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慕云在《談談香港電影的武術指導》一文里指出，雖然1938年的《方世玉打擂臺》是第一部有“武術指導”職位的電影，但那時的武術指導全是兼職，直到1956年，袁和平的父親袁小田參與《梁紅玉擊鼓退金兵》，武術指導才正式成為全職人員。此前人們對該職業(yè)的稱謂是“龍虎武師”—那是廣東粵劇戲行“五軍虎”的別稱，指的是那些只武打補償西的演員，而在電影里，則成了替身，為演員進行實地訓練。

這個稱呼似乎延續(xù)到袁、劉、洪、成四大班底成立，才逐漸被改為“武術指導”。但無論稱呼怎樣變，這群舞蹈弄槍的武師，都為香港乃至華語動作電影，做出了最卓越的貢獻，使得華語動作片能在世界電影之林占據(jù)一席之地。而在幕后，也是這群人，為我們撐起一個鮮為人知的武林江湖。

最后的武行

一個稱職的武行需要具備哪些能力？簡單來說八個字：技、器、拳、車、威、火、替、雜。指的是武行要包攬?zhí)丶?，武器、功夫設計，要會飛車，吊威亞，槍械、爆破等高難度動作，還要能當替身，也能干雜活。即便到了如今的電影特效時代，武行依然要掌握這些技能—這種高風險，讓本就漸趨枯萎的武行，顯得越發(fā)寥落。不僅是洪金寶，越來越多人在感嘆武行的輝煌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

一樁屢將倒臺的生意

金句王徐浩峰，在電影《師父》中的最大金句，個人認為是這：“腳行打武打，笑話！”

這里面有著一句中國人并不太明白的大實話：被中國人一直以為神話和浪漫化的武藝，其實和拉車一樣，本是一“行”。而所謂的武林門派，其實本質(zhì)上，是藍翔技校。

所以武行，并不是有了電影才存在，而是古已有之，今天常說的電影武行，大概是武行的最后一個分支。古人說“窮文富武”，是說窮人要學文，改變命運，富人要練武，保衛(wèi)家業(yè)。但對于更多的練武者，練武是當作一種職業(yè)訓練。古代武行，最好的出路是進入國家軍隊捧鐵飯碗，典型的如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其次是進民營鏢局當鏢師，或被土大款雇用成為護院保鏢打手;再次是淪入黑道（《水滸傳》中有大量的例子，包括在軍界混不下去的楊志）或進入戲班;最后是跑江湖賣藝，因為真實的武術簡單實用，老百姓看不懂，于是江湖人發(fā)明出翻跟頭、胸口碎大石、咽喉頂槍、華而不實的套路表演等老百姓喜聞樂見、但打起仗來毫無用處的表演功夫—這就是中國武術中經(jīng)常被批評的花拳繡腿一系武術的由來。著名武術家黃飛鴻，既是高級公務員官軍黑旗軍總教練，也是民營企業(yè)家寶芝林醫(yī)院院長，還設館授徒，是古代武行的謀生典型。

武行的大變革在清末，清朝廢除了科舉，銀行擠垮了鏢局，沙子龍抱著大槍在庭院里說“不傳就是不傳”。清朝的倒臺，使洪拳和精武體操會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而中央國術館在抗戰(zhàn)后，也終于因為沒有經(jīng)費而關門大吉。中國的商業(yè)擂臺比賽要到幾十年后才會紅火，似乎練武人要真的餓肚子了。

然而這個時候產(chǎn)生了電影。

武行的悲哀

今天人們提起霍元甲，總以為是民族主義的大俠。其實霍元甲更像武術界的蔡元培，破除門戶之見，聘請不同門派、地域的武學家進行武術教育，對中國武術進行編輯整理。他創(chuàng)立的精武體操會（不是精武門），其實是孫中山支持的革命培養(yǎng)基地，目標是“十年期間，培養(yǎng)出十萬既有強健體魄，又有軍事技能的青年，以供革命需求”，只是沒派上用場清帝已經(jīng)遜位了。但中國第一代功夫演員，著名女俠代言人，洪金寶的奶奶錢似鶯，便是出自精武會。

抗戰(zhàn)勝利后，武俠片在香港重新被燃起熱情，而這時期的功夫演員多出自戲班，如最著名的黃飛鴻飾演者關德興，就是粵劇武生出身。大概是因為戲班表演能力更強的緣故。包括一代武打巨星李小龍，其父李海泉也是著名粵劇武丑。

