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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也在這里

2016-04-29 00:00:00郝煒華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6年1期

1

坐在辦公桌前,一抬頭,柳葉青就能看到碧綠的樹冠,稍遠一點兒是水紅色的房頂,再遠一點兒,是鱗次櫛比的樓房。那些樹冠歸屬的名字,柳葉青閉著眼也能說出來。樺樹、水杉、銀杏、大葉女貞,樹冠最高的、如同一截鉛筆頭直插藍天的叫作“塔松”。別的樹冠都低于水紅色的房頂,唯獨塔松的樹冠高出房頂一大截子。那高出的一截子,隨著風搖搖擺擺、晃晃悠悠,看著直叫人擔心。

柳葉青拿著鉛筆,在一疊報紙上“啪啪”戳著,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句話:“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币苍S某一天……柳葉青的手一歪,“啪”的一聲,鉛筆頭斷了。也許某一天,某個風雨大作的夜晚,塔松的樹冠也會像這鉛筆頭一樣,“啪”的一聲折斷。

辦公室只剩下柳葉青一個人,走廊里也消失了腳步聲。就在剛剛,關門聲、腳步聲、咳嗽聲、說話聲還順著門縫、窗戶縫傳進柳葉青的耳朵。現(xiàn)在,這些聲音仿佛被誰偷走一般,走廊里,不,整個辦公樓只剩下結了冰一般的安靜。

柳葉青站起身,趴到門縫上。門是老式木板門,鑲著8塊玻璃,玻璃上貼著灰色的玻璃紙。玻璃紙很薄,可是門里面的人看不清外面的情形,門外邊的人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趴在門板上,從外邊、里面看過來,就是一個黑乎乎的身影。柳葉青知道,如果有人從門口經(jīng)過,一扭頭,便會看到她趴在門縫上向外窺視的身影。辦公樓人心復雜,人人心里揣著一個小兔子,表面若無其事,腦子、眼睛、耳朵、鼻子甚至每個毛孔都在打探別人的消息。可是,即使如此,也沒有人明目張膽地趴在門縫上向外窺視。柳葉青填補了這項空白,如被他人發(fā)現(xiàn),背后里,不知要怎樣編排她??墒橇~青顧不得那么多,被人當成窺視者,也比直不愣登地碰到人強。

門縫實在狹窄,柳葉青躬著腰、撅著屁股,先是將左眼貼在門縫上,后將右眼也貼在門縫上,看來看去,眼前只有細細的一條黑線,什么也沒看到。她將耳朵貼在門縫上,用力聽,沒有聽到一點點聲音。確實,辦公樓除了她,其他人都走掉了。

柳葉青打開辦公室的門,手里提著紅色的皮包,包里裝著手機、鑰匙,還有泰戈爾的詩歌選集——《原來你也在這里》、拴著一把黃色鑰匙的長著綠色銅銹的鑰匙牌、用報紙一角包著的4G手機卡。東西早就收拾好了,只等樓里的人走光了,提起包,迅速離開。

將腳邁出門時,柳葉青先探頭向外看了看,走廊里仍然沒有人,四下靜悄悄的,照明燈沒有亮,暗淡的夜色正順著墻壁向屋頂攀爬。一切符合柳葉青的心意。她迅速將腳邁了出去,鎖閉辦公室的門,抬腿就走。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嘩啦啦的沖水聲從廁所傳出來,一個男人邊扎腰帶邊沖柳葉青走來。他顯然沒料到走廊上有人,看清是柳葉青時,已是措手不及。男人一側身,背對了柳葉青,兩手依然忙活著,試圖在最短時間內將腰帶扎好。

柳葉青擦著男人的后背過去,走廊有點兒窄了,她的后背幾乎要貼到男人的后背上。她不懼怕男人那張牙舞爪的腰帶,她只怕男人跟她說話。她要趕在男人說話之前快快離開。可是男人怕來不及似的,忙不迭地將那句話拋了出來,“知道常有忌去哪兒了嗎?”

常有忌是柳葉青的丈夫,已經(jīng)不聲不響消失十天了。如果沒有那些傳言,柳葉青不會將這當一回事。她與常有忌關系不睦,吵架、慪氣,三五天不交流是常有的事。常有忌經(jīng)常出差、加班,遇到兩人生氣時,話都不跟柳葉青說一句,電話、短信更是沒有一個,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柳葉青還不如常有忌的同事清楚。柳葉青懶得生氣,一個人過日子更覺清靜。只是礙于臉面,鄰居、親戚、同事問起常有忌的行蹤時,她需要編出一個去處。表面上,他們還是一對恩愛夫妻。

柳葉青沒有回答同事的話,蹬蹬下樓,滿樓道都是她細碎的腳步聲。那個屁,以及同事張牙舞爪的腰帶成為她拒絕回答的理由。第二日,如果同事講起這件事情,會認為她是出于尷尬或是窘迫而不是無法回答才匆匆忙忙跑掉的。

