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芳

王東殺了人。他是我們兒時的伙伴。在此之前，我一直有預(yù)感他會出事，只是沒想到他會殺人。他把歐映紅給殺了，在警察到來之前逃離現(xiàn)場，至今警察也沒有抓到他。他被列為A級通緝犯，通緝令發(fā)往全國，在城里、鄉(xiāng)下的電桿和城墻上隨處可見。我和他是朋友，自然被警察懷疑。警察為此找過我五回，說話的口氣很硬，似乎我知情不報，乃至窩藏罪犯。我有什么理由窩藏他呢？

他是一個殺人犯！

他把我喜歡的歐映紅給殺了。歐映紅是一個好姑娘。這一點，李勇和吳天佑都可以作證。他們和我一樣喜歡歐映紅。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我們談話的中心總離不開歐映紅。她溫柔，漂亮，小鳥依人，我們做夢都想把她娶回家。我們曾經(jīng)為她爭風(fēng)吃醋，還為此大打出手，結(jié)果她沒看中我們?nèi)魏我蝗?，拂了拂衣袖，像一朵浮云飄向廣東。這讓我們對廣東無比厭惡。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歐映紅只活在我們的記憶里。她的形象仍然像朵在春天里綻放的荷花，時刻滋養(yǎng)和溫暖著我們的內(nèi)心。王東卻活生生地摧毀了這朵荷花。我想不明白他怎么做出這等事。我們都了解他。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上山砍柴，放牛，摘野果，以及偷王家的瓜。李家的魚，還時常往河流里撒尿，讓在下游洗澡的人泡在尿水里……我們以此為樂。誠然，有時也會被人家抓住，每回都是王東替我們出頭。

這都是我做的，和他們沒有關(guān)系。

他總是這么說。人們就撇下我們，專找他的麻煩。遇到好說話的人家教訓(xùn)教訓(xùn)幾句就罷了，要是遇到不好說話的人家就免不了遇頓打。王東每每咬牙堅挺，即使被抽得淚水漣漣也不求饒。他堅強(qiáng)得像一名優(yōu)秀的地下黨員，可惜他生不逢時。事后，他就趴在草地上，臉上交織著痛苦和喜悅，說我們又贏了。

他就像一個江湖老大為我們出頭，打抱不平，時常以弱小的軀體承受原本屬于大家的懲罰，卻從沒對我們有過半句怨言。我們對他的俠義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極其享受這種佩服，每每躺在草地上，指派著我們說給老子揉揉背，揉揉腳，疼死我了。我們就爭先恐后地服侍他。他配得上這種服侍。他時常在我們?nèi)啻晗滤^去，身上的疼痛也跟著遺忘在夢境里。

最讓我們欽佩的是十三歲那年發(fā)生的事。那是上午還是下午，已經(jīng)記不清了，天空中有沒有陽光也沒有印象。那時王東躺在河岸邊的草地上睡著了。他在睡覺之前讓我們輪流為他揉肩捶背。他沒被人家抽打也這般享受，使我們心生不滿，便想與他理論一番。我們把他從睡夢中搖醒，指著河面說你要是敢跳下去，以后你什么時候叫我們?nèi)嗉绱繁扯荚敢?。河岸離河面有好幾丈高。王東望了一下河面，轉(zhuǎn)過身對我們笑了笑，臉上布滿了得意與不屑。他慢慢地脫下衣服，在河岸上提提腿，彎彎腰，來回慢跑好幾圈，沒完沒了的樣子，想必他心虛了。果然他再次往河面望去，雙腳就微微打顫了。他回過頭望著我們，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容。我們知道他認(rèn)輸了。

誰推我？

王東責(zé)問的聲音在飄響。還沒等我們明白過來，他已經(jīng)像一根木樁往下墜落。我們看到他滿臉驚恐，嘴巴無限張開，發(fā)出一陣令人震顫的“啊啊”尖叫。他整個人“嘣”地扎進(jìn)河水里，濺起一朵巨大的白色浪花。他的尖叫跟他的軀體淹沒在水底。我們站立在岸上面面相覷，相互盯著對方的手，想找出誰是肇事者。

