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影
一
今日我特意起了個大早,神清氣爽地指揮手下給瑞王備新婚賀禮,熒惑問我為何如此上心。
“自他去了封地后,我們幾年未見,備完禮盡早趕去也好。”
“這——”
我聽她遲疑,忙問何事。她頓了一會兒才道:“再過一個月便是崇吾山眾弟子試煉,您需要守關(guān)?!?/p>
我一僵,瞬間覺得渾身不暢,頭腳隱隱作痛。
我夏族某位祖宗跟崇吾祖師爺定下個約定:崇吾兩年一次試煉的第一關(guān),由我族把守。
我身為本家長女,又是春、夏、秋、冬四王之一,自然責(zé)無旁貸。但若只是打一架,我也沒怨懟,可崇吾那幫犢子!定下了取得守關(guān)人頭發(fā)者方可進下一關(guān)的規(guī)矩!我身為長輩,自然不好為難后生,可我都快被那幫兔崽子拔禿了呀!
我爹在位幾十年,歷經(jīng)幾十次試煉。想起他常年光禿禿的腦袋,我甚是擔心自己。這規(guī)矩一日不改,我遲早得為尼。
早幾年我就想和師尊商議此事,可一想到崇吾山上還有個老冤家,我就萎了。
那老冤家名叫甫黎,對面尚書家的幼弟,長我兩歲。我幼時頑劣,他卻是個安分守禮的。那時我爹每每教訓(xùn)我時都會搭上幾句:你瞧瞧人家甫黎,不知比你好多少?
我就在這嫌棄聲里長成了一個紈绔少主,愛繁華精舍,好華燈煙火,整日與冬族的小子們廝混。爹娘打得狠了也收心幾日,進私塾讀幾日書。私塾沒我的位子,我便主動要求與我那童年噩夢——甫黎坐在一處。
那甫黎貌美,但性子冷淡。我生性活泛,與私塾上下都鬧成一團。那時有幾個女孩日日纏他,我為了跟風(fēng),也向他獻了半個月殷勤。自然,鑒于我這敷衍的殷勤態(tài)度,他根本沒搭理我。偶爾與我目光撞上,他也極快地別過眼去。
后來冬族的小子尋來,與我在私塾敘舊大半日。其間態(tài)度親昵,我也習(xí)以為常。偶一扭頭,發(fā)現(xiàn)甫黎鐵青了臉色瞪著我,咬緊牙關(guān)憋出一句:“你竟負我!”
我聽得愕然。那幾個小子卻哈哈大笑,說我重色輕友。我年輕氣盛,為了自證清白,當下離開私塾,跟著他們?nèi)ハ順?。再后來,我爹氣急,索性將我綁了送上崇吾,拜在師尊門下。
我進崇吾的時候,甫黎已經(jīng)在那兒闖出了些名堂,被認作“冷鶴掠寒塘似的清貴公子”。因著我倆同鄉(xiāng),又一同拜在師尊門下,不免多了幾分來往。再后來,囿于他身段、美貌,我又是個紈绔的,便這樣那樣和他有了些牽扯。不過因著我不輸男兒的風(fēng)流,他再一次與我決裂。
崇吾之上多規(guī)矩,加之少了狐朋狗友,幾年下來我也改了不少少年任性,不過骨子里多少留了點叛逆。
崇吾禁地有祖師爺留下的珍惜茶樹,名曰紅姻,年產(chǎn)不過幾兩。本來吧,這種東西任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去偷??晌衣犝f這東西在黑市上能賣高價,于是我不僅偷了,還掘了一株拿回家種著。
甫黎奉命去采茶葉,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茶樹不見了,趕緊報告師尊,徹查之下我就被拎出來了,那株祖師爺親手栽的茶樹又被甫黎從我家挖回來。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于是,那株極具懷念價值的茶樹就這樣死了,而我,被罰掃了一年的山階。
自此之后,我對甫黎不剩多少的情誼全數(shù)化作滔天仇恨。再后來,我學(xué)成離開崇吾,接了我爹的位,從此再沒上過崇吾,而他也沒回過京城。
想起陳年往事,我幽幽嘆了口氣:“怎么辦,我這頭發(fā)還是要的,可崇吾,我實在不想回去?!?/p>
熒惑自小跟著我,對我那點破事了解得七七八八,很是得體地安慰道:“殿下,年少之事總歸已過去了,這么多年芥蒂也該消了,再者,崇吾山上還有師尊,您就當是去探望他老人家好了?!?/p>
唔——我摸摸下巴,覺得可行,大手一揮:“明日啟程前往崇吾?!?/p>
二
十月初十,晴,忌出行。
事實證明出門真的要看皇歷。
我?guī)е粠碗S從浩浩蕩蕩到達崇吾山腳,立馬跟我那老冤家撞上了。
我們兩隊人馬相向而立,為首兩人又是往日有仇近日有怨,這樣看來倒像是道上尋仇的。我頗不厚道地笑了一聲,熒惑立即扯了扯我的衣裳,我忙整肅儀態(tài),看著對面甫黎朝我行禮。
“甫黎參見殿下。”
我一挑眉梢,甚是滿意這樣的久別重逢。
他這一行禮,我也大大方方還禮。雙方禮過,我等著他讓出山道好讓我上山,但他像是入定一般,紋絲不動。見他如此,我只好從他們中間穿過去了。與他擦肩之時,他忽然出聲叫住我:“殿下留步?!?/p>
我轉(zhuǎn)過身,有些疑惑地望著他,只見他端正了神色對我道:“多年未見,不知殿下可好?”