2

回到家,柳葉青掏出那張4G手機卡和長著綠色銅銹的鑰匙牌。這兩樣東西都不是她的,可是它們一個在中午,一個在下午來到了她的手里。

每天中午,柳葉青都要小寐一下,入睡之前,她需要讀一點兒東西。柳葉青喜歡讀書,讀過的書多得她都數(shù)不清楚。柳葉青家里有六個書櫥,放的都是她讀過的書,從上學到單身到結婚到現(xiàn)在,她搬了無數(shù)次家,這些書一本也沒有丟掉。因為這些書,柳葉青與身邊的很多人不同。怎么不同呢?二十歲那年,柳葉青讀《張愛玲文集》,一位剛剛清洗完機器配件的同事將書拿去,翻了翻,說:“里面的女主角都是柳葉青嘛。”柳葉青將書搶過來,元白色的綴著暗花的封面上印著兩個散發(fā)著汽油味的手指頭印。柳葉青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

這天中午,柳葉青讀的是泰戈爾的詩歌選集——《原來你也在這里》,一朵好看的百合花下面,寫著一首詩——夜與落日接吻,輕輕地在他耳旁說道,“我是死,是你的母親。我就要給你新的生命?!变逛沟暮箯牧~青的額頭冒出來。屋里空調開得很足,為了防止感冒,柳葉青還蓋了一床夏涼被。柳葉青將詩反反復復讀了幾遍,不知道為什么要流汗。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屏幕顯示為一個陌生號碼。柳葉青的手哆嗦起來,千萬個念頭從心頭閃過,最終還是按了接聽鍵。汽車喇叭聲、說話聲,還有太陽熱烘烘地照在馬路上的聲音順著手機聽筒傳過來。外邊是個太平盛世,柳葉青的心安定下來。

“請問是柳女士嗎?”一個小伙子說,“有你的快遞。”

柳葉青不記得自己在網(wǎng)上買過東西。她下樓取來快遞,沒進辦公室就將信封打開,里面是一個本子。柳葉青奇怪,好好的,誰寄給她一個本子。她拿著本子亂翻,上面沒有一個字。突然,一個黑色的小東西從本子里掉出來,在空中劃了幾道弧線,掉到地上。

地上鋪著大理石地板,灰色的底面上綴著圓形的黑色小點,黑色小東西掉在上面,如同被吞噬掉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柳葉青彎下身子找,沒有找到,蹲下身子找,也沒有找到,她索性趴到地上,像掃雷兵排除地雷一樣,一點一點仔細搜尋起來。寂靜的走廊有了聲音,眼見得午睡的同事要起床開門了。柳葉青心里著急,暗暗禱告上帝幫忙,果然,黑色小東西找到了。

柳葉青將它攥進手里,回到辦公室。辦公桌上放著一張報紙,柳葉青將它放到報紙空白處。一張薄薄的小卡片,一面嵌著8道金屬條,一面寫著一串黑色字母和“4GB”。柳葉青反反復復看了幾遍:是張手機存儲卡。

涔涔的汗又從柳葉青的額頭冒出來,怕被同事看到,她撕下報紙角將存儲卡包了起來。

一下午,柳葉青都在猜測存儲卡上的內容。她斷定卡是別人寄來的,否則的話,千里迢迢地寄給她一個本子做什么??ɡ锎娴臇|西,肯定與常有忌有關。

柳葉青拿出手機偷偷撥打常有忌的手機,以往,她很少給常有忌打電話,即使知道常有忌在外邊醉酒醉得回不了家也不打一個電話??墒乾F(xiàn)在,她一天給他打了二十幾個電話。電話里一個女人冷冷地說道:“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p>

柳葉青昏頭漲腦地走出辦公室,走廊里人來人往,所有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都在她臉上掃上幾眼,有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就是這些人傳言常有忌的種種,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詳細而又確鑿,常有忌下樓時雙腿打哆嗦的細節(jié)也被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柳葉青最初不相信這些傳言,可是他們說得太真了,常有忌消失的時間太久了,柳葉青就有些信了。

柳葉青來到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她需要清理一下思路,想想應該怎樣處理這張手機卡。是上交紀委還是裝作不知?從情感上說,柳葉青想“裝作不知”,與常有忌再關系不睦,她也不希望常有忌被處分或是被逮捕。常有忌是她兒子的父親,兒子上高二,正在用心苦讀,爭取考個好大學、奔個好前程。常有忌出事,兒子必然沒有心思讀書,一生可能就此毀掉。常有忌的父母……柳葉青的眼前浮出兩張站在柿子樹下的蒼老的臉,搖搖頭,捧起一把水潑到臉上,水濺到洗手池子外邊,柳葉青抹那些水,發(fā)現(xiàn)一塊鑰匙牌泡在水里面。鑰匙牌上雕著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畫像,畫像的頂端拴著一把黃色的鑰匙。

誰的鑰匙?誰放在這里的?柳葉青“呀”的一聲,四下里看,水房除了她沒有別人。柳葉青記得自己午睡前來過水房,洗手池邊沒有鑰匙。她扔快遞信封時也來過水房,垃圾筐就在水房里,洗手池邊也沒有鑰匙。

想到快遞信封,柳葉青慌忙翻垃圾筐,信封還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個南方的地址,柳葉青確信自己沒從那個地方購買任何東西。

