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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曉神仙好(中篇小說)

2016-04-27 20:49:24洛風(fēng)
啄木鳥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斯汀

洛風(fēng)

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鬃又成霜?昨日黃土垅頭送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xùn)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題記 甄士隱的《好了歌》解注

一、楔 子

“靠,你以為你是阿諾德·施瓦辛格?。窟@是去拍終結(jié)者幾???天都快黑了,還戴個墨鏡裝酷?”這是劉玉琦見到蘇懷瑾的第一句話。今天的蘇懷瑾不僅戴了個帽子、戴了副墨鏡,連領(lǐng)子也豎了起來,大半張臉都被遮住。

去年,蘇懷瑾在“星際”錦標(biāo)賽中意外擊敗韓國種子選手TDFFMING,一戰(zhàn)驚天下。在比賽場館周邊,只要他稍微露個頭,便會被粉絲圍堵,又是簽名又是拍照,如果不是隊友們保駕護航,他可能連底褲都會被扒去留做紀(jì)念。為了不給劉玉琦帶來麻煩,他才選擇這身“戰(zhàn)神套裝”掩蓋身份,哪成想劉玉琦只覺丟人,一把抓下他的大墨鏡。

初見蘇懷瑾的時候,劉玉琦還只是一個刑偵總隊的小蘿卜頭。那時候他出一個夫妻雙雙墜樓死亡案的現(xiàn)場,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是經(jīng)偵總隊某個非法融資案的牽連案件。死者蘇博衍,個體管道工,死者楚鸝,個體家政保姆。掌管財政大權(quán)的楚鸝不僅把家中全部積蓄一百五十萬元投進逸清貿(mào)易有限公司,以求高額利潤,更挪用了她所在家政公司的公款六百萬。東窗事發(fā),楚鸝無顏面對江東父老,從醫(yī)院頂層縱身跳下,蘇博衍為救妻子,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也隨之墜樓身亡,留下當(dāng)時年僅九歲的蘇懷瑾。

沉默得嚇人的蘇懷瑾被送入孤兒院。站在孤兒院門口,蘇懷瑾不知為什么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朝送他的民警看了一眼,也許他只是對曾經(jīng)熟悉世界的冷靜回望,但那一眼,看得劉玉琦心頭一緊。那張稚嫩的臉仿佛頃刻間荒蕪了、蒼老了,目光中所有的光亮瞬間熄滅,像無月的夜,沒有一點兒生機。才二十多歲的劉玉琦還沒有見過什么慘絕人寰的場面,這個孩子眼睛里的悲傷、蒼涼、絕望,深深地刺激了劉玉琦,讓他在往后的日子里不自覺地多跑了幾趟孤兒院。倆人話不多,劉玉琦沒錢也沒有太多耐心花費在他身上,只是告訴他:想墮落,很容易,不過行到盡頭會發(fā)現(xiàn),最對不起的人,是自己。人哪,哪怕騙盡所有人,別騙自己,哪怕負盡天下人,別負自己。

這才有了后來的“星際黑馬”蘇懷瑾。

成為職業(yè)網(wǎng)絡(luò)游戲選手后,蘇懷瑾仍然喜歡穿著馬甲和劉玉琦在VS對戰(zhàn)平臺踢場子。網(wǎng)吧里并肩作戰(zhàn)時,他們一個碗吃面,一個外衫取暖,一個眼神便心有靈犀。不是有種說法叫什么“心理干預(yù)”嗎?劉玉琦的干預(yù)就很成功,倆人相差十幾歲,愣是能干預(yù)出“一被子”的“好基友”來。

此時,蘇懷瑾從懷里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扔給劉玉琦:“她這學(xué)期的學(xué)費?!?/p>

劉玉琦拿起來捏捏:“又漲了?”他頓了頓,“你真打算這么無名無份地幫她一輩子?”

蘇懷瑾沉默半晌:“我們回不到從前了。”

劉玉琦長長嘆了口氣:“也罷,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你這個匿名暴發(fā)戶資助她,很多人都以為她是哪個大老板的私生女呢,越來越?jīng)]人敢騷擾她,省了我很多心?!?h3>二、星際爭霸

2013年末,美國西雅圖機場。

蘇懷瑾剛下飛機,差點兒被人群中的吶喊聲掀個跟頭,“蘇懷瑾,蘇懷瑾,蘇懷瑾……”

隊員們面面相覷,沒想到在異國他鄉(xiāng),星際迷最熱捧的居然是蘇懷瑾。

“看來你這人氣天王的稱號要給蘇懷瑾了?!碧柗Q“一刀仙”的李文濤興災(zāi)樂禍地對岳晨美說。

岳晨美一陣無語,心想身邊這個總是一張冰塊臉的家伙居然有這么多支持者,不就是長得白一點兒嗎?岳晨美是UF戰(zhàn)隊里唯一的女孩子,也是此次赴美參加MLG星際Ⅱ賽事的唯一女選手。她作風(fēng)硬朗,很多年輕人都喜歡她,粉絲者眾。當(dāng)然,即使沒有她出現(xiàn),此次錦標(biāo)賽的門票也早已銷售一空,星際迷們早早地趕到西雅圖的比賽場館外,為的就是能近距離見到自己的偶像。

經(jīng)過幾天的小組賽、淘汰賽,終于等到最后一場決賽。裁判長宣布完中韓雙方出場順序,韓國戰(zhàn)隊的KKRain欣喜若狂,因為他的對手是蘇懷瑾。資料顯示,蘇懷瑾只有五年的職業(yè)生涯,最大的戰(zhàn)績就是去年意外戰(zhàn)勝了TDFFMING,而所有看過比賽的玩家都認為,蘇懷瑾贏得比賽運氣占了很大比例。

然而兩個回合下來,KKRain的基地被蘇懷瑾徹底清空。觀眾報以巨大的掌聲和歡呼聲。在所有人眼中,這是一場精彩絕倫的比賽,能夠?qū)KRain逼成這樣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看著周圍人吃驚的眼神,蘇懷瑾的教練林蔚簡直有點兒飄飄欲仙,這可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當(dāng)年林蔚在街頭網(wǎng)吧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就覺得這個面孔蒼白的孩子很是驚艷,正面強攻潑辣囂張,各種騷擾花樣迭出,幾番“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后,對手基本已被蘇懷瑾挑逗得發(fā)狂。當(dāng)然,很多人質(zhì)疑蘇懷瑾的打法大部分依賴“運氣”,只有號稱“金手指”的教練林蔚才會認為他是一匹黑馬,并果斷把他招攬旗下。

全部比賽結(jié)束后,整個場館沸騰了。觀眾紛紛起立鼓掌,年僅十九歲的蘇懷瑾成為了他們心中的傳奇偶像。幾天后,論壇上充斥著對這個黑馬王子滔滔不絕的崇拜之帖,N多人聲稱要誓死相隨……而此時的蘇懷瑾正無奈地被岳晨美抓壯丁,在雷尼爾山下的一棟房子里接受“參觀”。主人賈斯汀也不過十九歲,是岳晨美的粉絲,他十六歲的妹妹阿曼達是蘇懷瑾的狂熱愛慕者。蘇懷瑾有著月光般瑩白的膚色,優(yōu)雅而精致的五官,薄薄的嘴唇總是抿成一條直線,越發(fā)顯得他的鼻子、顴骨刀削斧刻般精致,深邃而幽遠的眼眸猶如夜空中璀璨的星星,簡直可以攝人心神。

整整一下午,阿曼達躺在她寬大的床上,蓋著棉被,一頭深色卷發(fā)亂蓬蓬地攤在枕頭上,中間裹出一張小小的瓜子臉,白中泛青,大大的藍色眼瞳像個半透明的玻璃球,靜靜地望著床邊默然不語的蘇懷瑾。賈斯汀和岳晨美坐在床腳的兩張椅子上,不停地說話、比劃,時不時伴以夸張大笑,似乎在這房間里制造聲音是他倆的本分和義務(wù)。那笑聲仿佛幽暗的湖面上空絢麗而空洞的煙花,炸開一個,沉寂了,再炸開一個,又沉寂了。

岳晨美是典型的北京女孩兒,滾圓的臉,已曬成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高,可是很豐滿,走路時手臂上的肉總是顫顫巍巍的。比賽結(jié)束,賈斯汀拿出妹妹的照片請求她幫忙,她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甚至忘了征求蘇懷瑾的意見。蘇懷瑾并不反對力所能及地幫助一個需要安慰的小姑娘,只是這時間,似乎太長了些——他幾次目視岳晨美,試圖結(jié)束這場被動的參觀,但幾次都被她目光嚴厲地回絕了。明天戰(zhàn)隊就要啟程回國,以他們職業(yè)選手的訓(xùn)練強度和比賽密度,再來西雅圖的機會不多。然而阿曼達,有著先天性心臟病、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要在床上仰面度過的阿曼達,她的快樂是如此短暫,也許今天下午的會面,將填滿她大半生的回憶。

也許是自幼相依為命,養(yǎng)成了賈斯汀的某種習(xí)慣,看到妹妹喜歡的東西,便下意識里替她留著,比如草莓冰激凌,比如香蕉蛋糕,比如吸血鬼日記,比如暮光之城,比如蘇懷瑾。賈斯汀幾次試探蘇懷瑾,如果想留在美國,自己在食宿方面一定能盡地主之誼,父親的推薦信能助其在華盛頓州找間中意的大學(xué)。他知道,中國的電子競技職業(yè)選手都是與學(xué)業(yè)絕緣的,而星際職業(yè)年齡一般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但蘇懷瑾毫無反應(yīng),只以沉默作為回應(yīng)。

喝過下午茶,吃過晚飯,又吃了飯后甜點,喝了咖啡,終于要告辭了。蘇懷瑾謙遜地請主人留步,走出門外,耳邊是岳晨美絮絮的客套話,“有時間一定來北京啊,我?guī)銈內(nèi)ス漕U和園、登長城……還有很多北京小吃,我請你喝豆汁……”此時夜色初顯,房頂上、樹枝上、街道上到處積著厚厚的雪,一輛粉紅色蘭博基尼仿佛一個大厚嘴唇,噴著熱白氣哈哧哈哧開過來,雪亮的車燈照著隔壁的車庫大門。一個女人從車里鉆出來,粉紫色的修身過膝貂絨大衣,下面露出曳地長裙和高跟鞋。她俯身在車庫門前察看,出于禮貌,賈斯汀問:“Is the door blocked by snow? Can I help you?(車門被雪堵住了嗎?要不要幫忙?)”女人略微地偏過一點點頭,粲然一笑:“No,thanks.(不用,謝謝。)”

就是這電光火石地一瞥,蘇懷瑾胸口仿佛被幾十噸重的大錘重重敲了一記。他的眼光迅速變得銳利起來,仿佛穿梭了無數(shù)的輪回,帶著寂寞,帶著悲痛,帶著幽怨,就那么一直一直望著她——放肆得連他身邊的岳晨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得不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他一下。

賈斯汀了然地笑笑,也許美國青年對這種“愛美之心”有著天然的寬容,為了掩飾蘇懷瑾的尷尬,反替他八卦了一番:“那是Doris·Lee,也是華裔,來這里很多年了?!?/p>

“李?”蘇懷瑾略一皺眉,很冒昧地問:“她不姓宋嗎?”

