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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初期的瓦窯堡社會(上)

2016-04-21 19:39:14趙通儒
延安文學 2016年1期

編者按:本文原為趙通儒的一份自傳,寫作時間大約在1964年前后。這份自傳從1910年出生寫到1924年冬,1925年后的經(jīng)歷目前沒有見到,應該是沒有寫完。這份自傳對民國初期陜北瓦窯堡的社會各個方面記錄得非常生動、詳實,為我們了解當時陜北的社會狀況,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F(xiàn)標題是編者加的。

公歷1910年2月5日(宣統(tǒng)元年臘月二十六日,己酉年丙申月辛丑日巳時,立春)生于陜西省安定縣北一區(qū)趙家臺農(nóng)村。

1912年(民國元年)

夏初,父親和祖父斗毆不和,未經(jīng)析居手續(xù),父親率母親、姊姊和我四人移居瓦窯堡。家中動身,未帶一碗一筷,父親母親只穿隨身破舊單衣,大姊只穿褲子,上身赤條條一線不掛,我赤身露體,全身一絲不沾。

到瓦窯堡,父親向一位族祖以宗族叔侄關(guān)系,賃其房住。但,交不起房租,每日早晨由父親給族祖擔水兩三擔,風雨不誤,以抵房租。

當時,瓦窯堡人口很少,四山皆為荒蕪草林,狼很多。戰(zhàn)亂及大旱之后,院墻倒塌,有窯有房,無人居住。居民多吸大煙,賭博,小食品和糧食店之經(jīng)營者,大部分半耕半手工或半耕半小商。房租很低,一孔窯洞一月才五十文或百文,一間房才二三十文至五六十文銅錢。糧食很賤,斗米才數(shù)十文,斗麥才百文左右,最貴才四五百、五六百文。布,尺數(shù)文、十數(shù)文,最貴才數(shù)十文。銀子每兩作銅錢五六百文至千文上下。銀元雖有,農(nóng)工士人多不愿用,嫌其有假,成色不足,真假難辨。商人,偶有用者,也多多方挑揀,故找瑕疵,壓抑價格。一切交易及完糧納稅,還是以銀兩和銅錢為主。兵餉還是說銀子,一月一人一兩,二兩,三兩。完全是中國式的封建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相結(jié)合的純封建社會。

父親和母親,每日從早到晚,磨豆腐,磨麻油,喂豬,背木料賣,磨面,宰豬,宰羊,熬糖,磨粉……,一間大的房子,日夜燒火做這些離不了火的營生,炕似火鏊,還不能在屋外活動的我,春夏秋冬,在火鏊一般的土炕上,以致流鼻血,中耳炎,膿血日夜不止,面黃肌瘦。鄰居親友,見者害怕,老少男女,都看我很難活過十二歲,非夭亡不可。

為了弄個自己的住宅,父親借下近千串銅錢的高利貸,每月要付人家利息近二十串(千文一串)錢,父親、母親、姐姐日夜忙到飯不顧吃,氣喘不過來,我這多病孱弱的難童災童一般的人,也得端盆倒湯,拿東取西。

債務(wù)和生活的負擔,使父母的脾氣,非常粗暴。父親,拿母親和我們姐弟三人出氣,出手就打,開口就罵。母親本來非常和氣,但到忍無可忍時,也藉孩子們做錯或不如意大罵大打。姐姐又拿我做出氣的對象,開口就罵。本來親生骨肉,好似后娘另人。實際父母對我們鐘愛非常,在不發(fā)脾氣的時候,親愛慈善,無法描繪。

要拿祖父和父親的樣子衡量,那我們的父子關(guān)系要比他們的父子關(guān)系和善百千萬倍。祖父和父親,不論何時何地何事,父子一接頭,便是您拿刀子他拿斧子,互拼,簡直比仇人還不相容。

虛七歲以前的事,多記不清。只記得兩次私自一人往趙家臺鄉(xiāng)下祖母處走,走到河邊,幾乎被水淹死,親友看到,撈起帶到馮家屯他們家中,而我自己家中父母找不見,鬧得天翻地覆。過了兩日,親友把我送回,全家高欣。又一次,走到河邊,為姨夫拾起,引回家中。他是鴉片煙鬼兼賭鬼,拾起我,引到家中,高興了,樂得去抽大煙,不及給我家中通知,以致下午、晚間,一家慌忙,姑夫、叔父,七八人到處找,母親急哭。到晚九、十時,找到姨夫門前,叔父等在窗外問到我在,欣然回去。我次日回家,家中許多親鄰大小男女笑我老要往鄉(xiāng)間跑,老是失迷路徑,老是驚天動地,鬧得滿城風雨,四鄰親友不安,勞人好找!記得曾祖父是個魁偉、慈祥、高年、老者,突然不見了。

母親常??奁f道:“人家的孩子,七八歲,十多歲,還在玩。而我的孩子,虛五歲,實才不足三歲,便無一日一刻之閑。家中,街上,人馬群中,跑來跑去,做這做那。女孩子,男孩子,沒有像別人家孩子一樣,一天只顧玩!”其實,自己在當時,即不說累,也不說乏,事過也忘了。母親常對親戚學說:“盆,缸,桶,篩,簸箕,比人大的多,孩子們端來拿去,有的是滾湯,有的是熱豆腐,有的是豬食,有的是豆子麻子,稍一不慎,不是燒就是撒下難揀,壓的孩子有時滿面通紅,有時掙得臉色發(fā)白,看到非常難過和焦急!”諺云:“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在我卻是“事雖經(jīng)過,未知其難!”

1915年(民國四年)

外祖父在瓦窯堡城內(nèi)教女學。辛亥革命后,瓦窯堡首創(chuàng)女學,即由外祖父教。

外祖父是清未名儒,學問很好,思想新穎。清朝科舉時代,他因家貧,常藉出賣“秀才”“拔貢”為生。到考期,他同買主的青年,同去考場報名,買主用他的名字,他用買主的名字,同入考場,替買主代考。賣一名秀才,得銀十兩。賣一名拔貢,得銀百兩。他每次都能必定考上,三年才能干一次。一次所得,也得支持一家老幼三年的生活費用。他自己一生只保留個秀才,給別人賣了兩三個秀才、貢生和兩個拔貢。因此,本地的老先生都很佩服他。

賣功名代考,如被發(fā)覺,自己原有的功名要被革掉,而且永不許再以文士身份生存。他一生賣了許多,始終未被上官發(fā)覺。本地人,則不論士農(nóng)工商,皆知他不只文章好,而且有把握,也不被上官查破識破。在當時,這種行為,也是一種很利害的犯法行為。有錢人,不愿、不肯干。有文才的人,也不敢輕去嘗試。

