓你們這么干?太過分了!多虧盤生不懂法,不然一告一準。此事保密,誰也不準說出去。滾!滾球的!”
張收講,一次部里一位司機把別人鼻梁骨打折了,結果在監(jiān)獄里待了半年才出來。
村主任聽完,站起身用撣子拂去褲子上的塵土哈哈笑著說:“您說的那是北京。這里天高皇帝遠,法律在這兒不好使,村規(guī)卻好使。我這一村之長,除了怕您,我還怕誰?我在誰家墻根撒泡尿,是騷了點,誰也得給我忍著,憋著,誰也不敢乍翅!”
畸形的結局
這天張收、楊陽和女兒雯雯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看見梁艷被兩名警察押著。她是在一次突擊“掃黃”行動中被抓獲的。她一臉的驚恐、不堪、尷尬、無奈,電視臺甚至沒有用馬賽克給她遮臉,任由她那張臉占據(jù)電視整個熒屏,在張收面前晃著,晃著,任由她晃,直到粉碎。
張收直挺挺躺在沙發(fā)上,心口突發(fā)疼痛。
畢竟她還是女兒母親!
原來梁艷買了輛寶馬車,打扮得珠光寶氣。一個自稱安全局的男人和她結了婚。趁梁艷回賴馬寨一個月,他變賣了梁艷的房子和車子,跑路了。公安局一查,是個沒工作的“混混”。家里有個孤老太太,住在城里一間平房。梁艷瞬間一無所有了,只好到城郊租了一間農(nóng)民房。周圍街坊都是站街女,嫖客中有年輕的,偶爾也和梁艷做一二單活,賺點錢。
她是這群女人中唯一挑活的雞。
她被騙的消息一直瞞著張收和女兒,稱自己分的那套房租給別人了。電視一播,才知道梁艷被騙淪落成暗娼的消息。按規(guī)定,每個被抓的婊子,要罰款5000元,勞動教養(yǎng)半年,被押到昌平挖沙子。
被抓的七八個姐妹中,只有梁艷沒罰款、沒拘役,而是立即釋放了。當然得感謝楊陽,她一個朋友認識管那片的派出所所長,一個電話就給解決了。
楊陽買了兩瓶茅臺酒,上門酬謝。張收望著酒思忖著說:“禮物輕了點?!?/p>
楊陽說:“不就是一個電話嘛!我還覺得禮物重了呢!是茅臺酒呀!再說梁艷和這件事有本質(zhì)不同。她是被騙子騙了,她沒錢,有錢哪個女人也不干那種事。”
晚上回到家,楊陽一臉怒氣,進屋就坐在沙發(fā)上說:“真讓你說對了。所長嫌兩瓶酒禮太輕,一聲‘謝謝的客氣話都沒說?!?/p>
楊陽又找到法院執(zhí)行庭。正好庭長兒子大學畢業(yè),想進C部委,楊陽打個電話給部里管人事的姐妹,輕輕松松辦成了。庭長當即派專人負責要錢。也巧,新世紀初,城市化改造,“混混”家里拆遷,法院直接把百來萬拆遷款劃到梁艷名下。梁艷去了法院上百次都沒有要來一分錢,這下卻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用這筆錢買了一套房。
梁艷想擺一桌酒席,酬謝一下楊陽??杀凰^去稱為小騷娘兒們的人,婉言謝絕了。
一晃十年,雯雯上了大學,亭亭玉立。學校里一位有名的帥哥看上了她,兩人頻繁幽會。一次她去母親住所聊天,談到了這個男生。
梁艷問:“他父母是干啥的?”
“化工廠工人。”
梁艷不假思索地說:“那你必須吹。你爸是領導,咱不能下嫁。再說雙方家長見面,你爸跟一個工人有啥好談的!”
