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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一樣透明的村莊

2016-04-18 01:14李新文
文藝論壇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豆?jié){溪水月光

○李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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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一樣透明的村莊

○李新文

插圖:李莊

直到偌大的水庫撲入眼眶,才確信方向是對的。我的目光從車窗里爬出來。一會兒,逮著了一片瓦屋。一會兒,纏住了一方竹林。不久,一疊大山,一汪清亮的水,也踴了過來。山,用綠的色塊,展示它的活力。水卻像面鏡子,將秋天的顏色融入其中?;蛟S,還能聽到它的呼吸。

四下靜得可以入禪。閉上眼,聽見松針和陽光一道落地的聲音,細(xì)膩得幾近空無。山水交織,看得我都有些累了,卻不見水的源頭。這才明白,山水是幽深的。否則,要去的那個村落也不叫龍源了。

鳥樹

沿路行進(jìn),突然一宕,進(jìn)了幽谷。

還真幽靜。山,把大批的綠色拖下來,墊入谷底,一眨眼,貯存了不少靜謐。谷,卻將溪水、樹木與瓦屋縱橫排列著,便與山有了天然的呼應(yīng)。山與谷,成了同氣連枝的整體。風(fēng),一霎霎的吹來。不經(jīng)意間,將溪邊那棵歪著脖子的楓樹搖了幾下。風(fēng)一走,樹《兒和鳥音撒了一地。

我在岸邊停下來,打量著樹干和枝丫,一眼便瞧見了它的全部——合抱粗的樹干兒扎入溪灣,扎得很深,似乎扎進(jìn)了泥土的內(nèi)心。這長在溪邊的樹,不知長了多久,連歲月和陽光也長進(jìn)了樹的褶皺里。不禁猜度,大自然中的每一株植物,好像是隨意長出來的??杉?xì)細(xì)一想,卻又是一種有意的安排,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力量支配著。譬如這岸邊的楓樹,不光臨水而立,脖子還是歪的。它使著勁兒向山外一次次張望,是否在打量如我一樣的來人?時間一久,活生生的把一個脖子給望歪了。

鳥語從樹上滑下來,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如花兒開放。頃刻,又化為一個個印在地上的光斑。鳥音,清脆婉轉(zhuǎn),有斑鳩的,喜鵲的,老鴰的,還有其它的。眾多的聲音,集于一樹,像在進(jìn)行一場大合唱,或者奇妙的交響。樹的枝丫也不少,努力向上張開,如叉開著的一根根手指?;蛟S,藍(lán)天是樹兒永遠(yuǎn)的向往,它的氣息與身影在藍(lán)天的映襯下,才顯得那么真實。鳥窩,一個接一個地壘著,成了一個個溫暖的巢。鳥兒不停地啁啾,把清亮的句子拋下來,剎地明亮了山谷和我的心情。說實話,我見過的樹木和鳥兒還真不少,卻很少有這顆樹上的情景奇特。時而,一只斑鳩唱了一陣,哧的一聲飛走了,在溪水邊覓了點(diǎn)什么,又煽著翅膀悠悠回來。時而,一只喜鵲出去了,繞了個圈兒,仍棲到枝丫上,用它的尖啄梳理著羽毛,像在打點(diǎn)行裝,隨時出發(fā)。還有只叫不出名字的鳥,蹲在一截枝頭上,半閉著眼睛,似在打盹,或做著開心的夢。想必它飛了很遠(yuǎn)的路程,來到這里,有些倦了,順便休整一下,繼續(xù)趕路。樹是鳥的驛站,不說也罷??墒牵切涓系奈浵佉埠苡兄刃虻赜蝿又?,不出絲毫亂子。這樣一來,不得不引起我的重視。譬如我,像那只鳥在人間穿越了很久,也有些倦了,是不是該休整一下?

