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時隔40年,提起1976年,我腦子里反應的首先不是時間概念,而是各種奇怪的意象:瘋牛、驚馬、攪拌機、過山車、山崩地裂……總之,一言難盡。
“先進村”里丟棉襖
凡事都有因,有因才有果。談及我的1976年,先得對上一年說幾句。經(jīng)過十年折騰,工業(yè)生產(chǎn)已近崩潰,1975年秋全國工業(yè)戰(zhàn)線以“工業(yè)學大慶”為由,掀起了一股抓生產(chǎn)的潮流——幾個月后被稱做“資本主義復辟和右傾翻案風”,沾這股潮流的“光”,我的日子開始好過一點了。在一噸蒸汽錘上被“監(jiān)督勞動”近10年,雖然沒有明確宣布“監(jiān)督”結束,卻讓我代理工段長,負責甲班整個車間的生產(chǎn)——車間共有三個工段,分早(甲)、中(乙)、夜(丙)三個班。其實,當初把我由廠部送到車間生產(chǎn)第一線“監(jiān)督勞動”,并不是組織下文,不過是“造反派”頭頭的一句話,現(xiàn)在能當個小工頭,也是他們的一句話。由于“天津工業(yè)學大慶會議”上涉及大型發(fā)電機轉子,將由我們車間鍛造,便讓我列席了這個大會。
鬼使神差地,從北京來了位溫和的老大姐,在會場上找到我,自報家門是原《人民文學》的老編輯部主任許以,說領袖親自下令,??嗄甑摹度嗣裎膶W》要在1976年初復刊,約我為復刊的第1期寫篇小說。不知是大氣候有轉暖的趨向,敏感的文學先復蘇,還是國將大變,由文學發(fā)端?抑或藏了什么玄機?《人民文學》是“國刊”,是業(yè)余作者夢寐以求的文學圣殿,可我當時沒有受寵若驚,甚至不敢太過興奮,心里沒底,只是謹慎地答應試試看。
當時住在賓館里的條件太好了,兩人一個房間,有寫字臺、臺燈,那時開會要不斷地寫材料,發(fā)言前必先準備好稿子,我就以寫材料和發(fā)言稿為名,不分白天黑夜地干起來了。就這樣鼓搗出了短篇小說《機電局長的一天》,發(fā)表在1976年復刊的第1期《人民文學》的頭條。那時流行出簡報,編輯部寄給我的第1期簡報上,選編了讀者對我這篇小說的反應,幾乎是一片贊揚聲,其中還有葉圣陶、張光年等文學大家的肯定。
與此同時,國家發(fā)生了另一件大事:周恩來總理去世了。由此我想到《人民文學》生不逢時,很可能會遭遇再次???,連同我的小說一起被“國喪”淹沒。但《人民文學》繼續(xù)出刊,簡報也照出不誤,《機電局長的一天》的影響也隨之繼續(xù)發(fā)酵。不知是不是受這篇小說的影響,天津市“宣教組”奉市委文教書記指示,讓工廠給了我一周的假期,到天津人民藝術劇院“摻沙子”,幫忙寫個話劇,遂成立“三結合創(chuàng)作組”,組長是《歌唱祖國》的作曲家王辛,還有天津人民藝術劇院的導演方沉等名家。我報到后,即隨創(chuàng)作組到全國著名的農(nóng)村先進典型小靳莊深入生活。
時值隆冬,不難想象北方的農(nóng)村有多冷。第二天清晨,我凍得難受,就起身到村外的河堤上跑步,跑熱了,便把棉襖脫下掛在河堤的小柴禾垛上。等跑完一圈再回到柴禾垛跟前,棉襖卻不見了——這哪是先進典型,簡直就是賊窩嘛!
