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
有一年春節(jié),我在淡水遇見高中同學。淡水老街是旅游熱點,行人不僅如織,而且織得凌亂,情人兩兩成對,家族三五成群,青年學子團團圍聚,每種移動都是一種織法,沒想到同學左閃右閃、我與孩子東挪西移,竟碰頭了。
我們只頓了一下,便認出彼此,“喊阿伯、喊阿伯”,我敦促孩子。
關(guān)于人情稱謂,你向來拘謹,那一回也不例外。你怯怯地喊了聲阿伯,同學約莫是沒聽見。你摸不著頭腦,我跟你說,先喊了,我再細說原委。待與同學父女分別,我才跟你說,他是我高中最要好的同學,后來卻不常往來。
孩子,當你有機會,與朋友相識于青春歲月,相伴于初老時分,那是人生的幸福,所以我常問你,可有要好的朋友或同學?當你們長大了、成家了,你們或許距離遙遠,卻會留在朋友的敘述里,如同童話的經(jīng)典開場:“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當時不知道寒暑,也不知道有你,我跟林姓同學就很要好。我們一起徒步,往山里走、往溪邊行,包括聞名遐邇的中部橫貫公路。當時,臺灣旅游風氣未開,走訪太魯閣與天祥時,一如它們的地名,悠悠寧靜,完全不像今天旅客如織。
流水、孤鳥,猶似人生。
同學結(jié)婚早,20歲時已生育男孩。他跟太太租住一間兩室公寓,屋子雖小,畢竟門戶獨立,成為同學聚會場所,有人多喝幾杯,或聊到興起,索性打地鋪,隔天再走。相交30年,以為友誼該無礙延續(xù),沒料到他妻子先入籍巴西,再是他跟女兒,只有他的長子,因無法適應移居生活,獨留臺灣。
幾年前他返臺,我曾帶著你,與他們吃飯。后來一起在臺北車站地下街,買了巴西難以購置的《武則天》《神雕俠侶》等連續(xù)劇光盤當禮物。當年這些電視劇正在熱播,我當然奉上最熱的禮物,給心頭最熱的朋友。
那一回,我們一同看望高中老師,老師不禁問,花這般代價,忍受無盡的鄉(xiāng)愁,值不值得?同學在巴西,并非如我之前無稽設想的住莊園、養(yǎng)小馬,而賴販賣中國結(jié)等東方飾品維生,一年忙到頭,也只能小有利潤。在臺灣苦,到巴西也苦,老師不解,兩邊都苦,何不在臺灣苦?老師非常器重同學,常說他文采好,是班上的才子。妻子認識他20載,說他現(xiàn)在老了好多,我卻覺得,他只是倦了。
同學老家就在蘆洲,我的隔鄰小鎮(zhèn)。高中時,我常騎單車經(jīng)三和路,轉(zhuǎn)碧華寺附近小徑,途經(jīng)蒼翠蜿蜒的農(nóng)田,找他打球。我們常駐足,顧盼蝴蝶與野花漫舞,瀏覽野菜與水稻爭路。20世紀90年代后,三重、蘆洲交界劇烈變化,鋪了新馬路、筑了新大橋,有一次路過,想重尋往昔小路,已遍尋不著。
同學被老師問得狼狽。我心底盤算著,巴西返臺得花幾十個小時搭機、轉(zhuǎn)機,前回見他已隔四五年,按此頻率,這一生再見,不過寥寥數(shù)回了。
孩子,你可有這等相識且相伴的朋友?人生難以計算,天意自有安排,人與人能做的,只是為彼此停下,喝個茶、吃頓飯,都好。
因此,我對于淡水偶遇這事,記憶深刻。當時,你帶著剛買的摔炮與仙女棒,要到廣場上玩,我們攜手,穿梭于如織旅客群,尋自己的路,往廣場走。同學顯然更早到了淡水,正往回走,哪知竟遇上了。
當我與同學四目相對,忽然同時頓了一下。我不知道同學想了些什么,但那個剎那,我腦海兜著旋轉(zhuǎn)花木馬,彩色的孔雀沉下去,灰暗的大象浮了上來,浮沉之間,音樂一貫地悠揚。
在頓著的瞬間,我把同學回想了一遍。從他的青春斯文,到如今肥胖灰暗,一如從孔雀到大象……但我仍一眼認出他,如同他毫不遲疑地辨識出我。
孩子啊,慢慢你會知道,人生的花木馬上,起、落都是常態(tài),但有沒有一個朋友,在你沉降而下的時候,記得你的燦爛容顏呢?
道別以后,我們到廣場玩摔炮與仙女棒。我看了一眼同學離去的身影,并不知道這一別,是否即是天涯。(飾 文摘自鳳凰讀書微信公眾號,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