我家的后山上有棵大青皮樹,樹蔭籠罩了半個屋場??擅康近S昏,總會聽到鳥兒在打架,打得很激烈,甚至把一片片羽毛也打落下來,掉在地上,像一顆顆受傷的子彈。不知它們?yōu)樯抖?,非要弄個你死我活?怪嚇人的。我娘說,在搶鳥窩咧。起初還不大相信,可仰頭望了一陣,才曉得是真的。凄厲的叫聲,一浪連著一浪,高過人的視覺和一天的云霓。只聽說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壓根兒沒想到連個窩兒也不放過。哦,臥床之榻,豈容他睡。古人說的話,還真一針見血。難道這就是大自然的法則?!這種人間秩序,像網(wǎng)一樣網(wǎng)住了許多生命,難以掙脫。而眼前的樹和樹上的鳥兒,卻傳達(dá)著一種少有的和諧。這種影像,是不是一個村莊的隱秘呢?

裸溪

一條溪從山谷里鉆出來,白亮亮的,鋪向黃昏。我以為是水的源頭了。

水倚著山,不緊不慢的流,有著說不盡的舒坦。似乎,一個黃昏也濕潤了許多。

溪床裸露著,排開一個個渾圓的石頭。遠(yuǎn)遠(yuǎn)望去,清像鋪開著的漫天星斗。石頭,不動聲色浸在水里,或者躺在岸邊,被歲月磨成一枚枚鵝卵的形狀,已然沒了棱角。顯然,往日的勁兒和情緒都內(nèi)斂了,進(jìn)入了某種溫和寧靜的狀態(tài)。踩著石頭去看水,安安靜靜的,給人一種從容的感覺。有時,水也吁了口氣,在低處濺起嘩嘩的聲響,大概在顯示一條溪的存在吧。溪里沒一根水草,連一蔸辣蓼和石菖蒲也沒有。有的只是石頭和水。除此以外,便是悄然流逝的時間和突然而來的我。

水靜靜的流,牽出一線線好看的水痕。看久了,又讓人陷入一種迷茫。一片《子,像受了邀請似的,匆匆忙忙從空中落下來,浮在水面上自在的移,然后徐徐遠(yuǎn)去,仿佛在與季節(jié)作個了斷。怎能辜負(fù)這么好的水呢?趕緊把腳伸進(jìn)水里,一下掩沒了腳背??膳c水接觸的那一剎那,我卻看清了腳上的每個毛孔和一根根血管,也看清了那水舒舒緩緩的流速。濕漉漉的氣息,沒個商量,便一下子鉆入了我的毛細(xì)孔,又從毛細(xì)孔傳遍全身。剎那間,整個身心與溪水融在一起了。

水淺得僅能沒膝,挽著褲腳往前走,挪一步,激起一串水花,俗世的心也隨之濕潤一次。在這樣的溪里行走,用不著擔(dān)心有什么激流或旋渦,更看不見隱著的深淵,會把你帶入無形的陷阱。

村舍臨水而立。看得清房子的倒影,一根根樹的倒影,還有搭在竹篙上被單衣裳的顏色。久而久之,淌著無數(shù)的人間氣息。癡癡望著這透明的水發(fā)呆。這是怎樣的水呢?水清得不能再清,連游著的魚兒極少,哪怕一條刁子也沒有。魚是溪水的符號,溪水是魚兒的溫床。沒有魚兒的水,總教人生出許多疑惑??蓮牧硪粋€角度來看,無魚之水更像溪水,更能體現(xiàn)出溪的性情:完全徹底地坦露著它的本相——石頭與水。這才明白,裸露也是一種率性,以赤子之心面對人間。石頭與水,水與石頭。這樣念叨著,夜的腳步悄然來臨。

村街

太陽比鳥的叫聲起得還早。一晃,走進(jìn)了溪邊的那條馬路。馬路,繞溪而行,成了一個村莊的入口。

這路簡約得如一筆隸體,卻給村莊賦予了不少涵義。平日里,那些山里的物資,山外的訊息以及婚喪嫁娶等等,因了這路,才有了溝通和向往。無論站在路的哪頭,都能把村子一眼望穿。很隨意的一眼,日子和事物就有了輪廓。據(jù)說早年,這路上跑過兵,跑過馬,還閃爍過小日本的刺刀。那個叫鳩山的頭目領(lǐng)著一面膏藥旗和一群嗑嗑作響的靴子來此尋龍頭,非要斬龍于刀下。結(jié)果尋了老半天,兩手空空,還差點(diǎn)迷了路。想象得出,紅彤彤的夕陽照在他變形的臉上,照得如一張紙薄了。此刻,我把目光貼在那棵歪脖子樹上,想找出一些彈孔或被刀砍過的痕跡,但很快失望了,早已被歲月磨平。龍的有無,無從考證??杉?xì)細(xì)打量,村莊的體勢確有三分龍的味道。