3

柳葉青與常有忌結婚時,所有人都羨慕她。那時的柳葉青天天穿著工作服用汽油清洗機械配件。常有忌是單位的部門負責人,雖然二婚,個子矮,相貌平常,但是男人的事業(yè)勝過相貌,所有人認為他相中柳葉青,是柳葉青的福分。柳葉青與常有忌結婚不久,便調到車間做倉庫保管員,雖然也是工人,但是比清洗配件輕松多了。大家都說是常有忌疏通關系給柳葉青調了工作。柳葉青的單位與常有忌的單位同屬一個公司,他找公司領導為柳葉青調動工作應該是件容易的事情。柳葉青卻知道她的工作跟常有忌一點兒關系沒有。常有忌雖然跟她結婚,可是常有忌從不關心她的工作,而是關心她的“缺點”。 常有忌像個探照燈、放大鏡或是監(jiān)視者一樣,天天盯著她,尋找她的缺點。常有忌很少跟她說話,一旦說話便是批評她哪里哪里不好。柳葉青常常奇怪,既然看她滿身都是缺點,為什么還要跟她結婚?

相比在家,柳葉青更愿意待在倉庫里,倉庫里放著各種各樣的配件,散發(fā)著金屬、膠皮、塑料、油脂組合在一起的黏稠的復雜的味道。那種味道叫人感覺實在、溫暖和踏實。找柳葉青領配件的都是工人,穿著油膩膩的工作服,手上布滿黃色或是黑色的油脂。他們一邊告訴柳葉青配件的名稱,一邊跟柳葉青聊天。聊天的內容除了某某某跟某某某相好,便是哪個領導做了什么壞事。在那些工人的眼里,凡是手里有一點兒權力的人都不是好人,就連班組長,也是一個貪污犯。柳葉青聽了笑,說:“哪是那樣的!他們哪里那樣的?” “怎么不是那樣的?”工人倒詫異柳葉青的態(tài)度,“柳老師,沒聽說過嗎?有權不使過期作廢。就連你,手里有管理倉庫的權力,興許也是個貪污犯?!?/p>

“我怎么,我怎么會成為貪污犯?”柳葉青一驚,手里拿的配件掉到地上,一滾滾出老遠。

“你敢說這滿屋子的東西你沒拿回家一件?這燈泡,這螺絲釘,這電線,你沒拿回家一點兒?”

柳葉青當然不敢說“沒有”,她不光往家里拿過燈泡、電線,還拿過砂紙、膠皮管子、透明膠帶,并且給常有忌住在農村的父母拿過皮簾子。那皮簾子外邊是一層豬皮,里面裹著厚厚的羊毛,掛在門口擋風擋寒再合適不過。為了將皮簾子送到常有忌父母家,柳葉青請了三天假,坐火車、坐汽車、坐三輪車,費盡周折才送了回去。她沒敢說皮簾子是從單位拿的,只說是自己買的。常有忌的父母非常喜歡,摸著皮簾子,直夸柳葉青孝順。哪知過段日子,常有忌回去,見到皮簾子立刻臉色鐵青,找把剪子將拴簾子的繩子剪斷,卷好了,咬牙切齒地對柳葉青說:“從哪兒拿的,送回哪兒去。”

柳葉青在車間倉庫干了一年,就被調到資料室整理資料,雖然還是工人,但是工作地點在辦公樓的二樓,混在了機關人員里面。資料室總共三個人,天天埋頭辦公桌前,將從生產(chǎn)一線送上來的資料一張一張敲進電腦,裝進黃色牛皮袋,分門別類,一摞摞放在木頭架上。這個工作不光忙、累,還有些臟,資料上面不僅寫著各種各樣的數(shù)據(jù),還揉得皺皺巴巴的,印著黑色的黃色的手印,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每天,柳葉青都要洗無數(shù)次手,她無比懷念做倉庫保管員的日子。在商店買燈泡、膠皮管子、透明膠帶的時候,更加懷念那段日子。

回憶令柳葉青不快樂起來。她拿起那張存儲卡,爾后又放下,拿起那個長著綠色銅銹的鑰匙牌,鑰匙牌上的耶穌低著頭,綁在十字架上,看不到臉上有什么表情。耶穌的身體兩側各寫一個英文單詞——JERU、SALEM。翻過來,一個復雜的圖案下面,寫著五個英文單詞——SOUVENIR FROM HOLY LAND。柳葉青拿出手機輸進單詞,百度一下,很快查出結果,“JERU、SALEM.”是一個單詞,“JERUSALEM.”—— 耶路撒冷?!癝OUVENIR FROM HOLY LAND”——來自神圣國度的禮物。

來自神圣國度的禮物?鑰匙牌上面拴著黃色的鑰匙?柳葉青的心跳起來。鑰匙對應的是鎖,鎖對應的是房屋,房屋對應的是人——人?女人?常有忌在外面有女人?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柳葉青否認了。她跟常有忌許久沒有夫妻生活了,不是他們不想,而是常有忌不行。這樣的常有忌怎么會在外邊有女人?

