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國
吱——吱——吱——嘩……
吱——吱——吱——嘩……
……
那時斷時續(xù)、不緊不慢的轆轤聲傳來,帶著一股悠遠的韻律,于是,轆轤聲便也像井沿的蘚苔般古老了。
不緊不慢且有著悠遠韻律的轆轤聲,就像村頭那棵古槐樹上的鐘聲,讓村里人聞聲起床。日出日落間,村里人總是搖著它迎接每一天的黎明,搖著它目送每一天的落霞。
轆轤聲一直陪我長大。小時候看村子里大人們用轆轤絞水,總是充滿了好奇與羨慕。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站在井沿上都是一種姿勢:一手叉腰,用另一只長滿繭子的手掌摁住轆轤控制速度,“扭扭、扭扭……啪”,水斗墜到井底,接下來晃動著井繩,水斗子盛滿水,然后再用手握住轆轤把,“吱扭、吱扭”一圈圈地絞上來。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轆轤艱難地支撐著歲月的日子,給村民輸送甘甜。
我始終認為,轆轤與早、中、晚間的炊煙一樣,是村里人生活的一部分,吃的水、洗衣水、洗菜水都要靠它絞上來,就連誰家的菜園子渴了,也要靠它把清涼的水一斗一斗地絞上來,澆灌各種菜蔬。鄉(xiāng)下井水的好壞,大約是與地下的水脈有關(guān)聯(lián)的,所以有的井里的水是甜的,而有的井里的水卻略帶苦澀,煮出飯來味道就很是不同。在我的記憶中,村子里大小井有很多眼,但是要數(shù)劉家、馬家、陸家的三眼大井最出名,水充足,清澈,帶一絲絲甜味,用它的水煮飯泡茶,清香四溢,味甘可口。馬家和陸家座井的時間短,最長也不過五十年。只有劉家的那眼井,時間久遠了。到底什么年代就有,不知道。幾個娃娃去問村子里壽數(shù)最高的老爺爺,老人撫著雪一樣潔白的胡子開口了,聲音也像那轆轤聲、不緊不慢:“我還是孩子時,劉家的老輩子就搖那轆轤了。呶,就這樣——”老人用顫微微的手向村子邊上的劉家菜園一指。
正在搖著轆轤澆園的,是劉家現(xiàn)在的當家人,身材高大,有著一張古銅色臉龐的老頭。掌畦的,是他的還沒有鍬把高的小孫子,活脫脫就是他爺爺?shù)挠皟骸?/p>
在我的印象中,劉家是村子里有錢的大戶。早年間,為了自家用著方便,他們的祖上在菜園里打了這眼井。井口約有磨盤大小,整個井從下面到井口都是用石頭砌成的。井口的上邊架著木制的轆轤,平時井繩纏繞在上面,水斗子悠閑地空懸在轆轤下,或是放在井沿旁。轆轤本身在井繩經(jīng)年累月的勒磨下,已印上了一圈圈的溝痕,把柄也經(jīng)過長年與人手的摩擦,已經(jīng)變得光滑锃亮了??梢哉f,這是劉家人代代生活留下來的歷史印記。
劉家老人穿一件老式的肥襠褲,上面隱隱約約掛有汗?jié)n,一雙大大的光腳踩在青石漫就的井臺上。臺沿上,被劉家十幾代人踩過來,竟留下了兩個深深的腳窩。
劉家的菜園南邊跟村頭的麥地銜接在一起。小蔥一片碧綠,菜花一片金黃,黃瓜正上架,蠶豆角正成熟。一群群小蜜蜂在這兒嗡嗡地飛舞,一雙雙燕子在這兒喃喃地掠過。這個小菜園給整個村落增加了一種清新、蓬勃的氣象。菜園的北邊靠著個果樹林,這林里有梨,有柳,有白楊,有香椿,有桃、李、杏,有蜂,有蝴蝶。這些樹種中,唯有梨樹多。梨樹都長著低矮的樹干,矮樹干上長起一蓬枝條。每年梨子的重壓,又使那些樹枝彎回地上,形成一個大傘蓋。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方圓幾十里遠,盡是白花花的海洋。如今梨樹的葉子,都是翠綠翠綠的,風一吹起來,樹頂上翻著深綠色的波浪。在這里生活的人們,只要有吃有穿,臉皮是白皙的,皮膚是細膩的,頭發(fā)是烏黑的。
