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雜色》之后的《相見時難》，表面看終于涉及了情感糾纏，實質(zhì)上，翁式含與藍佩玉的情感錯位，是為表達選擇決定著人生的軌跡。表面看是藍佩玉因迷路錯過接頭時間的錯位，導(dǎo)致兩人越行越遠，即使30年后重逢亦無法挽回，相見時難。實際上，翁式含根本不需要藍佩玉的解釋，藍佩玉的道路只是為了襯托他（其實是王蒙自己）對人生所付出代價的態(tài)度——無怨無悔。小說核心其實是翁式含內(nèi)心與藍佩玉的對話——“如果不付出代價，如果所有聰明的，有文化的人都像你們，中華民族的命運才可怕呢。”王蒙是不屑于討論情感滯留的，所以，這個中篇小說回避了一次次可能的情感深入，藍佩玉只是一個符號：先是無法承擔政治的殘酷而選擇了逃離，30多年后回國，又成為優(yōu)裕的“美金、別墅、汽車”，“美國”物質(zhì)的象征。翁式含痛心于時代變遷導(dǎo)致的身份顛倒——“他們的身份，似乎反而超過了在這塊土地上辛勤勞作、付出犧牲的人?！北砻婵?，這情感阻隔，深度是在《莊子·秋水》中那個“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追問，其實，翁式含所表述的“治療痼疾正是為了維護和發(fā)展她的光榮”，已經(jīng)是《布禮》《蝴蝶》《雜色》后，對自己，或者說整個這一代付出的沉重代價，一種鏗鏘豪邁的宣言了。論及1949年后政治運動造成的挫折感，小說中有一段很重要的臺詞。翁式含說：“我沒有沮喪權(quán)，因為我是現(xiàn)今中國的主人。在中國，有遠比沮喪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02/slzk201616slzk20161630-1-l.jpg" style="">

這篇小說發(fā)表在1982年第二期《十月》上，中國青年出版社9月就出了書。這個9月，黨的“十二大”上，王蒙被增選為中央委員。這確定了他整個80年代的身份與將要扮演的角色。現(xiàn)在回頭看，也許，他到《人民文學(xué)》是1982年就確定了的。那時候，《人民文學(xué)》在文壇的位置不言而喻。它的第一任主編是茅盾，茅盾也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第一任主席。隨后，為了加強黨的領(lǐng)導(dǎo)，邵荃麟成為主編，他也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黨組書記。王蒙接任前，主編是張光年（《黃河大合唱》的詞作者光未然），張光年也是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但不是中央委員。當時是中央委員的似乎只有賀敬之，他是中宣部的副部長。

1977、1978年，我曾在《人民文學(xué)》當實習編輯，當時的主編是詩人李季，曾允諾幫我解決知青進京的戶口問題。后來久盼無望，我就去了《中國青年》。是王蒙當主編，帶我回的《人民文學(xué)》。當時我已經(jīng)從《中國青年》調(diào)往中國青年出版社的《青年文學(xué)》，王蒙對我說，做文學(xué)編輯，還是到《人民文學(xué)》吧。是他與《人民文學(xué)》當時的副主編劉劍青一起到青年出版社幫我辦的調(diào)動。

王蒙1983年7月1日到《人民文學(xué)》上任時有個就職演說，沒有慷慨陳詞，反復(fù)強調(diào)他只是個作家，編刊物還要仰仗各位專家，很低調(diào)。他的上任，意味著80年代的文學(xué)革命真正登堂入室，意味著《人民文學(xué)》將產(chǎn)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真有幸親歷了整個過程。

王蒙上任后，第8期的《人民文學(xué)》版權(quán)頁徹底改頭換面。先是葛洛、李清泉不再任副主編，只留下文藝評論家、老好人劉劍青一人，嚴文井成為顧問。然后，編委會大換班：冰心、孫犁、沙汀、張?zhí)煲?、草明、賀敬之、魏巍等一批老人換成了茹志鵑、徐懷中、諶容、蔣子龍、黃宗英這樣的新人。人選上，經(jīng)他努力，上海選擇了茹志鵑，北京只選了諶容，部隊選了徐懷中。這個名單中沒有與他同類的“右派”。年紀稍大點的，選了武漢的徐遲，他是當時重要的報告文學(xué)作家，黃宗英也是，可見對報告文學(xué)的重視。詩人，保留袁鷹，增加了張志明。這個名單更重要的是，增添了編輯部的老人崔道怡、王朝垠與周明，這意味著他們將成為副主編人選。但在具體的人事調(diào)整上，王蒙卻極謹慎：先讓他們參與輪流發(fā)稿，一年半后，1985年初，才確定他們?yōu)楦敝骶帯?/p>