從武行成為大明星，并不會一帆風順，最成功的例子成龍。在其成名之后，很喜歡回顧自己青年時代的辛酸奮斗史，其中有個故事流傳頗廣：70年代，剛從一個特技演員成為一個武打片新晉主演的成龍，有一次和炙手可熱的作家、編劇古龍吃飯，酒桌上成龍連連敬酒，一口一個“古大俠”，并請古龍給自己寫個劇本。當時以放浪不羈聞名的古龍，請成龍喝了一杯酒，然后告訴他說：“我的劇本，是寫給岳華、羅烈他們的（當時邵氏的武打明星）?！背升埉攬霰罎ⅲ杩谏蠋?，在衛(wèi)生間里抱著好友，同樣是武行出身的姜大衛(wèi)大哭了一場，之后擦干眼淚，回去繼續(xù)陪笑敬酒。

但很快，成龍便以《蛇形刁手》《醉拳》等一系列功夫喜劇成名，后更成為李小龍之后的第二位華人國際功夫巨星。那個辛酸的小演員距今已有30年，而30年后的今天，成龍仍然戰(zhàn)斗在中國動作電影的第一線，這不是成龍等老一代動作英雄的驕傲，而恰是中國動作電影的悲哀。

中國動作演員后繼無人，原因顯然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武術人才土壤的流失。成龍以及同時代的演員如洪金寶、元彪、元華等，都是京劇戲班武生出身，他們同在于占元的中國戲劇學校訓練，并以“七小?！敝莩觥Ｕ沁@一代人趕上了京劇的沒落，中國人看戲的愛好被電影徹底取代，于占元關閉了學校，學生們自然地進入武打電影劇組中尋找生計，當時最成功的是洪金寶，而成龍以做李小龍電影的特技人，開始了他的電影生涯，并在李小龍暴斃后的英雄真空中，成為新一代的動作英雄。

英雄不問出處

除了演員，動作指導袁和平、程小東、元奎，老戲骨劉洵等，也都是戲班或者京劇世家出身，京劇戲班為中國的武打電影輸出了一大批也是最后一批人才，隨著如《霸王別姬》《伶人往事》中所描寫的京劇不可避免地沒落，這種輸血也不復存在。最后一批戲班人才是張徹80年代在大陸發(fā)掘的董志華等人，21世紀董志華在周星馳的《功夫》里亮相，已經(jīng)是作為懷舊的存在。

中國武打演員的另一重要來源是武術門派與世家，在崇尚國術的孫中山的影響下，民國成為中國武術最后一個黃金時代。在香港，因為《一代宗師》所描寫的大批武術家南下香港，這個“最后的武林”延續(xù)了較長的時間。劉家良、劉家輝兄弟是黃飛鴻的正宗傳人;一代巨星李小龍出身于粵劇家庭，但他武術和功夫電影上的成就，都要溯源至他在詠春拳一代宗師葉問門下學習的經(jīng)歷，而葉問正是因為戰(zhàn)亂南下避難的。當時統(tǒng)治香港武術和黑道的是洪拳，所以才有洪金寶角色對葉問的壓迫。

還有多年后才憑葉問一角走紅的甄子丹，他的身手也來自于武術家庭的熏陶，以及后來在武術之路的苦苦求索。但在武術沒落，與《柔道龍虎榜》中類似的，武術成為一門沒有實用性、現(xiàn)代人所不感興趣的一項技能后，武術人才的產(chǎn)生也自然愈加匱乏。此外，李小龍之后，格斗技術向世界統(tǒng)一的綜合格斗術發(fā)展，傳統(tǒng)門派沒落，綜合格斗簡單實用的技術不夠具有觀賞性，也不適合傳統(tǒng)動作電影的拍攝。這也是為什么，后期的少量功夫新星往往來自跆拳道，如安志杰，因為跆拳道是現(xiàn)代武術中少有的具有觀賞性的。王寶強、釋行宇都是例外，他們的多年少林寺學武經(jīng)歷后來在電影中有所應用，但整個武術電影大環(huán)境的沒落使其并沒有多少用武之地。

中國武打演員的第三個來源是大陸武術運動員，李連杰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建國之后，武術和其他傳統(tǒng)文化一樣走向制度化和統(tǒng)一化，套路本來是武術訓練的基本練習，卻成為了最終目的。被夸張化的武術套路表演，代替了傳統(tǒng)的技擊格斗，中國武術里一些實戰(zhàn)性的技術在失傳，但觀賞性卻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這也是第一次大批使用大陸武術運動員的、香港左派電影公司出品的《少林寺》，能夠成為一個時代的重要符號的原因。

即使是被看作實戰(zhàn)派動作影星代表的甄子丹，也曾表示感謝他少年時代在北京武術隊接受的幾個月武術訓練，使他的武打更加多樣和具有可看性。但李連杰之后，武術運動員中再未產(chǎn)生新的巨星，其中原因也是多樣，李連杰之后備受徐克器重的趙文卓的失敗，有他性格上的原因，吳京則除武術之外各方面均資質(zhì)平平，而一個動作巨星除了身手之外，頭腦其實更加重要（李小龍是一代奇才，成龍的成功也緣于他對默片喜劇的深刻理解）。