“宋?”賈斯汀仰頭思索著,“她先生姓宋嗎?沒聽說她結(jié)過婚啊。”

“賈斯汀,”蘇懷瑾扭過頭,神色如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見那份從容溫潤的光彩,“如果我打算來這里考察申請大學(xué)的可行性,方便住在你這里嗎?”

“當(dāng),當(dāng)然?!辟Z斯汀激動得有些結(jié)巴了。

岳晨美本打算回去好好宣揚一下,剛才蘇懷瑾那副色中餓鬼的模樣,可聽著聽著覺得不對頭了。她跟林蔚請假是來學(xué)雷鋒做好事的,怎么有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苗頭?她驚怒之下語無倫次地問:“蘇懷瑾,你在說什么?你不打比賽了?你要跟俱樂部解約嗎?你怎么跟教練交代?你讓我怎么跟教練交代……”

蘇懷瑾輕輕打斷她:“我回去跟林教練解釋?!彼⑽⒖嘈Γ郎I的雙眼有隱忍的目光,“賈斯汀說得對,我總要為將來考慮吧?!?/p>

世事無常,如果今天岳晨美沒有硬拖蘇懷瑾過來,如果岳晨美沒有一次次制止蘇懷瑾的“臨陣脫逃”,如果岳晨美沒有在門口與賈斯汀絮絮告別……今后的很多紛爭離合都將不會發(fā)生,很多人也將繼續(xù)一如既往地活下去。

三、箭在弦上

蘇懷瑾隨戰(zhàn)隊回國。他以最快的速度向林蔚陳情,跟UT俱樂部解約,擁抱隊友惜別,在地鐵站附近租了個半地下室的單間,隨即聯(lián)系劉玉琦,其雷厲風(fēng)行的程度絕對不亞于他指揮蟲族部隊的地面強攻。

星巴克咖啡廳里,蘇懷瑾拿出一張紙,也沒準(zhǔn)備開場白,直接遞了過去:“幫我查查這個人?!?/p>

劉玉琦掃了一眼,先吸口涼氣:“老天爺,你當(dāng)我們網(wǎng)警都是神仙嗎?”他揚起手中那張輕飄飄的紙,“就這么幾個字,指望我給你查什么?”那紙上寫著:Doris·Lee,女,40-60歲之間,現(xiàn)定居于美國;宋逸清,女,40-60歲之間,其他不詳。

話還沒說完,蘇懷瑾就開始陳述他這么做的原因。他信任劉玉琦,也需要劉玉琦,何況劉玉琦是網(wǎng)警,是經(jīng)過十年的冰火淬煉的一線民警,自己想在他面前玩小動作,還太嫩。

聽著蘇懷瑾的輕聲細語,劉玉琦再次吸了一大口冷氣,吸得自己牙縫都涼了:“老天爺,你這么肯定?差不多有十年了?!?/p>

“我認識她的笑容。如果你見過,你也不會忘記?!碧K懷瑾在離開賈斯汀家的那晚想了很多。申請簽證延期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而無故滯留會留下不良記錄,所以他只能先飛回國重新辦理入境手續(xù),再飛回西雅圖。星際職業(yè)選手的年薪一直是六位甚至七位數(shù)字,憑蘇懷瑾近兩年的表現(xiàn),還有不少巨額獎金入懷。令人欣慰的是他從職業(yè)生涯開始,沒有感染上奢華消費的習(xí)慣,現(xiàn)在雖算不上巨富,還是小有積蓄的。

劉玉琦沉默地瞪著那張紙片,半晌道:“我得違反多少條紀(jì)律幫你啊?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公安局的工作都是漫無邊際的忙,不分晝夜,沒有年節(jié)假日。但吃飯間隙,劉玉琦還是抽空整理了一下他對那張紙片的調(diào)查思路,并在腦海中做了一個簡單規(guī)劃。如果蘇懷瑾的懷疑屬實,這條“探索”之路一定會艱難無比,但劉玉琦仍然決定幫他查。

幾天后,還是星巴克咖啡廳,劉玉琦遞給蘇懷瑾一張紙:“從十五年前開始查起,共有幾十個叫Doris·Lee的出國。有的是直接赴美,有的是去其他國家但不知道會不會輾轉(zhuǎn)美國。我把年紀(jì)超過60、或小于40的都給你挑出來了,還剩二十一個,親?!眲⒂耒鶉@口氣,“照片我也給你打印出來了?!?

蘇懷瑾像數(shù)頭發(fā)絲似的掃描著那些照片:“怎么看起來都差不多?”

“都是證件照啊,而且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人的樣貌變化很大的,何況那人……沒準(zhǔn)兒已經(jīng)改變本來面目,你怎么比對?”

“可能要一個一個去查?!?/p>

“你真打算萬里追蹤???這二十一個都是老地址,肯定有撲空的;即使這二十一個你全摸了一遍,里面也不一定有你想找的那個人,她也許是韓國人、日本人、新加坡人,或者任何一個會講華語的亞洲人……這工程太浩大了?!?/p>

“我讓你查的另一個人呢?”

劉玉琦同情地望著他:“確認九年前死于車禍,案件已經(jīng)銷了?!?/p>

蘇懷瑾沉默。

宋逸清,原名宋巧珍,河南安陽人,操縱“逸清貿(mào)易有限公司”非法集資后逃往國外。九年前在美國休斯敦發(fā)生車禍,搶救無效死亡。經(jīng)國際刑警組織向我國公安部確認后,案件已經(jīng)撤銷。

宋巧珍的直系親屬只有丈夫杜翰和女兒杜若菲。當(dāng)時為了調(diào)查蘇博衍、楚鸝夫婦墜樓死亡案,劉玉琦跟杜翰打過一次交道。那是個老實到骨頭里的男人,得知妻子卷款外逃,杜翰一句話沒有,只是悶在小板凳上抽煙,一根接一根。家里像被清洗過一樣,老母親抱著才五歲的孫女在破沙發(fā)上瑟瑟發(fā)抖。后來,案件打包匯總交給經(jīng)偵總隊,劉玉琦沒再繼續(xù)關(guān)注他們,只是聽說杜翰被群情激奮的詐騙受害人打成重傷,醫(yī)治無效死亡。

“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蘇懷瑾眉宇間的怨怒如咖啡杯里緩緩升起的煙霧,飄渺若無。

劉玉琦嘆口氣,字斟句酌地說:“你們倆,壓根兒就沒什么誰對不起誰。就算打根兒上刨,也是她們家有錯在先。

“當(dāng)時她媽逼得你爸媽跳樓身亡,在那種情況下,你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無可厚非。

“現(xiàn)場那么多人,你又沒動手,干嗎非得把她爸重傷死亡的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何況那場踩踏事件你也受了傷。

“如果你的指認屬實,現(xiàn)在只剩兩種途徑:勸返、逮捕。最后無論如何你都要跟杜若菲見面的。既然要見不如早點兒見,還能讓她幫忙試著勸返,給我們省點兒警力財力物力。我見過那姑娘,絕不是個胡攪蠻纏的主兒。

“五年前打你能掙錢開始,月月匯款、年年負責(zé)人家的學(xué)費等各種開銷,就算這份情義不重,銀子堆在一起也夠重了吧……”

一直沉默的蘇懷瑾終于開口說:“是我對不起她?!?/p>

“拉倒吧。還是那句話,你們倆壓根兒就沒有誰對不起誰,就算打根兒上刨起……”

“我還是先去趟西雅圖吧。”

“好吧,隨時聯(lián)系。”

“菲菲那邊,先拜托你了?!?/p>

“都這么多年了,你不拜托我也做了。”

蘇懷瑾張了張嘴,又閉上。有的人,不必說謝謝。

蘇懷瑾拿到旅游簽證,重新坐上飛往西雅圖的飛機。飛機上的小電視循環(huán)播放著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但蘇懷瑾盯著屏幕只顧著發(fā)呆,一堆堆的線索問號排山倒海般向他沖過來。他抽不出一條完整的線索,到處亂糟糟一團,撥個縫就是個線頭,手一抻就斷了,再去找線頭,應(yīng)接不暇哪兒哪兒都是,找出來一抻,又斷了。將近十二個小時的飛行,蘇懷瑾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意識卻始終清醒:他首先需要解決的,是如何向賈斯汀解釋他將要做的一切?因為他需要賈斯汀的幫助,而賈斯汀的動力則來自于阿曼達。

蘇懷瑾憑著天生對戰(zhàn)局的敏銳觀察和整體把握,迅速掃描了賈斯汀、阿曼達的性格優(yōu)缺點,采取了針對性極強的戰(zhàn)斗攻略,就是“待人以誠”。他決定給這兄妹二人講個故事,一個大部分內(nèi)容真實的故事——

他是典型的工人之家的獨生子,父母雙雙下崗。父親蘇博衍憑借多年的手藝在城里的固定地方“立橋以待喚”,給人家安裝、修理下水道;母親楚鸝和幾個下崗女工一起組建了小小的家政公司,靠發(fā)小廣告兜攬生意。因為工作勤懇,也因為長相敦厚,楚鸝每月去女孩兒家做保潔,后來改成每周一次,再后來,楚鸝每天給她做好午飯再回來,或者,帶她回家一起給兩個孩子做飯,晚上再把女孩兒送回去。

那一年,他八歲,她四歲。

女孩兒的母親宋逸清是個女強人,開了家“逸清貿(mào)易有限公司”,在城郊租賃一個倉庫,里面碼放大量被服布匹。她生意做得很大,打電話動輒幾百萬元的收購拋出,一次情急之下,她向蘇嫂借了兩萬元,幾天后竟然還了四萬元。因為她的豪爽和慷慨,蘇嫂又斷斷續(xù)續(xù)向她的公司投了幾注“存款”,幾個星期、幾個月后,利潤已經(jīng)遠遠超過本金。

那一段時間,女孩兒天天來他家里吃飯,有時還住在他家。宋逸清也經(jīng)常來家里串門,與楚鸝有說有笑,時不時地抱起小男孩兒輕揉他的小腦袋。宋逸清笑起來很好看,眼睛長長的、彎彎的,眼尾有點兒波浪般微微的弧度,在一雙長睫毛撲閃撲閃地掩映下,像只小狐貍偷偷潛伏在草叢里,無辜地望著你。

父母都忙的時候,是他摟著女孩兒睡覺,而且睡前必給她講三只小豬的故事;是他給她洗手絹,幫她擦臉上的米糊或飯粒,任她的小臟手在自己鼻子嘴巴上抹來抹去;是他牽著她的小手,帶她到樓下買冰激凌、巧克力,聽她跟老板大聲宣告:“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的保護人。”

后來呢?