“唔——還過得去吧。”語畢覺得自己太冷淡,于是我也禮貌詢問他近日可好。
他微微一笑:“托殿下洪福,不止近日,這五年我都過得很好?!?/p>
“那我也就放心了?!蔽已b作欣慰的樣子款款而笑。
這句話一過,崇吾腳下煊煊赫赫百余人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傻站了半晌之后,我決定說些什么來打破沉默。
“多年未上崇吾,不知山上宮宇屋舍可如昨日?我實在是有些懷念?!毖韵轮猓嚎旖o我閃開!我要上山!
甫黎聽出我話中之意,又道:“是我不妥,殿下請?!闭f著便帶人退到山階一側(cè)。
我甚是滿意地點點頭,走了幾步轉(zhuǎn)念一想,又退了回來,裝磊落道:“多年未見,不知山上規(guī)矩有何變化,不如公子指點我一二?”其實我只是想打聽打聽師尊最近心情怎樣,免得觸了霉頭被打一頓。
他有些意外地看著我,隨即示意我借一步說話。我揀了個樹蔭坐下,沒長談的意思,只因我懶,能坐著就絕不站著。甫黎也隨我撩衣坐下,目光沉沉,滿眼纏綿意。
我悄悄別過眼,干咳一聲:“方才聽說公子近日安好,那師尊他老人家如何?最近可有動怒?”
“師尊年事已高,脾氣相比從前和順了不少?!?
“如此我就放心了?!?/p>
我轉(zhuǎn)眼再看他,他正硬生生收回滿眼情愫。不知為何,我心中也突突生出一分痛意。
我已記不清當初是怎么喜歡上他的。只記得某日黃昏,他站在一株櫻花樹下,伸手掬了一捧春光,平日冰冷的臉上多了幾分妍麗。我就是在那時迷了眼,失了心跳。
我沉浸在自己回憶里,甫黎后來同我說了些什么,我已記不清。只記得他起身離去,忽然秋風(fēng)蕭索,入了我滿懷。
我抬頭望望天上飛過的白鶴,嗯,是時候宰幾只來給我做身冬衣了。
我坐在地上,仰頭望天,心里盤算著冬衣。熒惑一臉憐惜地扶我起身,道:“殿下受苦了,那負心人,就早日忘了吧?!?/p>
我猶自思索著在冬衣上加個什么樣式的新穎花紋,也沒仔細聽,只胡亂點了點頭。
三
崇吾山階崎嶇難行又難掃,我那幫隨從也累殘了,我于心不忍,只讓他們待在原處等我,準備獨自去見師尊。
事實再一次證明,出門真的需要看皇歷。我三步并一步蹦上臺階的時候,不小心摔了個狗吃屎。我第一時間就舔了一圈牙,還好還好,牙沒斷。然后爬起來繼續(xù)蹦。
那看門弟子見我一身黃袍子,模樣又兇狠,不敢攔我。其實我只是疼得齜牙而已!在大殿伺候的弟子一見我,皆嚇得退后幾步。我那紅光滿面慈眉善目的師尊見了我,登時變作黑面閻王。
他噴著口水沖我咆哮:“你個小王八蛋還知道回來?以為當了夏王了不起?你給我滾!滾出崇吾!不肖的混賬東西!”我抹抹鼻血,仔細聽他教誨。師尊這一番教誨,引經(jīng)據(jù)典有理有據(jù),罵得我以頭搶地?zé)o地自容,只想自裁謝絕天地。
最后師尊將大門砸在我鼻尖上的時候,我凄涼嘆氣,只覺得如來在沖我招手。轉(zhuǎn)了個身,準備去趟三危峰找苜蓿長老求情。不經(jīng)意間掃到甫黎正站在不遠處看我,我心道怪哉,他不是下山了?但也不敢去問,只能當作沒看見,抬腳就走。
不想他居然跟了上來,無論我走多快也甩不掉,心中惱怒。猛地一轉(zhuǎn)身狠狠瞪他:“跟著我做什么?”