老人光著脊背,脊背也是古銅色的,松弛的皮膚皺成一道道紋路,汗水順著紋路流下來,流到褲腰,往下濕去。
光著屁股的小孫子蹲在地頭,渾身上下黝黑透亮。他看一眼菜畦,看一眼爺爺,一會兒那細嫩的嗓音響起來:“爺爺,滿了!改畦啰——”拖一聲長長的尾音。
老人直起腰,稍稍停頓一下,喘口氣,接著便小跑著過來改畦。改完畦,拍拍小孫子的腦瓜笑一笑。小孫子呢,咧開小嘴,露出兩顆豁牙,也回敬爺爺一個甜甜的笑……爺爺滿足了,勞累也被這笑驅(qū)走了,重又回到井邊搖起轆轤來。在老人的眼里,劉家又多了個接轆轤把的人,甚至比自己的兒子們更靠得住……他搖得比先前更起勁了。但見他雙手握住轆轤把,身體一起一伏地用力,背部的、胳膊上的肌肉也在松弛的皮膚下顫抖地動起來。每提上一斗水,老人一手扶住轆轤光滑的軸輥,一手背在身后,身子側(cè)開來,水斗子自己向井下墜去,轆轤便“扭扭”地響起來。老人便瞇上眼,聽著“扭扭”聲。這聲音、尖得刺人耳朵,可在他聽來,比戲園子里那曲調(diào)悠揚的老調(diào)梆子還動聽得多……
老人是個勤勞的人,村里人都知道,他年輕的時候,總是邁著穩(wěn)實的腳步,走在前頭,自家女人在后頭跟著,他們順著壟溝邊上的一條光明小道走進去。在井上架起轆轤,泡上斗子。然后撿一顆梨樹蔭里歇下腳。歇足了精神,就開始甩開膀子澆園。那時候,他和自家女人在菜園里活干得很愜意,澆完了黃瓜,又澆韭菜、青菜,又拔完菜畦里的草。菜在干旱的畦里,就萎靡不振。用水澆過的菜畦,不多一會,就綠沉沉起來。他想:“也許,這就是生機!”
劉家的大兒子從自家的地里忙完活回來,路過菜園,便折進來。伏天的日頭,火辣辣地照在人身上。他見父親的褲子已被汗水浸濕了半截,心疼地說:“爹,這活太累了。”
“不累”老人搖著轆轤不抬頭。
“爹!”
“嗯!”老人還是不抬頭。
“你看人家澆園都用水泵,咱家還用這個轆轤把提水澆園,這也太落后了吧?爹,一臺水泵才三百來塊錢,咱家也買一臺吧,我們一早一晚就能把園給澆了,你也該歇歇了?!?/p>
老人慢慢地回過頭,瞟了兒子一眼,說:“莊稼人,生就了干活的命,省著力氣干嘛?哼!”
大兒子懾于父親的威嚴,便不再做聲了。他默默地過去,替老人搖起轆轤來。他和父親一樣,依舊搖出那不緊不慢的韻律。
二兒子從城里賣東西回來,也折進菜園,他對蹲在地上吸煙的父親說:“爹,說您老是不聽,非要費這個傻力氣。這兒離機井又不遠,修個壟溝過來,交不了幾塊錢的電費,一會兒就澆完了,你……”
“混賬!”老人火了,他最不愛聽這話。二兒子嘴唇蠕動著,還想說什么,大兒子用目光把弟弟制止了。在他的眼里,自己的兄長像父親一樣訥于言辭,目光便也像父親那般的威嚴。二兒子無可奈何,氣哼哼地離開菜園。
大兒子理解自己的父親,老人不折不扣地恪守著祖上留下來的訓示。就這小菜園,他從不允許上化肥,每年農(nóng)閑時,他總是糞筐不離肩,較之化肥,他更信服大糞。
在村人眼里,劉家的這個小菜園是相當出色的。老人是個種菜的把式,巧于調(diào)度,也善于利用。畦里種的是越冬的菠菜、韭菜、羊角蔥;還有開春種下的水蘿卜、萵苣菜。每年都是這期春菜下來,老人就趕緊種黃瓜、豆角、西紅柿。這期夏菜過后,他又緊接著就種上了一水的大白菜。這園子常常是一年收四季。這還不算,老人是見縫就插針,沒有一個地方不被利用,比方,畦埂種的是蠶豆角,墻根栽著老窩瓜,占天不占地,白得收成。
老人呢,還在生二兒子的氣。自己的爺爺都是這么搖過來的。這眼井,老輩人傳說正好打在一條龍的嘴上,任你怎么著,水線降到一定位置就再也不動了。這兩年旱得厲害,這眼井也沒見過干,只是水渾濁了點,但他認定,只有這水才能養(yǎng)菜。當年,他從父親手里接過轆轤把時,父親就是這樣關(guān)照的。老輩人的囑托,就像那沉甸甸的水斗子,他接過了轆轤把,也就接過了一條規(guī)矩,做晚輩的,怎么好隨意更改呢?