后來風(fēng)云突變。九歲時蘇懷瑾父母因故去世,他被送進孤兒院,與女孩兒失去了聯(lián)系。他在孤兒院碰到了一個捐舊電腦的家伙——龔自健,在龔自健的指點下幫著拆裝電腦。因為手腳麻利,他被龔自健收為關(guān)門小弟子,從此走上星際之路。經(jīng)過多年的網(wǎng)吧“踢場式”訓(xùn)練,蘇懷瑾十四歲加入UT俱樂部,在教練林蔚的魔鬼式強訓(xùn)下成為獨當(dāng)一面的高手。赴美比賽前夕,蘇懷瑾和女孩兒取得了聯(lián)系,她早已從曾經(jīng)的小公主變?yōu)榛夜媚?,唯一沒變的,是對三只小豬的記憶。她的母親十年前就出國了,杳無音訊,只知道是在美國。她懇求他,如果有可能,請幫她尋找母親的蹤跡。

當(dāng)蘇懷瑾坐在床邊慢慢陳述的時候,阿曼達一直深情凝視著他,握著他的小手微微用力,似乎想要傳遞某種力量。等他說完,她的目光依然深深陷在蘇懷瑾的眼神里,頭也不回地說:“我們得幫他。賈斯汀,我們必須幫他!”

蘇懷瑾抬頭看了眼阿曼達,扭頭望著賈斯汀,笑容里,有難言的苦澀:“對不起,我……”

“沒問題?!辟Z斯汀帶著美國男孩兒特有的大大咧咧,“不幫你,阿曼達才會生氣?!?/p>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賈斯汀熱心地幫他東奔西跑,小心翼翼打聽,還得避免“驚”著那個女人。因為Doris·Lee很少跟鄰居往來,連每年的感恩節(jié)、圣誕節(jié)聚會都拒絕參加。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帶著中文口音的蘇懷瑾去而復(fù)返的時候,那雙狐貍眼的瞪視讓他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幸好賈斯汀機警,在門口大聲談?wù)摿税⒙_對蘇懷瑾的思念之情,并拍胸脯保證蘇懷瑾的大學(xué)申請“手到擒來”,這才令Doris·Lee略感放心,并在第二天早晨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她自己的廚房窗口。蘇懷瑾出錢,賈斯汀網(wǎng)購了高架望遠鏡,還有幾十個帽子圍巾眼鏡,以及不同風(fēng)格的衣服,“偵查”行動蓄勢待發(fā)。

如果說對她的突然發(fā)現(xiàn)使蘇懷瑾欣喜若狂,而對她僅兩個星期的跟蹤卻使蘇懷瑾極度失望。她沒有情人,沒有男友,也沒有寵物,很少外出,每周四開著粉紅色的蘭博基尼外出購物,但從未見她家里有過客人。她的經(jīng)濟條件不錯,家里有任何事故都付現(xiàn)金讓工人維修,從不請鄰居幫忙;她偶爾會去一家有點兒西部風(fēng)情的鄉(xiāng)村酒吧消磨時光,但僅限于喝酒,沒有社交,甚至不搭訕,不請也不讓別人請她喝酒。蘇懷瑾當(dāng)然不敢去她家里搜查,更別提安裝竊聽器之類的事情。那女人敏感得像個玻璃制品,周圍的一點兒風(fēng)吹草動都足以讓她如驚弓之鳥逃之夭夭。

兩個星期以后,絕望的賈斯汀抱怨說:“我們可以一直跟蹤這個女人,但是,蘇,沒有空子——我們找不到空子鉆進去發(fā)現(xiàn)她的問題?!?/p>

第三個星期的星期三上午,Doris Lee穿戴整齊出門,賈斯汀立刻打起精神。她穿著湖藍色長款洋裝,外罩粉藍色小皮草短外套,一頭秀發(fā)高高砌起,駕車穿越空曠的住宅區(qū)直至五個街區(qū)之外的一棟私宅。她敲門后等待著。門打開了,眼尖的賈斯汀看見一個穿著白色尼龍束腰外衣長相嚴肅的女人。第二天上午核查后,發(fā)現(xiàn)那女人是一位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的護士,醫(yī)生在這幢租來的房子里開了家私人診所,女人去那里復(fù)查她的神經(jīng)性偏頭痛。

一個空子,盡管很狹窄,但足夠了。

經(jīng)過對這家診所幾天幾夜的蹲守,蘇懷瑾終于在某個夜晚偷偷潛了進去。蘇懷瑾先爬上窗戶,套好鞋套,戴上手套,穿堂入戶來到醫(yī)生辦公室,用一把狹長的金屬片打開門。他走到電腦桌前,先給電腦插上一個小U盤,然后開機。通過U盤上的幾款軟件,蘇懷瑾輕易破解了電腦的開機密碼,打開病例檔案,搜索到Doris·Lee的名字??吹缴厦娴男畔ⅲK懷瑾忍不住低聲吹了個口哨。他不敢過多耽擱,下載了所需材料,原路返回。進入花園后,他踩著來時的腳印往回走,用早已準(zhǔn)備好的小樹枝把腳印輕輕抹平,如果不仔細看,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誰曾經(jīng)“非法入侵”——這些個“專業(yè)”技巧,是臨來之前劉玉琦傳授給他的。

“她九年前出過車禍?”賈斯汀瞪著電腦上那堆記錄,摸著后腦勺,后知后覺地說,“是了,她九年前搬到這里的,那時我還小,抱著妹妹出來看熱鬧,她是坐著輪椅被推下車的,一條腿上打著厚厚的繃帶,頭上也纏滿繃帶。當(dāng)時她的護工說,是因為車禍?!?/p>

蘇懷瑾看他一眼,沒有發(fā)表過多評論。在賈斯汀的幫助下,蘇懷瑾把Doris·Lee的車禍記錄掰開揉碎地分析了一遍。那是九年前從休斯頓赫爾曼醫(yī)院轉(zhuǎn)來的。當(dāng)時兩車相撞,她和另一個當(dāng)事人都處于嚴重昏迷狀態(tài),送到醫(yī)院后,另一個當(dāng)事人已經(jīng)死亡,而她則撿回一條命,但自此留下了神經(jīng)性偏頭痛的后遺癥:每到發(fā)病時,疼痛如泰山壓頂,仿佛有兩組炮隊在腦海里對射,轟鳴不絕,眼前一片黑暗……

蘇懷瑾已經(jīng)有了下一步打算:“我要去一趟休斯頓?!?/p>

蘇懷瑾在休斯頓赫爾曼醫(yī)院當(dāng)了幾個星期的清潔工。他的酷似明星的長相幫了他大忙,通過那些過度熱情的護士、護工,他很容易就打聽到醫(yī)院的運營模式和檔案留存地點。夜半無人時,他就穿著清潔工的衣服,關(guān)閉百葉窗,坐在電腦室里靜靜地查資料。九年前的那場車禍并不引人矚目,加上他半吊子的英語水平,查起來很費了些力氣。但最終,蘇懷瑾還是找到了那場車禍的原始記錄——

兩名黃種女性各駕駛一輛轎車,在休斯頓州際69號高速公路上相撞,在死亡面前,倆人似乎用殘存的意志相互攙扶逃離被毀車輛,才避免了油箱起火爆炸將她們燒成灰燼。Jessica·Song在送入醫(yī)院途中因失血過多死亡,Doris·Lee經(jīng)過搶救脫離危險。因為倆人當(dāng)時都不是美國公民,資料中附著倆人的入境簽證照片,Doris·Lee,中文名李慧瀾,三十九歲,照片中的她看上去已不年輕,眼角魚尾紋非常清晰,額頭極寬極大,就像是草原中隆起的光滑沙丘,說不上難看,但絕對和“美女”搭不上關(guān)系。Jessica·Song,中文名宋巧珍,三十二歲,照片上的她臉色暗黃憔悴,眼袋烏沉,沒有化妝,乍一看比李慧瀾還嚇人幾分。只有細看之下,才能發(fā)現(xiàn)那雙小狐貍眼長而魅,如果笑起來,肯定彎彎的別有一番風(fēng)流韻味。

蘇懷瑾下載了相關(guān)資料,通過技術(shù)手段掩蓋了查詢痕跡,處理好這一切,他鎮(zhèn)定地辭職、結(jié)算工資,輕輕從幾個投懷送抱的美女護士、護工的臂彎里掙脫,從容離開。

四、君問歸期未有期

此刻,讓蘇懷瑾千方百計調(diào)查的那個女人正站在廚房窗口,端著咖啡杯,滿眼倦色,卻沒有睡意。她是個快五十歲的人了,至少護照上是這樣寫的。一頭染成栗色的長發(fā)燙成最新流行的式樣,罩著一張?zhí)O果色的臉龐,更顯得那雙長眼睛黑白分明,指甲也是修飾過的,這使她成了一個漂亮的老少婦。她那件高端定制的純手工刺繡睡衣,手上的翡翠玉鐲,以及整個房間的高級趣味彰顯著她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

她小時候第一次到北京,曾見過二三環(huán)附近富人的宅院。從那時起,她就一直向往著能有這樣的生活。如今,她都實現(xiàn)了?,F(xiàn)今這所房子比她小時候住的機械廠雙職工鴿子籠要好得多,比她曾經(jīng)住過四年的大學(xué)宿舍要好得多,比北京通州那間充滿油漆木料味道的房子要好得多,比北京國貿(mào)那間帶家具出租的豪華公寓也要好得多。但為什么不快樂?她回到客廳,把窗簾打開,端著咖啡靜靜地觀看窗外冬天的夜色。那個充填得很厚的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音,房里,只有爐子里燃燒的松木噼啪噼啪作響,跳躍的火焰被限制在刻有葡萄葉和花紋的鑄鐵壁爐里,她心里的煩躁卻在那火焰的鼓舞下不斷升騰、升騰。

