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
明太祖起身寒微,驅逐元朝,建立明朝,在中國歷史上只有劉邦堪與他相比,他創(chuàng)業(yè)的口號是“驅逐胡虜,恢復中華”,而且特別著重一反元朝剝削江南、以奉養(yǎng)塞北的政策。因此,朱明初期的“我”“他”對立,非常明顯。這一分野,無疑是放在族群上的分界線。
明軍北伐,追奔逐北,徐達掃平大漠南北,藍玉直搗捕魚兒海。但是明太祖似乎以為天限南北,中國不必有草原。于是,明軍班師,元朝殘余勢力,并未消滅,北元或后元仍在草原,延續(xù)甚久,長為明朝邊患,到俺答老年,蒙古方才真的向明廷稱臣。
明代非常注意邊防。徐達督工,修筑長城,自甘肅嘉峪關到遼東山海關,長城蜿蜒山谷,連綿不斷。今日中外人士常指稱萬里長城是秦始皇修筑,其實,今天大家所見的長城,是明代的邊墻。自西往東,邊墻連綿不斷,甚至在陡峭的山壁上,還有矮矮的女墻,垂直懸掛,只為了不留一處缺口。萬歷年間,戚繼光在南北海岸線也修筑邊墻,山海關的老龍頭伸入海中,山東登萊海濱,也有明城遺跡。福建、浙江的海岸,都是巖岸,戚繼光也筑了邊墻。
秦漢的長城,其實是一處一處以塢堡障塞及壕溝互相呼應的防御工事,有一定的縱深;彼此之間,也有空曠的甌脫,內外可以相通。在觀念上,長城既是邊防,也是雙方相接之處。明代連綿不斷的邊墻,在觀念上則是隔絕內外的界限。明軍只守邊,罕見出關襲擊。這一心理,即是“我”“他”的絕對隔絕;相對于唐代的“天可汗”觀念,明人已經不再自我期許為普世天下的共主。中國只是中國,不是天下世界的中心。
當時的實際情勢,也是如此。北邊有長城,西邊出了河西走廊,新疆哈密以西,還是蒙古若干宗王的大小汗國,明代號令不能到。烏斯藏(西藏)的大小首領,在元朝覆亡后,大都取得明廷頒發(fā)的印信,然而他們與北元的關系,由于都尊信喇嘛教,彼此往來密切;他們與明廷之間,朝貢也不很頻繁。東邊遼東邊外,有許多后來稱為“滿洲”的女真族群,雖有中國頒賜的名銜,其實是獨立的部族,頗似唐代的羈縻州府。遼東邊外,頗多漢人遷徙居住,其地位是不內不外的模糊地帶。這些山海關外的漢人,于滿洲崛起后,大多為滿洲擄為漢軍,跟著滿洲人入關征討。南方的安南(交趾)、暹羅及中南半島上的小國,都向明廷朝貢不斷。然而安南的內亂,明廷曾圖干預,卻因干預失敗,只得睜一眼閉一眼,承認安南國王黎氏篡竊的政權。
在海外,日本已經坐大,時時有意侵略朝鮮半島,朝鮮政府求援于明廷,中國出兵援朝,擊敗日本。這是明代惟一可稱為東亞霸主的行動。琉球的中山國,有一部分國民是中國遷過去的移民,以朝貢為名,行貿易之實,對于中國十分友好,也承認中國為宗主;然而,中山緊鄰日本,日本近,中國遠,中山兩屬于中國與日本,卻瞞著中國,不瞞日本!由以上諸事可以觀見,明代中國,并不能如同漢唐,執(zhí)東亞國際的牛耳。
明代有幾件涉外的大事:鄭和多次下西洋,英宗被蒙古俘虜的土木堡之變,嘉靖東南倭寇之亂,及萬歷時援朝擊退日本。
鄭和遠航一幕,明廷動機安在,至今難有定論。但當時正是蒙兀兒帝國初起,帖木兒曾有大舉攻擊中國的計劃;嗣后因為帖木兒死亡,遂未發(fā)生兩個大帝國的大沖突。我以為鄭和七次下西洋,終點都在印度西側的海域;同時,明廷多次派遣使團,結好帖木兒在中國中亞的繼承者,明廷又派遣中使探尋由烏斯藏南下印度,及由云南經過緬甸進入印度的途徑??磥碛罉返鄣姆铰允且环矫姹3趾推?,另一方面也搜集信息,準備由南方及海上牽制蒙兀兒帝國。英宗被也先俘虜,賴于謙鎮(zhèn)靜對付,蒙古送回英宗。固然明代已經沒有北伐的實力,明代也沒有改守為攻的打算;明代對北元,似乎只在劃疆而守。
嘉靖年間,倭寇騷亂東南,明廷平息倭亂,勞民傷財,頗為費力。這些所謂倭寇,其實有相當成分是中國的海上不法集團,糾結日本九州島藩侯及無所歸屬的日本浪人,在中國沿海進行國際走私。然而,當時朝野,還是認為這些活動是日本人為主體。萬歷時,日本豐臣秀吉(1537年至1598年)在建立了日本國內的霸權后,出兵侵略朝鮮,其實也是他經略中國大計的第一步。明廷未必知道豐臣秀吉的野心及其征服東亞大陸的終極目標,然而中國對于倭亂已有戒心,于是朝鮮求援,中國立刻兩次發(fā)兵援助朝鮮,抵抗日本。日軍敗退,豐臣也死了。中朝兩國損失不少,兩國主將都捐軀陣亡。將倭亂與援朝兩事合在一起看,中國是以援朝預防日本再起侵略禍心,乃是以攻為守戰(zhàn)略。
