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娟
娘的念,是我。
娘活90歲,唯念我。
娘膝下兩男四女,我老小,坊間稱“老疙瘩”。我的大哥、大姐、三姐,年紀(jì)輕輕,就走了。不久,娘的夫,我的爹也走了。那時,我娘44歲,我才3歲。生離死別,未曾壓垮一個女人,年紀(jì)輕輕。娘說:“我要眼盯眼瞅地看著你長大……”
剛守寡,娘俊慧矜秀,賢淑惠敏。一襲好身材,一手好女紅。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提親者眾,娘皆不為所動。娘說:“人不會餓死,可會懶死??曜右桓菀讛?,一捆就不會斷?!彼褪钦J(rèn)這個理兒,硬撐著“經(jīng)營”一個大家。為了我們這一輩,又為了我們下一輩;就像機(jī)器的“齒輪”,重復(fù)著、驅(qū)動著,念著我,念著一大家子人。
小時候,家家都燒煤爐子。有些錢的人家,燒的是“蜂窩煤”。有工廠送,不費(fèi)事;因?yàn)槭恰盁o煙煤”,燒起來還挺干凈,火力旺。我們家嘴多,貧困,燒不起“無煙蜂窩煤”,只能用“大煙煤面子”托煤坯。
那是用煤面子,和著黃泥,用“掛子”托成長方形的坯,在陽光下曝曬;曬干后,摞起來,用它生火做飯。娘個小體弱,只能跪在地上和泥、托坯;膝蓋磨出了血泡,她的臉上仍掛著笑靨,還吩咐鄰居都來,趕快拿一些回家。鄰居們都說,老杜大娘托的煤坯比買的經(jīng)燒,一塊煤坯能多燒一壺開水。我沒去人家看過,但凡用過我家煤坯的人,都這么說……
娘裹足,鄉(xiāng)下人戲稱“包米骨子”。腳小如3歲小孩的拳頭。腳趾彎在腳掌下面,硬硬的,鐵鑄一般。人稱“四個臥倒,一個沖鋒”(四個腳趾彎著,只有一個朝前),這可不是富貴人家的小姐,“三寸金蓮”,供吃飽喝足的富家少爺賞玩的“妙足”;而是窮人家的不二的“依靠”。正是依賴這雙腳,柔弱得讓人憐惜;可它能踩困赴難,讓一個清貧的“家”迎風(fēng)雨,渡難關(guān),坎坎坷坷走到了今天。
娘常說:“什么是富貴?不向人伸手,就是富;不向人彎腰,就是貴?!笨墒撬龑︵従?,又是彎腰,又是伸手。幼時,我們那個胡同,十二戶人家,六戶住平房,六戶住紅磚瓦房。大家都聽到過娘的大嗓門。高聲闊嗓,亮亮堂堂。誰家有事兒,誰家要幫急,胡同里就響起娘的嗓門。幫人如事己,助人如平時。衣服不收,醬缸不蓋,任人收取,不計嫌細(xì)。我結(jié)婚后,凡回娘家來住,鄰里鄰居,送東送西,吃的用的,都放到了你的跟前。就像走親戚,毫不見外。
我知道,這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為了報答娘的情誼,感恩娘曾經(jīng)對他們的“給予”。這是無聲的贊譽(yù),這是和煦的清風(fēng)……
娘90歲時,身子骨還算硬朗。農(nóng)歷六月二十五,是娘的生日。我說辦個壽誕,喜慶些,飯店定在“福祿壽”大飯店,既排場,又華貴。好好張羅一番,風(fēng)光一番。
娘不依。浪費(fèi),就兩個字,擲地有聲。又說,嬸子大娘也都老胳膊老腿的,不方便,別老是麻煩人。在家,自己弄弄,不是老好了?我們依她??鬃硬皇钦f,孝,就是“順”嗎?
生日當(dāng)天,艷陽高照。
娘換了新衣,說舒坦。我特意給她買的,夠喜興。
娘家親舅、舅媽、表妹;左鄰右舍,鄰居大媽等,早早來到了現(xiàn)場。壽宴的氣氛,如夏日般火爆……
可是,就在此時,卻找不見“壽星姥”了。人們皆茫然。還等著吹蠟燭呢……
許久,只見娘蹣跚而來。不緊不慢,樣子悠然自得。左手拎個塑料桶,右手提著鐵鏟子。最讓人驚艷的是,娘渾身都是泥點(diǎn)子,連臉上、頭發(fā)上也是。
人們面面相覷,大氣都不敢出。不知娘這是到了哪里,又去干了什么?
一個小輩進(jìn)門來,搶著說:“太姥去修廁所了?!?/p>
大家愕然。原來,棚戶區(qū)改造以前,我們這里用的是“旱廁”。男廁和女廁之間的隔墻,不知為什么破了一個洞。有人不文明,就越摳越大。這事兒叫娘注意到了,就在過生日這天的早晨,娘硬是和泥把窟窿眼兒給堵上了。
當(dāng)在場的人們知曉緣由后,立時發(fā)出一陣“這老太太”的歡笑聲……
我來到娘的跟前,想說:“你也真是……”話還沒出口,娘就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放在了我的手里。
大家起哄,讓我張開手,看看娘給了我什么上好的東西?
我把手伸開,那是一塊硬糖,一塊普通的硬糖。人們笑得前仰后合,笑著笑著,眼里涌出了淚水……
我深知,娘的念,是我;也有別人,唯獨(dú)沒有她自己……
(韓玉樂摘自《現(xiàn)代女報》2015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