我將此事報告了王辛,在屋里裹著棉被等消息。村里可能也覺得這事不光彩,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廣播,村干部挨家挨戶地去問,如果找不到這件棉襖,那就是給全國的“先進村”抹黑,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到傍晚,村頭才把棉襖送來,說有個農(nóng)民早晨去趕集,看見柴禾垛上有件棉襖,四周又沒有人,怕丟失就先給收起來了。我覺得奇怪,去趕集的大道在河堤下面,真有趕集的人,一定能看到河堤上有人只穿著絨衣跑步,不用問就知道那棉襖是誰的,再說我跑步時并沒看到有趕集的人……王辛畢竟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同志,不讓我多說,反而感謝村頭和那位拿了我棉襖的人。因為這個“棉襖事件”,我在村里沒待幾天就回廠了。
“有人寫了壞小說”
到了3月,編輯部寄給我的簡報上,讀者來信中有一半認為《機電局長的一天》犯了嚴重錯誤。當月文化部要召開一個文藝座談會,編輯部想保我,試探“上面”對我的態(tài)度,便把我的名字也報了上去。文化部居然沒有把我的名字砍去,看來事情還有救。
第一天開會,文化部部長于會泳在報告中就給了我當頭一棒,他說:“有人寫了壞小說,影響很大,傾向危險。一些老家伙們看了這篇小說激動得掉淚,難道還不足以引起我們深思、說明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嗎?當然,如果作者勇于承認錯誤,站到正確路線上來,我們還是歡迎的?!蔽易⒁獾剑o《機電局長的一天》的定性是“壞小說”,心里愈加忐忑,“壞小說”等于“毒草”,還是比“毒草”略好一點?最終會上作出決定,讓我在《人民文學》上公開作檢查。
在那個年月,雖然明知一公開檢查,就等同于政治上被槍斃,無奈《人民文學》編輯部多次派副主編一級的人物到天津勸說,苦口婆心。他們許諾在發(fā)表檢查的同時,再配發(fā)一篇我的小說,以示我雖然寫了“壞小說”,卻并沒有“倒”。于是,我很認真地寫了檢查,自以為已狠狠地觸及了靈魂,但出來后,卻不能令他們滿意。檢查一改再改,還是過不了關。后來我從來津幫我“提高認識”的另一副主編劉劍青口中,知道了“上面”要求我上綱上線到什么程度。我拒不服從,且一時壓不住火,說了句以后在京津文化圈流傳甚廣、并被批判我的人反復引用的粗話:“真是啞巴叫狗×了有苦說不出來,我一不再寫檢查,二從此不寫小說,頂大還回生產(chǎn)一線被監(jiān)督勞動,還能不讓我干活!”這話一傳開,從編輯部到天津宣教組都知道了我“態(tài)度不好”。
5月初,我接到了最后一期簡報,上面清一色地批判我“炮制了大毒草”,并被定性為“宣揚階級斗爭熄滅論和唯生產(chǎn)力論”“替走資派翻案”……《人民文學》編輯部不再找我,而是由天津市“宣教組”向我傳達市委文教書記王曼恬的指示:“你必須公開作檢查,你寫不好由編輯部替你寫,如果不作檢查你以為還能在車間干活嗎?”我心里一激靈,反問他:“你什么意思?還要抓我?”那位姓孫的頭兒不吭聲,旁邊站著個跟他一起來的人插話:“這個不好說,你自己琢磨吧?!?/p>
5月9日晚,懷孕的妻子有臨盆的感覺,我將7歲的兒子反鎖在家里,騎自行車把妻子送到醫(yī)院。待她順利產(chǎn)下女兒后,我即回家熬好小米粥,灌在暖水瓶里,讓兒子睡下,繼續(xù)鎖好門,將暖水瓶掛在車把上往醫(yī)院趕。不料,到了醫(yī)院門口卻被一人攔下,讓我立刻去市委,說王書記在等我,《人民文學》的副主編已替我寫好檢查等我簽字,還說他的一個同事已在產(chǎn)房做我妻子的工作,叫她幫著勸說我……我不禁怒火攻心,罵道:我妻子剛生產(chǎn),經(jīng)得住你們這么嚇唬嗎?今晚除非你帶警察來抓我……越說越氣,竟掄起那一暖瓶小米粥向他砸去,那人估計早有提防,躲閃及時,只傷到了一點腿腳。
我跑到產(chǎn)房,一個女人正在跟妻子絮絮叨叨,產(chǎn)婦最怕驚嚇,一受驚嚇奶水就下不來了,那個年月物質(zhì)極度匱乏,沒有奶水,孩子大人都遭罪了。我大喊了一聲“滾”,那女人哧溜一下就出了產(chǎn)房。我勸慰了幾句妻子,她則讓我別跟上邊鬧得太僵,得考慮他們娘仨……我冷靜下來直心疼那個暖水瓶和一瓶小米粥,在那時侍候月子,這就是好東西了!