雯雯說:“這個不用你提醒。我是和他逗逗悶子,結婚沒戲,我可不像我爸爸那么傻?!?/p>
臨近畢業(yè),雯雯告訴母親說:“那帥哥想讓我爸幫他說句話,通融一下,當今大學,畢業(yè)分配想進各大部委或國企,僅靠勤奮努力學習,獲得優(yōu)異成績,好像行不通了。而要有好的出身與血統(tǒng)才行。原來他跟我談朋友是有目的、有私心的,我正好拿這個當借口跟他吹了。三天他沒出宿舍,三天滴水未沾?!?/p>
身經(jīng)百戰(zhàn),閱人無數(shù)的梁艷,一瞬間竟不認識女兒似的犯愣。
女兒依然洋洋自得地笑。
梁艷指著女兒說:“你是白骨精,隨我?!?/p>
雯雯噘起嘴說:“我可不隨你?!?/p>
“你不隨我你隨誰?我是你媽,你是我女兒。”
“可你傻!”
梁艷愣了一下,點頭承認。
女兒說:“有一次我來時,你正蜷著身子睡覺,瘦得都快成一把骨頭了。我看著你太可憐,真想哭一鼻子?!?/p>
梁艷捋著鬢角上的幾根白發(fā)說:“你媽不可憐!一點都不可憐。你媽這輩子有兩個男人真心愛過我。足矣!”
大學畢業(yè),張收托人將女兒安排到一家國有銀行,分管大企業(yè)貸款,整天接觸總經(jīng)理和大老板。一位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把他剛剛從英國留學、獲得博士學位歸來的兒子,介紹給她。董事長得知,雯雯爸爸和楊陽都是政府高官,毅然決定,拿出兩千萬,帶著雯雯和他兒子在二環(huán)以里購置了一套200多平米的豪宅當婚房。
張收也為女兒買了一輛鈴木越野車,當作嫁妝。
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甘泉不飲。
雙方父母在飯店聚了一下,雯雯沒有提自己還有一個叫梁艷的生母。雯雯管楊陽一直叫姨,叫了十多年,從那一天改口叫“媽”。剛開始楊陽有點別扭,雯雯卻自自然然。
在豪華包廂,座次是面朝大門為尊。男方家長站起身,伸手指著中間主客席位,讓張收坐。張收微笑說:“這個位置是您的!您雙手空空,僅用三十年時間,創(chuàng)建了一個企業(yè)帝國,職工就上萬人,給國家解決多少就業(yè)難題。了不起呀!我是您的粉絲!”
董事長被親家夸得滿面紅光說:“我是商人,你是官員。官商,官商!官在前,商在后嘛!——請!”依然固執(zhí)地伸手示意張收坐主位。
張收謙虛說:“我這官員是靠納稅人養(yǎng)活的。你們是衣食父母!還是您坐,非您莫屬!”
男方父親哈哈笑著說:“我是創(chuàng)造財富的,您是分配財富的,還是您厲害!——請!”
一旁的楊陽插話道:“親家是唇槍舌劍!我看你就客隨主便,恭敬不如從命吧!”
董事長說:“不愧是大家閨秀,識大體呀!”
幾盅酒下肚,董事長的臉發(fā)燙發(fā)紅,好像換了一個人,滔滔不絕說起來:“這幾年找我提親的人踏破門檻,有開港口的,有開機場的,都是億萬富翁,我是一概拒絕。你們知道為啥嗎?”
大家紛紛沉默,聆聽下文,他不緊不慢說:“我的企業(yè)一年交的稅,占家鄉(xiāng)市財政的一半??墒欣镩_會,我的車子只能停在市府大院外面,里面的車位都被市長、副市長、書記、副書記瓜分了。這說明,我不管貢獻多大,也就是個商人,政治上是沒有地位的。
“最令我耿耿于懷的,我曾贊助了幾千萬,給母校建了一個圖書館。校慶盛典,主席臺上要有一位畢業(yè)學生代表,校長推薦了我,來賓和老師也覺得非我莫屬??蓙韰⒓訒氖形瘯浾f:‘一個商人,豈能和我同坐一排。結果同學中一個廳級干部坐上了主席臺??伤麤]有給學校捐過一分錢,辦過一件事。哼!”他仰靠在高背椅子上,凸起的肚子一起一伏,是不滿、不屑、委屈,還有對不公平待遇的嘆息。
董事長接著說:“從那天起,我發(fā)誓,雖然我這輩子當不了官了,可一定要攀一個當官的親家。官,才是這個時代的大英雄!”