4

躺在沙發(fā)上,柳葉青咬著右手食指,聽著鐘表“咔嗒咔嗒”走動的聲音。這聲音襯托著屋子越發(fā)空曠,越發(fā)蕭條,越發(fā)寂寥。以前,常有忌不在家的時候,柳葉青沒有這種感覺。以前,她非常享受常有忌不在家的日子。她可以歪在沙發(fā)上,將書、水果核、電視遙控器扔得到處都是??梢詫埻攵说讲鑾咨希贿吙措娨曇贿叧燥???梢韵赐暝瑁挥X之后再收拾衛(wèi)生間??梢源┲驳淄闲诘匕迳献邅碜呷ィ挪还軜窍碌娜松簧鷼?。可是,現(xiàn)在,柳葉青覺得這些享受是這樣的小兒科,這樣的上不了臺面。她想起常有忌在家的種種情形,常有忌總是筆直著身子坐在沙發(fā)上,凡是他碰過東西都有固定位置,都擺放得井井有條。他喜歡干凈,時常打掃衛(wèi)生,家里總是一塵不染。為了柳葉青放在床頭柜、寫字臺、臥室飄窗上的那些書,他堅持不懈地與柳葉青做著斗爭。他將它們按照高度、厚度、寬度依次排列,整整齊齊得像一隊又一隊小士兵。柳葉青總把它們打亂,使它們橫著、豎著、翻開著,亂七八糟地擺放著,像一群調皮任性的孩子。

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對彼此的熱情和感情就在這“完全不同”中,就在這瑣瑣碎碎的不協(xié)調、不一致中消磨掉了。柳葉青從沉默地對待常有忌的批評到激烈地反抗再到漠視常有忌、冷淡常有忌、不關心常有忌。而常有忌呢,似乎知道了他的“批評”不僅沒改變柳葉青一絲一毫,還引起了她極大的抵觸與反感,他減少了批評柳葉青的次數(shù),可是,他本來就是個話少的男人,一旦不批評柳葉青了,與柳葉青就幾乎沒有話了。

柳葉青站起身,來到陽臺的落葉窗前。深秋季節(jié)了,院里幾株銀杏樹的葉子變得金黃。風吹過來,樹葉“嘩嘩”搖動,一片一片落到地上,樹底下已是“黃金滿地”。兒子五歲的時候,柳葉青與常有忌貸款買了房子,那個時候,常有忌還沒當單位老總,兩人的收入低,要生活、要養(yǎng)兒子、要還貸款、要贍養(yǎng)父母,錢總是不夠用。柳葉青看著那些銀杏樹葉,忍不住嘆氣,說:“它們是真的黃金就好了。只要幾片,我們的生活困難便會迎刃而解?!?/p>

常有忌不說話,進臥室,出來,將工資卡、獎金卡全部交到柳葉青手里。從那個時候開始,常有忌就沒管過自己的一分錢,單位每年都漲工資,到現(xiàn)在,常有忌都不知道他每個月開多少錢。最初,常有忌還跟柳葉青要零花錢,后來,零花錢也不要了。柳葉青的同事都是工人,對當領導的有著天然的抵觸心理,他們時常在柳葉青面前嘮叨,“當官的都是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吃喝有人相送;住房有人進貢;公車基本私用?!绷~青看常有忌吃穿用度一概齊全,也就信了同事的話。只是,除了工資、獎金之外,常有忌沒有額外的錢拿回來。

柳葉青多多少少跟常有忌暗示過,兒子將來要出國,要娶媳婦,要買房子,家里需要更多的錢。兒子上初中后開始住校,柳葉青在飯菜、衣服上做了節(jié)約,明目張膽地給常有忌施加壓力。常有忌是愛兒子的,不可能不為兒子的將來考慮。柳葉青不敢保證,常有忌沒有瞞著她,給兒子存下一筆巨款。

越過銀杏樹,榆樹、紫葉李、廢棄的花盆、自行車、汽車、行人一一映入柳葉青的眼簾。柳葉青看到一輛紫紅色的越野車停在靠圍墻的位置。沒有車位或是車庫的人家通常都將汽車停在那里,所以越野車停在那里并不奇怪,奇怪是越野車的左前輪拴著一只板凳。

柳葉青“呀”的一聲,開門,跑下樓去。她站在越野車前,盯著那只板凳發(fā)呆。板凳不是院里的居民就是保安鎖上的。鎖上的原因——這輛車的主人不住在這個院子里,他占了院子的地方,院里的居民或是保安要跟他討個說法。

越野車果然是保安鎖上的,保安說他也不知道車子是什么時候開進來的。他們并不天天守在門口,有時候會圍著樓轉圈,有時候會到院子前的河邊看看,有時候,會打個小盹。發(fā)現(xiàn)這輛越野車時,越野車已經(jīng)停了好幾天了,他們將板凳鎖在越野車上也好幾天了?!皩α?,你老公回來了嗎?”保安將聲音壓低,像地下黨接頭似的輕輕說道:“聽說一個人在檢察院不能呆太久,超過12小時,檢察院要么放人,要么通知家屬。你知道的,放人就說明沒有問題,通知家屬,就說明問題大了?!?/p>

柳葉青冷著臉看保安,保安如何知道常有忌不見了的?誰說常有忌進了檢察院?大家——除了辦公樓的那些人,就連保安與鄰居都盼著常有忌被抓進去嗎?也難怪他們這樣想,這段時間,身邊被抓進去的人真的不少。柳葉青認識的一位副廠長晚上10點被叫到單位開會,一進會議室,就見紀委工作人員站在那里等他。那些柳葉青不認識的人,網(wǎng)上一查,被抓進去更多。這種情況下,很多在職的或是退休的領導都會想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柳葉青聽聞,一位領導到北京開會,剛離開辦公樓不久,就被傳言拘留在北京。那人從北京回來聽說后,心情郁悶,下班也不回家,坐在辦公樓門口,見誰跟誰聊,以此證明自己清白。常有忌是單位老總,手下有大筆資金往來,受誘惑犯錯誤的機會比比皆是。有這么多現(xiàn)成的例子擺著,他們不懷疑常有忌被抓就奇怪了。更何況柳葉青也懷疑常有忌被抓了起來。

可是,如果被抓的話,檢察院、法院會通知柳葉青的。沒有接到通知,沒有接到通知,沒有接到通知,難道是常有忌畏罪潛逃,存心消失?