由于他是這樣一位名儒,所以,清末,基督教的平等、博愛、自由思想,康梁的變法維新思想,孫中山的反滿思想,他無不涉獵。他對洪秀全非常佩服,對窮苦農(nóng)民極表同情。農(nóng)民受到貪官污吏、地痞劣紳欺侮時,他給出謀定計,代寫訴狀,必打勝官司。所以,農(nóng)民一致說:“井二先生,再好不過”。

他雖然一生精讀熟讀孔孟遺著,實際他是百家精通的名儒。他常對人說:“秦始皇,謀萬世,二世未善終。二十二史,周家八百年最久,漢四百,東西兩朝,一般二三百年即已難得。夏商周四六八百年,其實也是二百年左右一轉(zhuǎn)折。滿清已倒,沒有皇帝了,誰干就有誰的!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民以食為天,食足國自安!足食足兵,始可言富強。有男無女,亦無人類。有女無男,亦無家國。無男無女,宇宙混沌,即無人世界。不公不平,爭斗之本。私有,剝削,不公不平之源……”不知馬克思、恩格斯及其學說之人,而有這些見解。

全縣三萬多人民,數(shù)百名拔貢、貢生、監(jiān)生、廩生、秀才,數(shù)千年封建習俗中,首創(chuàng)女學,首任女校校長兼教員,為他人所不敢為,當他人所不能當,即非爭奪而得,又非官廳紳士所任命,由自己首倡,人民贊助,官紳不敢阻,封建勢力不敢難。既無政府給錢,又無富商捐助,找親友一院空房,還得付給房租。愿者來學,既不動員,又不號召,納學費也教,不納學費也教。七歲至二十歲女子,來幾日教幾日,毫不強迫。三十多個女孩子中,富家才二三人,學費還不比別人多。以暮年余力,為社會人群服務(wù),每日兩餐稀粥,老夫婦自做自食,真是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苦,他不改其樂。

由于他對別人家女兒是這樣無償勞役,教書,所以,他愿意我也隨去認字。舅父一人,考秀才未中,改業(yè),擔炭,太重,吐了血,學掛掛面手工為生,生一女未育,沒有男孩。大姨母因丈夫煙賭,兒子幼年即肖其父,七八歲己煙賭俱全,嗜之如命,故不愿兒子上學。原有家產(chǎn),已為兩三代煙賭吃窮賣光,連過日子都不好好干。二姨母在安定縣城住,也是破落戶,丈夫同樣煙賭雙全,不過還未至如大姨母家,那樣破產(chǎn)到不可收拾,還以城市貧民,掙扎過日子。姨表兄孫蘭馥烈士,經(jīng)外祖父在安定縣及故鄉(xiāng)井家溝教書,已識字不少,到安定第一高初兩等小學校上學去了,隨外祖父不及家中方便。父親因為自己未讀書,未識字,心常不滿,每與祖父斗毆,即以此為一大攻訐理由。所以,雖然債務(wù)、生活擔子壓得喘不過氣,極愿我早入學。

由于這樣,虛七歲,我便每晨隨外祖父認字。早飯同外祖父母一塊吃稀粥。上午十時后便回家?guī)透改竿颇?、推碾子、喂豬,家中、街上,手腳不停不閑,直忙到晚十時、十一時才睡。睡前,父母還在忙碌。天未亮去上學。書也買不起。《三字經(jīng)》,是外祖父手寫本,麻紙,打成背子,已不知用過多少人?!栋偌倚铡肥侨甯赣眠^的?!肚ё治摹?,是石印本,外祖父用十文銅錢買的。他說:“有面有畫,比買麻紙手抄還便宜還好。少吃五個餅子,就買一本書。讀熟,懂得,不只值五個餅子?!薄遏斦摗?,《齊論》,又是外祖父出二百文銅錢買得漢板本(木版刻,黃表紙印,叫漢板。石印、鉛印、銅印叫洋板。民族思想,反洋反帝的叫法。)連紙墨筆也買不起。由外祖父用手指劃寫,自己模仿用手指在腿上或地上畫。因為,瓦窯堡燒石炭,外祖家中連一點硬柴棒、木炭棒沒有。自己家中也是一樣。所以,當時讀書識字,學寫字,比古人“畫荻”還窮。古人有荻可畫,我們兩家窮到無荻可畫。不過還不太窮,外祖父和我雖窮,還有手指,用手指畫,既省又快。姨表兄孫蘭馥烈士因幼年手入熱飯鍋燙壞,連手指也無。(五指合在一塊,只留得一個拳頭。)他要畫還得用拳頭或用腳。

1916年(民國五年)

農(nóng)歷元宵節(jié)(正月十五日),陜西關(guān)中靖國軍郭堅,為反對袁世凱帝制,反對袁系陜督陳樹藩統(tǒng)治陜西,率部由關(guān)中北上,攻打瓦窯堡。

瓦窯堡原駐山西晉閻的陸軍一營。白天,軍隊鬧秧歌。十三、十四、十五為民俗鬧秧歌,花火、抬桌、龍燈、獅子、竹馬,最盛之日。保安、安塞、延川、安定,四五縣農(nóng)民皆以瓦窯堡為中心,看戲,看花火,看社火,親友拜年,賭博,聚樂。白天,黑夜,爆竹,火花,放演不停,紙炮皮要在街上堆一二尺厚,熱鬧非凡。家人賣小食品,人人昏頭昏腦,忙正月十五。鄉(xiāng)民為一年勞累,只此一次玩樂觀賞。有錢人及富商,如石崇斗富,爭奇競異,您放花火,他鬧秧歌,他看戲,家家戶戶,大吃大喝,酒肉滿碟。到處歌聲舞聲,鑼鼓樂器,震天動地。

半夜,異于爆竹的“快槍”聲,把人們從疲勞的酣夢中驚醒。駐軍營盤,被郭部包圍,連打帶燒帶薰,死傷三分之二。余者睡夢中驚醒,官不顧兵,兵不顧官,或交械,或逃奔了。

本來,駐軍集中駐于一院,經(jīng)過燒、打、薰已搞光了。皆在城外。但,郭部初到陜北,不知詳情,偵察工作又是使用乞丐、賭徒、流氓。所以,在已將軍隊全部解決之后,卻又于上午十時左右,用全力進攻毫無槍彈之城內(nèi)。