這四件大事,都指向一個形勢,明代沒有建構如同漢唐一樣中國為中心的天下國家,明代時的中國只想安于東亞列國中的大國。
惟有在西南部,今日滇黔地區(qū),明代相當有效地化“他”為“我”,融合了當地的少數族群,與漢人和諧共存。從沐英到沐天波,沐氏世鎮(zhèn)西南,與明代同始同終。西南族群首領,曾接受元朝宣撫使、宣慰使虛銜,事實上都是自治的獨立單位。明廷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土司有十足的自主權力。只是,沐英帶去的軍隊后裔,留在西南,湖廣的移民不斷,充軍西南的貶謫人犯也在西南長養(yǎng)子孫,大多不再還鄉(xiāng)。于是漢人人口增加,涵化少數族群的效應遂大為可觀。甚至許多土司,會自詡是沐家兵將的后代,忘記了自己的祖源。明代西南的化“他”為“我”,實為唐代以后未見,也為清代在西南實施改土歸流政策的條件。
明廷統(tǒng)治中國的行政系統(tǒng),其中央與地方的關系,與漢代模式相似,而又不相同。明代地方官制,一改宋代的多頭領導與元朝的雜亂,其規(guī)劃頗似漢制。府、州、縣的行政機制不差,行省以布政使為主,再有巡按御史職司監(jiān)察,有事時,則有總督、巡撫綜持大權。而且,明代的官吏,除了太祖朝以外,幾乎全是科舉出身的儒生,有相當的同質性。各地衛(wèi)所,只是世襲軍籍的管理單位,明代并沒有駐軍長官干涉民政的現象。明代的問題,在宦官干政。明成祖以后,君主信任宦官,不論軍政、民政機構,常有宦官監(jiān)軍、專權。各地又有直接的宮中派宦官管理的特殊產品的生產(如茶、鹽、酒),官家作坊(如織棉、燒瓷……)及特種稅賦(如市舶、關津)等諸項單位,這些駐在外地的宦官,經常干擾地方政務。因此,明代統(tǒng)治機制,即因為權力核心的君權,借手宦官,不僅有司禮監(jiān)公然篡竊了票擬大權,也因為各地宦官的插手,破壞了中央與地方建制的呼應效應。明代地方沒有脫離開中央,大概是由于地方沒有兵權,遂未出現東漢州部掌握了資源、演變?yōu)橹T侯割據的現象。
在文化層面,朱子的理學是明代的正統(tǒng)。孟子所說君臣相對定位如“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下》),以及“誅獨夫”不是弒君等理論(《孟子·梁惠王下》),明太祖甚為不滿,刪節(jié)《孟子》章句。朱子理學的人倫綱紀,都正符合專制政權要求的穩(wěn)定秩序。因此,明代科舉的考題及“標準答案”,都是依朱子詮釋的理學系統(tǒng)。在科舉制約下,儒學的正統(tǒng),與政治的威權,互相支撐。不但明代如此,清代也承接這一正統(tǒng),不因時代轉移而有所更易——這是文化領域主流的“我者”。
“正統(tǒng)”本身,即不免僵化,更何況仗政治威權護持的“正統(tǒng)”!在明代,挑戰(zhàn)朱子理學的“他者”,是王陽明(1472年至1529年)發(fā)展的心學。朱熹在世時,陸象山即倡異議,以為宇宙在我心,我心即宇宙,而不同意朱學的“道”為絕對的本體。朱陸異同,乃是宋代思想史上的重要公案。王陽明的心學,其實即是陸學的系統(tǒng)化。當朱學正盛時,陳獻章(即陳白沙,1428年至1500年)已提出“宇宙在我”,頗類似陸學的以心為本體。明代晚朝,王學興盛,而且與佛教禪宗互相滲透,席卷中國的思想界。這一“他者”,成為一時顯學,與政權護持的朱學,儼然分庭抗禮。王學傳到日本,竟可說是彼邦的主流思想。王學的唯心論,發(fā)展至極,遂有反彈。明末黃宗羲(1610年至1695年)、顧炎武(1613年至1682年)等人遂提倡實學,以救高談心性之弊。清代乾嘉的漢學,則是以考證找回經典的原貌,也是對于理學與心學的反彈。