村莊四面環(huán)山,稍不注意掉進(jìn)了綠色制造的陷阱,不能自拔。村的東頭砌了幾大溜新式樓房,屋連著屋,屋后還是屋,一直延伸到山腳。房子,有兩層的,有三層的,首尾相連,手挽著手排列著,想要跳什么舞蹈。無數(shù)的屋脊,重重疊疊,宛如行走的長龍,被陽光一照,閃閃發(fā)亮。這樣的構(gòu)成,乍一看有點(diǎn)儒家的安排。可往深處一想,又顯示出一番道家的眾生平等。

路,與屋宇纏絡(luò)著,不離不棄。這種格局映入我的腦海,倏然閃出一個詞——村街。街不寬,店鋪卻一個挨一個??橙獾模u早點(diǎn)的,開超市的,辦餐館的,修電器的,等等等等一樣不少。風(fēng),擋不住陽光的潑灑。太陽一出來,風(fēng)就小了。嘩嘩啦啦的光,灑滿村街的角落。人在透明的光里游,像在隨意散步。打個哈欠,伸個懶腰,這些動作似乎與早起的陽光無關(guān)。用不著吆喝,一切熟面熟臉、熟門熟路。遞幾張票子,便會買來一些油鹽家用或幾把帶露的蔬菜。男女老少來的來,去的去,路上見了,點(diǎn)一下頭,說幾句閑話,算是打了照面。腳步兒慢慢穿行,直到消失在陽光的盡頭。

炊煙也飄出來,經(jīng)了風(fēng)的指引,移向村前的溪水。一眨眼,便煙水一體,有了不錯的質(zhì)感。

我有早起的習(xí)慣。一抬腳,跨進(jìn)了村街。吸引我的并不是排列整齊的屋子和水泥馬路。如今的鄉(xiāng)下,樓房的款式五花八門,幾乎天天在變著花樣,刺激著人的感官。倒是這里的陽光清晰得歷歷可數(shù),隨便抓一把,都能感覺出它的流速與溫度,還夾雜了一些日子的成分。

不知哪家的媳婦,吱呀一聲,打開了窗戶,把濕漉漉的衣裳掛上陽臺,花花綠綠的顏色,與風(fēng)的腳步糾纏一起,徐徐蕩動,成了深秋的一景。窗子一開,也打開了一天的日子和心情。那個寬展的階基上,有人沏了壺茶,在悠哉悠哉地下著象棋兒。喝一口茶,移一顆子?!斑小钡囊宦?,清脆得一條街都能聽見。這聲音,隨意、悠閑,如一片樹《悠然滑落。不知陽光看見沒有?那只棲在歪脖子樹上的鳥兒是見了的,不然,也不會用歡快的嗓音來應(yīng)和。

我在陽光里咀嚼著秋天的味道。突然,視線里拱出一個頭來,然后是黑黝黝的身子和四只移動的腳,然后是咩咩的叫聲。閃念之間徹底明白,那是只黑山羊,黑得毫無雜色的羊。對于一只羊的出現(xiàn),是始料不及的。它的叫聲親切、綿長,而又略帶傷感,像一種心靈深處的召喚,一下子填滿了我的胸腔,讓我在一個深秋的早晨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獲。羊叫了兩聲,又不叫了,朝階基上下棋的人望了一眼,嗅了一下,可能在與它的主人打招呼吧。那個喝茶下棋的漢子回應(yīng)了一下,若無其事地下著棋兒。羊得了指令,邁開四蹄繼續(xù)往前走。悠閑的步態(tài),如天上飄移的云朵。此刻,羊于村街是一種不錯的寫意,村街于羊是一種誘惑。而我覺得,羊和村街則是一幅極美的構(gòu)圖,像凡高筆下的印象風(fēng)格。羊在畫里走,自在無依,它的眼睛里煥發(fā)出來的光彩,是清澈的,清澈得沒有半點(diǎn)雜質(zhì),能看見羊的內(nèi)心;它的叫聲,溫?zé)?,纏綿,充滿了濃濃的家常氣息,滲入我的心里,熨貼貼的,仿佛找到了一種精神性的慰藉。在這街頭,羊與我不期而遇,四目相對,“嘩啦”一下,彼此的身影走進(jìn)了對方的瞳孔。也許,在羊看來,我只是個閑逛者,不屬于這個村莊。而在我眼里,羊卻成了溫馨的代名詞。或者,那只悠閑的羊就是我吧。