半夜,槍聲響起,郊區(qū)人民,驚而逃入城內(nèi)。城內(nèi)雖有安定、膚施兩縣各有十余名警察,但皆無一支步槍。人民是按舊風俗聞驚往寨子、城墻內(nèi)跑,希藉城墻保護自己免遭危險,并不為守城而入城。郭部以為城內(nèi)還有軍隊,還有槍支,故以攻城為其作戰(zhàn)標的。正式軍人,皆死于營盤院內(nèi)外。街巷老百姓,聞聲逃跑,中流彈而死者數(shù)人。我的伯父宋然,由住宅向外去看什么事,流彈打死。吳習智的伯父,在賭場把郭部之偵察人員化裝賭徒者得罪,被報復而打死。此外,死一南姓警察,溫姓富商子弟。也非作戰(zhàn),而是聞聲向街巷跑,中流彈死。

我在半夜被父母親鄰喚起,隨一家老人及親鄰入城,從三四丈高土城墻上溜下去。十時后,因城被攻開,又隨男女老幼數(shù)百人,逃出城到鄉(xiāng)下。

陜北,第一次廢止弓箭、刀矛,第一次聽到“老毛瑟”、“來復槍”、“五頁鋼”、“馬黑匣”、“六米厘”、“套筒”、“快槍”……新式步槍響聲。

人們傳說:“子彈比百步穿楊的箭利害,經(jīng)過七桶水還可打死人!”其實,真正的戰(zhàn)斗,從晚間十一時到一時,以營盤院為中心的一二小時,是戰(zhàn)爭的中心和正式內(nèi)容。十六日上午十時到十一時,燒城門的一時最劇烈。登城后,打槍,完全成了嚇唬城內(nèi)居民。街在城外。夜間,街上只有三五家大商號被搶。年底剛結(jié)賬,銀子藏了。正月尚未做生意,商號的貨物也不多,錢也不多。富商因押柜,留得一二百串銅錢,一串錢六七斤重,拿不動多少。因此,正月十五,富商損失不大,人民損失不大,駐軍損失最大。郭堅的聲威,由此大震。

繼此農(nóng)歷三月初二占清澗,初五占綏德,震動全陜北,把晉軍全部趕過山西。后因軍紀不好,郭與部下矛盾,致郭本人被部下打死,部隊分化,一部份歸井岳秀改編,一部份歸楊虎城等非法武裝收去。

我在這次,身經(jīng)彈雨之險,溜高崖之險,目擊人民逃奔,自己親嘗逃奔槍聲。事后,親見流彈打死之家,孤兒寡婦,痛哭流涕。叔父、親友們傳說半夜郭部拉他們抬傷兵,駐軍拉他們抬埋烤死燒傷的官兵,街坊鄰里傳說商號被搶,婦女被奸淫,目擊“土匪”種種。

這是我第一課戰(zhàn)爭史。比我年紀大,同年,小,而未身經(jīng)此役者,簡直是兩世人。初懂戰(zhàn)禍,戰(zhàn)爭規(guī)律,這是啟蒙。

自己從半夜被叫醒,看到父親、叔父、鄰友親戚的恐慌,聽到不同與爆竹的槍聲,又夾雜一些遠處十里八里外農(nóng)村后半夜敬神焚香的紙炮聲(因為郭部和駐軍的作戰(zhàn)在偏南一隅,夜間,四鄉(xiāng)農(nóng)民還不知道。郊區(qū)五里以外,東、西、北三面的農(nóng)村農(nóng)民還按習俗后半夜放炮,迎神,焚香),初春嚴寒的夜風,使人感覺一種一面害怕,一面惋惜、留戀元宵節(jié)的熱鬧神情。自己毫無主見,只是在父、叔、姑、姐們的催促下,拼命跟著大人們跑,二弟被一位鄰叔抱著背著跑,母、姑、嬸、姨、姐等小腳婦女連哭帶跑。槍聲并不太稠密。

上午十時后,由城內(nèi)向城外跑。槍聲密如連珠,子彈頭上腳下颼颼飛落,又是白天,看到對面城墻上來的裝束異常的人用槍瞄準射擊。經(jīng)過后半夜一次由城外龍虎山下經(jīng)鴉兒巷入城的逃奔,反使人害怕起來。學著叔父們的樣子,彎腰緊跑,沖出西門,數(shù)百個男女老小,淌河,經(jīng)齊家灣向馮家屯溝逃奔。婦女、小孩的哭聲,被槍聲,被逃跑情緒,壓的或咽嗚,或邊哭邊跑。跑過馮家屯,父親把我們數(shù)十人囑托幾位叔父,指明向趙家臺故鄉(xiāng)逃去,他返回去找三叔父、姑奶奶、伯祖等其他宗族親戚,并看動靜。沒人敢勸阻他們幾人不要返去,也沒人敢要他們同我們一道跑。

由城內(nèi)(現(xiàn)子長縣政府所在院內(nèi))向馮家屯的跑,幾乎把我掙死,個個跑的氣吁喘喘,臉色慘白。母親、姐姐、二弟、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二嬸母、族叔四五人,一共二三十人,扶女拖男,走的,爬的(小腳跑不動了),拐的,腿腫,腳腫,溜崖閃了腰腰痛,跑快了腿痛的,五六里之后,一人一樣。由于進入山溝,有山掩護,既看不到,又聽不清,可以比較綏慢從容一點走了。

我雖是男孩子,到底年紀小,六七里長途跑已疲乏不堪。連走帶爬帶滾帶挪,好容易走到十里之外,龐家溝山上,看到城墻南門被火燒的一陣通紅之后,青煙直上云霄。族叔們在休息之時,邊看邊談:“城門上有鐵甲鐵釘,如何能燃著?”有的說:“土匪來帶著石油,燒營盤也是石油,燒城門也是石油。我被拉去抬傷兵,石油味,死人味,難聞極了!”我自己,只見青煙冒處,同行者都說那就是南門。一邊瞪著眼看,一邊聽,一邊揉腿。

趕午飯時,回到故鄉(xiāng),祖母正在蒸饅頭,正在想念我們昨晚元宵節(jié)熱鬧中是否丟了東西,受了擠,她還根本不知有打仗的事。聽到我們一群男女大小回來,初見她還高興,以為全是回來看她給她拜年來了,三言五語之后,她也慌亂起來,收拾窯內(nèi)一切,準備和我們一道同逃。匆匆忙忙,有的吃了幾口,有的還未吃畢,謠言說:“來了!亂了!反了!”全村老幼男女,又把我們一同帶上向山溝,向天窖中逃避。逃到天窖(洪水在山溝里沖下的窖,除本村人外,連鄰村人也無法知道。)里,真是坐井觀天,天也只一星一點,還沒有一個手巴掌大。人們才又開始停止了慌恐,談?wù)撈饋?。有的說:“回回三十年一小反,六十年一大亂。同治年至今,過了三十,快到六十年,又反起來了!”有的說:“亂了,比前幾年紅漢軍(辛亥起義)還利害!”有的說:“反了,反了,世事又不知成什么樣!”都是信口亂說,誰也未經(jīng)未見,聽得啥說啥。鄉(xiāng)間的逃避,我們小孩子們毫無懼怕心情,跟著大人走,不忙不慢,心中也不慌。

