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如果你一生一直去掏自己的心,拿它寫出一篇篇文章一本本書來,最后你以為把自己掏空了,可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一切都跑到你的書里,你的書就是你。
我花甲之年寫了一首《筆墨歌》,歌曰:
筆墨伴我一甲子,誰言勞心又勞神。
墨自含情亦含愛,筆乃有骨也有魂。
如煙世事筆下挽,似水時光墨中存。
我書我畫我文章,筆墨處處皆我人。
那時,我就想編一部自己的書,不是一般意義的文集,而是通過編這部書梳理和總結自己,用這部書體現(xiàn)自己。但如果那時我動手編了,今天一定后悔,因為我自花甲之后才啟動了對全國民間文化遺產和古村落的搶救,為此寫下近百萬字的激揚文字。沒有這十多年來充滿磨礪的人生,就無法完成一個更全面和完整的自己。于是,今天可以編這樣一部書了,雖然我仍然沒有輟筆,卻很想梳理和總結一下自己了。
是不是人到了我現(xiàn)在這個年齡,都特別想看明白自己?
2012年,我70歲整,在北京畫院舉辦了一個特立獨行的展覽,題目叫作《四駕馬車》,將我在文學、繪畫、文化遺產保護與教育四個領域的所作所為,以成果的方式一并展示出來。同時出版了一部大型圖集——《生命經緯》,用一千余張圖片,見證我近一生在四個領域所傾盡的心力。然而,我還不滿足,還需要以文字為主的書籍方式對自己再做整理與總結。因為,我的第一表達方式是文字。我相信,只有文字才是最深刻的,只有文字可以精確地刻畫思想,只有自己的文字才是自己生命的文獻。
所以,這部書主要是用自己所寫的文字,表達我在文學、文化遺產保護、繪畫及教育等各個領域的思考、感受、發(fā)現(xiàn)、想象、價值觀,以及思想立場;自然還有各種體裁各類文本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繪畫方面,由于不能用文字代言,則專用一卷,讓繪畫自己說明自己。
幾十年里,我一直在幾個領域齊頭并進。雖然某一時期——數月或數年,我生命的重心看似駐足于某個領域內,然而我卻從來沒有淡漠了對其他領域的關注。當一個人具備某一種藝術的素質,就會對于事物的這方面多一份敏感。比如繪畫的人對色彩、光線和形象的敏感,比如寫作的人對于個性細節(jié)、思想與心靈的敏感。他身上好像有這方面信息的接收系統(tǒng),有意和無意之間都在工作,與寫與不寫、畫或不畫無關;筆不在寫心在寫,筆不在畫心在畫。只要寫作和繪畫不是職業(yè),就不會中斷。為此,我一直在這幾個領域來回穿梭,只有這樣才是我自己——充分和真實的自己。
于是,編纂這部書對于自己,就有兩種意義:一是梳理,一是總結。所謂梳理,是將自己幾個領域千頭萬緒的工作分開,理出時序與脈絡,分清類別。所謂總結,則是在梳理的過程中,對自己的所寫所畫與所作所為進行再思考。人無法改變昨天,但可以決定明天。我前邊還有不短的路,需要走得更清醒更自覺。
依照上邊的想法,采用分卷方式來劃清我的幾個不同的領域。
首先是分作上下兩部,上部詩文書畫,下部文化保護;前者為個人創(chuàng)作,后者為社會事業(yè)。上部三卷,兩卷文學作品,一卷書畫作品及其理論文字。下部三卷,分別為近二十年在城市文化保護、民間文化搶救和傳統(tǒng)村落保護方面的言論、文章、行動,以及大量的田野記錄與田野散文。至于我在教育上的所思所為,未設專卷。今年是我的學院建院十周年,我將另行編寫一部圖文集進行整理和總結。
我在自己的幾個領域所寫的文字數量都很大,本書只能擇精摘要,不敢因卷帙浩繁而有勞讀者。由于不同領域的工作各有特點,故各卷的分類方式互不相同,具體的構想與方法都寫在各卷的分卷《序》中了。
尚須說明的是,我一向重視圖像的見證價值,甚至認為“珍貴的照片”等同于文獻。故而,將我人生、經歷、事件、創(chuàng)作等各方面重要的照片,分別系列地插入各卷之中;不是作為插圖,而是作為本書一部分不可或缺的內容。
我天性是個愛好與涉獵廣泛、關切多多的人,這就給我總結自己時帶來很大麻煩。我常常羨慕那種單純的作家或畫家,活得簡明純粹,還可以用一生力氣去挖一口深井,然而我卻偏偏不肯那樣活著,否則我不再是我,也沒有了這部書。
當我把這部書整理出來,我竟說:原來我是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