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美
一
越過人群如蟻的城市
越過孤島一般的鄉(xiāng)村
越過城市與鄉(xiāng)村間躁動的土地和河流
像一只失群而逆飛的大雁
他獨自奔赴屬于自己的北方
一種從未有過的大自在大輕松
讓他飄飄欲仙
仿佛自肩胛骨生出雙翼
雖然看不見那翅膀的樣子
卻感覺到扇起的涼風
驚擾了草木和大地上弱小的生靈
這種新生的能力,起初令他恐懼
而一旦駕馭了飛翔的技藝
就有了享受自由的快樂
他時而隨著群鳥飛越山谷
時而在河流上作水上漂
遇到長相酷似大白鯨的高鐵
也不甘示弱地追上去
心想,呵呵,從前真是荒謬
何苦手提肩扛沉重的行李擠綠皮車
有一片草地,綠得像大海
他突然有了想滑舢板的欲望
那種畫面,他在電視里見過
——這想法僅是一個閃念
當他壓低下肢,雙腳觸及到草皮
竟真的傾著身子敏捷地滑行起來
仿佛腳底踩著滑板
他打算把這本領教給十歲的兒子
曾經(jīng),看見城里的孩子玩滑板
他就好想給兒子買一個
可惜,從沒掙出多余的錢來
現(xiàn)在好了,壓根兒用不著滑板
有一片楓林,是他見過的最美的楓林
楓葉簌簌飄落,像紅色的雪
無數(shù)紅葉疊落在地上,就成了火紅的緞子
像結婚時妻子穿的紅紗裙
要是能給她帶上幾米紅緞子多好
——這想法僅是一個閃念
有風吹來,紅緞飄起,順勢纏在腰間
一圈,兩圈,三圈,五圈,無需再多
他已看見她如花的笑臉
有一株銀杏樹,是他見過的最古老的銀杏樹
樹葉像金子一樣黃,他想
這滿樹的黃葉若是金箔就好了
帶回家去,從此就不用四處漂泊
就可以蓋一幢新房子
安心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
——這想法僅是一個閃念
有風吹來,樹枝搖動,便有金箔灑落
他快樂地躬身撿拾
一片,兩片,十片,百片,無需再多
他已看見街坊鄰居羨慕的眼神
他興奮極了
頭一回有衣錦還鄉(xiāng)的自得
原來,心想事成竟不是一句誑話
只要心誠,石頭也能開花
就這樣,經(jīng)歷了奇妙的兩天一夜
第二天傍晚,他來到馬耳山下
望著遠處隱約的村莊
想到就要與妻兒久別重逢
竟生出近鄉(xiāng)情怯之感
他在山下小坐,點上一支煙
其實沒有煙,也沒有火
不過想想,一支點著了的香煙
就夾在食指與中指間了
深吸一口,品味人間煙火味
不知不覺流下眼淚
而淚痕掛在男人的臉上
除了詛喪,終是無美可言
他掐滅煙頭,起身走向一條小河
二
如水的天空寧靜浩淼
斑斕的大地蒼茫遼闊
天地間,萬物皆有引領者
萬物追隨同類的腳步,如同海浪追隨海浪
海浪最終流向哪里,在哪里止歇
引領者欲將同類引向何處
它自己又被什么引領
這一切,他永遠想不明白
但是,他喜歡想,奇思妙想,胡思亂想
像個半瘋的人,像個走火入魔的哲學家
而令他痛苦的不是掉進思想的黑洞
是在黑洞里看見一絲亮光
像井中望月一樣
卻沒有能力朝亮光爬上去
為什么行動總難順從思想
好像思想是細弱的胳膊,行動是強壯的大腿
不幸的是:
胳膊是自己的胳膊
大腿是別人的大腿
他時常悔恨自己的懦弱,仇恨無形的大腿
起初,以為大腿就是包工頭
是他將他引入歧途
他為此用拳頭狠狠地報復他一頓
然而,一切并未改變
因為,包工頭上面還有包工頭……
人們說,最大的包工頭叫欲望
他便無從下手了
欲望來自老婆孩子街坊鄰里七姑八姨
來自嘟嘟囔囔的父母死不瞑目的祖太爺
來自同鄉(xiāng)朋友對手
來自毫不相干的人群
也來自自己的內(nèi)心
世界充斥著欲望,勝過PM2.5
而城市無疑是欲望的發(fā)源地
欲望有多高,高樓就有多高
高樓有多高,欲望就超過多高
你知道迪拜最高的高樓多高嗎
你知道9·11恐怖分子撞毀的塔樓多高嗎
讓高樓見鬼去吧
他詛咒高樓,倒不是希望高樓像伊拉克敘利亞
……那樣,毀于炮火
也不像汶川地震福島海嘯那樣,夷為平地
他不愿看見人類建造的高樓埋葬人類自己
他詛咒高樓,只想讓高樓在全球性經(jīng)濟危機中
得上矮化病陽萎病軟骨病
那樣,他就不用再蓋高樓了
更不蓋富人的鄉(xiāng)間別墅
可惡的富人霸占著鄉(xiāng)間
除了繁衍貪婪,已培育不出采菊東籬下的心