晚間,二叔父等數(shù)人回來,說“土匪已退,陸軍也跑了,有許多燒死的官兵尸體,還在營盤院發(fā)臭,狗也拉,狼也拉,碰到的人很害怕?!卑烟旖阎胁囟愕娜耍拷谢丶?。

過了數(shù)日,我們又一一返回瓦堡堡。街上稀零嘩啦,商店關(guān)門,來往行人,匆匆而過。又三五日,仍復原舊。街談巷議,都是談十五前半夜所聞所見,后半夜和次日逃奔所經(jīng)所見。有談軍隊損失,有談商家損失,有談個別婦女被追逐,被奸淫。伯祖和我們的親友,為了伯父的中流彈而亡,忙于料理葬埋,善后。

不久,孩子們游戲,不論城內(nèi)城外,即無人教,又無人領(lǐng)導,處處都是兩兩相對,互相做打仗的游戲,用石子、土塊,有時占了城墻,有時各占街巷,瓦礫磚塊亂飛,有時打到街巷行人為難。警問局傳令各家管教孩子,越禁越利害。數(shù)百個孩子,分了數(shù)群,有的日日打仗,有的數(shù)日一次。老年人們嘆惜著說:“世事亂了,人心亂了,孩子們誰也不教不管,把打仗當游戲!”我們同輩的孩子們,卻越玩越名堂多。城內(nèi)的只有男兵,而且多為無業(yè)無學小孩;城外的就大不相同,有男兵,有女兵,有辦外交的,有做說客的,有做飯的,有縫衣服和子彈帶的,有醫(yī)生和看傷病的,有抬傷兵的,都是邊耍邊出名堂,邊成立。到后來竟演到借軍隊的軍號,有號兵。有人向父母要錢買口哨,當起官來了。有人弄點紅布,打起旗幟了。發(fā)展到編成連、隊,一路,二路。有指揮,有傳令?;ハ嘧鲬?zhàn)之間,有下戰(zhàn)書,講和,改編,簡直是小戲當大戲,假戲當真戲。一批一批,連續(xù)了三四年,忽然后止。

這次戰(zhàn)爭給安定及附近各縣人民影響很深,人人提起“正月十五”,再不把它當元宵節(jié),而是當戰(zhàn)亂去回味,去理解。

外祖父因戰(zhàn)亂,女校停辦,他自己老夫婦因年老多病,遷回故鄉(xiāng)養(yǎng)老,不再教書了。我也因而失學,每日只在家中幫父母過日子,早晚自己溫書。父親憑他的記憶力好,在一個冬學期間,聽別人念,自己記會《魯論》《齊論》全文。到我溫課有念錯時,他來用他記下的口歌校正我的念錯背錯。院內(nèi)族祖眼瞎,但他也能記得《百家姓》、《千家文》等。到我溫書時,他年老,為了解悶,聽我念,幫我熟讀,讀對。

我自己這樣的自學學生,和這樣兩個不識字而給我教書的特殊先生,世界上,也少有這種人,這種事。有些戴秀才頂子的先生,或因秀才是買的,或因多年不看書,把原來熟讀過的書也忘了,反而見了我拿著書念,不敢近前,惟恐我問他生字或問怎講?而一字不識的父親,兩眼看不見饅頭的族祖,偏偏一個敢憑自己的記憶教我,一個敢憑自己原有的知識,用看不見的眼睛,手摸我的書,數(shù)那一行,那幾個字在那里,摸揣著字的所在,教給我。

這種兒時的自學和教學,使我終身難忘。長大,看到各處的學校、教師、學生,查究古今中外的勤學苦學,也沒找到我這樣艱苦困難學習的事例。到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出現(xiàn)了無腳飛將軍,才找到還有比我苦學苦練過的人。

經(jīng)過“正月十五”,有錢的人們都怕“土匪”,紛紛過山西,全家老小男女,雇架窩子、騾子,走了山西。而我們這樣窮人家,卻仍日日夜夜忙于種地、推粉、磨豆腐、磨麻油、喂羊、宰豬、宰羊、賣肉、賣羊皮、賣餅子、賣飯、賣水餃、包子、燴菜、豆腐、粉條、糖,不分春夏秋冬,不分風霜雨雪,不分晝夜,忙個昏頭昏腦。

有一次暴風,拔樹卷人,把走路的人吹到空中跌傷,把房上的瓦像人用镢頭刨一樣堆起。天昏地暗,樹倒,房倒,怕人之至。老年人說;“多年未見!”

有一次響炸雷,天空中雷聲霹靂,震天動地,城墻高處的房子被雷擊壞,大樹被雷炸傷。

沒有科學解釋,種種迷信傳說便乘時而至,應運而興。有說:“雷霹了蜘蛛精!”有說:“雷殛了逆子!”有說:“雷殛了蛤蟆精!”雷公電母,神鬼妖魔,越傳越多,越說越利害,弄得小孩子們聽了,黃昏走路都有些頭發(fā)根發(fā)緊發(fā)栗!

母親為了我的鼻血、中耳炎,想盡方法,得一土法,總要試治。用白公雞膽滴入耳內(nèi),還沒大毛病。用一種叫“倒動”的小蟲子放入耳內(nèi),原希望它把耳內(nèi)膿血經(jīng)其“倒動”而帶出帶光。誰知,它進去之后,耳內(nèi)耳炎反而更壞,膿血比昔更多,腫潰破爛,比昔更甚。幸經(jīng)一些杏仁油滴入,解救了危急。為了治療鼻血,用冷水洗,用黃土塊塞,服黃連上清丸,有效有不效。左孔塞住,右孔出,兩孔塞住,口內(nèi)出。說話也流血,走路也流血,吃飯也流,喝水也流,打噴嚏也流。見者色變,吐舌,認為這樣流血,如何得了?面黃肌瘦,骨瘦如柴,人人擔憂是否能不夭亡。貧病交加,可說是我這時的生活總相。

瓦窯堡,不只駐軍增加,而且調(diào)動頻繁,來一批要借用民間鍋盆碗用具,走時或賣或送別人。有錢富戶,走了山西,窮人還得負擔這種負擔。原來少鍋沒碗,過日子,賣茶飯又是費鍋費碗的我家,常常為軍隊借去用具,取遲了,找不到,回來父母又要輕則責罵,重則責打,經(jīng)鄰友勸父母說是:“軍隊糟蹋老百姓,責怪孩子干什么?”父母才轉(zhuǎn)怒不責不打了。