很久以前,才二十幾歲的她不是沒有壯志酬籌過,也不是沒有幻想過在北京通過打拼占據(jù)一席之地。但當(dāng)她經(jīng)過一番摸爬滾打、四處碰壁之后,才勉強成為一個月薪僅夠溫飽的中學(xué)教師,遇到了一個可以稱之為“好男人”的同校教師杜翰,幾年后又有了女兒杜若菲——她卻越發(fā)厭煩了。

當(dāng)她在北京通州那座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時,過的是朝九晚五、舒緩平靜的慢節(jié)奏生活。那時候孩子剛出生,滿屋子都是尿布、奶瓶奶粉、圍嘴手帕,親戚們東拼西湊的小衣服,以及孩子“咕哇咕哇”一刻不停的哭鬧。那個初為人父的書呆子,帶著滿臉的欣喜和感愧,徹夜地把孩子扛在肩膀上,抱著、哄著、親著、疼著。家太小、太擠了,尤其是婆婆來了之后,簡直頭碰頭腳對腳。孩子已經(jīng)會爬了,無論走到哪兒,只要一抬腳,腳底下就是這個小東西。當(dāng)她下班回到家,孩子張開兩條小胖胳膊沖她笑嘻嘻撲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受夠了這種“慢”生活!照此下去,以倆人的薪水,就算是攢上四十年,也難以在四環(huán)內(nèi)買下一套三室一廳。看著自己在鏡子里日漸憔悴,眼里逐漸爬滿對生活的抱怨,她渾身一抖,自己看著都討厭,何況別人?

機會稍縱即逝,利益轉(zhuǎn)眼成空,她太想成為人上人了。她辭職下海,買貨囤積,在風(fēng)聲驟起的前夜清空倉庫,終于一夜暴富——她成了人們口中的女強人:手機總是沒完沒了地響,電話隨時都在催,出入香車名騎,起居氣派奢華。她離開那個狹小的家,在國貿(mào)附近租了個豪華公寓,婆婆和丈夫都不愿意搬過來,她無所謂,女兒愿意纏著奶奶、粘著爸爸,她也無所謂。因為她更忙了,每天的生活就是一場戰(zhàn)斗,她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而走,被鞭策著去挑選機會并被機會挑選,種種關(guān)于逆水行舟、弱肉強食、時不我待的戒條高懸如劍。在一次決斷失誤,整整兩倉的貨物成為一堆沒用的塵垢粃糠之后,她不得不停止奔跑的腳步,重新思索:她的失敗,源于太輕信人,輕信了一個貌似單純、巧舌如簧的人。如果她要成功,何不也成為這樣的人?她的年輕美麗、她的優(yōu)雅談吐、她的無辜眼眸,還有她的女兒……這些都是她成為這種人的絕好包裝。

短短一年的時間,她的“逸清貿(mào)易有限公司”吸金數(shù)億,給她“投資”的,從親戚朋友到鄰居保姆,從曾經(jīng)的業(yè)務(wù)伙伴到新結(jié)識的產(chǎn)業(yè)大佬,各式各樣。他們陶醉在她所形容的夢幻般的肥皂泡里,懶洋洋地等待利潤翻倍、存款數(shù)值魔術(shù)般神奇地飆升……直到有一天,她不見了。哪兒哪兒都找不到她的蹤跡,她蒸發(fā)了,帶著那些投資人發(fā)財?shù)拿缐?。他們?dāng)然饒不了她。這些上當(dāng)受騙的人里,大部分是她的熟人甚至親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但她的家,唯一值錢的就是通州那套房子,奶奶抱著才五歲大的孫女,在沙發(fā)上瑟瑟發(fā)抖,杜翰坐在門口的馬扎上悶頭抽煙,一根接一根。

大群的討債者擠在一起吵鬧得異常厲害:“你們?nèi)绷舜蟮卵健規(guī)资f的存款呀,我的棺材本呀……”

“天殺的騙子……我十個指頭掙出來的一百二十萬,丟在水里,連個響兒都沒有……”

“你們要絕子絕孫哪……”

一個尖利的童聲響起:“你還我爸爸媽媽!你還我爸爸媽媽!”男孩兒一邊說一邊發(fā)瘋似的搖晃杜翰。

五歲的杜若菲認得他:“懷玉哥哥……”她蹣跚著想掙脫奶奶撲進哥哥懷里,讓他保護自己,因為他是自己的“保護人”。但是奶奶緊緊抓著她不讓她離開。她怕極了,小小的身體抖得厲害,她想聽三只小豬的故事,她想讓懷玉哥哥抱她離開,離開這喧囂嘈雜歇斯底里的地方。

但九歲的蘇懷瑾根本不理她,一味地撕扯嚎啕:“我恨你們!你還我爸爸媽媽!你還我爸爸媽媽——”

一個老太婆扭著癟嘴唇大哭大喊,她額上的青筋有小指肚兒那么粗;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坐在地上放聲大哭,看見媽哭,孩子也哭,倆人摟抱著哭得更傷心;一個老漢站在杜翰面前跳著腳罵;不知誰突然上去給了杜翰一個耳光,那耳光并沒打在臉上,因杜翰蹲坐著,只扇在他的頭頂,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又有幾個人沖上來拉扯杜翰。有人開了頭,場面迅速混亂起來,一時間,怒喝聲、嚎啕聲此起彼伏。人們扭著掙著抓扯著,有人跌倒了,有人慌亂中掉了鞋子,年輕人連滾帶爬躲過許多踏上來的腳,很多人踩著高低不平又硬又軟的“地面”往門外跑……等如潮的人散去,才能看清地上躺著一個男人,四周一片血跡。

然而,這些她都不會知道了。那時的她正在休斯頓一間租來的房子里,享受著暴富的快感。丈夫和自己的感情早就格格不入,婆婆每次見自己從沒個好臉色,這種丈夫和婆婆,就是失掉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至于孩子,本就是個累贅,假如沒有這個孩子,自己早就和杜翰分開了。還是去顧自己的前途吧,做自己的事,尋自己的快樂。她開始盤算下一步去向,這些錢能使她在洛杉磯比弗利山莊購買一座奢華的別墅,能使她在邁阿密棕櫚灘買一座海景房,能使她同時購買一輛最新的勞斯萊斯幻影小跑和一輛保時捷豪華SUV。這些錢能使她青春永駐,能使她珠光寶氣,能使她經(jīng)常調(diào)換情人、始終被眾星捧月般呵護……

生活就是消費。消費才有快感?,F(xiàn)在的她出入的是最高級的餐廳,得到的是最高級的服務(wù)。她身上的珠寶都是最貴的,她的裘皮大衣一定是最拉風(fēng)最騷包的。可是,除了售貨員凝視她的目光充滿期待,周圍人望著她的眼神盡是鄙夷,尤其那些老牌貴族們,優(yōu)雅里帶著不屑,矜持中混著譏諷,為什么?

你們也不過是把家常的土豆放在米其林廚師手里轉(zhuǎn)一圈,裝進價值幾千塊的盤子里,端進豪華酒店的頂樓餐桌上,同樣是土豆,你們吃的不就是人上人的優(yōu)越感嗎?憑什么覺得我不夠上流不夠貴族?

這反倒激發(fā)了她的斗志,她拿出在國內(nèi)融資吸金的勁頭,到處結(jié)交,很快認識了一個熱情的華裔女子,李慧瀾,山西人,英文名Doris。初來美國時的李慧瀾既沒有錢也沒有工作,更加沒有美國身份,但她很聰明,來了以后找當(dāng)?shù)亟虝で髱椭?,而教會的人也對她十分熱情,幫她做吃的,幫她買保險,幫她找工作。而今,三十九歲的李慧瀾小有積蓄,也躋身美國中產(chǎn)階級之列,正在申請綠卡。她工作之余籌建了一個“慧瀾基金”,幫助初到休斯敦的華裔女子迅速融入主流社會。聽李慧瀾興致勃勃地談?wù)撍墓ぷ鳎犂罨蹫懶坌膲阎镜匾?guī)劃自己的未來,不知為什么,她心里一股隱隱的妒火噼里啪啦地爆裂,越炸越大、越燃越兇。

為什么她不能像李慧瀾一樣融入主流社會,跟他們一起喝咖啡、看電影、開PARTY、參加慈善活動……她很是失落,甚至有點兒咬牙切齒的味道。可她是誰?她是宋巧珍,曾經(jīng)“逸清貿(mào)易有限公司”的掌舵人,手握數(shù)億資金的女強人,她才不會讓眼前的挫敗感持續(xù)下去。她彎起那雙長而魅的小狐貍眼,仔細調(diào)查了李慧瀾的日常生活軌跡,公益活動路線,存放護照位置,住房結(jié)構(gòu),工作單位,以及那輛二手的福特轎車。

她在等待。

一只優(yōu)秀的狐貍從不缺乏計謀,也絕不缺少耐心。

五、千里走單騎

接到蘇懷瑾傳來的訊息,劉玉琦立即比對了那二十一個Doris·Lee的姓名年齡,叫李慧瀾的有三個。蘇懷瑾回國后,仔細分析了那三張證件照片上的臉型結(jié)構(gòu),尤其是眼睛和額頭的特點,鎖定一個目標(biāo)?!拔胰タ纯??!碧K懷瑾說。

蘇懷瑾坐動車到太原,再倒三次汽車來到均昭鎮(zhèn)。汽車慢慢地從均昭鎮(zhèn)新一小學(xué)校門前駛過。二十分鐘后,蘇懷瑾端坐在均昭鎮(zhèn)新一小學(xué)的校長室里。李智淵校長給到訪的客人沖茶,他說話鼻音濃重,一個字一個字的,有些發(fā)狠的味道:“我姐還在美國嗎?在西雅圖?太久了,我們差不多十年都沒聯(lián)系了……她還惦記這個家嗎……”

“李校長,很冒昧打擾您的生活,但我覺得李慧瀾阿姨不會無緣無故拋棄你們的?!?/p>

因為蘇懷瑾的誠懇,李智淵點點頭,抵觸的情緒略略收斂,端起茶杯略帶悲涼地說道:“你問吧,反正都這么多年了?!?/p>

蘇懷瑾凝視著他問:“請問您一直在這里嗎,在均昭鎮(zhèn)?”