你推的？

不是我。

那么是你？

也不是我。

那是誰呢？

可能是你。

不可能是我。

那會是誰推的？

我們不約而同地吐出這句話，都使勁地?fù)u晃著腦袋，如同三面被北風(fēng)刮個不停的銅鑼。我們終究不知道是誰把王東推下去的。王東從河底浮了起來，變成一只巨大的青蛙，在水里“哇哇”亂叫。我們見他那副模樣，不由會心地笑了。我們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以為他是一個鐵打的人，世間不會有什么讓他感到害怕的事。現(xiàn)在他居然在我們面前出了丑。我們無意間窺視了王東的秘密。這讓我們無比亢奮。他也不過如此。我們盤起腿坐在河岸上，心照不宣地欣賞著河里的風(fēng)景。

救我，救我——

我們聽到王東的呼救，呼救聲還結(jié)結(jié)巴巴，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慌忙爬下河去把他拉到岸上。王東雙手捂住下身，表情痛苦不堪。我們知道他受傷了，而且是下身受的傷，架著他就往赤腳醫(yī)生的家里趕。

三個月后，王東傷愈了，只是失去了兩只蛋蛋，和我們不一樣了。我們對此感到憂傷和沮喪。王東卻沒在意這件事，“叭叭”拍著胸脯說我們還是兄弟，只要你們保守秘密，沒把這件事說出去，我也不會把你們推我下河的事說出去。

這太讓我們激動了。這件事像烏云般籠罩在我們心頭，揮之不去。在他養(yǎng)傷時，我們守在他家門口，從不敢走到他病床前，也不敢獨自離去。我們無數(shù)次猜想等他傷愈后會如何找我們算賬。我們見識過他的頑強(qiáng)，似乎整個村莊都沒人能治得了他。這讓我們感覺到世界變得狹小，無處可逃。他走到我們面前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如此。他沒有責(zé)怪我們，仍然把我們當(dāng)兄弟。我們?yōu)榇苏襾韼字?，學(xué)著電影里的情節(jié)，跪在地上結(jié)為兄弟，并拜王東為帶頭大哥。我們捧著香對天發(fā)誓：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守秘密。從此，我們把這個秘密拋進(jìn)河里，隨波逐流。我們還抓著木棒走進(jìn)赤腳醫(yī)生的家門，告誡他立即把王東的事從腦袋中忘掉。赤腳醫(yī)生看了看我們，明白是怎么回事，連忙使勁地點頭，滿臉笑容地把我們送出門外。從此，村莊里再也沒人談起此事，似乎只是一場夢而已。我們的友誼仍然如故，生機(jī)勃勃。

歐映紅的出現(xiàn)，使我們的友誼走向生疏。那時我、李勇、吳天佑在縣城里上班，只有王東在外漂泊。當(dāng)年我們一起念高中，他成績不好就去體檢當(dāng)兵，不知何故沒通過。他受了打擊，沒有再回學(xué)校，背著鋪蓋外出打工，像候鳥一樣從這座城市飛往另一座城市。起初他每到一座城市都會給我們來信。他的信總是錯字連篇，甚至很多字句讓我們猜半天才知曉什么意思，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话阉男欧顬橹翆殻渴盏剿男啪拖襁^節(jié)一樣快樂。那時我們讀著他的信，思緒就會飛到他所在的城市。在那段日子里，我們的想像跟著王東游歷過不少城市，見過那些城市里的高樓、大廈、汽車以及陌生的女人。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王東的信有問題。他在每封信里所寫的城市都一個面貌：很高很高的樓房，抬起頭望向樓頂，連帽子都會脫落；馬路上有很多很多的車子，發(fā)出亂糟糟的聲響；還用了一個比喻，把人群比喻成螞蟻。這個比喻出現(xiàn)在他的每封信件里，使那些充滿誘惑的城市變得越來越了無生氣。我們對他的信感到失望，不再盼著他來信，而他也似乎累了，不再給我們寫信。我們和他的聯(lián)系漸漸少了，后來就沒有了他的消息，只是在聊天時偶爾會提起他。我們參加工作后，再也沒有聊起他，別說是他，就連我們自己都整天陷入忙碌里，日復(fù)一日，誰還會關(guān)心看不見人影的王東呢？ 歐映紅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她的出現(xiàn)拯救了我們死水般的生活。在很多時候，我們一致認(rèn)為她是上帝派來的。她在縣城里開一間叫歐藝的理發(fā)店，絕不是那種掛狗頭賣羊肉的曖昧發(fā)廊。這一點尤其讓我們吃驚，進(jìn)而對這個女子肅然起敬。這年頭還有如此出污泥而不染的女子！要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呢？我們很快就和她混熟了，成了歐藝?yán)戆l(fā)店的常客，整個縣城都知道有三個機(jī)關(guān)干部在追求一個理發(fā)妹。多稀奇。人們每每談?wù)撈疬@件事時，臉上總是滋長出一片不言而喻的輕蔑和嘲諷。我們不在乎這些，一如既往地往理發(fā)店里鉆，以至別的顧客以為我們是幕后老板。歐映紅也樂于與我們交往。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在我們之間周旋，從不偏重誰和忽略誰。她把我們當(dāng)成兄弟，我們要把她當(dāng)成女朋友。我們?nèi)藶榇烁蛇^架。