是??!手中的轆轤雖給劉家人帶來世代的艱辛,但這井水畢竟養(yǎng)育了他劉家數(shù)代人。在老人的思想里,規(guī)矩就是鐵律,由不得更改。歲歲年年,轉(zhuǎn)動不已的轆轤顯示著他劉家人的意志和力量。雖然古井青苔,轆轤轉(zhuǎn)悠,星轉(zhuǎn)斗移,寒來暑往,日經(jīng)風吹雨打,轆轤早已消磨了它的棱角,一身被井繩勒出圈圈凹痕。但他看在眼里心里十分舒坦,這分明是他劉家人在生活中勤快的見證。他覺得人越是勤快,老井越是不會干涸,反而愈淘愈旺,恰似人的生命,有志者愈勤奮、愈努力,愈是探測不到自身蘊有何等厚重的能量、何種雄渾的潛力。他打心眼里感謝轆轤給他劉家日子里帶來的恩惠。
暑假期間,老人在京城上大學的三兒子帶著對象回來了。他雖然沒按照父親的初愿,成為一個上好的莊稼人,但上大學,畢竟是爭了莊稼人的面子。
三兒子知道這個時辰父親一定在菜園里忙活,就沒有領(lǐng)著對象徑直回家,便直接一頭折進菜園。果然不出所料,父親正不緊不慢地搖著轆轤,小孫子照例還像從前那樣掌畦,照例還是用那細嫩的嗓音喊起來:“爺爺,滿了!改畦啰——”。他從父親的手中接過轆轤把,一邊與父親說著貼己的話,一邊擰著轆轤澆園。三兒子身子骨茁壯,一只手擰得轆轤咯啦啦地響。他一斗斗澆著,清涼的井水從井池流到壟溝里。水面上頂著一層白色的泡沫,從干燥的土地上流過,激得土地嗤嗤地響著。對象是城里的姑娘,自然沒干過農(nóng)村里的活,看水流過來,張著手不知怎樣下鐵鍬、怎樣改畦口。這兒鏟鏟,那兒鏟鏟,把鐵鍬粘成泥榔頭一樣。水沖破了壟溝,流了滿世界。她手忙腳亂,累得出了一身汗。三兒子在一邊看著,心里真想笑出來,說:“真是!小姐身子丫環(huán)命,離開咱莊稼人,還要餓死呢!”說著,兩步邁過去,從對象手里抓過鐵鍬,說:“看我的!”他的兩只手強壯得像老虎鉗,鉗起鍬柄伸在水里涮去泥土,放在壟溝口上,輕輕掘入,掘起泥土放在壟溝里,把水流擋入菜畦,又輕輕一拍,說:“得!”
老人在一旁看著自家三兒子嫻熟的動作,并像教小孩子學走路樣教自己未來的媳婦干活,打心里覺得高興。自小他就喜歡這個寶貝兒子,覺得他頭腦靈活,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比他兩個哥哥強上好幾倍。老人本打算叫他接過家里的轆轤把,只可惜,三兒子考上了京城里學校,朝著更出息的方向去了,雖然沒有成為一個上好的莊稼人,但老人還是打心眼里感到高興。
老三和兩個哥哥在一起時,他們談起了轆轤的事。老三并沒去勸父親,卻叫老人到城里去逛逛,說如今城里大變了,到處是時興景兒。
老人答應(yīng)了。第二天,由大兒子用自行車帶著他進城,剛出了村又折了回來,囑咐三兒子別忘了澆園,搖轆轤時悠著點勁兒。
傍晚回來,老人便急著去了菜園。往常,他大老遠就能望到園子里那架轆轤,于是,來了精神,緊走幾步。今天,菜園里的井沿上卻空空蕩蕩,不見了轆轤架的影子。三兒子和未來的媳婦還有小孫子在掌畦,一條新修的小壟溝從不遠處的機井哪兒伸向菜園子,清凌凌的水流進菜畦,一會兒就到了頭。
老人長嘆了一口氣,蹲在了地上……
三兒子呢?望著老人嘻嘻地笑。未來媳婦的臉上也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小孫子瞧著三叔甜甜地笑。比對爺爺?shù)男€要甜許多呢……
……
三兒子扶上自己的父親回家了。一路上,他對老人說了許多可心的道理。三兒子知道,父親的思想陳腐,對老人這種對過去事情總有那悵然若失的情感應(yīng)該撫慰,老輩子留下來的艱苦、樸實的遺風雖是寶貴的財產(chǎn),但那“吱吱扭扭”的轆轤聲,在與“嗡嗡”歡叫的機井馬達聲相比,畢竟是太古老了。
村里壽數(shù)最高的老人,撫摸著雪一樣潔白的胡子,對又圍在身邊的幾個村里的娃娃說:“這轆轤按于什么年代不知道了。記住,是今天拆的。劉家的老三,到底是沒有白喝幾年墨水啊!”
老人眼里流露出贊許的目光。是啊,轆轤像炊煙一樣,作為鄉(xiāng)村的標志性象征,雖然在刻有一個時代鮮明特性中退出了歷史舞臺,但使用轆轤的日子,還是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