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華
【左讀典范作品】
我的母親
□嚴(yán) 陣
母親去世已經(jīng)50多年了,關(guān)于母親的夢已經(jīng)越來越少,只是偶爾,在濡隱江南無數(shù)樓臺的清明的迷蒙煙雨中,我會驀然想到遠在北國的那個依山傍水的小小的山村前,母親站在井邊,望著逶迤遠去的古道,舉起一只手,默默地送我遠去的情景。
戰(zhàn)爭。不斷地行軍和宿營。歲月像一棵生出無數(shù)葉子的樹,也像一顆落去無數(shù)葉子的樹。在那些時候,我從未想過,哪條路可以通向生我養(yǎng)我的那個小村子,可以通向舉著一只手一直凝望著我的母親的身邊。
可是一切都不像人們想象得那么漫長,雷聲遠去,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站在軍用卡車上,透過茫茫夜色,看到的是青島那座海濱城市的淡淡的藍藍的黎明。
當(dāng)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的某座樓房內(nèi)就寢的時候,我清楚地感到,此時此刻,在我身邊撫慰我入睡的,并非那遙遠的濤音,而是我的久已杳無音信的母親,而是她那只有我才能感覺到的那種緩緩的包容著無限深情的呼吸。
那是我剛剛能記事的時候所能記得的第一件事:屋子里孤燈昏黃。燈光在屋子的四角留下許多暗影。糊著窗紙的木格外是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和幾聲荒村的雞鳴。當(dāng)我在朦朧中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母親就坐在我的面前,她望著我,一串淚珠從她的眼角,撲簌簌地滾落下來。那些透過昏黃的燈光滴落在我面頰上的淚珠,幾十年來,一直和母親燈光下的身影一起,留在我的心底。
后來人們告訴我,那時候,我生病發(fā)燒,高燒一直不退,天黑的時候,無望的人們已經(jīng)把昏厥不行的我捆進谷草,準(zhǔn)備扔到門外,是母親又從人們的手里把我搶了回來。于是,她整夜整夜地坐在我身邊,直到我終于又睜開了眼睛……
我的母親從來沒說她如何如何愛我,但當(dāng)秋風(fēng)刮起,門外場院邊那棵高大的白楊樹的葉子開始發(fā)黃的時候,她就坐在門邊,一針一線地縫我過冬的棉衣。而當(dāng)春風(fēng)拂動,燕子歸來的梨花細雨中,她又總是早早地把做好的面點和煮熟的雞蛋,放在柳條編的小籃子里,掛在我睡覺的那鋪土炕的一角……
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疲憊地入睡,可是那忽近忽遠的濤聲,卻使我難以成眠。第二天一早,我就把一封寫好的信投寄出去。幾天以后,我便接到我的叔叔從我的那個小山村寄來的回信。他在信上告訴我,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的時候,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
母親不在了,我便沒有勇氣再回我那個小山村去,再回那個有著半邊白色的石灰墻的老屋去。只是后來,好多年后的后來,人們才有機會告訴我:雖然母親生了六個子女,可是在她去世的時候,卻沒有一個子女在她身邊。當(dāng)時在她身邊守著她的,只有家里的那個一直用來盛湯提水的陶泥瓦罐。人們告訴我:母親生命垂危的那些日子,既不向別人求助,也從不流一滴眼淚。有人當(dāng)時問她:“你那么多子女,你想哪個?”“我哪個都不想?!边@就是母親的回答。人們還告訴我,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一直望著村前那條通向遠方的土路。她的子女們都是踏著這條土路離她而去的。
好多年過去了,對母親的印象已逐漸淡漠??墒且凭颖本┑牡谝惶焱砩?,母親卻又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我夢醒之后依然清晰地記得,一向堅強的她在夢中,卻對我說:“我好冷??!”
后來,我把這夢告訴了在老家工作的侄子,他知道之后,很快便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請民間的紙匠扎了一些豪華的住房,連同香燭,帶到我母親的墳地上燒了。
(選自《散文》2001年第12期,有刪節(jié))
寫作借鑒
本文作者采用對比的寫法,回憶并詳細敘述了兩件事:一、“我”發(fā)高燒昏迷,當(dāng)別人準(zhǔn)備把“我”丟棄時,母親從人們手中搶回并照顧“我”;二、從不依靠別人幫助和施舍的母親卻在夢中對“我”說冷。前者直接寫出了母親對“我”的愛,后者間接表達了“我”對母親的尊敬、愧疚和思念,讀來不禁讓人感慨萬千、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