她更喜歡我，你們倆就不能當(dāng)回兄弟？

兄弟是兄弟，這件事不是誰讓給誰的問題，明顯的，她喜歡我。

如果她愿意，我明天就帶她去結(jié)婚，你們辦得到嗎？

結(jié)婚？你做夢吧你，你拿鳥毛結(jié)啊？連個房子都沒有敢說結(jié)婚，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沒房子，那你們倆有嗎？不也是人死鳥朝天，有什么兩樣呢？

可我們有自知之明，不談結(jié)婚，也不奢望結(jié)婚。

……

那回我們在酒館喝酒，酒喝多了，話也就多了，就吵起來，接著“乒乒乓乓”地打起來，掀翻飯館里的三張桌子，砸破十七瓶喝空了的啤酒瓶，摔爛十幾只碗和盤子，最后被巡警押上警車。第二天我們灰頭土臉地回到飯館賠錢。這件事讓歐映紅笑得眼淚嘩嘩直流。她被我們的真情感動。現(xiàn)在，我們撞破了這層窗戶紙，等著她作出選擇。她對此沒表態(tài)，依舊小心翼翼地在我們之間游弋。我們在暗暗使勁，不想放過任何一次機(jī)會，都想最后捕獲歐映紅的芳心。這種兄弟間的暗戰(zhàn)，成為那段枯燥乏味的日子為數(shù)不多的精彩篇章。

后來李勇和吳天佑到外地出差，留給我獨自接近歐映紅的機(jī)會。我自然求之不得。當(dāng)天晚上，我請她吃飯，還喝了不少酒，最后建議回宿舍坐坐。

她說，你要說出一個能讓我去坐坐的理由。

我抓了抓后腦勺，說去了我就告訴你一個封存多年的秘密。

她想了想，低頭輕輕一笑，就同意跟我走了。那天晚上我借著酒意抱住她。她半推半就。我們就睡在一起了。在睡覺之前，我伏在她耳邊說，我們有一個朋友叫王東，在一次不慎落水時失去了蛋蛋，醫(yī)生說他做不成男人了。這個秘密我們守了好多年，夠朋友的吧？要不是我喜歡你，打死我也不會背叛。我對你夠好的吧？

歐映紅吱吱地笑了。我拿捏不準(zhǔn)她是不是為這個秘密而笑，便問，這個秘密很好笑是吧？你沒聽說過吧？王東落水時砸在巖石上，兩只蛋蛋就砸碎了。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叫以卵擊石！

我邊說邊剝洋蔥一樣剝她的衣物。她又吱吱地笑了，往我的臉上吐一口酒氣，說這個秘密不新鮮，我早就聽說過了。

我的心顫一下，瞬間發(fā)涼了，剝她衣服的動作也變得僵硬。她瞅了瞅我又吱吱地笑起來，充滿著挑逗意味。我心間竄起無名火，變得粗魯起來，三兩下就把她剝光。事后，她靜靜地睡著了。我怎么也睡不著。我忽然想李勇和吳天佑是不是也以這種方式引誘她到宿舍里坐坐呢？這想法使我直想抽自己幾巴掌。無恥！我卻不可救藥地陷入沮喪里。我連忙緊緊地?fù)碇?，把心里的不快?qū)趕走。那時月光映入窗來，攤在床前的地板上，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畫。我們躺在水墨畫里。多好呀。我們爭執(zhí)已久的愛情故事以我的全面勝利而告終。我迫不及待地等待李勇和吳天佑的歸來。我要請他們吃狗肉，請他們喝酒，宣告歐映紅是我的女朋友，讓他們目瞪口呆。

