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蓉
詩詞是美的,你越老,老到詞窮時,它就更美。
三四歲時,我摔斷了一雙腿和一只手,被接骨的醫(yī)生治療回家后,像木乃伊似的被綁在床上。
我媽每天在我床邊哭,問我“疼不疼”。有一天她開了竅,不哭了,開始給我讀一本不知道從哪兒拿來的書。讀的次數(shù)多了,聽得我都會背了。
有一天,來了一個叔叔探病,抄起那本書。我看一眼圖,就把那一頁的內(nèi)容全給他背了出來。嚇得他以為遇見了神童,說:“這么小,怎么認(rèn)識這么多字?還全部會背?”
我媽終于笑了起來,說:“她才不認(rèn)識那些字,都是背的‘望天眼?!?/p>
“望天眼”,拿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機械性記憶”——不認(rèn)字,不理解,“嘰里呱啦”背下去。
那簡直是我人生的巔峰時期。
那時候,跟外公背“天對地,雨對風(fēng)。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風(fēng)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跟說春的大爺背“走了一山又一山,眼看太陽要落山,春官生來眼兒尖,看見你家炕上寬”;跟我媽背“正月要把龍燈耍,二月要把風(fēng)箏扎,三月清明把柳插,四月牡丹正開花,五月龍舟下河壩,六月要把扇子拿……”。
現(xiàn)在這些都背不全了,連上面這幾段,都是寫稿子時在網(wǎng)上搜來的。
因為成了著名的“望天眼”,我信心大增,開始背詩: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p>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p>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p>
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fēng)不用媒?!?/p>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完全不求甚解,很多很多年后的一天,重新看《唐詩三百首》,才跟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
“抵萬金”不是到達叫“萬金”的地方?!把詭煛币膊皇切昭缘膸煾??!安挥妹健币膊皇谴猴L(fēng)來了,天熱了,不用燒煤……
阿彌陀佛,請佛祖和我的語文老師寬恕。
當(dāng)發(fā)現(xiàn)一直是生活在自己構(gòu)建的詭異唐詩世界里時,再讀詩,我就活生生地比別人多出很多樂趣:有推翻原以為含義的哈哈大笑、有知識重塑的恍然大悟、有再建情境時的得心應(yīng)手。
詩是美的,再加上有趣,反倒比兒時讀得唇齒生香——
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p>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云靜愛僧?!?/p>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看《唐詩三百首》,然后看了《唐詩鑒賞辭典》,完了就想看詩人的年表,于是拿來《中國詩歌通史》,再然后,宋詞、元曲都收入“后宮”。一個個看下去,發(fā)現(xiàn)有很多被語文書和歷史書講得很少卻很值得探究的人和事。
比如韋莊(寫“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的人),年近六十才及第,任校書郎。朝代更迭,他在兩個朝代(唐和前蜀)為官,還在成都浣花溪畔的杜甫舊居重建草堂作為住所。這個人的經(jīng)歷,只需將其架構(gòu)完整并稍稍潤色,就絕不遜于任何在播的正劇。
還有在語文書上用《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一帶而過的岑參,陸游曾稱贊其“以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想到這么多年,自己竟然就真讓這首詩把這個人給帶過了,無言以對。
回家,閑時便像小時候一樣,拿一個本子捏一支筆,在陽光下拿個凳子,趴在院子邊的青石臺上寫字。有時寫原來記下的,有時寫新背的,有時干脆拿書來抄——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p>
一壑一丘,輕衫短帽。白發(fā)多時故人少。……
君不見鄰翁八十不得死,昨夜哭牛如哭子?!?/p>
煮白石,泛綠云,一瓢細酌邀桐君?!?/p>
我媽說:“老都老了,你還做作業(yè)?”
我就笑言:“嗯,給自己交的?!?/p>
有一年編輯職稱考試,有一道題說“李白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我立馬把錯標(biāo)了出來,只是往上寫的時候,“王之渙”三個字怎么也從腦子里扒拉不出來,這道題硬是沒做出來。結(jié)果更愁人,那科沒過,差一分。
去跟我媽抱怨,她鄙視了我半天,說:“這可是當(dāng)年教你背的第一首詩,你都會背多少年了?!?/p>
我訥訥地回她:“當(dāng)年都是只管背詩,不管作者的。”
她瞪了我一眼。
好吧,是我錯了,自己不會怪社會。
朋友們討論該不該讓小孩子背唐詩,因為有專家說那是體力活,沒意義。
我倒不覺得,哪怕是“望天眼”的小孩子,背一背也不錯。
現(xiàn)在我能背的整首詩,都是小時候背下來的,后來大了,看的背的不是只有半截,就是只有那么一兩句。
小時候背了不懂,但留存在記憶里,有一天回味出來意思,自覺妙極。而那時候沒背的,要不是后來在書里看到,都沒什么感覺。
往小孩子的糖果罐里存一點好詩,當(dāng)有一天他長大,如果忘了也就算了,若還記得,一取出來,便是大音情懷,大江大海。
詩無用又有用。
詩是“望天眼”,又是王之渙。
詩是勸君須惜少年時。
詩是一夕秋風(fēng)白發(fā)生。
詩詞是美的,你越老,老到詞窮時,它就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