以后的狀況確如我所擔心的一樣,能想到的辦法全試了,妻子的奶水就是下不來。我每天耳朵都支楞著,聽到哪兒賣牛奶或來青菜了,騎車就奔過去。幸好我在工廠還是三班倒,當時也確實覺得天津市很小,全市幾個主要的副食店,我?guī)缀趺刻於寄茯T著自行車轉一圈,但十有八九都會空手而歸,真苦了我的女兒。盡管如此,我仍然給她取名叫“一巍”,寓意《機電局長的一天》巍然不動。其實怎么可能巋然不動?第二天市里派來一輛吉普車,把我拉到一個門口沒有懸掛任何牌子的地方,宣教組的頭和北京來的兩個人在等我,經(jīng)介紹,其中一位竟是《人民文學》副主編、因挑戰(zhàn)大人物批評俞平伯而受到毛澤東表揚的李希凡。他代我寫了檢查,并親自讀給我聽。讀后,宣教組的頭問我同意不同意?我說,同意不同意不都得簽字嗎?簽上自己的名字后,我二話不說就離開了。
工廠在最困難時保護了我
很快《人民文學》發(fā)表了這個檢查,同時還有我的一篇短篇小說《鐵锨傳》。我和編輯部都認為這件事到此就該畫句號了,孰料大麻煩才剛開始,且不斷升級。首先是上面對我和我的小說的態(tài)度變了,從天津市宣教組傳出的風聲是“要在全國范圍內(nèi)批倒批臭”。據(jù)說李希凡沖著《人民文學》主編袁水拍拍了桌子:“人家寫了檢查還要批,你們說話不算話,叫我怎么向天津市委交待?怎么向蔣子龍解釋?”袁主編大概從文化部得到了什么指示,口氣更硬:“現(xiàn)在形勢變了,蔣子龍是毒草小說的作者,對他也要跟對俞平伯一樣,該批就得批!”
當時國內(nèi)的文化類刊物不是很多,凡是我在報刊門市部能見到的,都展開了對《一天》的圍剿,甚至連遠在廣西的一家社會學類刊物和一個大學的???,都發(fā)表了批判《一天》的長文。1976年6月25日新華社的《國內(nèi)動態(tài)清樣》上,轉載了遼寧分社的電稿:“遼寧文藝界就批判《一天》的事請示省委,省委一領導說中央有布置,你們不要搶在中央的前邊,蔣子龍是反革命分子,《一天》作為大毒草批判,編輯部敵我不分……”這一切都說明“上邊”的確下了指令,乃至有過統(tǒng)一的部署。我仍在車間里三班倒地抓生產(chǎn),也不敢去主動打聽消息,只在歇班的日子到處踅摸牛奶和青菜時路過報刊門市部,進去匆匆翻翻各地報刊,獲得一些各地批我的信息。
最令我想不到的,竟然還有人打上門來,他們穿著綠軍裝,胳膊上戴著紅袖章,拿著內(nèi)蒙建設兵團的介紹信,自稱是一個排長帶著兩個戰(zhàn)士,聲言:“天津階級斗爭的蓋子沒有揭開,要徹底查清蔣子龍的背景,不把他徹底揪出來我們不走!”后來市宣教組一個勁兒將他們往工廠推,他們也就真找到了我的工廠,卻被大門口的工人造反派一攔,沒說幾句話就撥頭向后轉了。工廠的“掌權派”理由很簡單,我們廠的人我們自己會解決,用不著外人來多管閑事——這實際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保了我,若被那三個內(nèi)蒙造反派帶走,我就生死難料了。所以我對工廠一直有很深的感情,至今感念不忘。
后來,那三個內(nèi)蒙“造反派”又進京找到《人民文學》編輯部,聲色俱厲地宣布:“不徹底揭開文藝界階級斗爭的蓋子,不揪出蔣子龍批倒批臭,就不撤離編輯部!”我是在《文藝戰(zhàn)線動態(tài)》第31期上見到了這個消息,當時《人民文學》主編袁水拍寫的“交代材料”上還有這樣一段話:“1976年3月18日,于會泳在西苑旅社召開創(chuàng)作會,于說,蔣子龍的錯誤主要責任在鄧小平,作品受鄧的流毒影響,胡說什么在天津開工業(yè)學大慶會,刮風就是這個會……小說配合了右傾翻案風,把走資派當一號人物來寫,影射美化鄧小平,把主人公霍大道寫成平頭,個兒不高,老戰(zhàn)友姓劉,老婆叫莊林,還有小萬的名字也影射,霍大道就是豁出去不怕被打倒……”我真佩服那個年代的政治想象力,讓你有口難辯,越描越黑。