王蒙在這一期《人民文學(xué)》上發(fā)表了一篇就職宣言：《不僅僅為了文學(xué)》，署名卻是“本刊編輯部”。文中說，“偉大的祖國，偉大的歷史使命需要精神上更加偉大的人民”；“我們更希望奉獻給讀者的是億萬人民的心聲和時代的壯麗而又斑駁的畫卷。通過篇篇作品，我們希望讀者能夠看到同時代人的眼淚、歡樂和憧憬，看到我們民族的艱難而又偉大的振興，看到我們大家的生活，波瀾壯闊，多彩多姿，有時候是沉重的，卻始終又是令人眷戀、令人無限向往的生活”。用他慣用的起伏長句，先強調(diào)“眼淚”，后才是“歡樂和憧憬”。而“有時候是沉重的，卻始終又是令人眷戀、令人無限向往的”，則成為他之后強調(diào)的一種基調(diào)。

現(xiàn)在回頭看，王蒙對《人民文學(xué)》循序漸進的文學(xué)革命推進，是充滿智慧的。但在當時，作為當事人，我對他的推進速度是常感失望的。那時我年輕氣盛，經(jīng)常埋怨編輯部陳舊觀念當?shù)?。王蒙是靠作家的作品，一步步推動《人民文學(xué)》面貌變化的。先依靠的還是北京作家群，按當時編輯部的說法，北京是“半壁江山”。編輯分工中，誰管北京，自然也就決定了其在小說組（那時還未稱“小說編輯室”）的重要位置。除了北京，次要的是湖南，因為湖南有一個強大的作家群；再其次才是包括上海的華東。小說組中，原來是崔道怡管北京，王扶輔之；王朝垠管湖南，向前輔之。

我回小說組，一開始分配主管很次要的黑龍江——我下鄉(xiāng)的第二故鄉(xiāng)，但王蒙有意識帶我接觸北京的一批重要作家，給我直接處理他們作品的特權(quán)。上任不久，他就帶我去郊區(qū)參加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辦的一個創(chuàng)作班，很有拜碼頭、求支持的意味。我們在創(chuàng)作班住了一夜，汪曾祺的《陳小手》就是在那個班上談及的構(gòu)思。1983年剛開始推動《人民文學(xué)》變化的一些作品，其實都是王蒙先約好，我跑腿，取稿子，也經(jīng)手改稿、發(fā)稿。當時主管北京的王扶放手讓我獨立處理這些稿件，1977、1978年實習的時候，她就是帶我的老師，也是她介紹我去的《中國青年》。

初回《人民文學(xué)》的下半年，經(jīng)我手發(fā)表的重要作品，就是汪曾祺的《故里三陳》。汪先生剛開始只寫了《陳小手》，不到兩千字的一個小短篇，寫得有聲有色：陳小手是個產(chǎn)科醫(yī)生，陳小手的手比女人的手還柔軟。他幫孫傳芳軍隊的團長太太接生，團長給了他賞，轉(zhuǎn)身一槍將他打下馬來。團長說：“我的女人，怎么能讓他摸來摸去！這小子，太欺負人了。”最后結(jié)尾是：“團長覺得怪委屈。”文字簡練、傳神而老到，結(jié)尾有辛酸的幽默，曾令我在一段時間津津樂道。王蒙讀后說，能不能讓曾祺再寫兩篇？一篇太單薄了。我傳話給汪先生，就有了《故里三陳》。

而譚甫成、石濤這樣的青年作者，原來是不可能上《人民文學(xué)》的。這一年，石濤的《在那個夏天》與《故里三陳》一起，刊登在《人民文學(xué)》第9期上。同期刊登的還有湖南作家何立偉的處女作《小城無故事》，王蒙稱它是“詩化小說”。（未完待續(xù)）

1.《相見時難》是1982年第二期《十月》的頭條，這一期《十月》還發(fā)表了白樺關(guān)于《苦戀》答《解放軍報》、《文藝報》信，張承志的《綠夜》

2.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9月出版的《相見時難》，印了11.4萬冊，定價0.41元。80年代這樣一本小書達到這樣的印量，今天看是不可思議的

3.王蒙1983年7月1日到《人民文學(xué)》接替張光年任主編，在這本8月20日出版的第八期上正式亮相。這期刊物上發(fā)表了就職宣言《不僅僅為了文學(xué)》，以諶容的《楊月月與薩特之研究》為頭條

1993年5月16日，王蒙在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參加第七屆北京特價書市舉辦的作家和讀者見面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