不知這羊從哪個空隙里鉆出來,要到哪兒去??赡?,在羊的意識里,由便哪塊蔥綠的田埂或清亮的溪水,都是放牧的好地方。我的理解是,一只沒被縛的羊與一個村莊是一種天然的觀照。放牧于羊,于村人,或者于我,都是相當(dāng)自由的。看著那漸次遠(yuǎn)去的羊,心情剎地輕松起來。

豆?jié){

風(fēng)里,傳來豆?jié){的香味。

一抹一抹的味兒,在空氣里流。甜嫩,膩滑,溫潤,而又舒爽。咂一口,浸潤肺腑。這久違的香氣,從村口的一間屋子里飄出來,四處彌漫,不一會把空氣浸透了??諝馐莻€好東西,各種聲音和氣味都可以在里面穿行,我也在空氣里游動。透過空氣,看見那個腰系圍裙的女子,站在一架土灶旁,將一把勺子伸進(jìn)鐵鍋里不停地翻動,左三圈、右三圈來來回回的翻,翻得很有節(jié)奏。似乎,把一個早晨的情緒都融在大鐵鍋里。這動作,一點(diǎn)也不陌生,與我娘侍弄豆?jié){的方式?jīng)]啥分別。照實說,這樣的場景,只有兒時的年關(guān)臘月才能遇到。臘月一到,我們那個叫中門李的屋場,家家戶戶都會泡好豆子,在石磨上磨成雪白的漿兒。然后倒入大鐵鍋里沸沸地煮。開了,用鐵瓢或勺子不停地翻動。剎那間,白的氣味和透骨的香氣飄滿一個屋子,也香透一個村莊。那種煙火繚繞的溫暖與家常氣息,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上?,這種待遇在時間里褪成一抹記憶?,F(xiàn)在,我居住的胥家橋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成天的叫賣聲一片連著一片,賣豆?jié){的,豆腐的,豆腐腦的,一個接一個?!皠偝鲥伒亩?jié){哪,不新鮮不要錢吶——!”似乎,喊聲里帶有不少香氣。妻經(jīng)不起誘惑,時不時買來幾碗,興奮得笑嗬嗬的。可仰頭一喝,總不是那個味兒,少了點(diǎn)什么。

陽光和空氣只是披在村落上的外衣,而真正透明的是人的內(nèi)心。沒多久,豆?jié){弄好了,一點(diǎn)也不水,盛在光亮的大缽里,木蓋一揭,熱氣繚繞,香得叫人口水直流。那個女子解下圍裙從屋里出來,望了我一眼,說,大哥要豆?jié){么?那一剎那,我感覺出了她的真誠——來的都是客。我的喉嚨里長出了手,順便要了一碗,坐在矮桌旁,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慢慢地喝,那股原汁原味的味兒,一下浸透了心窩。仿佛一眨眼又回到了數(shù)十年前的年關(guān)臘月,回到了溫暖融融的時光。我的同學(xué)在城里開了個羊樓司土菜館,還經(jīng)營著當(dāng)?shù)氐亩節(jié){,說是正正宗宗的,不正宗,不是人。但怎么也喝不這個味來。可能,夸大其詞了吧。

又要了一碗,一口氣喝下去,嗝兒噴出來,盡是豆?jié){的香味。仿佛,我的整個人也成了一碗豆?jié){。抹一下嘴巴,問,多少錢?女人說,兩塊。哦,不貴。山色五角,溪水五角,靜謐五角,白花花的豆?jié){五角。值。