我為什么讓一號人物姓霍記不清了,八成是姓這個姓的人少一些,顯得新鮮?!按蟮馈眲t是根據(jù)我當兵時副大隊長的名字演化來的,他自小給地主放牛,有小名無大號,丟了牛為避禍就攔住部隊當了兵。當了兵就得有個名字,接收他的營長當場說:你在大路上參軍,就叫王大路吧。如果非要找一個霍大道的模特出來,應該是我們廠的第一任廠長馮文斌,他原是團中央書記,曾是胡耀邦的上級,偏巧也是“個兒不高”,我給他當過秘書。馮頭講話極富鼓動性,每逢他作報告,大禮堂里比看電影人還多。我有個非常尊敬的老大姐叫莊欣,就改個字搬來做了他的妻子。至于為什么要把“走資派當一號人物”,非常好理解,那時的文藝作品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用“小將”“年輕的造反派”做主角,我只是想出點新。至于什么老劉就是影射劉伯承,小萬就是萬里等等,簡直匪夷所思。
先在天津最堂皇的劇院——“中國大戲院”召開對我的全市批判大會,隨后是工廠的批判會,召集上早班和正常班的人參加,共計7500人。聽起來聲勢很大,但真正在會場坐到底的,我看連一半都沒有,許多人到會場打個晃就回家了,等于放了半天假——工廠對這一套似乎有些疲塌。連朱德委員長去世這么大的消息,身邊都無聲無息,他可是曾經(jīng)威震天下的“朱總司令”,后來給人的印象也是個忠厚長者,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走了,誰還對批判一個“爛秀才”有多大興趣?頂多是其它車間的工人對我的“臭名”有所耳聞,卻未見過我本人,借著批判會想看看我長什么樣。
我差點“死”了一回
禍不單行,幾天后唐山大地震。我被震醒后,下意識地將兩個孩子從床上抓起來掖到床底下,見震動越來越強烈,已感到我住的老樓喀吧喀吧地搖搖欲倒,又從床下夾起兩個孩子向樓下跑?;挪粨衤分g,將右腳的大拇指指甲踢掉,竟全然不知。隨后在路邊胡亂搭起一個抗震棚,一家人總算有了遮風避雨的棲身之處。由于饑餓,剛出生兩個月的女兒徹夜啼哭,我抱著她整夜在馬路邊上蹓跶。
地震后別人都可以不上班了,我自知身份脆弱不能不去,可第二天到工廠一看,全面癱瘓,廠里見不到幾個人。交換臺的電話員正在找我,總機接到軍隊的緊急電話,讓我尋找一位老首長的女兒甄影穎。影穎在唐山當兵,本來休假到7月底,因為剛提干非要提前歸隊,27號下午我剛送走她,28號凌晨地震,父母就聯(lián)系不上她了。幸好我們廠里就有火車,我通過火車司機的關系,搭乘往地震災區(qū)送食品的火車,在震后的第4天好歹到了名義上的唐山。眼前一片廢墟,原來的唐山已不復存在了。沒有了建筑便失去坐標,好不容易找到影穎所在的部隊,我心中的一線希望也徹底破滅,找到埋葬她的地點,在墳前立了一塊木板做記號,匆匆搭車回津,向她的父母報信。
誰料一周后,我自己也差點“死”了一回。工廠要恢復生產(chǎn),先得檢修被震壞的設備,我回家沒能休息,上班還得帶頭苦干。在檢修24米熱處理爐時,一腳踩空從上面摔了下來,瞬間只覺得暖風擦過我的臉,火光在身邊一閃而過,跟著就失去了知覺。如果就那樣死了,也很愜意,無痛苦也沒什么可怕的。醒來時,發(fā)覺自己躺在正往醫(yī)院急馳的救護車上,守在旁邊的廠醫(yī)說我福大命大,正好掉在幾個裝爐件的稻草袋子上,若稍偏一點摔在鑄鋼的爐件上,很難想象是什么后果。醫(yī)生的話讓我一腔苦澀,“福大命大”是不敢指望了,若能扛過《機電局長的一天》這一關,或許能算得上“命硬”。不久,毛主席去世,有那么一個短暫的時刻,我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處境,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不知這個國家沒有了“偉大領袖”今后將怎么辦?但很快我就驚醒過來,國家是無須我這樣的人為她操心的。