李智淵咽了口茶:“那時候我才二十五歲……我姐曾經(jīng)每年都寄生活費,還說會把我們都接去美國……后來她突然失去音信,發(fā)郵件不回,打手機關(guān)機。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不得不重新規(guī)劃我的工作和生活……爸媽老了,我必須回來,回來照顧他們?!?/p>

蘇懷瑾點頭表示理解。一個比他大十四歲的姐姐,可見前二十五年的生活,弟弟都是依賴這個姐姐的,所以對姐姐的突然失蹤,憤恨情緒占了主導(dǎo),沒有過多質(zhì)疑,也許有疑問,但長期的依賴心理導(dǎo)致他不知該如何查起,就以“憤恨”為由拒絕查詢。他的眉峰輕輕蹙起,“請問您家里還有誰?哦,我是說,您父親家里?”

“我爸媽?!?/p>

“他們還在嗎?”

“在。都七十多歲了?!?/p>

“請問,我能跟他們聊聊嗎?”

李智淵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爸身體很不好,耳朵有點兒背。他一直視我姐為此生最大的驕傲,當(dāng)年我姐跟我們斷絕往來,我爸氣壞了。打那時候開始,他的身體就垮了。”說著,他伸手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大概是他母親接的電話,李智淵簡單說來了客人,從美國來的,想跟他們聊聊。他放下電話,說:“走吧。這鎮(zhèn)子不大,走一會兒就到了?!?/p>

李老先生正在院子里曬太陽,蘇懷瑾他們剛到門口,就聽見狗叫,李老太太掀開棉布簾子走出來,大聲招呼他們進去:“別怕,別怕,那東西不咬人……”狗不叫了,瞪著眼睛目送他們進屋。李老先生也拄著拐棍兒進來了。

李老太太滿頭銀發(fā),精神比李老先生好些。蘇懷瑾簡單介紹了他在美國西雅圖與Doris·Lee的接觸——其實沒怎么接觸,但他能夠準(zhǔn)確地敘述他所見到的Doris·Lee的樣貌特征,生活習(xí)慣以及行為舉止的小細節(jié)。他毫不保留地向他們和盤托出,同時表達了自己的懷疑。

李智淵沉默地聽著,李老太太的嘴角慢慢向下傾斜,她不再笑了,眼角有了淚光。當(dāng)蘇懷瑾說完,李老太太用袖口擦著眼角進到里屋去了,李老先生木然地盯著老伴兒的背影,但沒有發(fā)問。李智淵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自己的不安,粗聲道:“你想問什么呢,小伙子?”

“首先,能跟我講講你們最后一次聯(lián)系的情況嗎?”

李智淵想了想,“總有十年了吧?她來過一封郵件……我想想看,可能在我辦公室的電腦里。”

“李校長,您還記得上面說了些什么嗎?”

“大致記得。因為后來我給她回了一封郵件。我常常回憶是不是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導(dǎo)致她從此跟我們斷絕聯(lián)系……她說,她已經(jīng)買了房子,美國的房子比較便宜,可以隨時買、隨時賣……她說,周圍的鄰居還不錯,她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喬遷新居給鄰居們送了自己蒸的糖包……她說,新房子離單位比較遠,但是有車,是輛二手福特車……她好像還說過一段時間打算再換輛新車,開起來更安全……”

蘇懷瑾默默地聽著,“您知道她九年前出過車禍嗎?”

“不知道。那封郵件后就再也沒她的消息了?!?/p>

此時,蘇懷瑾似乎看見那個并不美麗卻十分明媚的女子,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上開著車仿佛能一直開回家鄉(xiāng),等待她的是親人的微笑……蘇懷瑾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換了個話題,“李校長,你們還留著她的照片嗎?”

李智淵抬頭看了看他的父親,然后說:“不多了。當(dāng)時我們太生氣了,燒了好多?!彼酒鹕?,“你來,我拿給你看?!?/p>

蘇懷瑾跟著李智淵來到里屋,老太太正捧著相冊流淚??匆娍腿诉M來,連忙擦了眼淚,把它遞給蘇懷瑾。蘇懷瑾一頁一頁地翻看著,有李慧瀾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全家福了,唯一的兩張單人照,一張是李慧瀾手握乒乓球拍,正在奮力揮拍;另一張是李慧瀾站在領(lǐng)獎臺上,伸著脖子等人給她戴上獎牌。蘇懷瑾指著李慧瀾揮拍的那張照片問:“我可以借用一下嗎?”

李智淵瞅了瞅母親,老太太不置可否。蘇懷瑾繼續(xù)說:“我會把它還回來的。到時候可能還需要李校長您提供些幫助。”

“沒問題?!崩钪菧Y說。

從里屋走出來的時候,經(jīng)過李老先生身邊,蘇懷瑾蹲下來,握著老人的手說:“爺爺,李慧瀾阿姨絕不是故意要跟你們斷絕聯(lián)系的。”他的手心是溫?zé)岬?,試圖把溫暖透過肌膚一點點滲透到老人的心里。說完,他的心也漸漸平靜了,站起身,又握住李智淵的手說,“李校長,您等我電話。”

在星巴克的臨窗沙發(fā)上坐定后,劉玉琦急切地問:“怎么樣?”

“是她?!碧K懷瑾說。

“說說吧,到底是哪兒出錯了?”

蘇懷瑾開始從頭敘述——

二十五歲的李慧瀾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北京漂了一段時間,半工半讀考取了休斯頓大學(xué)工商管理專業(yè)全額獎學(xué)金,畢業(yè)后在當(dāng)?shù)啬臣揖频戤?dāng)中層管理人員。她工作勤懇、辦事認真,很快得到老板的賞識和提拔,迅速積累資金,買房、購車,雄心勃勃打算把父母弟弟都接到美國生活。不幸的是,在2004年夏季的某日,她駕駛一輛不太安全的二手車發(fā)生車禍,受重傷。她在半昏迷狀態(tài)下被肇事者扶出車門,同時她的身份證件被換掉。救護車來到之后把兩個人送往赫爾曼醫(yī)院。到達醫(yī)院后其中一人已經(jīng)死亡,另一個幸存者被當(dāng)做Doris·Lee,填寫在赫爾曼醫(yī)院的檔案記錄上。Doris·Lee經(jīng)過搶救脫離危險,出院后移居西雅圖,部分病例檔案移交西雅圖某私人診所。對于Doris·Lee的突然辭職,可以有很多解釋,比如離開這個傷心之地,比如重傷毀容需要去一個陌生城市靜養(yǎng),比如在這個城市死里逃生后產(chǎn)生心理障礙……但我們知道原因只有一個:因為她不是Doris·Lee,她必須抹掉曾經(jīng)Doris·Lee的一切痕跡,離開,成為一個全新的Doris·Lee。

倆人之間的空氣一片靜默,連咖啡杯里蒸騰的熱氣都帶著潮濕陰冷的錯覺。劉玉琦點頭:“有道理,但沒有證據(jù),懷瑾。我們不能證明西雅圖那個Doris·Lee不是李慧瀾,更甭說證明她是Jessica·Song了。你有沒有找到一點兒證據(jù)?”

蘇懷瑾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照片,放到面前的咖啡桌上:“這是真正的李慧瀾。你看,她小時候是個很好的乒乓球運動員,你看她的揮拍姿勢,她是個左撇子?!?/p>

“我在西雅圖花了幾周時間研究Doris·Lee,用雙筒望遠鏡仔細地觀察她。她開車、吃飯、喝飲料、提東西,都是用右手。琦琦,你可以把一個人從各方面進行改變,頭發(fā)、臉型、舉止,但你不能把一個左手弧旋球手改成一個右撇子?!?/p>

劉玉琦盯著照片:“這么說來,這個在西雅圖的人是……”

“她是宋巧珍。十年前化名宋逸清非法融資,詐騙無數(shù)人的血汗錢后人間蒸發(fā),在休斯頓改頭換面,成為Doris Lee,現(xiàn)在在西雅圖安享晚年。”

劉玉琦手抓著桌沿,臉上綻出一絲冰冷如刀鋒的笑容,“一定帶她回來。不止為了你?!?h3>六、甚荒唐

機會來了。

李慧瀾邀請宋巧珍去城市的另一端,拜訪一對做餐飲業(yè)起家的夫婦,順便聽聽他們對于“慧瀾基金”的建議。前一天晚上,宋巧珍來到李慧瀾家里商量行車路線,因為把準(zhǔn)備的紅酒忘在車里,她委婉拒絕了主人的陪同,獨自回車上取。在車庫里,她輕易地將李慧瀾二手福特車的剎車系統(tǒng)做了一點點手腳,即使事后被發(fā)現(xiàn),也會被認為是主人的粗心大意。女性司機事故頻發(fā)的原因多在于此,她在修車時早就打聽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休斯頓州際69號高速公路,在一個急轉(zhuǎn)下坡路段,由于剎車失靈,李慧瀾以一百三十邁的時速沖出車道,車身翻了幾番終于停下,冒出滾滾濃煙。宋巧珍冷靜地追上去,在靠近福特車時猛打方向盤,她的保時捷同樣翻了過來。但她輕易地爬出車廂,跑近福特轎車,不管死活拽出李慧瀾,掏出她身上的護照,拖著她遠離兩輛轎車?!稗Z——”福特率先爆炸,保時捷緊隨其后,宋巧珍拖著李慧瀾被氣浪沖倒,然后萬籟俱寂。

現(xiàn)在,宋巧珍什么都有了,一個嶄新的身份,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一生花不完的錢……可是宋巧珍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孤獨。她渴望和人交流,需要感情的滋潤、朋友的撫慰、鄰里的關(guān)懷,但不知為什么,她越來越恐懼和人交流。她的心已被禁錮,她情感的壁壘已然形成,她精神的家園已遭縲紲。她雖然擁有了極大的物質(zhì)享受,卻失去了最寶貴的“自由”——心靈的、情感的、精神的自由,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副軀殼,煢煢孑立。