水痕

不往細(xì)里看,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這兒遭受過一場水災(zāi)。

所有的陽光、空氣和一縷縷涼風(fēng),在還原先前的面目。只有一道黃色的平行水痕線還在,刻在家家戶戶的墻壁上,顯示一場災(zāi)難的來臨。

在蘭心居劉國文家里,也有這樣的水痕,堅定而固執(zhí)地印在墻上,泥質(zhì)的線條好像咬進(jìn)了墻壁的縫里。我看著心酸。他卻說,那是大自然留給人間最天然的圖畫!不禁苦笑。便想,面對一場災(zāi)難性的大水,他哪有這么好的心境?簡直幽水一默。他愛好不多,寫寫畫畫,雕雕刻刻,還弄幾句詩文,可能是這里少有的文化人。我呢,也喜歡弄幾筆。便說,寫幾筆吧。他哈哈一笑:可惜紙筆墨硯家伙什全被水沖走了,連你送我的書也成了腌菜!好在來時帶齊了紙筆,不至于一籌莫展。直到看見我的那本散文集果真像一團(tuán)酸菜躺在他的書架上,才確信洪水已經(jīng)到來。

水痕印在墻上,被夕陽一照,漸次鮮明。

這是刻在一個村史上永恒的印記——用一場大水的全部力量留下的紀(jì)念。

夜來得很快。一會,月兒拱出了山拗。月光,把那墻上的平行線水痕依次覆蓋,一如覆蓋一個村莊的秘密。

坐在院子里,對視發(fā)黃的水痕,我無法想象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水的樣子。更想象不出村人緊張的狀態(tài)。平行線,從上到下有兩米的高度,顯然這高度不再是個簡單的阿拉伯?dāng)?shù)字,而是一場與夜同謀的劫難。大水,黃色,泥漿,石頭,以不同的角色和各自的姿態(tài)參與這場戰(zhàn)爭,讓一個村莊所有的居民、田地、屋宇、樹木以及雞鴨牲畜,承受著一切,接受大自然中洶洶而來的力量。

平行即同等。這個數(shù)學(xué)符號近于定律。平行而來,同等遭受。面對兇悍的大水,誰不驚心怵目呢?哪怕村前的山、山上的竹子和終日流淌的小溪見了,也會大驚失色的。

大水,裹挾著泥砂與石頭入侵村莊的領(lǐng)地,是無意識的。村莊,卻翻開了滯重的一頁。

國文說,那天夜里,雨像瓢潑,山洪踴向了村子。不少人家的大門被水沖爛了,家什兒漂走了,還倒了幾座屋,弄壞了一些田地。這話,肯定沒半點(diǎn)夸張。盡管話里帶著調(diào)侃,我卻相信是真的。2015年6月1日,兒童節(jié)。龍源記住了這個日子,記住了山洪的突然來臨。而我,從他的臉上,讀出了一種豁達(dá),仿佛大水對于村莊只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頓號。想象得出,那天夜里,村莊敞開了她的懷抱,坦然接受大水的蒞臨,就像當(dāng)年承受小鬼子的入侵。

月光照著墻上的水痕,一言不發(fā),仿佛某種奇怪的暗示。后來,終于曉得,被水圍困的村人,全擠在坡上一個叫幺嬸的屋里,開起了食堂。那個叫幺嬸的女人,將家里的谷米南瓜全拿出來,做成了一碗碗的飯食。料想,大伙兒伸出筷子的那一刻,肯定涌出了太多的激動和說不清的辛酸。?那個場景,我無法體會,只能憑著一點(diǎn)單薄的思維去聯(lián)想。

大水不會停留太久,轉(zhuǎn)眼風(fēng)流云散。而對于災(zāi)后物質(zhì)的發(fā)放,他卻淡然一笑,淡得如月光下的一縷涼風(fēng)。我卻老覺得那淡然里,隱藏了別的什么。

水,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輕松得如一縷山風(fēng)。看來,山水之間的隱秘,人類無從捕捉與探究,就連那些最靈敏的雞犬也沒了知覺,一夜之間被大水沖得無影無蹤。顯然,這是人類與生靈的局限。

