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藝文
暮色四合。
果然有人來了。那個男人從捕獲我的獵人手中買下了我。
我看著夕陽淡淡地暈染上他們的面龐,心中只覺無限失落。正如爺爺所說,人類都是騙子。他們滿口仁義道德,卻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將我們隨意販賣。難道就只有他們的生命才是珍貴的嗎?可笑。我沉沉地合上眼,不愿再看。
我本是一只修行的白狐。直至今日,已修行二百九十年,只余十年便可得道升仙。在我修行的二百多年漫漫時光里,我雖從未走出深山,心中卻是對人間充滿向往。卻不曾想過,才一踏出深山,就落入獵人的陷阱。
我長嘆一口氣,睜開眼才發(fā)覺周遭已是一片銀裝素裹。雪花如星子般簌簌落下,只片刻就覆上了整個天地。深深淺淺的腳印,影影綽綽的月影,若隱若現(xiàn)的光芒。層層疊積,不加渲染,簡筆勾勒出這幅黑白素描。
回過神來,那個男人已把我從禁錮的鐵籠里抱了出來。
我定睛看著他,他卻只是溫和道地說:“快回家吧?!?/p>
我不覺詫異,邊走邊回頭看他。只見大雪紛飛里,四處皆是一片素白,唯他一襲青色衣衫長立在那,靜默地目送我遠(yuǎn)去。
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視線里,我才恍然發(fā)覺心頭似乎染上了一層人世間的煙火。
第二日,我幻化為人形,決意去尋昨日那名男子。
修行的千里眼使我很快找到了他。輕叩他的家門,青色衣衫再次映在我面前。我看著他,只笑不語。他身形瘦削,膚色白皙,面容清秀,氣質(zhì)不凡。
“姑娘,我們認(rèn)識嗎?”他打破沉寂。
我伸手拂了拂鵝黃色的裙角,目視他道:“我認(rèn)識你就行了,你叫什么呀?”
“可是,我們素未謀面,你又如何認(rèn)識在下?”他退后一步,正色道。
我俏皮地朝他眨眨眼,說:“現(xiàn)在不是認(rèn)識了嗎?你還沒說你叫什么呢?!?/p>
“在下……在下楊晚,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噢,我想在你這兒暫住幾日?!蔽乙娝媛峨y色,便又道,“難道你要讓我睡在大街上嗎?”
幾番糾纏,楊晚終是應(yīng)允了我。
就這樣,我與楊晚的生活軌道開始有了交點。
午后的陽光淡然灑落窗欞,風(fēng)輕輕地吹拂著濃得化不開的困倦,幾片花瓣飄落在宣紙上。楊晚輕握我的手,教我寫字。一筆一畫,他都細(xì)心刻畫。而我卻望著他灑滿光影的側(cè)臉失神。
淺淡月影下,夜涼如水,清風(fēng)拂弄著我的發(fā)梢,楊晚會溫柔地喚我“婉婉”,幫我把發(fā)別在耳后。他教我讀《詩經(jīng)》,我開始感到文字的美麗,每念及“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眼前總是浮現(xiàn)大雪紛飛里的那抹青色身影。也明白他喚我“婉婉”是出自“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日子一直很平靜,直至那日——
楊晚上山采藥,我倚在窗邊看著整日的光影翩躚。日落時分,楊晚仍是未歸。我開始緊張不安,遂上山找他。尋到之時,他已不省人事,想來是采藥時失足跌落下來。衣上還有點點血跡。淚水不斷順著我的面龐滴落,染濕了楊晚大片衣襟。那點點紅色氤氳開來,更是觸目驚心。
眼看他氣息漸漸微弱,我未多想,從口中吐出真元,放入他口中,自己卻因此喪失百年修行,重化為一只白狐……
一年后。
楊晚坐于桌前寫字,我安靜地伏在他足邊。日薄西山,夕陽的余暉斜倚在窗邊的一枝杏花上,綻開點點淡淡的疏影,古人吹著笛,想要銘記此刻的美好。而我,只愿琴瑟在耳,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