那樣,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回老家
做個本本分分的農(nóng)民,老老實實種地
??!他曾經(jīng)多么熱愛土地
熱愛糧食,蔬菜,牛羊,雞鴨鵝犬
而今,對土地的背叛,使他心懷愧疚
像個不盡孝道的忘恩負義之人
三
他蹲在河邊想洗把臉
河水像鏡子映出他的面容
一張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臉
胡子又黑又長,像個野人
忘了上一次刮胡子是什么時候了
同鄉(xiāng)小樁子取笑他
錢袋比臉蛋干凈,煩惱比胡子茂盛
他愁苦地笑笑
要是有一把剃須刀就好了
他只是這么想想,雙手抹一把臉
胡子就下來了,青絲飄散在風中
再對著河水照照
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張臉又干凈又年輕
好像回到了青春時代
青春的他,多么英俊熱情
多么活力四射
多么能抓住姑娘的心
如果一切從頭開始
他真想轟轟烈烈地愛上一場
即使愛的還是從前的姑娘
他留戀地望著自己青春的影像
當他抬起頭來
甚至擔心那容顏會粘在水面上
直到起身后,確認水面上什么也沒留下
才放心地離開
四
思想會帶來疲憊和困倦
像哈欠能催熟瓜果一樣不可思議
難道一個人死后
靈魂沒有饑渴,沒有疼痛
卻唯獨保留了因思想而生的困乏
倘若沒有困乏
無休止地思想,是不是
跟牛糞上的蒼蠅一樣很無聊
他向前走了幾步
疲憊像沉重的沙袋綁在腿上
困倦也像沙土蓋住了眼瞼
這感受在工地上早就經(jīng)歷過
那時,他一心渴望倒頭大睡,就此長眠不醒
現(xiàn)在,他知道,世上沒有長眠不醒
即使死亡,也是從東邊睡去,從西邊醒來
靈魂是一只拍不死的蒼蠅
浮游在天地間,哼哼嘰嘰,起起落落
自己不安,也令他者不安
而睡眠是靈魂解乏的姿勢
或者,從一種姿勢換成另一種姿勢
無論如何是自在的姿勢
睡眠吧,解乏吧,自在吧一一
這念頭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
他便瞬間融化成了地上的一灘水
在他周圍是連綿不絕的玉米地
深秋,已近收獲季節(jié)
玉米葉子枯黃而干燥,自我纏繞,相互纏饒
風,一陣陣穿過,裹挾著死亡的信息
在廣袤的田野回應海潮起伏的喧響
五
一灘水溝通地下的河流
那河流,既無源頭,也無盡頭
湛藍,清澈,深不見底
而且,一塵不染,乃至不生水草,也無蜉蝣
他沉浸在河流之中,瞬間與河水融為一體
他的分子在水的分子中散開,像禮花一樣絢爛
而后,隨著水的呼吸
有節(jié)奏地散開、凝聚,散開、凝聚……
散開時,是一種完全無我的狀態(tài)
一段空白,一段黑暗,一段虛無
給予他極致的自由、極致的解脫
而凝聚,是一種歸來,一種此在
正是這種從未有過的體驗
使他在散開后清晰地看見自己凝聚的形態(tài)
就這樣,在無形與有形中自得其樂
不知過了多久
當最后一次凝聚之后
他獲得了另一種狀態(tài)的新生
他回到岸上
快樂地回味美妙的經(jīng)歷
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河流不見了
河流流過的地方生長著無邊無際的玉米
而身前身后的狹長地帶
奇跡般地出現(xiàn)一幢幢別墅
仿佛從玉米地里自然生長出來的一樣
那些建筑有著一種植物性,與玉米相伴相生
一些玉米從墻根長出來
就像蘑菇從樹根上長出來一樣自然
一些玉米下半身隱藏在屋子里
上半身從窗口探出窗外
像推開窗戶朝外張望的女人
還有一些玉米甚至成了房子本身
從墻縫里直接長出了穗狀物
這些別墅的形狀,似乎在哪里見過
或者,就是他蓋過的某一處別墅
不過看上去似乎沒有完工
也沒有人類居住的跡象
因此,不像災難過后留下的廢墟
倒像是大難來臨前
人們匆匆逃離后留下的遺跡
而事實上,災難顯然并未降臨
就像世界末日無法預期一樣
他在房子間轉來轉去
他發(fā)現(xiàn),那些房子結構基本完好
而且設計講究
一式的二層洋樓,呈兩行平行排列
中間是一條沒開出的街道
如果把這些房子清理出來
足夠老家的全村人居住
他心頭一亮:
莫不是揀到一個桃花源!