街上賭棍、煙鬼、小偷橫行。軍隊,白天穿軍衣,在軍營,黑夜換便衣,裝土匪,出去搶人;次日又抓土匪,到處打家劫舍,給老百姓栽贓種禍;有時,把一些近郊或鄉(xiāng)間土財主,加以種種名目,或借煙賭捉來,吊打勒索,請人花錢,了事。上升戶,中農(nóng)以上的人家,既怕土匪,又怕官軍。

我自己,既是小孩子,又是窮家,雖然不怕,但,每天總眼見或聽幾件這類官軍變相土匪,甚于土匪惡作劇,也覺得心中有些莫明其妙的不舒適感。覺得自家一家大小,為債為生活,忙個不亦樂乎。而一些無債、生活不困難人家,又為官軍那樣拷打。聽說土匪刁搶更是慘苦。真使人有點“世事到底怎?!”

冬,外祖父捎話要我到他家中溫書。記得母親說我吃了燉羊肉卷心白菜烙餅子,送行。舅父把我從家中帶到井家溝,四十里路,兩條腿,陪著成年人舅父一樣走。舅父這個改行的書生,擔擔子不懂中途休息,吐了血,走路也不懂得中間休息,一氣走。結(jié)果,十月天,早飯后,四十里路,甥舅兩人走了一整天,天黑才到。下午走乏了,舅父卻又說鄉(xiāng)間狼多,使我不得不加緊追趕他。

一個冬天和外祖父母同吃同住,和一些兄弟侄子們玩,早晚溫讀書籍,把齊魯論讀完,全部五種書讀個滾瓜爛熟。有些書,讀到可以倒背,可以橫背,個個字可以默寫下來。外祖父有時講些故事,使難懂難解的古文,經(jīng)過故事,也記熟了。趕過年回家。

1917年(民國六年)

基督教在瓦窯堡修成了“救世堂”,大肆傳教。天主教,也從延安來英國人,本地延安屈姓傳教師,在大街上設(shè)講壇布道,號召人信教。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勢力,從延安、三邊,發(fā)展到了瓦窯堡。有些秀才入了教,有些農(nóng)工商人也入了教。我們一家老小,無人信教。父親是一個無神論者,平素對中國傳統(tǒng)的各種神、教都說“神鬼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他逢年過節(jié)也不焚香敬神,也不到祖先墳中去給祖先燒紙獻供。到了那種敬神敬鬼的事上,他遣三叔父去干,后來,遣我和二弟隨三叔父去拜,他只供給買香紙炮的錢,從旁看別人敬神取樂。而且常自豪地說:“我一輩子沒敬神沒敬鬼,雞叫半夜走路,碰見狼碰見土匪,碰見各種苦難,也都過去了。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我們只是隨著大眾看稀罕,看“洋人”,看“洋畫”,才偶爾站下聽聽講“洋教”,也聽不懂,聽不進去,記不下,只好揚長而去。

農(nóng)歷二月,忽然傳說:“基督教辦下一個學校,不遠,不收學費,教員是教徒,教堂出錢請的,學生什么負擔也沒有!”

為了不出學費,三叔父從石老秀才的私塾改入基督教小學,而且他的七八位同學一齊來了。我和二弟隨三叔父同入學校。教員一姓賈,一姓薛,是教徒,是由瓦窯堡安定縣立第二初高兩等學校第一、二兩班的學生。課本采用一種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國文教科書》,是我三叔等已讀書七八年的大點學生用。我們是采用商務(wù)印書館的版本《共和國文教科書》。功課有算術(shù)、國文、唱歌、圖畫、手工、體操、修身。早晚有背誦、寫字。原來念過中國舊書的一律仍溫,不新教,不去舊。二弟、惠澤仁等初入學的是從第一課“人”開始,不再念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四書五經(jīng)了。我自己在溫古書,學算術(shù),在大學生的行列,和叔父等一樣干;在學新書,比較在程度最高的一塊干。游戲和二弟惠澤人等一塊。

雖然不是教徒,也得每星期日去教堂做禮拜。教堂為了誘人入教,開始還給糖吃,給書給畫片。后來,每個學生要學《贊美詩》(禮拜時,歌誦上帝和耶穌用),要讀《圣經(jīng)》。念過四書文言的我,遇到這樣白話文,不消半年,把《新舊約圣經(jīng)》、《贊美詩》,讀個熟溜淌淌。原來,傳教師多是文盲,信教后才識字,才苦讀苦認經(jīng)、詩一些字句,反而不及我們流利、明白、清楚、透徹。于是,他們不時把“洋人”牧師請來做盾牌,后來甚至請出“洋婆”給我們教唱歌,教算術(shù),給糖吃,給“洋糖”吃,誘引我們。我們只念書,不入教,偷看“洋人睡床不睡炕”,拉起洋婆裙子看她穿不穿褲子。因為她的洋襪子使人看起來好像不穿褲子。老百姓故意給我們說:“洋婆不穿褲子,不信,您們看去!”偷看洋人“洗澡”??傊?,對“洋人”是用奇異的眼光和心理去對待。

教堂傳教師從太原拿來了“話匣子”放唱片播送,號召人聽。留聲機,本是科學制品,人們無法解釋為什么能鑼鼓音樂喧天?為什么能生旦凈丑惟妙惟肖?于是一些老年人,強不知為知,用反洋人的說教開始對我們解釋說:“洋人到中國來,把中國唱戲的全套人馬哄誘到家,用藥水泡制,變成一二寸大的小人,然后裝入匣內(nèi);用起了,一擰耳朵,不得不敲打,不得不唱!一切器具、人物,都在匣內(nèi),所以唱啥是啥!”再無別種解說,再無別的證據(jù),說來頭頭是道,句句有理。我們也只好姑許言之,姑且聽之。

到上了中學,學了聲學,才有了正確理解。中國人,仇恨帝國主義,鴉片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給中國人的創(chuàng)傷和傷心,由此可見。