除了個人原因之外，生活富足的現(xiàn)代人，無法像前人一般吃苦也是原因之一。王家衛(wèi)為拍《一代宗師》歷時十年，眾多主演也跟隨他學習各個門派拳術，其中張震拜至八極拳名家王世泉門下學習，33歲開始練八極拳，居然在36歲時拿到中國神槍杯八極拳比賽青年組冠軍。而李連杰的老師吳彬，在談到張震練拳的刻苦時竟然評價說：我們北京隊的運動員要是像他這么練，每個動作練一個來回就氣喘吁吁了，練10個來回腿就軟了。在中國大陸與套路相對應的是散打，在中國散打的輝煌時刻，2002年中國散打隊客場完勝泰拳時，徐克曾監(jiān)制《散打》起用專業(yè)散打運動員，但桑偉淋拍完此片后仍然默默無聞。

動作片的沒落

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整體動作電影行業(yè)的沒落。沒有武打電影行業(yè)的繁榮，也就無法有大量的人才在其中鍛煉和選拔。比如邵氏的武打明星，今天仍然朗朗上口的，不過狄龍、姜大衛(wèi)、王羽數(shù)人而已，而邵氏捧過的武打演員則不知凡幾，武打電影的繁榮，使得眾多的武打演員都有機會擔任重要角色出演，并逐漸挑起大梁。即使是狄龍和姜大衛(wèi)，他們初登銀幕時的表演，也是青澀到成為今天粉絲的談資。但今天，一年一部，甚至多年一部武打電影的現(xiàn)實，使電影公司多不敢使用新人擔綱。

最重要的是，缺少優(yōu)秀的電影使新人出頭。其實《太極》中的袁曉超，雖然缺少靈氣，但拳腳上的天資并不遜于李連杰;論搏命，謝霆鋒、余文樂等在《男兒本色》中表現(xiàn)出來的搏命精神，與成龍等前輩相比也并不遜色;在網(wǎng)上，也可以輕易找到模仿甄子丹動作有模有樣的模仿者。但是，產(chǎn)量的缺少，注定難于產(chǎn)生優(yōu)秀的作品，如成龍在《武術之少年行》中捧過一批年輕的武術運動員，但劇情和角色的蒼白，使得這些孩子只能讓人過目即忘。

任何一種電影類型都有其盛衰周期，不獨中國的武俠功夫片，美國的西部片、日本的武士片，都曾紅極一時，但今天均已沒落。七、八十年代，中國和日本的武行之間經(jīng)常合作，在劍戟片的黃金時期，如《蒲田進行曲》中那些日本底層武行，經(jīng)常被請到香港電影中演出。武術運動員胡堅強也曾參與日本大片《幕府風云》的演出。但這種合作因為雙方動作電影的沒落而中止。但這并不代表觀眾沒有對動作電影的需求。

近年來，《葉問》系列的成功，使得中國動作電影有回暖之勢，它給人的啟示是：功夫片比武打更重要的是角色，以及打斗時的情感聯(lián)系。在西方的動作電影一直有重視后者的傳統(tǒng)，并不像中國武打片那樣注重打斗的觀賞性，打斗時與觀眾的情感聯(lián)系更加重要，從《洛基》到《摔角王》，這些經(jīng)典都是如此，動作演員的魅力也比身手更加重要。

新世界 新啟示

近年來世界上最具里程碑意義的動作影片無疑是《諜影重重》系列，以及之后的《颶風營救》系列，這些電影同樣可以為中國的動作電影帶來啟示。這部影片的動作完全回到寫實簡練的路線，其武術風格借鑒自與中國的截拳道定位相等的馬伽術，但在剪輯風格上卻與中國武打電影頗有淵源。

今天是一個文化融合的世界，未來的中國動作電影，也一定走向?qū)憣嵉穆肪€，就像以浪漫夸張為基調(diào)的金庸小說，在今天變成《城邦暴力團》《道士下山》式的近代寫實武俠小說，而新一代的動作演員，并不一定需要如前輩一般超人式的身手，更加需要的是演員的個人魅力（如馬特·達蒙和連姆·尼森一般），就像不會武功的歌手伍佰拍出了最好的動作片《順流逆流》，特別是，需要能夠?qū)χ袊Ψ颉⑽鋫b電影進行改良和再創(chuàng)作的導演，完成中國功夫、武俠文化，與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價值的融合，那時將產(chǎn)生新的中國動作電影文化，而新一代的中國武打明星也自然會隨之產(chǎn)生。

只不過，傳統(tǒng)意義上的電影武行恐怕將不復存在，至少體量會小得多，現(xiàn)在武術鍵盤俠掛在嘴邊的是UFC，最具吸引力的是梅威瑟與帕奎奧共享2億美元的拳擊世紀之戰(zhàn)，他們?nèi)〈酥袄钸B杰、李小龍、成龍們對青年習武者的吸引力，而所謂的“武行”也將面臨全新的調(diào)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