那段時間各單位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集體站在四邊加了黑紗的毛主席遺像前默哀,放哀樂。哀樂一響就會有人落淚、哽咽,甚至哭出聲,我很想隨大流也能掉幾滴眼淚,但內(nèi)心驚慮不安,怎么也擠不出眼淚,只好低頭靜默。全廠的追悼大會就更隆重,明確宣布全廠停產(chǎn),生產(chǎn)第一線三個班的工人全部參加,但牛鬼蛇神除外。我眼下雖然實際上干的是工段長的活,卻還不敢說自己就不是牛鬼蛇神了,因為剛開完對我的全廠批判大會,那些“地富反壞右”以及“走資派”等反而好長時間沒有挨批判了,“牛棚”也早就拆了。車間的頭頭對我不錯,不能讓他們?yōu)殡y,在召開追悼會的時候車間要留值班的,我便主動要求留下值班。事后《人民文學》的編輯來信告訴我,追悼會那天,編輯部先開批判會,承認《機電局長的一天》是大毒草并作了批判發(fā)言的,才可以去參加追悼會。
國家向來被叫做“國家機器”,當“機器”失控時容易釀成大事故,我那時是驚弓之鳥,遇事先往壞里想,卻忽略了另一句經(jīng)典“物極必反”。隨著“四人幫”的覆滅,工廠恢復黨委領導,老干部落實政策,重回領導崗位,全廠各車間開始起用老的生產(chǎn)骨干。各級造反組織一夜之間土崩瓦解,大大小小的造反頭頭該抓的抓、該管的管,其他的作鳥獸散,不等人下令便紛紛離開各個“總部”,從哪兒來的又回到哪兒去,原來干什么還干什么,迅速隱身于群眾之中。
我卻沒有重回廠部,而是被任命為鍛壓車間主任。記得剛上任沒幾天就險些出事,一次是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來車間參觀,趕上那天刮大風,車間頂部的天窗被打碎,一塊大玻璃斜著從高空劈下,只差一點兒就砸中親王隨從的腦袋。我嚇出了一身冷汗,事后爬上30多米高的車間頂部,一塊一塊地親手檢查玻璃。另一次是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來廠視察,六千噸水壓機正在鍛造一個170噸的鋼錠,干得正緊張時,鍛造天車的兜鏈斷了,通紅的大鋼錠就晾在砧子上。幸好當班的工人技術不錯,只用了幾分鐘就換上了新鏈子,正圍著看熱鬧的領導們都沒有看出有什么不妥。想不到當過洛陽礦山機械廠廠長的紀登奎倒很內(nèi)行,當場問了一句讓廠部頭頭下不來臺的話:“你們的設備有定期檢修制度嗎?”廠部領導滿臉怒氣地看著我,我知道這是轉嫁責任,索性實話實說:“檢修制度是有,三年一大修,一年一中修,有故障隨時修,但有許多年被當做修正主義的東西丟掉了?!奔o登奎搖了搖頭:“這么大的廠子,這么好的設備,管理制度一定要跟上,該建立的建立,該恢復的恢復?!?/p>
只是,管理制度也好,人也好,社會也好,若想痊愈,就需要一定的時間了。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天津文聯(lián)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