從成為Doris Lee開始,宋巧珍一直被恐懼癥、孤獨癥、失眠癥困擾。大部分時候,她一個人站在客廳、臥室、廚房窗前,眺望著西雅圖的夜晚,那景致就像是墳地里凄凄涼涼撒著幾點幽藍鬼火,陰森森,她感到孤單、落寞、無助、害怕,簡直想哭。人家都說,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那么現(xiàn)在連錢也解決不了的問題,該用什么解決?宋巧珍心里逐漸形成一個無底黑洞,用再多的錢也填補不滿。她孤獨得絕望,在這種絕望感的包裹下,她不敢上床睡覺,幾乎一閉眼,腦海里就反復(fù)播放她在69號高速公路上的車禍,她不知道當(dāng)時為什么會鬼迷心竅給那輛福特動手腳。即使現(xiàn)在捫心自問,她仍然給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也許因為李慧瀾的快樂,也許因為李慧瀾的幸福憧憬,也許因為李慧瀾描繪未來時那雙發(fā)光的眼眸……醫(yī)院里,她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問:“Whats your name please, madame?(請問您叫什么名字,女士?)”聲音飄飄渺渺的,仿佛在耳際,又仿佛在天邊。她根本睜不開眼睛,頭疼得厲害,全身火辣辣的燙,她不由得呻吟了一聲:“Doris…”聲音微弱得自己都聽不清楚。

每到此時,宋巧珍絞盡腦汁都想不起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只感覺劇烈的痛楚從頭頂傳來,向四肢不斷蔓延,仿佛有一股要撕裂一切的力量,直接讓她的筋斷骨裂……她沖出房門,坐進車子,瘋狂購物,企圖用燒錢的快感驅(qū)逐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和孤獨。然而,無論是在明亮堂皇的商場中,還是在人聲鼎沸的酒吧里,她感受不到絲毫人氣。她沒有一個可以亮的出手的“合法”身份,沒有一個可以在陽光下講述的故事,哪怕只是追求“一晌貪歡”,她的心底總有個聲音反反復(fù)復(fù)告誡她、提醒她:他們都是想要你的錢,你賣掉一生換來的錢!她突然有種大哭的沖動,只好逃回自己的房子,等待恐懼和孤獨卷土重來。

如今,宋巧珍時常產(chǎn)生錯覺,時不時懷念過去的“苦”日子,但她回不去了。過去的一切,丈夫,女兒,狹窄、凌亂、溫馨的家,都回不去了。她的錢多得下輩子都花不完,但是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所房子就是她的人間地獄。

她追悔莫及,卻無能為力。

七、此情已自成追憶

十六歲的杜若菲早早就品嘗到了生活的艱辛。從五歲時,那些陽光的、童話式的生活都離她遠去。她害怕別人闖進她和奶奶的二人世界,只要有陌生人靠攏,她們就立即收拾東西搬家,躲開那窺探的眼,那議論的口,逃開別人驚訝的瞪視、夸張的宣傳,孤身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冥冥中,她想象自己是一個被困在暗黑城堡里、等待被救援的公主,只不過,會有王子來嗎?

五年前,一個匿名的資助者開始月月匯款,按時替她繳納學(xué)校的各種費用。她不斷猜測那個人的真實身份,但沒有一個合乎情理,她自覺身上的罪孽太深太重,怎么可能有個“好”心人恰“好”知道了她的艱難愿意資助她到大學(xué)畢業(yè)?難道是一個想包養(yǎng)她做情婦的怪蜀黍?或者是對她有所圖謀的受害人?或者……這么多年下來,她的最后判斷是——母親:那個拋棄了她、毀掉她幸福的女人。她內(nèi)心深處覺得那個女人應(yīng)該還有一點點殘存的母愛。

今天美術(shù)課,聽說老師在校外請了模特,同學(xué)們在教室里嘰嘰喳喳地興奮著。正亂著,走進來一個神情憂郁的男生,蒼白的皮膚,淡淡的胡須,鼻梁堅挺,嘴角有著柔和的弧度,像《羅馬假日》里的派克?不,更像《暮光之城》里的羅伯特·帕丁森,妖媚的雙眼,帶著幾分邪氣,還有一點兒遙遠的惆悵,仿佛從綠草蒼蒼的年代走來。

美男的出現(xiàn)立即引來一片尖叫。美男也被嚇了一跳:“對不起,我……請問,杜若菲同學(xué)在嗎?”

杜若菲就這么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了出去,胸腔似乎要炸裂開來,她怕得幾乎要飛奔而逃。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格子流瀉下來,落了一地光斑,在窗外樹影的搖晃下,他就在這鋪陳得滿眼的濃綠背景下,沖她微笑著:“對不起,我問過教導(dǎo)主任,他說你在這間教室上課。我是蘇懷瑾?!?/p>

他一說杜若菲就想起來了:“啊,你是懷玉哥哥!”

蘇懷瑾意外而感動:“啊,你還記得?”

怎能不記得?在他第一次摟她睡覺的時候,講完三只小豬的故事,在她崇拜的眼眸中驕傲地解釋:“瑾就是玉的意思,懷瑾就是懷玉,就是說這個人有才有智慧,是個美男子?!彼源私兴麘延窀绺纾@是他們之間的暗號,是別人無法復(fù)制的密碼。

整整一上午的美術(shù)課,杜若菲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好不容易挨到下課,蘇懷瑾在校門口等她。白襯衫、牛仔褲,黑密的頭發(fā)在暖黃的陽光中泛著碎金一樣的光芒,淺淡的笑意像清晨的空氣,濕濕的,有著薄荷一樣的清涼。在那么多男孩兒女孩兒虎視眈眈的注視下,他接過她的書包:“送你回家吧?!?/p>

行走在早春寒冷的街頭,蘇懷瑾額頭冒汗、嘴里發(fā)干,幾個簡單的詞組在舌頭里打轉(zhuǎn),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心臟的劇烈彈跳,“咚咚——咚咚——”他眼一閉,牙一咬,正要開口,卻聽見杜若菲輕顫的嗓音:“懷玉哥哥,你還恨我嗎?”

他抬起頭,眼光直射了過去,脫口而出:“不。我從沒恨過你。”

“那……”

“那時我說的是氣話,是我對不起你?!?/p>

“不……”

“對不起,菲菲?!?/p>

“懷玉哥哥……”十年來,杜若菲第一次笑得如此開懷。這是她的懷玉哥哥,她闊別了十年的“保護人”。

這一刻,杜若菲忘了這十年來的一切坎坷,只有眼前的懷玉哥哥,他那么英俊,那么高大,佇立著,仿佛一棵樹,一樹溫柔的愛意。倆人向著夕陽的方向走著,她纏著他反復(fù)講三只小豬的故事。

然而,心理的頑疾仍在。它如同一個傷疤,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力量連根拔除某些東西,蘇懷瑾也不能。他不能讓時光倒流,不能讓自己停止回憶。他是贈人玫瑰者,手有余香,也是手持利刃者,把自己的心切碎成一片片,喂給夕陽,喂給身邊咫尺天涯、最熟悉而又陌生的她。

八、上窮碧落下黃泉

從2014年初春到仲夏,劉玉琦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求告旅程。打電話、詢問、等待,接電話、聆聽,等待。7月22日,公安部召開電視電話會議,部署全國公安機關(guān)集中開展“獵狐2014”緝捕在逃境外經(jīng)濟犯罪嫌疑人專項行動。劉玉琦沒有選擇層層上報的方式匯報情況,這種方式雖然穩(wěn)妥,但周期太長。他又托了幾層關(guān)系,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獵狐”專項行動工作組的一名緝捕組小組長,謝天明,在他的授意下,開始撰寫他們對“宋巧珍”的調(diào)查始末,從蘇懷瑾赴美參加比賽開始,詳盡敘述了蘇懷瑾對宋巧珍的發(fā)現(xiàn)、跟蹤以及在美國西雅圖和休斯頓的種種“個人”行為,著重闡釋了蘇懷瑾親自到山西均昭鎮(zhèn)李慧瀾家里“取證”的過程,最后說明他們找到了宋巧珍的唯一直系親屬,杜若菲,現(xiàn)在懷柔區(qū)騎岸鎮(zhèn)某職業(yè)高中上學(xué)。

謝天明讀完宋巧珍的“變臉”報告已是凌晨五點,桌上還擺著他臨時調(diào)取的有關(guān)“逸清貿(mào)易有限公司”非法融資案的所有報告。讀完全部文件,他坐在椅子里,身子后仰,雙眼注視著天花板。雖然很久之前他就戒煙了,但現(xiàn)在他很想吸一口。最后他起身,將所有文件鎖進保險柜里,走出辦公室。他沿著東長安街緩緩西行,此時已是黎明時刻,他的目光停留在遠處天安門廣場國旗桿下,在那里,整齊的儀仗隊正在行進中,伴隨著雄壯的進行曲,人們駐足行注目禮,等待鮮艷的五星紅旗冉冉升空。

升國旗儀式結(jié)束后,謝天明回到辦公室,雖然昨晚一宿沒睡讓他感到有些疲勞,但他仍決定先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剛剛知道的一切。

頂頭上司文奎卿看看他的臉色,起身給他和自己各泡了一杯咖啡:“講講吧,什么情況?”

謝天明把故事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

“哦,老天!”文奎卿吃了一驚,“十年了,那孩子怎么一眼認出來的?”

“十年來,這孩子恐怕無時無刻不在回憶那個女人的相貌。何況,還有那張照片。”

文奎卿沉思起來。他今年五十多了,在這行干了一輩子,是個極有經(jīng)驗的老公安。這個“逸清貿(mào)易有限公司”非法融資案他有印象,在十年前引發(fā)了本市十?dāng)?shù)起自殺和故意傷人案,當(dāng)時市公安局的刑偵總隊長親自打電話問他案情始末。但后來犯罪嫌疑人宋巧珍因在美國發(fā)生車禍死亡,案件被撤銷。文奎卿習(xí)慣性地摩挲著已經(jīng)沒多少頭發(fā)的頭頂,暗自琢磨著,假如這個報告內(nèi)容不屬實,而他們把它當(dāng)真了,僅是浪費了時間和精力;假如它是真的,而他們卻沒有認真對待它,就會讓犯罪嫌疑人消遙法外。最后他說:“我認為有必要將這份文件上報專案組負責(zé)人?!?

經(jīng)偵局副局長十二點會見了他們并聽取了匯報?!芭?,老天?!备本珠L同樣嚇了一跳,“天明,你別嫌煩,整件事你必須從頭跟我講一遍?!彼劬珪竦芈犞x天明講了整個過程,問了不少問題,包括如何認識劉玉琦,并對劉玉琦的身份和工作能力詳細了解了一番,然后點點頭,“你什么想法,小文?”副局長的年齡比文奎卿大不了多少,但習(xí)慣性地稱呼他小文。

文奎卿和謝天明的意見差不多:事情的真實性需要進一步了解。如果它是真的,我們必須有所行動。副局長表情嚴肅:“我想我們需要跟這個作者談?wù)劊挥械玫酱_切信息,我才能向最高領(lǐng)導(dǎo)匯報?!?/p>

劉玉琦接到電話,讓他立即去公安部經(jīng)偵局某辦公室報到。他十點鐘來到部門口,被謝天明迎入院內(nèi),直接領(lǐng)到經(jīng)偵局副局長和文奎卿的面前。劉玉琦開始從頭講起。他的口頭表達能力很強,兩個老頭兒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地提問一些細節(jié)。最后,副局長問:“那個女孩兒,杜若菲,你們跟她接觸了嗎?”