柳葉青想得頭疼了,她圍著越野車轉了一圈。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越野車跟她有點兒關系。常有忌失蹤了,它不明不白地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是常有忌偷偷開回來的?難道是他買了送給兒子的?

5

一進辦公室,同事就湊了過來。柳葉青以為她又要問常有忌,心下緊張,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同事一臉緊張地說:“柳姐,我表弟給我來電話了,嚇得我一晚上沒睡著覺?!?/p>

“你表弟?哪個表弟?你有幾個表弟?”

“柳姐,你忘了?”同事的手舉過頭頂,又“嘩”的一聲落下,“就是那個表弟?!?/p>

柳葉青知道她說的是誰了。那個表弟,去年,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從醫(yī)院的十七樓跳下來摔死了。大家都以為他是單位領導或是會計、出納什么的,因為受到審查畏罪跳樓或是患了憂郁癥自殺。事情查下來,才知道表弟只是一名中學教師,跳樓是因為患了痔瘡,做了五六次手術沒有根除,心理承受不了,自殺了。

死去的人怎么會來電話?

同事拿了手機給柳葉青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五六個未接電話,每個電話上都注明“表弟”兩個字。

“我接都沒敢接,表弟他成鬼了,怎么還來騷擾我?他活著時,我對他挺好的?!?/p>

柳葉青將電話撥回去。辦公室里響起“嘟嘟嘟”電話撥通的聲音。柳葉青的辦公室大而空曠,一排又一排木頭架子在地上映下一道道黑影。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吹來了一陣冷風,繞著她們的腳背飄忽忽地飄向莫名的地方。同事“哇”的一聲,抱著腦袋蹲到地上。手機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表姐嗎?我是你表弟的小舅子?!?/p>

表弟的小舅子?表弟的小舅子!柳葉青惱怒起來,沖著手機大喊:“人都死了,你用他的手機做什么?”

“姐夫的手機還有話費,不用就浪費了?!?/p>

柳葉青按斷電話,扔到同事的桌子上。同事站起身,喃喃自語,“原來很多事不是我們想的那樣?!彼D向柳葉青,“柳姐,你家姐夫興許不是大家想的那樣……”

柳葉青來到常有忌的單位。單位像以前一樣人來人往,一派忙碌的景象。常有忌的辦公室在五樓,從一樓走到五樓,柳葉青感覺到了異樣,跟她迎面走過的人眼神都怪怪的,一些從前跟她打招呼的人,現(xiàn)在話都不跟她講。來到常有忌的辦公室前,柳葉青推了推門,門關得緊緊的。旁邊的屋子出來一位小姑娘。柳葉青認識她,是辦公室工作人員,負責打掃常有忌的辦公室,給常有忌送文件、資料什么的。

小姑娘一臉緊張地看著柳葉青。柳葉青說:“把門打開。”小姑娘咬著下嘴唇,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拿出鑰匙,打開了常有忌的辦公室。

許久無人辦公,辦公室里充滿熱乎乎的黏稠的氣息。辦公桌、茶幾、沙發(fā)上蒙著一層灰塵。柳葉青在辦公桌上摸了一把,辦公桌立刻印下她的五個手指印。

電腦、書、文件、筆筒、報紙……一切擺放整齊,不像被“抄了”的樣子。柳葉青坐到椅子上,拉辦公桌的抽屜,每個抽屜都鎖得緊緊的。她拿著那個拴著鑰匙牌的鑰匙試,鑰匙插不進任何鎖眼,手倒被鑰匙牌上的耶穌像硌疼了。唯一能夠拉開的只有擱電腦鍵盤的盒子,里面放著一支簽字筆和一張沒寫任何字的白紙。

6

越野車的主人叫趙友慶。

與這個名字相關聯(lián)的是一個真實的人還是憑空虛構的一個假象?朋友說不上來,他給了柳葉青一個地址,叫柳葉青自己去看看。

這是個環(huán)境優(yōu)美的高檔居民區(qū)。緊靠一條大河,河兩岸種滿花草,不遠處是座小山。山上樹木葳蕤,鎖翠流青,山下碧水西流,滿地芳菲。與這個小區(qū)相比,柳葉青住的地方就是一個剛到城市的鄉(xiāng)村丫頭。

不是上下班時間,居民區(qū)行人稀少,樹木遮蔽的石徑路上只有零星的樹葉,拐彎處一個開闊的水池,池上搭著紅頂涼亭,水面上漂著枯萎了的荷花葉子。

柳葉青坐在涼亭里,手里攥著長著綠色銅銹的鑰匙牌,鑰匙牌熱乎乎的,像根燃燒的火柴棍。那把黃色的鑰匙依然拴在鑰匙牌上,鑰匙從她的手指縫漏出來,搭在手背上,仿佛一個大大的問號。

鑰匙、越野車、趙友慶、與趙友慶名字相連的房子,它們之間是什么關系?它們與常有忌與她又是什么關系?鑰匙能打開這所房子的門嗎?房子是常有忌買下來送給兒子的嗎?