學校要剪辮子。我無所謂,剛在腦后留下像豬尾巴一點小辮子,才留了半年,一剪剪掉,無可無不可,也未發(fā)生什么事故。三叔父一類十多歲二十以上的青年,剪辮子,簡直是翻天覆地大事。不愿剪,教員、同學勸,強,打架,咒罵,鬧個一塌糊涂。兩位青年教師被學生提出質(zhì)問,首先自己剪了,以做模范,可是學生還不行。有的說:“快結(jié)婚了,剪了,沒辮子,無法實行結(jié)發(fā),怎辦?”有的說:“父母骨血,剪掉,傷了父母骨血!”有的說:“祖先輩輩有辮子,自己剪掉,死了,祖先見了認不得,不認,怎辦?”有的說:“妻子要給丈夫梳辮子,剪去,妻子梳什么?妻子看到自己沒辮子,和個禿尾巴毛驢一樣,不好看,惹親鄰笑話,夫婦要不好起來,怎辦?”有的說:“念幾天書,還要回鄉(xiāng)下種地,父兄弟弟,都有辮子,自己一人剪去,人不人,鬼不鬼,人人笑罵,怎辦?”有人說:“剪去辮子,留下個短帽蓋,和披發(fā)鬼一樣,比辮子更難看!剃成光頭,同和尚一樣。父母,妻子,妻家,聽到自己沒出家的和尚,都傷心!”千言萬語,百般道理,剪發(fā),無一是處,無一好處。經(jīng)過很多斗爭,剪了,不敢回家去吃飯。經(jīng)師友同學給家中父兄說了一次又一次,敢回去了,自己又害羞,或梳假辮子,或?qū)⒓粝碌霓p子仍盤頭上假裝未剪。同輩的嫂嫂姊妹,開玩笑,鄰友嘲笑,弄得剪辮子的人很難為情,甚至像做下不敢見人過錯一樣,進退維谷,舉動踟躕。

好容易,因為官學堂(高小校)、商人、警察也強迫老百姓剪辮子,這場風波,才漸漸消逝下去。

原來,袁世凱復辟,所以,革新的人又認真剪辮子,以進行反袁帝制。這是事后才知道的。

學校要學生縫大禮帽,給二尺黑布,一根鐵絲。雖然有樣子,婦女們沒有做過。我們拿回家去,難壞了母親姊姊。家中一天十多人的茶飯,七八人的鞋襪衣服,豆腐、油、磨、豬,忙的要命,又拿這樣一些沒頭沒腦的針線活,限日要。不做不行,做起來不會做。只好拿上東家請教,西家看樣子,做錯拆了重做,白天忙不來,黑夜趕。東家做好,西家拿去了,自己去遲了,去早了人家才做,還不能離手讓拿去看。好在母親和姊姊因有三叔父一份,未罵未打未怨責。幾天做好,用了幾次,又不用了,真糟蹋人。只好家家背后埋怨。連先生的妻子也埋怨過先生,所以,先生見了學生,也只為心照不宣,禮帽給每個人家中帶來了什么,不言不喻,大家一樣,毫無例外。

半工半讀,我在學校各門功課,都優(yōu)秀。三叔父有點著忙,他比我早念五六年,被我趕的有時有些課他還要趕我。

端陽節(jié)前,外祖父病危,隨母親、舅父先同往去看病。走路把腿走腫痛,晚間睡臥不安,幾乎動手動腿把一位舅父和表兄趕出窯洞。表兄不懂,怪我為什么睡著還愛打人。舅父給解釋說:“走路太多,腿痛,致手足亂動,不是有意打人。也不須叫醒,叫醒又怕因痛而哭,只好兩人躲遠一點,不受手足挨動,相安無事?!钡?,亂動手足,把舅父家中的燈、鍋蓋、盆、碗,踢動下亂七八糟。次日醒來,舅父等說得自己也莫明其妙,不由好笑。

父親趕來。外祖父病逝。舅家窮到無法埋葬外祖父。

我縣禮俗,女婿只戴孝,不負擔葬岳父之費用。父親慷慨承當他負擔一切葬費,大家忙給找棺木及辦理一切葬儀。

舅父無兒,有孝子,沒有承重孫。兩位姨表兄皆為一脈單傳,不能給繼承。父親說:“我們原是宋姓,繼承趙姓,長孫將來要給宋姓還人。再給外祖當承重孫,一子承三家,麻煩事很多。我們只當葬埋的承重孫,將來另撫養(yǎng)井族自己孩子繼承,既應目前之急,又為將來永久計妥!”諸舅諸外戚皆稱父親明大義,通大禮,識大體,清人情,處事人已得當,并齊聲說:“外孫當?shù)諏O,我們也都樂意!”從此,我才知我一身給三姓當承重孫,一人之生死存亡,關(guān)系三族之興衰后代!但,還不懂給人繼承有什么權(quán)利、義務(wù)。這次,只是給外祖父當親孫子,實際自己也是親女親外孫,經(jīng)外祖父親撫養(yǎng)教育過的小孩子,只見自己動作隨舅父之后,與諸表兄弟不同,身穿孝服也不同,背上背字。行禮一切也與諸兄弟大不相同。

葬外祖父,使我知道中國人的喪禮,知道老年人病危前后的愛好,照護老年人病危,如何處理應急應變,處人處己,兒子和女婿對喪禮的種種不同。繼承與嫡生的權(quán)利、義務(wù),各方關(guān)系,大有文章,頗多麻煩。處好,平安無事,處不好,糾紛世代仇怨。

種鴉片,割鴉片,禁鴉片,由鴉片而引起的官、商、軍、農(nóng)、吏、紳、兵、匪、乞丐、賣小食品、賭博、煙鬼……種種問題,種種糾紛。委員,查、禁、丈、量、催、鏟、罰、收賄……。白地款、捐、附加、官膏……。買煙割,拾殘煙,煙地種谷,伙種煙,租種煙,自種自割,自種伙割,伙種而歸一家割,一家種幾家作價伙割……。吊打,打架,打官司,偷盜,詐騙……。雖然二三千家的地區(qū),卻像萬花筒,什么想不到、夢不到的奇事怪事,糾紛,曲折,日出不窮,天天不己。法律、人情、世故,戚誼、友情,官民、軍民,種種關(guān)系,不一而足。社會大學,果然!果然!