結(jié)果目瞪口呆的是我。他們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李勇說你在吹牛吧？吳天佑說不用交稅也不必這樣吹吧？我說她真的是我的女朋友了。李勇說真的？吳天佑說你確定你不是在做夢？

我心里不由打起鼓，卻滿不在乎地說，不信你們就去問歐映紅。歐映紅一口否定，說誰說我是你女朋友？我急了說那天晚上我們不是都睡在一起了？對，就是星期二，就是他們出差的晚上。歐映紅怔怔地盯著我，把那白皙的小手探了探我的額頭，說你沒發(fā)燒呀？怎么說胡話了？星期二我和小野回老家了，鬼才和你睡在一起。小野是店里的小工。她證實歐映紅的話，說那天我和映紅姐回老家還帶來一塊臘肉，你們?nèi)齻€吃的就是我們帶回來的，真是吃了不認(rèn)賬。

我不禁感到身上一陣陣發(fā)冷，背上又滋滋地冒著虛汗，難道那個晚上只是幻覺？不可能！我為了討好她還把王東的秘密都倒了出來。我望了望李勇和吳天佑，不再說什么，總不能把那天晚上說的話告訴他們，那不成了不打自招嗎？也罷，也罷！歐映紅拒絕就拒絕吧，反正她也沒接受誰，也不至于丟臉。我裝著一副傻笑，吹著亂七八糟的口哨離開。

事后，我好幾回跟歐映紅提起那個夜晚。每回她都一臉無辜地望著我。我不由一次次對那個夜晚產(chǎn)生懷疑，究竟有沒有那么一個夜晚？我竟說不清了。歐映紅總是極其肯定地說不可能有那樣的夜晚，一定是你病了。她建議我去看心理醫(yī)生。她說這個小縣城沒有心理醫(yī)生，那就到大城市去找，聽說這年頭看心理醫(yī)生是一種時尚，你也去時尚一番吧。她竟然懷疑我精神出了問題。我真有病嗎？笑話。我不愿意再到她的理發(fā)店里去了。

不久她卻離開我的宿舍，告訴我她要到廣東去了。我們沒說幾句話，她就站了起來，友好地抱了一下我。我在她身上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與那個夜晚的味道一模一樣。我不禁再次懷疑——的確存在那樣一個夜晚，只是跟我在一起的不是她而是別人？我還沒明白這個問題，她已輕輕地轉(zhuǎn)身離去，從此離開了小縣城。

那之后，我不時被那個似是而非的夜晚困擾著，嚴(yán)重影響了我的生活和工作。李勇說該去談一個女朋友。吳天佑也說最好的辦法是找一個女人結(jié)婚。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就死皮賴臉地追求寧寧。我和寧寧在冬天里結(jié)了婚，搬進(jìn)了按揭的新房子。我有了家，卻仍然感覺不到踏實，時常覺得被什么剝蝕一般，最后身體只是毫無內(nèi)容的空殼。這讓我陷入憂傷里不能自拔。寧寧煩厭我整天要死不活的樣子。我感到委屈，又不知如何敘說。我也不愿這樣子呀。我拼命地工作和生活，白天黑夜，不讓自己留下半點空間，腦子里裝滿工資、生意以及還貸，還有需要侍候的父母。寧寧對我的態(tài)度給予充分肯定，連晚上做愛都特別賣力，每每弄得筋疲力盡。我似乎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只要哄寧寧高興了生活就美好。為了讓寧寧更高興，我好話歹話說服寧寧讓她父母搬來縣城生活，沒料到她父母死也不樂意。他們說在山里住習(xí)慣了，怕到城里找不到活著的感覺。這話讓我難受。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他們一眼就洞穿我們的生活，看似美滿，其實漏洞百出。

寧寧說，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沒有回答，卻暗暗吃了一驚，怎么所有的人都說我有?。侩y道我真的有??？我借著到外地出差偷偷地去看了心理醫(yī)生。醫(yī)生告訴我，說你這個狀況不是很嚴(yán)重，這是一種很普遍現(xiàn)象，是壓力太大的原因，比如你在經(jīng)濟(jì)上的壓力太重了，導(dǎo)致精神上的壓力逼使你心力交瘁。你要讓精神放松，不要想得太多，不要太過焦慮，不要無端地去懷疑什么，那是自我折磨，想著生活不過如此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