柳葉青站起身,走到單元門前面,將鑰匙對準單元門的鑰匙孔。鑰匙很順利地插進去。四下里實在安靜,安靜得聽得到鑰匙滑進鑰匙孔的聲音。柳葉青擰鑰匙,一下,兩下,三下,鑰匙擰不動。

柳葉青將鑰匙拔出來,退后一步,向樓上看去。樓是歐式建筑風格,貼著明黃色的方塊瓷磚,赤白的陽光照在上面,明晃晃地反射回來,如同一把一把雪亮的尖刀,扎進柳葉青的眼睛,扎得她的眼睛生疼。

柳葉青按門鈴,院子里響起女人單調的聲音,“0702,有客人來訪。0702,有客人來訪?!扁徛曧懥艘槐橛忠槐?,沒有人接聽。柳葉青將頭靠到單元門上,冰涼的氣息順著額頭沁滿全身。她突然害怕有人接聽,突然害怕結果的出現(xiàn),如果房子是常有忌買的,她該怎么辦?如果不是常有忌買的,她又該何去何從?

柳葉青回到家。夜色漫滿房間,樓前的人家點燃了燈火,長方形的大樓鑲嵌著一個又一個正方形的亮塊。柳葉青陷在黑暗里面,不想開燈。她想起童年的一個夜晚,母親抱著她坐在灶屋里,農村的夜晚,屋里屋外全是濃得推不開的黑暗。母親抱著她,一邊晃著身子一邊說:“如果你爸被定了罪,你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所以,從現(xiàn)在起,你沒有爸爸?!绷~青不知道父親犯了什么罪,只知道母親時常在一個小本子上記下父親的夢話。父親少語,醒著的時候,幾乎不說話,睡著了卻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母親說:“你爸如果犯了錯,不用灌辣椒水,只叫他睡一覺,什么就都交代出來了?!绷~青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被抓走的情景,兩個男人擰著父親的胳膊,父親回過頭看她,眼睛里面蓄滿了淚水……父親不在家的日子,柳葉青無數(shù)次在夢中尋找父親,眼前大霧彌漫,她在霧中跌跌撞撞地跑著,一邊跑一邊喊:“爸爸,爸爸,爸爸?!彼さ沽耍榔饋?,接著再找。常常地,她在睡夢中哭泣著醒來……

7

房門被人敲響了。柳葉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她不記得自己在沙發(fā)上躺了幾天了。起初她還到廚房找點兒東西吃,從飲水機里倒杯涼水。后來,她連這些事情都不做了。她躺在沙發(fā)上,睡過去,醒過來,醒過來,睡過去,看著日影西去,夜晚來臨,夜晚消失,白晝來臨,聽著肚皮發(fā)出“咕嚕咕?!钡捻懧暎彀透傻眠B唾沫都沒有了。可是她一點兒都不想起身,她渾身痛得要命,所有的肌肉連同骨頭仿佛受過大刑一般。柳葉青不相信自己病了,她怎么能夠因為常有忌不聲不響的消失而生病呢?她在乎常有忌在乎到這樣的地步了嗎?可是她是真的病了。這樣的病十五年前得過。那時兒子一歲零二個月,她為了給兒子斷奶,住在了母親家里。她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頭疼惡心,肌肉與骨頭痛得要命,起床時竟然栽倒地上。那時,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她要在臨死前見兒子一面。她要母親將她送回自己的家,看到兒子之后,神奇般的,頭不疼了不惡心了,連肌肉與骨頭都不痛了?,F(xiàn)在的病與那時的病一樣嗎?如果見到常有忌,她的病會好嗎?可是她會見到常有忌嗎?常有忌消失幾天了?十三天還是十五天?

門外的人依舊在敲門,“咚咚咚”,鍥而不舍,仿佛啄木鳥在啄樹里的蟲子。柳葉青指望那個人失去耐心,自行離開??墒?,那人仿佛認定柳葉青在屋里一樣,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敲門。

柳葉青坐了起來,然后站了起來,還好她沒有栽倒地上,可是她失去了透過貓眼看看那人是誰的興趣,她抓住門把手,整個人要沖出去一般,一下將門打開。

是個陌生的、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他筆直地站在柳葉青面前,說:“我來給??偰脰|西……”

想象了無數(shù)遍的情景,變成現(xiàn)實不聲不響地來到面前,柳葉青竟然無法接受。她渾身打著顫抖,上牙齒敲著下牙齒,糊里糊涂地將東西收拾好了。襯衣、襪子、短褲……她將它們遞給男子。男子用奇怪的眼神望著柳葉青。柳葉青仰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男子,說:“常有忌,常有忌在什么地方,可以告訴我嗎?”

