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舊時候,在魯東南地區(qū),家里死了人,窮得沒法料理后事,便會在頭上纏著一塊白布,拖家?guī)Э谠诒敬灏ぜ野舻叵鹿颉?/p>
被跪的人家,男女老少都要出來。娘兒們之間會說幾句寬慰死者親人的話,感情好的,甚至可能拉著手哭一場;男人則會端出一碗小米裝到事先準備的口袋里。隨后,他們便用這些湊來的糧食,請人幫忙料理后事。
他們管這叫“拔會”。
當然,這“會”不是白“拔”的,此后,等別人家有了事兒,你就是吃糠咽菜砸鍋賣鐵也要把這碗糧食還回去!敢在這上面貪便宜,村上男女老少能講你幾輩子,唾沫星子能淹死你幾回。將來,你家里再有了事,你就是跪碎了膝蓋、磕碎了腦袋,也甭想有人給你—粒米!
誰能想到,堂堂老街首富海爺,當年他爹死的時候,別說“送老衣”了,家里窮得連張像樣的裹尸席都沒有。要不是拔會,那把骨頭就只能扔在亂墳崗喂狗了。
海爺他娘好強,臉皮薄,一輩子最怕人說她一個“孬”字。所以,即便她后來過著錦衣玉食、穿金戴銀的日子,卻仍舊整天惦記著鄉(xiāng)下老家里,欠的那些拔會的糧食。這種糧食不好提前還,提前還等于咒人死。她便只好仔細打聽著,一等人家有了事,就趕緊派人送去。
海爺他娘在世時,當年所有拔會的人家,幾乎都還了,只剩下一個姓張的劁匠。老太太去世時,自個兒的后事沒交代一句,家財萬貫也只字不提,卻不止一遍地關(guān)照家人。老家那邊,還有個張劁匠,人家當初給咱拔過會。
這個姓張的劁匠,活到九十多,生了三個兒子,但都是年紀輕輕就走了人的。只有小兒子成了婚,留下子嗣。世人都說張劁匠九歲開始騸禽畜,一輩子騸得太多,下手太重,得了報應(yīng)。
張劁匠深信不疑,他怕報應(yīng)會繼續(xù)落在他的小孫子壽兒身上,那可是他張劁匠唯一的香火。所以后來,干脆洗手不干,家境自然愈加困窘。
海爺下鄉(xiāng)來到張劁匠家的時候,張劁匠的尸體正直挺挺地擱在堂屋里,身底的床有一條腿斷了,還是用碎磚支起來的。
張劁匠的小孫子壽兒,灶臺一般高,正拿著一把蒲扇打蒼蠅,死蒼蠅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像是一袋綠豆倒在了地上,踩上去都嘎嘣響。
壽兒娘,也就是張劁匠的小兒媳,倚著墻,似有悲戚之色,臉上卻有粉黛之跡,眼睛跟水里的小魚一樣活泛。壽兒娘見海爺來到,喜悅之色現(xiàn)于眉梢。她聽說過,但凡當年給海爺家拔過會的人家,后來海爺都給了不少銀錢。所以一見海爺,壽兒娘便拉著海爺?shù)男渥訐v蒜似的磕頭,哭喊著要海爺接濟。
海爺沒搭話,轉(zhuǎn)身,遞了一袋果子給壽兒,隨后,拉著壽兒玩了一會兒。
半晌,海爺跟壽兒說,走,我?guī)愠鋈ネ妗?/p>
一路上,海爺拉著壽兒東扯西講,混得熟了,就跟壽兒說起了拔會的事兒,壽兒聽得入迷。抬眼,已走到了村頭,海爺掏出一塊白布,在壽兒的頭上一纏,說:“現(xiàn)在,你也得求人給你爺拔會了,知道該怎么做嗎?”
壽兒點點頭。
海爺微微一笑,敲開了第一戶人家的門……
拔完會,太陽已經(jīng)燒紅了臉,而壽兒的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浸透。海爺轉(zhuǎn)身摸著壽兒的頭,說:“記住剛才你跪過的人家,將來無論如何,也別忘了要還人家的情意?!?/p>
壽兒聽罷,竟然把剛才跪過的人家,幾乎不差地挨個說了出來。海爺會心一笑。
回去后,海爺把拔會的糧食交給了壽兒娘,且當面將自己的一份小米倒了進去,壽兒娘臉上頓時暗了好幾層。她萬沒想到,對別人家出手闊綽的海爺,對她家卻如此吝嗇!壽兒娘一肚子怨氣,卻又不敢說啥。
海爺此次來,還要規(guī)整一下自己家的祖墳,于是在村子里待了幾天,隨手幫鄉(xiāng)親做了一些善事。走時,張劁匠的事兒正好也忙完了,海爺又來到了張劁匠家。
壽兒見到海爺,屁顛屁顛地從屋里跑了出來,拉著海爺?shù)氖植环???蓧蹆耗镆姷胶敚槄s跟敷了一層冰似的,正眼全給了屋頂了。
海爺也不進門,看了管家一眼,管家進門擱了一袋錢放在壽兒娘跟前。
“你要是答應(yīng),孩子我們今兒個帶走,到我們那兒當學徒?!惫芗艺f。
壽兒娘一愣,村子里早就有人說:“家有百兩銀,不如海府有個人?!蹦艿胶斈抢锂攲W徒,真的比吃皇糧還強!天上掉餡餅,還有不愿張嘴的?
壽兒娘滿口答應(yīng),笑得眉毛都要掉下來了。海爺沒等壽兒娘說完,便領(lǐng)著壽兒往外走。
身后,壽兒娘將錢袋子顛得嘩嘩響……
一晃十幾年過去,壽兒憑著聰明勤快和對海爺?shù)墓⒐⒅倚?,成了海爺手下最年輕的賬房先生。壽兒娘也被壽兒接到了城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壽兒還是惦記著鄉(xiāng)下老家里,欠的那些拔會的糧食。
壽兒娘咕噥道:“當初你們東家早一點把那袋錢給了,不就得了?還領(lǐng)你滿村子拔什么會啊!沒事找罪受!”
壽兒聽罷,生氣道:“東家告訴過我,當年,他跟隨太奶奶逃荒時,好幾次差點被人勾進了邪道。但他每每想到太奶奶拉著他挨家挨戶去拔會,想到還有鄉(xiāng)親父老的恩沒報,很快也就罷了那些歪心思。當初他帶我去拔會,也就是這番苦心。東家對我恩重如山,您倒好,就惦記那點錢……”
壽兒說了半天,把自己說得眼圈通紅,不經(jīng)意一回頭,他娘早已經(jīng)睡著了。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