劉玉琦點頭,“已經(jīng)接觸了?!?/p>

“女孩兒怎么說?能幫我們勸返嗎?”

“這個,”劉玉琦沉思了一下,“我們還沒問過……”

“哦?!备本珠L立即懂了,“你跟那個孩子說一下,不管成與不成,趕快問,事不宜遲。天明,你是緝捕組的,馬上制訂一個計劃給我。需要借調(diào)哪些人,擬個名單給我。”

謝天明起立,腳跟并攏,大聲答道:“是!”

這天下午放學(xué),蘇懷瑾已經(jīng)在校門口等著了。杜若菲像一只快樂的小鹿飛奔過去,直望著他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丶业穆飞希K懷瑾狀似無意地說:“菲菲,我,我要去美國,能跟我一起去嗎?我來幫你辦護照,買機票?!?/p>

杜若菲扭頭望著他,欣喜地說:“比賽嗎?好啊好啊,反正馬上就暑假了。不過我要問問奶奶?!蹦┝?,又安慰似的補充一句,“她應(yīng)該不會反對?!?/p>

她歡呼雀躍的樣子像一只天鵝,以絕美的姿態(tài)劃過天空,背景是藍天白云,令蘇懷瑾看呆在那里,想說的話重又咽下,到底沒說出來。

第二天的星巴克,當(dāng)他把杜若菲辦護照所需材料交給劉玉琦的時候,被對方一頓恨鐵不成鋼地怒罵:“你以為這事兒能瞞多久?你想瞞到什么時候?到了西雅圖雙方一照面你打算怎么解釋?偶遇嗎?還是邂逅?”劉玉琦看著他幾乎抵到胸口的下巴,只好狠狠地搓著自己的眉角,嘆道:“這事兒遲早要說的。早說總比晚說好,你說總比我說好,在國內(nèi)說總比到國外說好。萬一到時候她給你個措手不及玩失蹤,你怎么辦?萬一她出點兒什么事,我看你后半輩子怎么辦?”

“可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說……”

“實話實說啊,親!”

可是蘇懷瑾仍然無法下定決心。他無法說、不敢說,就這么拖著,錯過一次又一次的機會。

沒幾天,杜若菲的護照辦好了。她在電話里拒絕了蘇懷瑾的護送之意,要自己獨立去機場。

上午十點半,在候機大廳,杜若菲如約而至,遠遠地看見了蘇懷瑾,眼睛倏地一亮,摘下脖子上黛色的小絲巾朝他使勁揮動。走近了,她才發(fā)現(xiàn)他身邊還有兩個年紀(jì)大得多的男子,一起目視著她走來,顯然是他的同伴。在外人面前,她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的緘默,輕輕說了聲“我來了”,便小鳥依人般站在蘇懷瑾身邊。蘇懷瑾望著她,依舊欲言又止,臉上陰晴閃爍。終于,他身邊那個戴眼鏡的年長男子嘆口氣,盡量溫柔地說:“杜若菲是嗎?我是市公安局民警,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彼迩迳ぷ?,“關(guān)于你母親宋巧珍,她現(xiàn)在在美國……”

杜若菲猛地抬頭望向身邊的蘇懷瑾,人已經(jīng)僵在那里,渾身如臥冰上。什么都不用說了,那曾經(jīng)被快樂撫慰的心再度灼痛起來。她直愣愣瞪著蘇懷瑾,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似乎要瞪得溢出血,胸口像是要炸開,心卻如同墜入寒冬臘月的湖水中,那徹骨寒冷讓她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如秋風(fēng)中殘留枝頭的枯葉一般。她心中有個聲音極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懷玉哥哥,懷玉哥哥……

蘇懷瑾看著杜若菲的神情,耳中嗡嗡作響,心中絞痛難忍:“菲菲,我們?nèi)ッ绹?/p>

杜若菲突然用盡全力打了蘇懷瑾一個耳光,清脆的一聲:“騙子!你這個騙子……”她的聲音是歇斯底里的,然后迅速轉(zhuǎn)身跑掉,行李都不要了。

蘇懷瑾沒有動。

劉玉琦也沒動,他得看著蘇懷瑾。身邊的趙燕寧跟他對視了一眼,然后抬腳追了出去。

蘇懷瑾站了很久,直到劉玉琦過來催他過安檢。坐在登機口的座位上,他始終抱著自己的電腦包,神情木然地坐著,一動不動。劉玉琦沒法兒勸,也不想勸,他自己還氣不過來呢。他跟蘇懷瑾提過多少次,該告訴她真相,該讓她盡快抉擇,該……結(jié)果?活該!現(xiàn)在人跑了,本打算用這張親情牌勸宋巧珍回國自首,雞飛蛋打了吧?幸好還有李智淵同行,但他也只能證明那個女人不是李慧瀾而已。如果那女人對李慧瀾曾經(jīng)的一切了如指掌,再撒潑打滾堅持自己的外形變化是整容的成果,怎么辦?此次美國之行,真的是前途黯淡、吉兇未卜。他偷眼瞧了瞧謝天明,無聲地嘆了口氣。

離飛機起飛不到一個小時,蘇懷瑾突然打開電腦,噼里啪啦敲起來。那趟航班,他最后一個出現(xiàn)在檢票口,劉玉琦在前面領(lǐng)著他,生怕他丟了似的。

杜若菲在車水馬龍的交通主路上飛奔,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只是盲目地亂闖。她跑過一座立交橋,在刺耳的剎車聲中橫穿一條街道,拐上一條小路……她跑累了,卻停不下來,漫無目的地走著,只想耗盡自己的體力,平靜下沸騰的情緒,遏止住那刻骨銘心的疼痛。她知道他們想干什么,這么多年了,她和奶奶“東躲西藏”艱難度日,為的就是忘記所有前塵往事,忘記她是宋巧珍的女兒,忘記她是背負累累血債的“兇頑”之一。但是,忘得掉嗎?那么多條人命在地下掙扎呼嚎,每到夜深人靜,他們掀開地板、推開門窗洶涌而來,張著血肉模糊的手臂,瞪著空洞無神的雙眼,向她討要“說法”。是的,那么多人用一輩子的勤勞、一肚子的心酸、一家子的節(jié)儉構(gòu)建的美好藍圖,被自己的母親一手摧毀了,他們有權(quán)得到一個“說法”的。

她開始回憶和懷玉哥哥重逢的一點一滴,教室、校園、街邊、林蔭小路、簡陋的家……越想就越心痛。

“懷玉哥哥,你喜歡我嗎?”

“喜歡啊?!?/p>

“真的喜歡嗎?”

“真的喜歡?!?/p>

也許,懷玉哥哥是真的喜歡她,從十年前開始,給她喂飯,給她講三只小豬的故事,哄她睡覺,當(dāng)她的“保護人”。那時的他,笑容清澈,并無今日的滄桑。十年后的重逢,他的飄逸中帶著憂郁,冷靜中夾著痛苦,疼愛里藏著凝重,他的原本幸福安穩(wěn)的人生,終究是被自己母親親手毀了的,而那個女人毀去的,何止是他的人生?自己的,父親的,奶奶的,還有那么多無辜的家庭,都因她而支離破碎。如果可以,她何嘗不愿用自己的一切來償還?

身后有腳步聲,回頭,是機場見到的其中一個男子?!皠e跑了,姑娘。我們沒有惡意,如果你不想,沒有人會強迫你做任何事?!?/p>

不知為什么,這句話讓杜若菲的心安定下來。男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警官證給她,“我叫趙燕寧,市公安局網(wǎng)安總隊的?!壁w燕寧說,“此次赴美,他們肯定要帶你母親回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傷害已經(jīng)無法挽回,但她要承擔(dān)后果?!?/p>

“我知道?!?/p>

“其實蘇懷瑾早就想向你坦白,他只是怕傷害你,所以一拖再拖。”

“我明白。”

趙燕寧咬咬牙,掂量著措詞勸道:“菲菲,我們不該用別人的罪惡來刺激你,即使那個人是你的母親。但我真心地懇求你,能否跟我們一起赴美,勸你母親回來?其實她在美國的日子,也不好過……”

杜若菲突然決絕地說:“她是她,我是我,她日子不好過,與我無關(guān)?!?/p>

趙燕寧笑笑,“那,為了你的懷玉哥哥吧。他的日子好也不好過?!彼D了頓,“你知道這么多年是誰資助你上學(xué)嗎?如果不是意外發(fā)現(xiàn)你母親還活著,他永遠不會來見你,他說他對不起你?!?/p>

杜若菲愣住了,大腦頓時空白。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假設(shè)、無數(shù)次猜測,但她從未想過會是懷玉哥哥在資助她。她喉中像橫著根魚刺,眼淚已經(jīng)落了下來,越哭越響,最后幾乎是嘶吼:“我,我不是壞人……我從沒有做壞事……我也是受害人……我和奶奶,我和奶奶……”她說不下去了,只剩下號啕大哭。明凈的天光落在這個小女孩兒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一個永遠陰暗的角落,怎么也照不亮。

趙燕寧的心像被一只手緊緊揪著:“死者長眠地下無知無覺,而生者還要掙扎著活下去。菲菲,一切都會結(jié)束的,再也不會有人來騷擾你們了?!彼恼Z氣輕柔卻無比堅定。

杜若菲抬頭望著趙燕寧:“真的嗎?”