坐在出租車上,抱著常有忌的衣物,透過車窗,柳葉青看到了馬路上的車輛、行人。年輕男子騎著自行車帶著年輕女子,手繞過來,摸著年輕女子的胳膊。這樣的情形已經(jīng)很少見了。柳葉青想到?jīng)]有跟常有忌結婚前,常有忌也這樣摸過自己的胳膊。那一次,倆人不知道為什么半個月沒見面。再見面時,常有忌竟然說:“想你了。”他騎在自行車上,走了好遠,似乎壯了壯膽,才將手繞過來,摸她的胳膊。這樣的回憶如同在雞蛋殼上敲了一道縫,塵封的往事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剛結婚時,兩人去買家具,服務員極力推薦一款家具,說買了這款家具,會贈送五個折疊小凳。服務員是南方人,“小凳”兩個字的發(fā)音非常奇怪。很長時間,柳葉青都學著那個服務員說“小凳、小凳”,常有忌聽了總是哈哈大笑。兒子上托兒所時,無論多忙,常有忌都要趕到托兒所接兒子,見到兒子先舉到頭頂拋兩下。兒子體重,常有忌每次都累得出汗,為了鍛煉臂力,他堅持舉啞鈴……細細碎碎的情節(jié)如同一股又一股熱水澆進柳葉青的心里,將緊緊包裹在心臟上的那層結實的堅硬的冰澆薄了,澆溫了。柳葉青發(fā)現(xiàn)常有忌是在乎她,在乎兒子,在乎這個家的。

“知識的積淀在我們精神上的覆蓋屋,如同涂的脂粉一樣裂開,”柳葉青想到《背德者》中的一句話:“有的地方露出鮮肉,露出遮在里面的真正的人?!彼男呐K也露出鮮肉來了,可是造成那個包裹心臟的結實的堅硬的冰層是什么呢?柳葉青覺得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她雖然喜歡讀書,但是因為學校生涯短暫,因為接觸的人都是學問不高的平常人,她的素質總是不高的,見識總是短淺的。平常的日子,她可以用書本上學來的知識偽裝自己,遇到緊急情況或是情緒激動時,內心深處的劣根性便會暴露出來。柳葉青不記得自己跟賣菜的、賣油條的、開公交車的、擦皮鞋的人吵過多少次架。兒子曾經(jīng)說:“媽媽,如果你在外邊被人打一頓,我一點兒不感到奇怪。” 常有忌批評她,指責她,修正她,總是換來她像母老虎一般的暴怒,有一次她竟然將拖鞋扔到了常有忌的臉上。常有忌,常有忌,常有忌,柳葉青想起來了,常有忌為什么不行,為什么不能與她進行夫妻生活,是因為她用這個為難他,威脅他,懲罰他,羞辱他,時間長了,常有忌真的就不行了。

眼淚從柳葉青的眼里流了出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就是一個罪人,她犯了那么多的錯誤,她害了常有忌,害了他們的婚姻。她應該被抓起來,而不是常有忌被抓起來。

出租車沿著馬路駛出市區(qū),車輛、行人逐漸稀少,半個小時后,整條馬路只有他們一輛車在行駛。馬路的一側是座大山,山上種著密密麻麻的樹木。陌生男子坐在副駕駛座上沉默不語。為了叫他帶著自己來見常有忌,柳葉青用了粘人、耍賴的辦法,她就差抱著他的腿躺在地上,不叫他走了。

出租車駛離馬路,駛上一條崎嶇的水泥路。水泥路是通往山上的,蜿蜒向上,路陡而窄,路兩邊的樹木都連在一起,樹葉都要掃到車頂上了。柳葉青拿出手機,她要給常有忌打電話,她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如果常有忌接聽就說明沒有事情,如果電話依然不通,就說明常有忌被關了起來。

電話沒有撥出去。手機沒有信號。

8

出租車拐了無數(shù)個彎,眼前突然寬闊平坦起來,樹木在路的上空分開,明亮亮的陽光灑了下來。柳葉青還在奇怪時,出租車停住了,一座二層小樓出現(xiàn)在面前,樓是白色的,陽光打在上面,白得晃眼。

跟在陌生男子的身后,柳葉青下了出租車,陌生男子付了車錢,出租車逃跑一般地開走了。柳葉青抬眼看著二層小樓,所有房間的窗戶都是方形的,一扇又一扇,全都方方正正的。常有忌在哪個房間?他是坐在椅子上還是躺在床上?

柳葉青想到重新見到父親的情景。父親老了,頭發(fā)花白,臉上的皺紋快把五官給淹沒了。他看著柳葉青,又像哭又像笑,手伸出來縮回去,瑟縮著,不敢跟柳葉青打招呼。眼淚又一次涌上柳葉青的眼眶。她從沒問過父親在里面是怎樣過的,他都經(jīng)歷了什么?內心的煎熬又是什么?常有忌也要與父親過一樣的日子嗎?許多年后,他也要這樣面對自己的兒子?