張收品了一口酒,埋下頭不知說啥好。這些年來,公權力成為一部分官員致富發(fā)家的利器。一個埋頭苦干的商人,遠遠比不上用公權力摟錢的人,財富積累得快??芍^神圣的剝削,光榮的掠奪!
為了緩解氣氛,張收講了一個故事:
“古代有一位叫許由的高士,廣有賢名。堯帝請他做九州長。許由不愿做官,以為恥,跑到潁水邊洗耳去了。從此人間留下一個‘許由洗耳的成語。當年另一位隱士巢父聽了一臉愕然,嘲諷說:‘洗什么耳?別臟了水。天下還有不愿做官的人嗎?”
眾人哈哈大笑,紛紛說許由在作秀罷了。
婚禮由男方操辦。所有來賓一律免收禮金。來賓都會收到主人贈送的兩瓶產(chǎn)自澳大利亞的高檔紅酒。一個專業(yè)歌舞團和交響樂團高價請來助興。每個演員,不管是演奏家還是歌唱家,胸前都斜挎著大紅綢子,上面鑲著金字:“恭賀新娘張雯雯和××新婚之囍!”
張收本不想擺這么大的排場。董事長眼毒,一下看透了張收的心思,大包大攬地說:“親家不必害怕!您不就是顧慮上面那條官員不得為兒女大操大辦婚禮的規(guī)定嗎?這事好說,我來辦,你不要出一分錢。你是官,我是民,你怕我不怕。我掙的錢我愛怎么花就怎么花,犯什么法呀?”張收心里還是糾結,卻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婚禮在馳名京城的金色大廳舉行!擺了300桌。
金色大廳是金元寶形狀。房頂、四壁、地毯、桌布、杯子、餐具,都是金光閃閃的金色,宏偉壯觀。能同時容納三千人就餐,中間沒有一根柱子,是拱形結構。大堂頂部雕刻著一條巨型凸起的龍,據(jù)說全部用的是足金。僅這個飛舞的金龍就價值幾十個億。
龍象征著權力,金色象征著金錢。
來賓中有部長、市長、廳局長,出于當時微妙情況,直接把小車開到地下車庫,乘電梯上了大廳二層,進入一個個單間。更沒有像過去,通報一下貴賓姓名,顯得有幾分神秘。
婚禮主題是一個響亮的名字:金色年華。
張收穿著一身黑色鑲著金絲的西服,脖子上系著金色領帶。他今天風度翩翩地站在主席臺上,清秀疏朗的眉眼微笑著。兩個禮儀小姐穿著金色套裙,在展示給嘉賓一幅他親筆寫成的送給女婿和女兒的書法作品。
“山那邊是?!?。黑黑的墨跡寫得遒勁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很有功底的書法家之手。
張收似乎有些激動地說:
“海那邊是藍天,藍天那邊是星光,星光那邊是銀河,銀河那邊是宇宙。”
婚禮主持人是電視臺播音員,他說:“我參加過無數(shù)婚禮,看到送給新人的墨寶有‘鸞鳳和鳴‘厚德載?!异o蘭香,多多少少俗了點。我理解山那邊是海,是希望兒女們在父母鋪就的金色大廳里的金色大道,跨上金色臺階,走向金色未來?!?/p>
全場響起金色的掌聲!