哦,不能再耽擱了
要趕緊回鄉(xiāng),通知全村人搬家
他便又有了飛翔的能力
只是,由于歸心似箭
竟忘了帶上金箔和送給妻子的紅緞子
六
轉眼之間,他已接近老家的村子
村莊死一般寂靜
他知道,村上的年輕人都像他一樣
到各地的城里務工去了
有的人連老婆孩子也帶走了
只留下暮氣沉沉的老人和看家的狗
他剛一走進村口,一只狗就警覺地吠叫起來
隨后,狗叫聲連成了一片
不只狗叫,還有女人的哭
他聽出,那哭聲來自他的妻子
于是,飛身來到自家的院子
院子里聚集了好多人
好像全村的老人都在這里集會
還有兩個跟他一起蓋樓房的電焊工
他撥開人群直沖進屋里
看見妻子披頭散發(fā),哭得死去活來
對他的歸來視而不見
他問圍觀的人發(fā)生了什么事,沒有人理會他
人們自顧談論一樁緊迫的事情
他終于聽清,他們在張羅一場葬禮
偶爾提到一個名字,一場臺風,一個墜落的腳手架
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想起那名字是他自己的
大聲地喊著:我沒事兒!
可是,人們聽不見他的喊聲
他抽打他們的臉,揪住他們的耳朵喊叫
也還是聽不見
他只好聚集一股能量,然后
像氣功一樣猛地釋放出去
一陣短暫的寂靜之后,有人大叫一聲:
啊——他醒了!
隨后是一片呼喊——他醒了!他醒了……
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臉部朝著的上方
是一雙雙狂喜的眼睛和噼里啪啦的淚水
七
在醫(yī)院休養(yǎng)的那些天里
妻子寸步不離地陪伴著他
給他喂飯、擦身子、唱歌……
她雖然不如年輕時水靈,模樣依然好看
他時常深感愧疚
沒能給她戀愛時許諾的“好日子”
晴好的天氣里,妻子推著他
在病房前的花園轉悠
此時,秋已深了
園中沒有蛩鳴,只有各色菊花閑閑地開
麻雀在樹梢上玩著孩子似的游戲
有兩次,他試著回憶昏迷中的奇遇
說到紅緞子和金箔
妻子總是用笑聲攔住他
說他不用拿誑話哄她
她又不是小孩子
只要他活著,他就是她用不完的寶貝
他只好打住,心想,自己說的莫非真是誑話吧
包括那沒說出口的別墅
不過就是一場虛無的夢
八
因為殘疾,他后來再沒外出務工
甚至連地里的農(nóng)活也干不了
為打發(fā)漫長的時光
他讓妻子買來紙筆,練習繪畫
他沒日沒夜地畫
不懂流派,不講章法
卻有如神助一般
把靈魂游歷的景象全都呈現(xiàn)在紙上
又用油彩涂抹在帆布上
若干年后,終于小有成績
他的作品發(fā)表在一本美術雜志上
其中,一幅油畫就叫《馬耳山下的空房子》
一位藝術家看了這幅油畫
急忙回到畫室,找出多年前
在馬耳山采風時畫的一幅水粉畫
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兩幅畫共有一個名字
構圖也大體一致。區(qū)別僅在于:
自己畫的空房子前
堆著紅的楓葉,黃的銀杏葉
別人畫的空房子前
坐著一位紅襖紅褲的中年女人
而他疑惑不解的是:
他不認識那位畫家,也從未聽過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