柳葉青想轉身走掉,她不想見常有忌了,就當常有忌出差好了。她回家,將家收拾得干干凈凈,等著常有忌回來。可是,她跟著那名陌生男子進了樓房,渾身打著哆嗦,雙腿打著絆,幾乎要摔倒一般地跟在男子身后。男子回頭,用奇怪的眼神瞅著她,手伸出來,想扶柳葉青一把,可是又將手縮了回去。

一樓長長的走廊里沒有一個人,所有的房門緊閉,安靜得可怕。樓梯上同樣沒有一個人,柳葉青的腳踏上樓梯,應該有腳步聲的,可是她什么也沒聽到,她仿佛不是走而是飄到了樓上。二樓,又是長長的走廊,兩個男人站在走廊中部,一個男人手里抱著厚厚的文件夾,他們小聲地說著什么。

似乎聽到了柳葉青的腳步聲,兩名男子回過身來。柳葉青的嘴張大了,眼前蒙眬起來,她仿佛沉在水底看東西,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搖了搖頭,使勁眨巴眨巴眼睛。兩名男子看著她,似乎也眨巴了眨巴眼睛。

手里的包掉到地上。襯衣、襪子、短褲……從袋子里掉出來。里面還夾著一本書。一本書,泰戈爾的詩歌選集——《原來你也在這里》。她不知什么時候將這本書放進了袋子里。

柳葉青蹲下身,收拾東西。一名男子走過來,幫柳葉青收拾東西,襯衣、襪子放進了袋子里面。男子拿起《原來你也在這里》,他讀封面上的字——夜與落日接吻,輕輕地在他耳旁說道:“我是死,是你的母親。我就要給你新的生命。

柳葉青的手在口袋里摸,她記得她將它們放進口袋的:手機卡和拴著黃色鑰匙的鑰匙牌。她的手摸來摸去,只摸到了手機卡,拴著黃色鑰匙的鑰匙牌找不到了,它們仿佛長了翅膀飛走了。

哆里哆嗦的,柳葉青將手機卡遞給了那名男子。男子接到手里,眼里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將手機卡遞給拿文件夾的男子。文件夾上寫著兩個大大的黑字,柳葉青想看兩個字是什么,男子將文件夾轉了個方向,字被遮擋了起來。

“只要能減輕常有忌的罪行,”柳葉青結結巴巴地說,“我愿配合你們做任何事情?!?/p>

男子連續(xù)眨巴了幾下眼睛。他好像被柳葉青弄糊涂了,又仿佛被柳葉青的樣子嚇壞了。他想說什么,可是沒有說出來。

拿文件夾的男子掏出手機,拆開后蓋,將存儲卡放了進去。關機、開機,熱熱鬧鬧的歌聲傳了出來,“公社是棵長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瓜兒連著藤,藤兒牽著瓜/藤兒越肥瓜兒越甜/藤兒越壯瓜兒越大……”

柳葉青張大了嘴巴,她沒想到手機卡里存的是這樣古老的一首歌曲。紛紛擾擾的事情從她腦海中過了一遍,她發(fā)現(xiàn)自己掉進自己挖的一個坑里。不,這個坑不是她自己挖的,幫她挖坑的,還有她的同事和機關樓里的那些人。

柳葉青抓住男子的手,力氣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將男人手上的一件東西抓到了自己的手里。她問:“常有忌,常有忌在哪里?”

辦公室的門被柳葉青推開了。滿屋子的煙氣爭先恐后地涌到門口。煙氣繚繞中,柳葉青看到常有忌坐在一堆人里面。這個消失了這么久的男人,這個叫她提心吊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生了病的男人就坐在她的面前。雖然臉瘦了,胡子長了,頭發(fā)亂七八糟,可是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柳葉青將手里的東西丟過去。那件東西越過重重人頭,躲過任何可能擊中的面孔,像箭一樣射到常有忌的身上,爾后落到桌子上。那件東西,柳葉青看清了,是泰戈爾的詩歌選集——《原來你也在這里》。

“常有忌,常有忌,常有忌!”柳葉青大喊起來,像兩人常常吵架時那樣,柳葉青不管不顧地大喊起來:“這么長時間,你竟然不打一個電話。你心里還有這個家?還有我?還有兒子嗎?”

常有忌過來了。柳葉青都不知道他是踩著桌子過來還是從那些人的身旁繞了過來。他站在柳葉青的身前,煙味、汗味、體味網(wǎng)一樣罩住了柳葉青。兩人仿佛又回到了剛結婚的時候,相愛著,可是為了那些瑣瑣碎碎的事情,吵來吵去,像兩只小獸一樣咬來咬去。柳葉青以為常有忌會像那個時候一樣指責她,“柳葉青,你就不能提高一下素質?柳葉青,不要像個沒有文化的婦女好不好?柳葉青,你就不能變得好一點兒?”

可是常有忌的臉上堆著笑容。這個男人長得不好看,笑起來也不好看。常有忌說:“我們協(xié)助上級部門查辦案件,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告訴你。查案期間有紀律,不能與任何人聯(lián)系。同意你跟小張來,也是因為案情有了進展,可以跟家里人聯(lián)系。再說……”常有忌捏捏柳葉青的胳膊,聲音壓低了,說了一句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他們談戀愛時只說過一次的話:“想你了?!?/p>

柳葉青低下頭,感覺兩朵紅云浮上了臉頰。一縷陽光不知從什么地方照到她的身上,她渾身上下,從頭發(fā)絲到腳趾頭都熱烘烘的。這個男人,眼前的這個男人原來并不討厭……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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