嘉賓們紛紛稱贊這是當今社會最佳組合的婚姻。
梁艷和妹妹坐在大廳最偏的一個位子上。十多年沒有見張收了,梁艷眼睛一刻沒有離開他的身影,一直到他下了主席臺才對妹妹說:“他一點不顯老。”
主席臺上,各種金色樂器仿佛調(diào)動起千軍萬馬,在春天的草原上奔跑、嬉戲。梁艷默默地一杯一杯品著酒,低著頭一聲不吭。
婚禮進入高潮,新郎和新娘向坐在椅子上的張收和楊陽敬茶。雯雯的聲音是那樣清亮:“媽——媽——您喝茶!”遠遠地看見楊陽優(yōu)雅地接過茶,微笑著,一股淡淡的風情由內(nèi)向外漫溢。她仰起一張臉,拖著響亮的長腔回一聲:“好咧——”嫣然巧笑著把茶一飲而盡。
射燈聚焦在楊陽臉上,使來賓們感到優(yōu)雅的女人,是女人中的女人。
梁艷聽完這句對白,臉頰抽了一下,嘴唇抖動,眼里涌出兩顆渾濁的淚珠,淚珠滑過她臉上很深的眼袋,撲啦啦滾下來,流進她的嘴角。她品嘗到自己的淚水是那么苦澀。妹妹忙探過身摟著姐姐,想安慰幾句,卻不知從何開口。
結婚之前,雯雯找她談過。為了促成這門親事,她把父母離婚的事瞞下來。男方聽說楊陽是省委書記的女兒,甚為滿意,才使她嫁入豪門。所以婚禮上她只能讓楊陽充當她的母親。
梁艷知道女兒雖然沒說,可她清楚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兩鬢斑白,滿臉褶子,帶著掩飾不掉的土氣,的確不配做雯雯的母親出現(xiàn)在金色大廳中央。為了女兒一輩子幸福,梁艷忍了。她覺得自己能扛過去,才和妹妹以女方姨姨的身份參加婚禮。可女兒的一聲“媽——請喝茶!”使她的意志一瞬間轟然倒塌。
為了怕同桌人看了不妥,她和妹妹離開大廳進了衛(wèi)生間,伏在馬桶上“哇哇”吐了,把剛喝的喜酒全部吐出來,一股酒氣彌漫開來。
妹妹站在后面,邊給她捶背邊勸:“再怎么叫媽,雯雯也是你閨女,她身上有你的骨血?!?/p>
梁艷說:“我是寒心呀!二十多年她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叫過我一聲‘媽——可你看剛才叫楊陽那么親,那叫亮!我是聲聲刺耳呀!”
妹妹說:“那不是在婚禮上嘛。那是演戲!”
“不!我不傻!我聽得出來,她早就想改口叫楊陽媽了。她壓根兒看不起我這個親媽,她嫌我給她丟人現(xiàn)眼呀!”
梁艷越說越委屈,竟號啕大哭起來。但哭聲被金色大廳傳來的悠揚歌聲掩蓋了。
妹妹也覺得姐姐可憐,畢竟一把屎一把尿把雯雯拉扯到10歲,把全部心思用在女兒身上??稍谂畠旱氖⒋蠡槎Y上,應該是每個當母親最驕傲、最激動、最幸福的時刻,自己卻被女兒生生剝奪了當媽媽的資格,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親生女兒管別人叫媽媽!這是多么殘酷呀!換上誰又能承受得了這種打擊呀!她也“哇”地伏在姐姐身上哭了。
兩個飽經(jīng)風霜的、微微駝背的女人,忘了時間與空間,任由委屈的情感在宣泄。
哭聲、歌聲、樂曲聲,混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梁艷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停止哭啼,從包包里拿出一個小化妝盒,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補妝。用粉把淚痕遮上,并對妹妹說:“待會兒雙方父母和新郎新娘要挨桌敬酒,我要不在,楊陽該多心了。人家?guī)臀腋闪嗽S多事,咱也要大面上讓人家過得去?!彼贿吋贝掖彝髲d走,一邊自言自語說:“我不能哭!我要笑!笑!”