入眼的卻是一張年輕驚惶的臉,他忍著哭腔道:“我只是要趕去練武場。”我無奈地擺擺手,讓他趕緊走。
轉(zhuǎn)身的剎那,看見他站在原地,秋風(fēng)吹起他未束的墨發(fā),如落葉般飄搖。我不敢多看,連忙離去。
崇吾的一把手師尊不待見我,那我只能找二把手的長老了。當初那老頭兒收了我不少好東西,這次他若袖手旁觀,我定翻翻舊賬讓他晚節(jié)不保!好不容易沿著山階爬到了三危峰,我理理儀容,讓守門弟子通報苜蓿長老。哪知那弟子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苜蓿長老早幾年就云游去了,如今的崇吾長老是甫黎。
我登時一愣,心中只有兩個念頭:一個是完了完了,好東西都喂了狗了,苜蓿居然跑了;另一個是慘了慘了,崇吾二把手變甫黎了,還不知他要怎么報復(fù)我。
本想就這樣走了,大不了回去找個生發(fā)固發(fā)的配方,但一想到這一路趕來的艱辛,我咬咬牙,抬腳往正殿走。
“跟你家長老說,我有正事與他商議,就在正殿等著?!?/p>
說完,也不顧身后人反應(yīng),依舊瘸著腿大步往前走。
雖說這三危殿我來過多次,可當換了個人讓我面對時,我還是有些不大自在。早知有求到甫黎頭上的一天,我說什么也不敢招惹他啊,看來待會兒只能跪地認大爺了。想到此處,膝蓋更疼了。
偌大的正殿里我坐如針氈,心里緊張得要命。端茶遞水的丫鬟也沒一個,這點我絕對要投訴。不知坐了多久,甫黎終于來了。
那一瞬我心里既慶幸又緊張。
他仍舊是那副清冷的樣子,開口便問:“你此番上山所為何事?還求到苜蓿長老處了?”
我尷尬地低頭。本來還想打打太極再切入正題的,不過如今看來,沒必要白費口舌了,索性和盤托出。
他聽完后,略一沉吟道:“前幾日守關(guān)的秋王也來求情,要求退出。師尊直接回絕了,連帶著將秋茂大罵一頓,說他不知敬畏先祖師尊。若你也來這么一遭,恐怕——”
他不說完,我也曉得這“恐怕”后是些什么。秋茂與我爹是一輩,算得上是師尊眼里的得意弟子。他若是被師尊拂了面子,那我這盜了祖師爺茶樹的人,嘖嘖。師尊不把規(guī)矩改成取我項上人頭方可進一關(guān),我就該偷笑了。
四
與他商議半天也沒什么好結(jié)果,其間還起了幾句口角。我承認是我起的頭,但我又打不過他,只能在這里占便宜了。他見我實在沮喪,誠懇寬慰我?guī)拙?,說頭發(fā)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及思索抬腳就踹。結(jié)果是沒踹到,自己卻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我撐著地想站起來,但膝蓋處傳來陣陣劇痛,怎么都使不出力。他發(fā)覺不對將我抱到椅子上,細致檢查了一番,得出一個結(jié)論:大概又是脫臼了。
“又脫臼?但我只是摔了一下而已??!”
這話說完后,我能感覺到他僵了一下,隨即他抬起頭露出一個有些難看的微笑:“從前你不也是這樣脫臼的?”
唔——他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那年他十七歲生辰,我為了給他一個驚喜,準備為他親手斫琴。夏族皆擅音律,不過斫琴而已,于我不算難事。
古琴大都以梧桐為材,我單槍匹馬闖入深山老林尋訪嘉木。卻意外摔下山坡,膝蓋撞在凹石上。不過還算幸運,除了有奇葩的習(xí)慣性膝蓋脫臼后遺癥外,也只是下巴處留了個疤。當時他既生氣又心疼,斫琴一事那年作罷。不過第二年我依舊去了那里,如愿為他斫了一張琴。
憶起往事,我也沉默許久。物是人非,不知如何面對。他替我正位后,又將我攔腰抱起送去了客房。路上不管我怎么掙扎,他依舊雙臂如鐵紋絲不動,我能做的也只又把臉捂緊了。路上那些竊竊私語,我也只能充耳不聞,當自己在做夢了。
甫黎走后,我立馬喚來隨從貼身護衛(wèi)。因著我隨從實在太多,前后幾個院子都被我占了,于是有人報告甫黎說我強占客房。我表示很無辜,一人兩間雖說有點奢侈,但對于我這種貴客來講,一人一排房都不為過!
沒錯!我就是存心找麻煩的!
可沒料到甫黎在崇吾待了幾年,跟師尊學(xué)了些手段。他到我這里后,拿籌備試煉人手不足為由,直接把我一大群隨從移走當義工去了。末了還扔給我一句:“殿下帶這么多人來崇吾,是特意來吃白飯的嗎?”