從宋代以來,中國思想史上,浪濤激蕩,往來回復,北宋道學之興,是以儒家吸納道釋,發(fā)展為形而上學的思考,擴大了儒家六合(指天地四方)之外存而不論的境界。王安石變法,以其新解,標榜儒家的“外王”傳統(tǒng),以安生民為己任。朱熹的理學,揭出“內圣”的部分,以安頓自己為漸進于“外王”的必要條件。朱子在世時,為當時政權斥為偽學,“偽學”卻在明代占了正統(tǒng)的地位,遂有王學挑戰(zhàn)朱學,由正統(tǒng)以外的“他者”,奪下了正統(tǒng)的半壁江山。這一發(fā)展的大勢,可說是中國思想史辯證的過程。
儒學整體而論,縱然有內部的波折,終究是中國思想體系的主流。這一主流,也難免有“他者”挑戰(zhàn)。明代的民間信仰,有摩尼教、本土化的明教,再加上民間巫覡信仰及其取汲儒道釋的資源,遂有常為官方統(tǒng)稱為“白蓮教”的許多民間宗派,如齋教、羅祖教、三階教等,不一而足。這些教派、教義常?;ハ酀B透,平時結合為民間的集會,又不斷借“明王出世”“彌勒佛降生”,等等救世主來臨及歷劫的期待,聚眾起兵。明清兩代民間宗教興旺,此起彼伏,或分或合,實是反映民間另有一個長時期存在的“他者”思想體系,不但挑戰(zhàn)政權,也挑戰(zhàn)儒家與上層佛道形成的主流思想。
自從大洋航道開通,天主教傳入中國。一般教科書,都會提到耶穌會教士利瑪竇等人,帶來了西方思想,卻難得有人注意道明會及方濟會傳教士在東南、華南沿海的活動。我們也必須理解,耶穌會士,很多是博學的學者,在介紹西方文化時,常有所選擇與規(guī)避。為了迎合中國人已有的觀念,他們甚至扭曲了天主教的教義,將中國《書經》《詩經》中的上帝,比附天主教的至上至高的獨一真神。又如,耶穌會士帶來中國的西方天文歷算,對于中國的歷法影響極大。但是他們不愿介紹太陽中心論的哥白尼天文學,卻只是介紹了遷就地球中心論的第谷天文學。然而,無論如何,這些西方學者帶來的知識,為若干中國知識分子(例如徐光啟、方以智)開啟了中國知識系統(tǒng)之外的另一片天地。耶穌會士迻譯基督教教義的偏差,被方濟會與道明會的傳教士向教廷告發(fā),終于引發(fā)了清代康熙時的禮儀之爭。整體言之,耶穌會士引進西方思想,有相當的影響,可是也必須承認其一定程度的局限。
較之宋代,明代的文化活動,擴大到民間,不再限于社會上層的精英,例如戲曲、說唱、民俗藝術等,都頗為蓬勃興旺,即使在精英文化的層次,也呈現多極性。唐宋文章,大體仍是文以載道,明代的小品散文(如歸有光),則是從日常生活發(fā)抒性靈。大幅山水的繪畫外,明代的扇面、斗方,也像散文,可稱為繪事的小品。綜合言之,明代的文化生活,多姿多彩,既是從正統(tǒng)形式開拓了自由,尤其在南方經濟發(fā)達地區(qū),也反映了一般生活質量的提升。
南北統(tǒng)一,國內秩序基本穩(wěn)定,明代的全國性交換網絡已經恢復;大洋航路開通,新大陸的白銀輸入,瓷器、綿帛外銷中東與歐洲的數量增加,中國南方經濟繁榮。中國的經濟網絡遂與全球網絡掛鉤。中國不能再自囿于中國,甚至東亞經濟,或亞洲經濟圈,也已不能自足,一個全球化網絡已經跨出了第一步。中國在這一國際網絡中,受惠于外貿的長期順差,卻也在國際性海商活動中承受了其中惡劣的一部分:國際走私集團,以日本浪人為主體,加上中國與其他國際海商,亦即歷史上“倭寇”的騷擾。無論受惠,抑是蒙受災害,明代的中國已卷入了全球的經濟大網。
總而言之,雖然明代的中國自以為是另一次天下國家,實際上,中國已是列國體制中的一員;中國不能降伏蒙古,還是必須與北元及蒙兀兒帝國周旋,也必須在日本朝鮮之間,以戰(zhàn)爭與和平,尋求西太平洋的平衡。在東南亞,中國公私參與,都遠多于過去的朝代。鄭和多次遠征,卻沒有為明廷開拓海上帝國,中國沿海及百姓的海上活動,相當頻繁,移居東南亞的人口也不少。中國官方常將這些外移人口視為叛逃的棄民,抓回來懲罰,卻沒有憑借這些民間活動建立太平洋霸權。我們曾以“我—他”關系討論列代內外諸種網絡的變化;明代變化的模式,當在唐宋之間,不如唐代開張,也并不像宋代內斂。當時的中國,并不堅持“我者”,也不抗拒“他者”,中國正在學習自存于世界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