水痕,站在墻上,面無表情。而我,知道今夜的月光,會把一個災(zāi)后的村莊和人的內(nèi)心照得一覽無遺。又反復(fù)在想,刻著水痕的墻壁肯定收藏了無數(shù)風(fēng)聲、雨聲,雞鳴狗吠和月光的氣味,還有一些歡笑、憂愁和別的東西。一切的一切,定格成另一種形式的家譜。

打喜

大水,帶走了雞鳴犬吠。月光,成了夜的表達(dá)。

我在院子里浴沐著涼風(fēng)和月光,走向前所未有的靜寂與空明。

忽然,一陣爆竹,把月光震得搖搖晃晃。這才曉得有戶人家在打喜——生了娃兒。抬頭一望,不遠(yuǎn)處的門大開著,爆竹的馨香一潑一潑地漾,一副抒情的樣子。隔著月光,聽得見歡快的腳步,從各個門出發(fā),匯向那生命誕生的通道。

門,是每個煙火人家的標(biāo)志,更是生命的入口。生命的氣息,從一個門流向另一個門,再流向下一個門。這樣,眾多的門,把一個村莊連成了血脈相依的整體。我忽然覺得,今晚的村莊完全被月光和月光般鮮活的生命氣息包裹著,有些不能自拔。國文告訴我,這里每戶人家的門,隨時敞開著,接納你的到來,喝一杯茶,拉幾句常家,是很自然的事。抬頭望天,分明看見頭頂上的每片月光里,踴動著數(shù)不清的生命分子。

或許,這新的生命誕生,對每道門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欣喜、振奮、祥和等一些詞眼,剎那間在盡興飛翔、跳躍,泛起粼粼的波光。于我來說,也得了一絲莫名的欣喜。

我沒去摻和,卻看見國文嫂子抓了把草木灰匆匆而出,怕誤了時辰。這個動作,與我的家鄉(xiāng)人毫無二樣。料想,今夜的月光,一定會加速村人的歡樂與快意,他們會把一撮撮草木灰或別的什么,涂抹在那添了人丁的家人臉上。前呼后擁的笑聲,將村街搖成一條生命之船。

顯然,這是一道門彌漫出來的生命氣息。于災(zāi)后的村莊,于村莊上空的月光,都是一種生動的回應(yīng)。

瑤之夢

如果不是一條水的誘惑,到死也不會明白這里曾是瑤民的故鄉(xiāng)。在過往的文字里,我無數(shù)次讀到頭裹羅巾、壯實墩厚或銀飾閃亮、肩背篾簍匆匆行走的身影,那是一個最底層的受苦受難的民族的生命形象。前些年,我曾到過距這里不足十里的龍窖山,那些隱在山里的石窠、石臼、石屋、石柱等等一切遺跡表明,遠(yuǎn)古的瑤民的確在這大山里繁衍生息過,演繹了太多如夢似幻的往事?!俺粤艘簧阶咭簧剑自朴朴圃谌碎g……”這首纏綿悱惻的《過山瑤》流傳至今,唱一句,涌一泡淚。

我們很難理解一方水土的精神內(nèi)質(zhì),只有月光無聲地照著她的面孔。

蒼老的石橋,是遠(yuǎn)古的先民留下來的嗎?臥在溪水上,一言不發(fā)。凌空而起的樣子,像在聆聽著什么。

橋的東邊是村街,西面有座青磚瓦屋。再遠(yuǎn)一點(diǎn),是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瑤之夢”休閑中心。一座橋,橫水一架,便將大山、溪水與村莊融為一體,也把古今兩種氣息連通了。站在橋上,細(xì)心一聽,能聽見溪水的嘩嘩喧響聲,音色極美,像琴弦上發(fā)出的聲音,一串連著一串,加深了水的清脆。我的雙腳挨上橋面的那一刻,立刻感到了它的堅硬,那么大的水蜂踴而來竟毫發(fā)無損,顯然有著強(qiáng)大的耐力和不可知的韌勁。橋建于何年何月,沒人清楚。哪怕問到年齡最老的村人,也茫無所知。但猜想得出,它在山谷里已經(jīng)站了很久很久,仿佛站了億萬斯年,成了一種堅強(qiáng)的狀態(tài)。由此及彼,也不難想到,它肯定接納了無數(shù)風(fēng)霜雨雪和村人的腳步。它的耳畔,收藏了數(shù)不清的鳥語、花開花謝和鮮活的呼吸。也許,不少的勞動號子與山歌也在它的身體上默默流淌,滲入了久經(jīng)滄桑的內(nèi)心。這些生命之音,將一座橋悄然覆蓋,化為一種生命的磁場。這,讓我下意識地覺得,穿越這座古橋,分明在穿越一段悠長的歷史。