“真的,無論你去不去西雅圖。我保證。”他的聲音似乎在告訴她,這世上除了殘酷,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新世界、一個待她公平甚至和善的世界、一個母親決不會出賣女兒的新世界。

杜若菲不知不覺隨著趙燕寧走回候機大廳。透過厚重的玻璃窗,望著遠處的停機坪,她不由得雙眼緊閉,雙手合十,祈求神靈保佑她的懷玉哥哥,得到他想得到的吧。畢竟,他受了那么多的苦,全是因為自己的母親。

九、十一年前夢一場

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的層層協(xié)調(diào),謝天明帶著劉玉琦等人來到西雅圖警察局。謝天明出示了厚厚一沓文件,旁征博引地證明Doris·Lee和Jessica·Song各自的年齡、身份、背景,以及引發(fā)混淆的可能性,甚至包括倆人在國內(nèi)的醫(yī)療記錄。因為氣氛熱烈,劉玉琦根本沒有留意蘇懷瑾已經(jīng)不在自己的視線范圍了。當(dāng)他突然想起蘇懷瑾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人丟了。

劉玉琦的汗毛根根直立,聯(lián)想起出發(fā)前杜若菲的那一巴掌,劉玉琦不知道這個劍走偏鋒的星際職業(yè)選手將選擇哪一條路完成自己的大兵壓境。謝天明請翻譯幫忙交涉、協(xié)商,但美國警方堅持沒有逮捕證、搜查證,他們無權(quán)闖入民宅。

蘇懷瑾離開警務(wù)大樓后,徑直去往Doris·Lee的房子。與此同時,在北京第三航站樓候機大廳等待安檢的杜若菲,收到一條長長的“短信”,是蘇懷瑾手機操作,輾轉(zhuǎn)通過幾個服務(wù)器,把他的留言傳輸過來。他在國內(nèi)最后一小時的電腦操作,就是在搭建這幾個服務(wù)器之間的通道。

“菲菲,你好。我是蘇懷瑾。當(dāng)你收到這條短信的時候,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跟你母親見面了。很抱歉,我騙了你,雖然之前我并不認為這是‘欺騙,直到你打醒了我。是的,我在用我最憎惡的方式,對你,重復(fù)著我父母的悲劇。當(dāng)我認清了這個事實,我也終于清醒過來,我想,我會以最真實的面目,直接面對你的母親,即使我將因此失去自由,甚至生命。

“菲菲,最后要跟你說的是,我喜歡你,因為你很像九歲那年的我,纖細、敏感、自卑又聰明。那時的我是絕望的,幸好我遇到了師傅龔自健,跟他學(xué)習(xí)星際并成為職業(yè)選手后才發(fā)覺,原來天是藍的,太陽是溫暖的,花兒是芬芳的,空氣是清新的。我不能說我給你帶來的,是師傅曾經(jīng)給予我的,但我希望你也能找到真實的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長處,并充分發(fā)揮它,讓它帶你發(fā)現(xiàn):原來世界并沒有拋棄你,有那么多的人喜歡你、愛你,你雖然不是上帝的寵兒,但也絕不是上帝的棄兒。

“菲菲,我只希望你快樂。你是個天使,你讓我重新認識了自己。”

天色見昏,雨已經(jīng)來了,而且愈下愈大,到處被洗刷一新,亮晶晶地透著蓬勃的氣息。蘇懷瑾捧著準(zhǔn)備好的水果籃子,里面插著一瓶紅酒,紅酒旁邊擱著一張賀卡,已被雨淋濕,湮濕的筆跡影影綽綽:“賈斯汀的禮物”。他敲開門,蒼白的臉露出一絲微笑,指指手中的籃子,在對方的疑惑中像躲雨一般闖進門去。一進大廳,撲面而來的是金錢的味道。奢華的大理石地面一塵不染塵,酒紅色的地毯沿著樓梯一直蔓延到樓上,大廳正中的水晶吊燈發(fā)出柔和的光,米色的沙發(fā)、茶幾,酒紅色的窗簾、桌布、畫框。這些色彩應(yīng)該是讓人寧靜和舒適的,可不知為什么,蘇懷瑾站在這里,感覺周圍環(huán)繞著隱隱的血腥味和強烈的壓迫感。他把水果籃放在餐桌上,轉(zhuǎn)過身,面對那個女人漂移不定的眼神,禮貌地說:“對不起,我叫蘇懷瑾。是蘇博衍與楚鸝的兒子?!?

房間里響起一聲壓抑的驚呼,然后陷入死寂一般的安靜中,Doris·Lee,或者說,Jessica·Song,用一個吃驚的掩唇手勢,默認了她的身份。良久,宋巧珍看著蘇懷瑾說:“終于來了?!彼f話的語氣很平靜,但聲音的最深處,卻是無法控制的顫抖,“我以為自己早被這個世界遺忘了?!?/p>

蘇懷瑾點點頭:“確實。所以我把你找出來,是我跟菲菲久別重逢后慶祝活動的一環(huán),就像鮮花和鴿子那樣。”

宋巧珍虛弱的眼眸里滿是慚愧,低聲道:“你,你找到菲菲了?她,她怎么樣?”

蘇懷瑾輕輕一笑,“她讓我勸你回國自首?!?/p>

宋巧珍突然大吼:“你,你綁架了她?”

蘇懷瑾一愣,迅速明白對方的思維慣性把自己好好的一句話弄擰了。他還沒有想好如何回答她,只見宋巧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離她最近的柜子上,一拉柜門,從里面抽出一把精巧的小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沖著蘇懷瑾,她嘶啞著喊道:“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蘇懷瑾很配合地舉起雙手,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沒怎么。我本想讓她勸你回國,但她拒絕了。所以我想,我可以先來跟你談?wù)??!?/p>

宋巧珍空洞地瞅著對方明亮如劍的眼光,聲音微顫:“你究竟是什么人?”

蘇懷瑾微笑著說:“其實這個問題應(yīng)該我問你才對,你究竟是什么人?神仙老虎癩皮狗,佛子道士大魔頭,你這一生扮演的角色太多,到最后是不是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誰?”蘇懷瑾盯著對方,問出自己真正的疑問:“其實,無論在校在商,你也算是受人尊敬的人物,為何要選一條最血腥的道路?為什么要與那么多人為敵?”

聽到這一連串的質(zhì)問,宋巧珍暴躁起來,喝道:“世間哪有道理可講?我當(dāng)老師,起早貪黑地干,拼死拼活干到退休也不過是個一貧如洗的普通教員,連買什么牌子的唇膏都要斤斤計較,哪有什么道理可講?我辦公司,合法經(jīng)營,好不容易掙一點兒錢,孝敬那幾個地頭蛇都不夠,哪有什么道理可講?我萬事靠自己,我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沒有道理可講!”

蘇懷瑾的臉上泛起厭惡的神色,“真可謂不瘋魔不成活。你逃亡十年,假扮他人九年,這么長的歲月里,不與人交往,獨守著這些不義之財,你覺得幸福快樂嗎?”

宋巧珍微微一怔,反復(fù)玩味著他這句話,“不瘋魔不成活?不瘋魔不成活……”她飽滿豐潤的臉頰忽然扭曲起來,嘶啞的聲音仿佛來自冥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我把自己鎖在這個豪華的籠子里,像個妖怪一樣被鎮(zhèn)壓在這個不見青天的地方,承受永世的孤獨和絕望……”宋巧珍怨毒地盯著蘇懷瑾年輕的臉,呼吸因激動而變得急促,聲音也愈加凄厲,“你可知道天天數(shù)著日子卻永遠數(shù)不到盡頭的絕望嗎?你可知道長年累月與世隔絕是多么可怕的刑罰嗎?你可知道一個人待的時間長了,連安靜都會變成最恐怖的折磨嗎?渴望人問候,又害怕被問候,渴望人關(guān)注,又害怕被關(guān)注,這些糾結(jié)撕扯會讓人發(fā)瘋……”凄厲的聲音在幽靜的房間里來回震蕩,如同心底發(fā)出的連綿不斷的驚雷。

看著那張痛苦扭曲的臉,聽著如此摧心裂肺的癲狂哭笑,想著一個女人被“幽禁”生不如死的日子,蘇懷瑾卻異常平靜:“同情是哀求不來的東西。”

宋巧珍癲狂的笑聲漸止,如鬼火般的雙眸看著他的臉。十年前,她親手布下樊籠,困住了自己,九年前,她用這個房間隔開自己與塵世的聯(lián)系,這是她親手送給自己的地獄。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蘇懷瑾輕輕開口勸道:“回家吧?!?/p>

宋巧珍的眼眸里失去了所有的光澤,喃喃問道:“回哪里?”

“回家。你的女兒在等你?!?/p>

提起杜若菲,宋巧珍握槍的手一緊,重新抬起對準(zhǔn)蘇懷瑾,啞聲說道:“杜若菲在哪兒?你把她怎么了?”

蘇懷瑾緩緩搖頭:“我不是你。我不會專門傷害那些信任自己的人?!?/p>

宋巧珍看著眼前這個人,十年前,她親手把他的父母送進地獄,十年后,卻是他來勸自己重返人間……突然,她咧開嘴像個孩子般笑了起來,緊接著唇角一癟,又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她逃到海外十年,這里氣息凝滯,只有寂寞和恐懼、怨恨和孤獨,這里所能夠預(yù)見的未來全部充滿了痛苦。從見到蘇懷瑾那一刻開始,她才明白原來自己已經(jīng)什么都不在乎了,原來自己一直在等待被發(fā)現(xiàn)、被逮捕、被遣返。當(dāng)年她攜款潛逃,又蓄意謀奪侵占他人身份,自此以后,世界對她來說便是一座凄清的孤墳,她是走火入魔的掘墓人,也是墓中的僵尸。

十、尾聲

當(dāng)倆人緩緩走出房子,發(fā)現(xiàn)外面站滿了全副武裝的美國警察。在熾熱的探照燈下,一身紫色的杜若菲站在兩個亞裔男子身邊,那是“獵狐”緝捕組第六小組組長謝天明,組員劉玉琦。劉玉琦替她撐著傘。

宋巧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里喃喃道:“菲菲!菲菲……”

杜若菲沒有理她,就那么靜靜地站著。夜色朦朧,雨一直下,紫色的杜若菲就像是戴望舒筆下的丁香姑娘,憂郁的氣質(zhì)似茶水,化開了,清香里有著別樣的濃愁;又仿佛是孤獨時手里的那杯紅酒,喝了,惆悵在全身游走。她怔怔地瞅著眼圈兒發(fā)青的蘇懷瑾,突然憤怒地喊道:“蘇懷瑾,我不喜歡你!”

蘇懷瑾卻笑了:“謝謝?!?/p>

這之后,那個雨夜里丁香一般的姑娘,在蘇懷瑾心中凝固成一個永恒的畫面,永遠不會忘掉。

但,僅此而已。

“獵狐”名單的每一個名字背后,不知埋葬著多少鮮血淋漓的故事,被人一念之貪毀掉幸福、快樂和甜蜜的,又何止他們兩個?

責(zé)任編輯/張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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