農(nóng)歷八月二十六日拂曉,槍聲如炒麻子。人們都從夢中驚醒,來不及向門外跑。所以,人人只好在自己窯洞內(nèi),找鍋臺拐角、炕欄拐角躲避子彈。飛彈流矢,居然深入我家窯洞,在我頭上二三寸處飛嗚颼颼,差點打掉我的腦瓜蓋子。墻壁被子彈鏟下壕,打下洞,把一家老小嚇的人人臉色慘白。從大約三四時起,到八九時,槍聲才止。雖然未經(jīng)槍林,卻又一次經(jīng)了彈雨。

這次彈雨,比“正月十五”還兇險。“正月十五”在野外,頭上飛過去的也在二三尺高處,腳下落下的,也在一二尺處,塵土揚起,使人有點奇異。這次,子彈飛入窯內(nèi),在頭頂二三寸處,落下,把炕沿放的鏡子,盤中碗筷打的粉碎,玻璃渣、瓷器渣四處亂飛。

鄰家老年,也爬到我家來研究情況,商量逃避。父親說:“亂跑不如安住,槍子彈亂飛,跑出去,不一定碰著。窯內(nèi),來的有限,多少還有隱身之處!”大家只好蜷伏不敢蠕動。

十時后,外邊有了人聲說話,父親們爬出門,伏在墻頭看到街巷有人,才大膽直起身子,走出大門,問長問短。

午飯前后,人人傳說:“來的土匪叫李清蘭!駐軍連長高小人——高雙成,個子矮,老百姓給個諢號——在史家店駐扎,被土匪突襲,忙到連衣服也未穿,赤身逃上山去。老百姓給送衣服,才穿上衣服和部隊一同抵抗。街前街后,死下土匪六七個,軍隊的士兵死了十多個。雙方子彈消耗多,對打了三四小時。匪已逃去,兵已追去,去向不明?!毕挛缛龝r左右,街上行人如常,市容也已恢復。紳士找地方(一種當差的人員)掩埋雙方尸首。

戰(zhàn)爭過后,瘟疫來了,人人頭上、腹部,火罐蹤密如連珠??人?,發(fā)冷,頭疼,腹痛。有的人早病午死,有的人前街還同人談話,走到后街已死下,家中人圍哭治喪事。無人埋的病尸、戰(zhàn)尸,狼也多起來,兇起來。晚間狼嚎,白天人哭。極為凄慘。

幸而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收。洪水卻不時暴發(fā),田禾被摧毀者,也頗不少。

學校照常上課,我自己仍半工半讀,并未稍減。只有槍聲最密的一早晨,免去上學、背誦、默寫,在家害怕,余無所異。人們,被戰(zhàn)爭鍛煉到一次比一次膽大,把談?wù)摗罢率濉备臑檎務(wù)摗鞍嗽露绷?。人們在?zhàn)后,談?wù)搨?,談?wù)搸П?、打仗,談?wù)摋罨⒊?、曹老九、盧占奎……。

戰(zhàn)后,不時從鄉(xiāng)外捉回土匪,少則三五,多則七八,十多。初以刀殺,后用槍崩。居民中的壯年、青年,又把看殺人當看熱鬧,小孩們又被神鬼嚇的夜間不敢一人行動。

小米有一坰收五六石者,合今二千斤強。梨有一顆二十兩重者。山藥蛋有十兩、半斤一枚者。羊皮貴,羊肉賤,二十斤羊肉才數(shù)十、百文。

每月父親派我給高利貸者去送利錢或還部份本金。一串六七斤重的銅錢,我要負十串,走二三里不能歇。送到之后,人家收了錢,還要說嘲諷話,還要在賬上約上故意為難,甚至有時還要無故在頭上用手打一下說:“回去告訴你父親,趕某月某日還要送來若干若干!”真他媽有鬼,辛辛苦苦送去錢,沒一句好話,還要挨打受氣,還要!欠他媽多少?成了無底洞,還到什么時候?

父親要我給他寫賬。好在念過百家姓,姓考不住,一說就寫。一些斤、兩、收取,原來不懂。父親拿別人寫下的給我一看,一解說,原來這么回事,欠、取、借、收,有這樣一些區(qū)別。

有些秀才,白識字的先生,不敢給人寫賬。小孩子寫賬,人多未見,只我一人,倒也稀罕。人們像看變戲法、看熱鬧一樣,看我這小娃寫賬。起初,有點不好意思,羞。逐漸看得人多,久,習以為常了,也越膽大、不在乎了。好在看的人多不識字,他們只要我寫的快,歪歪斜斜卻能認識清楚,復讀無誤,重要關(guān)鍵之欠收取借分明,斤兩錢數(shù)分文不差,都很怪異,覺得小孩能頂大人用,寫賬頂大人,做活頂大人。真是窮日月,寒門子弟,比富家膏梁子弟有用。

三叔父和他們一批十五歲二十歲以上的人,比我多念五六年、七八年書的人,不敢寫算,或慢。所以,人們對我又更加鼓勵,勸勉,贊許,使我更加鼓足勇氣,拼命干,拼命學。

一些隱于商業(yè)的山西老知識分子,由于和我算賬往來,認識我,稱許我,把他懂得一些回文詩、聯(lián)、對偶、圓周、三角、聯(lián)珠體教給我。

祖父和人因債務(wù),因土地糾紛,打官司,被人家行了賄賂,自己的有理,反被判為無理。有時被打了手掌,有時被打爛大腿,找醫(yī)生救治。他給我們講述前后的經(jīng)過。

父親怨其不析產(chǎn),家中牛羊、糧食、土地,屢被二叔父賭輸,被人弄去,不之過問!祖父又怪父親不給他報仇雪恨!

二叔不只賭,又偷吸鴉片。為析居,父親和祖父,二叔父和父親、祖父之間,連仇人也不如,一嚷就打,一打就沒了,驚動四鄰親友,二三日不得安寧。

父親揭債修窯,祖父初反對,見窯修到快成,卻自己當匠人,同匠工一道做活。本非匠工,如何做了?做得七斜八歪。父親回來看到,父子又打又噪,又得搬掉重做。一個要做,一個不許做。也打架。

窯剛修好,祖父又要據(jù)為己有,把祖母搬來,占住兩孔,每日每餐街上買飯,老夫婦兩人吃。晚間父親回來,父子兩人,扭打不已,弄得鄰居也夜夜不得安寧,不得干活,每晚給父子兩人勸架。鬧了三四個月,鄉(xiāng)間牛、馬、羊、糧食又被二叔父開了賭債。老夫婦著忙,街上的窯洞沒占妥當,鄉(xiāng)間的現(xiàn)成財產(chǎn)大批失掉,祖父母才忙忙回去。父親又將祖父罵個不了:當干的不干,不當干的攪個一塌糊涂!祖父也只好啞口無言而去。

除了幫助父親的職業(yè)勞動而外,一切對親友的婚喪嫁娶、往來應酬、行禮送禮,一年一年,父親逐漸要我自己去處理,也允許我給親鄰在這些事禮時幫忙辦事。所以,從幼年起,把中國人的風俗,禮節(jié),社會各階層的愛好,財富,動向,大致由家鄉(xiāng)數(shù)千家至全縣三萬多,有了一個基數(shù)。首先從此時開始。

這種家庭教育,同一家中之三叔父或二弟,皆未有我感受之深刻和切實!