月光把橋的影子投在水里,一晃,化在水里了。我吸著煙,陷入了沉思——

一座橋,從某種意義上看,不止是一個村莊榮枯的見證者,更是其精神力量的凸現(xiàn)者。沿著一座橋或一片月光出發(fā),也許能找到許多生命的注腳。

坡上的那棟青磚瓦屋關(guān)閉著,關(guān)成了歲月里的一種回憶。輕叩柴扉,沒人應(yīng)答。想必那個銀飾閃亮的瑤女剛放下柴刀,又背著竹簍一轉(zhuǎn)身閃進(jìn)山里了。我不想打擾一個屋子的清靜,把它交給月光好了。興許月光一照,許多往事開始慢慢回放。

“瑤之夢”卻清晰地站在眼前。粉墻,灰瓦,翹檐,組成了一個立體畫面。這畫面是現(xiàn)代的,含了不少虛擬與包裝的成分。猛頭猛腦一看,還真有點(diǎn)恍若隔世的感覺。月光卻不另眼相看,大把大把地灑在瓦楞上,濺出明亮的光。那光在闊大的庭院里飛翔,浩浩蕩蕩,與天地融為一體。有一首詞是這樣寫的:“石寨沉沉荒草里,尚依稀,門動瑤娘笑……”單一個“笑”字,便充滿了無限凄艷與惆悵。我不知今晚的月下,能否碰到那個含笑的女子?也許早己隱入歲月深處,成了個美麗的童話。而撫摸著那些收集而來的石窠、石臼、石柱、筒車,卻又真實得無法否認(rèn),兀自成了一個個瑤文化的符號。盡管這休閑中心處在籌建,仍能看出設(shè)計者對瑤文化化入骨血的癡戀?;蛘?,他的潛意識里,那種堅韌的生命方式成為一種永遠(yuǎn)的精神圖騰。

這夢想,在復(fù)活久經(jīng)淡遠(yuǎn)的記憶。

這樣的夢,有著濃烈的詩意和戀鄉(xiāng)情節(jié),抑或?qū)ι剿顚哟蔚睦斫?。夜色深沉,枕著這樣的夢酣然入睡,又聽見悠悠的山歌子和溪水在流淌,似乎滿耳朵都濕了。

太陽又一次照入村莊,透明的色澤和質(zhì)地,不可言狀?;秀敝校业哪抗鈴姆党痰能嚧袄锱莱鰜?,一會兒,逮著了一片瓦屋;一會兒,纏住了一叢竹林。突然,被溪邊那塊叫大水沖刷過的田地牽住了。不是別的,而是一團(tuán)團(tuán)青綠的蔬菜從石縫里拱出來,隨風(fēng)搖》,嫩幽幽的顏色很扎眼。這瘠地上的濃綠,看得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不信是真的。可掐一把大腿,痛。仿佛剎那間,遠(yuǎn)古的瑤民從時間里復(fù)活,在土地上頑強(qiáng)地走動,或者侍弄著什么。也許,這樣的生命圖景,對我的一生有著神性的啟示。

李新文,湖南岳陽人。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開始寫作,在《湖南文學(xué)》《散文》《芳草》《人民日報》《羊城晚報》等報刊發(fā)過若干作品。著有散文集《放牧秋天》《歲月蒼?!贰段业撵`魂在風(fēng)中呼嘯》等多部。

責(zé)任編輯張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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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
月光下最透明的心靈
幼兒教育·父母孩子版(2016年10期)2017-05-24
月光花瓣
豆?jié){新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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