雯雯脫去婚紗,換了一身中式旗袍,顯得優(yōu)雅大氣。她走在最前面,走到梁艷餐桌旁,沖丈夫和丈夫父母坦坦蕩蕩介紹說:“這是我姨姨!”新郎官和父母親都微笑著舉起酒杯,和梁艷的杯子碰了一下,輕輕品一口酒。
周圍七八個攝像和攝影師,一擁上前,閃光燈一通閃爍,把梁艷臉照得賊亮,剛剛流過淚的眼,還布滿紅絲絲,是無法掩飾的。
楊陽犀利的眼睛窺探到一切,本來她不同意在這盛大婚禮上自己替代梁艷母親的位置,雖然雯雯10歲以后她常常輔導她作業(yè),像一個母親傾注了無限的愛。雯雯一直都管她叫阿姨,可她突然改口叫“媽——媽——”也令楊陽怦然心動。
張收對女兒的做法是不支持,也不反對。不支持是這種追求物質(zhì)和金錢的功利思想,和他自小接受的道德倫理相差甚遠;不反對,他怕女兒因為他的反對而錯失嫁入豪門的良機,會怨恨他一輩子。他深知當今年代,一介紹梁艷,十有八九,會使女兒這門親事灰飛煙滅。
張收內(nèi)心隱隱約約有一種被撕裂的痛。
擇偶標準是一個時代的風向標。
楊陽用手指點點雯雯,又用手指指梁艷,嘴唇一張一合幾下,雖沒有聲音,明眼人都明白,要她向男方父母隆重介紹一下自己親媽,不介紹是無論怎樣都說不過去的。
雯雯肯定看見了,可她故意躲避楊陽的眼光和手指的方向,視而不見。
楊陽只好上前拉著梁艷胳膊離開餐桌,悄悄附在她耳邊說:“大姐!我今天的角色應該是您,可雯雯死活不同意。您的閨女,她的脾氣您最了解!”
楊陽一番安慰話,正說在梁艷痛處,倒把她說哭了,背過身去面對墻角,眼淚一串一串往外涌,把剛剛重擦的脂粉又沖得稀里嘩啦。為了掩飾,她不住嘴地說:“我是高興!我不介意!我是高興!”
雯雯見母親哭,就湊過來,附在她耳朵邊小聲說:“我心里明白,您才是我的親媽!結完婚后,我先給您生倆外孫子。然后辭職到我們家的公司當財務總監(jiān)。有錢了,我給您雇保姆,讓您到世界各地散心去!”
這回梁艷破涕為笑,所有的不快一掃而光了!
參加完女兒婚禮回到家里,像是從戰(zhàn)場凱旋,張收和楊陽心情大悅。吃完晚飯,兩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忽然一條新聞使兩人不約而同從沙發(fā)上抬起屁股,瞪大眼睛。
“中紀委打掉仨‘老虎——一名省級高官落馬,兩名司局長接受調(diào)查?!?/p>
這位省長大人正是楊陽的前夫,從他居住的房間里搜出上億現(xiàn)金。他曾喝醉酒,狂妄地說:“公檢法在老百姓眼里是龍,在我市委書記面前是條蟲!”
而那兩位司局長分屬兩個權勢很大的部委,其中一人還是張收大學同學?!拔矣浀么巳藴睾椭t恭,怎么一下子貪了……”張收的話還沒有說完,緊接著的一條新聞使他打住了:“中紀委又向一批省部委派出巡視組……”這其中就有C部委。
兩人對望了一眼,誰也沒說話,怔怔地愣了一會兒神,電視里再播的啥,誰也記不住了。隔了許久,兩人一前一后緩緩站起身,走進臥室,休息去了。
作者簡介
楊玉祥,男,東方少年雜志社副社長,北京作協(xié)會員。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兒童文學選刊》轉載,曾獲得上?!渡倌晡乃嚒泛米髌藩?、《少年月刊》優(yōu)秀小說獎。曾出版小說集《燃燒的青春隱秘》《妙峰山獵人》,詩集《游艇》。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