祖父給我講各朝代民間流傳的故事。講他親見親歷親聞的官紳、官民斗爭,旱災,疾疫,狼蟲虎豹……。

二十幾以上幾位大點的同學,加入了基督教。他們專到延安去了一次,叫進行“洗禮”,本地還沒有“洗禮”的儀式和設(shè)備?;貋韼б恍短斓绬柎稹分愋宰樱徒o同學,作為他們?nèi)虢?、洗過禮的紀念品。

逐漸,教堂對學生和教徒改變辦法了,每遇禮拜日,拿出錢袋,在唱詩、講經(jīng)、祈禱之后,布道員拿出錢袋,向參加禮拜的人勸募捐錢。

有些窮苦工農(nóng)便暗中背后議論起來:“我說沒便宜,你不信,先給吃糖,后要捐錢,糖錢先要收回,再過兩年,還不知出什么名堂!”吃宗教飯的人,或沾教堂光的人又說:“捐是自由,自愿,身上帶錢,隨便拿出幾個。不帶,帶或不給,也可以!”

原來天主教同基督教在一塊,英國人,意大利人,法國人,西班牙人,都來過,除英人外,多天主教。天主教的經(jīng)典,和基督教大同小異,名同實異,或名異實同。而宗教儀式,則天主教既復雜,又落后,做彌撒一次要半天一天時間,要下跪禱告。基督教則沒有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后來,因為帝國主義對華分贓矛盾,天主教和基督教分開。天主教的神甫不再來,來也另住另干?;浇虅t外國人少,中國人多,外國人稱“牧師”,中國人稱“布道員”。布道員也分等級,有一個五元者,十元者,十五元者,二十元者,三十元者,最高為六十元者。救世堂有一位山東人,趙鏡湖,月入二十元的布道員,衣穿綢緞,獨吃獨住,一二年回家一次。有延川人呂運昌、呂運興弟兄二人,一個母親,從山西汾陽學了多年,母子三人,都吃傳教飯,人稱“呂老大”、“呂老四”、“呂老婆”,一個月薪十五元,一個十元,老婆五元,在當時已是闊事。一個商號二掌柜,一月才三五元。三人都是半桶水文人,只能念經(jīng)講經(jīng),每日斯文打扮,長袍短褂,儼然上流社會人士裝束。

這些人雖不學無術(shù),頗精于鉆社會風尚和群眾心理的空子,他們把一些窮秀才、窮名士,用盡方法籠絡(luò)。當時的中國社會,這些窮秀才窮名士,在民間最有聲望,最熟悉中國社會各階層的要害和秘密底蘊。所以,不論做什么事,誰掌握一二或幾個這等人物,至少可以立足穩(wěn)為泰山。

他們吸收了一些當?shù)厥兰业钠坡湫悴?。這些人宗族很多,遍于城鄉(xiāng),三教九流,士農(nóng)工商都有,有的也還是給群眾報打不平、仗義疏財、扶危救急、排難解紛的能手。所以,他們在三五年中,居然轟轟烈烈,官紳也不得不遷就、親近他們??墒牵瑥乃麄兩焓忠X之后,人民漸漸離避他們,禮拜的人也漸漸少了,入教的人也少了,退教的人也有了。

救世堂,是他們禮拜的場所,另外有個名字叫浸禮會,會長是個商人教徒,教堂的錢托他經(jīng)商取利,以供開支。他都從中漁利,連老本給盜竊了,把教堂資金弄光了,把他私人財富弄發(fā)了。教內(nèi)把他開除,他都當了富商。又有人說:“正月十五,八月二十六,他和土匪有來往,得了外財,發(fā)了洋財,又盜了教產(chǎn),幾面發(fā)財!”人們流傳:“膽小怕死,膽大發(fā)洋財。某某人同土匪往來,給官軍和土匪之間奔走,說和,兩面討好,兩面賞!給洋人和中國人之間弄洋教,既吃了洋人,又吃了中國人!”

高小校的教員、學生,看不起基督教的教員、學生。教員因為是高小校畢業(yè),不敢和母校、老師對抗。而學生卻不然,互不服氣,互相譏笑少見多怪,或知此不知彼。發(fā)展到學生見了互考,勝利者訕笑對方。基督教學校學生拿一些僻學、生字,去考高小校的教員,大街上,眾人前,毫不寬容假借,有些人也被弄得面紅耳赤,汗流滿面,欲走不能,欲立受嘲受笑!可是,雙方卻未打架生事,只是比本領(lǐng),比快慢,比文化程度深淺,比書生熟,比字寫的好壞快慢,有無缺筆少劃。這種互競,對鼓勵學生進步,努力,作用不小?;ジ倓贁≈?,立即流傳街市巷尾,觀眾是義務(wù)評判者,流傳者。勝者敗者,立即名揚四鄉(xiāng)。人們在戲場,賭場,街上,遇到勝者、敗者,則言詞態(tài)度也不一樣。家長,先生,聽到也頗自樂慰!

駐軍和農(nóng)民的矛盾,一年比一年多。士兵打罵老百姓。軍官敲詐富裕中農(nóng)、富農(nóng)、小地主、鄉(xiāng)下大地主。土匪也一年比一年多。有拉票子,贖票子,撕票子,種種做法。哥老會盛行起來,他們暗中通匪通官通軍,從中探消息,了是非,漁利,也從中做好事。

由于正太鐵路通車,滬杭津京貨物多由太原到陜北,轉(zhuǎn)向?qū)幭?、甘肅、新疆,皮毛東運,大煙東運,皆以瓦窯堡為集散中心,商業(yè)日益繁盛。

由武漢三鎮(zhèn),溯漢水而上,到漢中,轉(zhuǎn)關(guān)中、西安,再到陜北的貨物,一年比一年少,只限于漢中、關(guān)中的土產(chǎn)、藥材、土紙等物品了。一切綢緞、布匹,全改由東路來,南路反而有時還由東路來貨轉(zhuǎn)往南下。過去關(guān)中土布為陜北主要商品,此時全由河北、山西土布代之。

清朝,傳說蒙人由長城外,每年春冬定期大批到瓦窯堡來互市,來時鹽堿、沙蒿、皮毛,走時米面油酒棗子,滿載而來,滿載而去。本地有幾家客店,專經(jīng)營蒙古生意。也有專門販牛販馬者,一年一二次,北去南下,借以養(yǎng)活一家。也有專走蒙地,收賬買牛馬羊及皮毛。有山西人,有關(guān)中人,有本地人,略通蒙語,深知蒙俗,一年往返,本利均厚。自辛亥后,此種生意年少一年。正月十五,八月二十六之后,幾等中斷。此種商店亦漸改營他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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