我啞然,頹敗地垂下腦袋,瘸著腳進了客房。這一回,可不是我自己作死嗎?
歇下沒多久,來了個水靈靈的后生說是送飯的,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他朝我禮貌一笑,隨即退了出去。因見了個好皮相的后生,我不禁多吃了幾口飯食。
俗話說:飽暖思×欲。我自得地靠在榻上,滿腦子都是崇吾遍地走的水靈靈的后生。想著想著,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甫黎的老臉,而且越來越大。我伸手揮了揮,想要趕跑這景象。突然“啪”一聲,我那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了那張臉上。
我嚇得差點滾下床,厲聲道:“你來做什么?”
他一邊臉紅一邊臉白,語氣淡漠:“師尊叫你過去一趟?!?/p>
“知道知道?!蔽覕[擺手讓他趕緊走。一想起剛剛想的那些有的沒的我就有些臉紅。
他臨走時回頭看了我一眼,清秀眉間皺起一道淺川:“你的臉怎么了?”
我摸了摸滾燙的臉,含糊道:“大概是傷口發(fā)炎吧?!?/p>
“發(fā)炎?”他眉頭蹙得更深。
我怕被他瞧出什么端倪,鼓起勇氣瞪了他一眼:“你管我那么多!”
他狐疑地上下瞧了我一眼,從門口折回我床前,伸手似要摸我的臉。我躲了一下,他一愣,最后將手搭在了我的手腕上,喃喃道:“怎么發(fā)炎得這般厲害?”
我唰地抽出手,魚吐泡泡似的吐出一串“滾”字。這人怎么這么糟心?
他早已習(xí)慣我的脾性,也不生氣,只催我趕緊走。
我拍了拍老臉,告訴自己沒什么大不了的。比起從前冬族小子給我看的那些本子,我這還算是純潔的。這樣想著,我一時安下心來,跟他去見師尊。
五
因著是晚上,秋風(fēng)積了滿地的落葉。柔軟的鞋底踏在落葉上,總有種下一瞬就要陷進去的錯覺。當年我也掃過山階,可那時就算我不掃也比現(xiàn)在干凈多了。要說如今弟子倦怠,可我也勤勉不到哪兒去。
本想就此作罷,可回想起我與他這一路也沒講什么多余的話。于是我開口問他:“這石階可有人打掃?”
“每日都有弟子打掃。”
我摸摸下巴:“那便怪了,當初我也掃過山階,可那時似乎比現(xiàn)在干凈得多?!?/p>
他聽了輕笑道:“你是變相夸自己勤勉?”
我擺擺手:“那倒不是,只是有些疑惑??催@山上還是那幾棵樹,總不可能有人故意卷了枯葉子扔這里吧,還是當年有人因為暗戀我偷偷替我掃了?”說到最后我也忍不住揚眉笑起來,笑著笑著突然心里一咯噔,“娘哎,不會真的有人替我掃吧?”
前面的甫黎腳步一頓,隨即坦然岔開話題道:“前面就是師尊寢殿了,你快些走吧,莫讓師尊等急了?!?/p>
他這一催促,倒讓我想起了正事,暫時把暗戀什么的拋在腦后。
進了寢殿后,我忍痛跪在地上行了大禮,三叩九拜方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來,生怕師尊一個不順心又要打我。不過,他再沒罵我什么,只是滿臉慈愛地叫我坐下。我四處看了看,覺得沒什么地方可以坐,索性把身子往后一傾,順勢坐在了地上,然后明顯看見師尊嘴角一抖。不過他立馬回轉(zhuǎn)臉色,一臉慈祥地切入正題。
“你的要求甫黎同我說了,我也不是不能答應(yīng)你,只是有個條件?!?/p>
我聽完之后有些興奮:“什么條件?”
“把秋茂勸回來守關(guān),我前幾日罵了他幾句,他回家直接閉關(guān)撂擔子不干了?!?/p>
我一挑眉梢,雙手一攤,無奈道:“師尊,您不同意就直說,何必拿這么艱巨的任務(wù)來為難徒弟?!?/p>
師尊摸了摸胡須,笑得好似西邊那群大慈大悲的菩薩,語氣卻充滿威脅:“那也隨你,只是日后少不得勞煩你守兩關(guān)試煉了?!?/p>
我聽得一抖,忍著哭腔道:“是,徒弟記下了,徒弟必將竭盡全力。”
“嗯,那便滾吧。我這氣可還沒消呢,要干不好差事,我這暴脾氣一上來,剝皮還是拆骨我可說不準?!?/p>
“是。”我哭喪著一張臉退下,耳邊又傳來催命聲。
“七天為期,七天一到你就準備操辦后事吧?!?/p>
出了殿門,我仰望漫天蒼穹,把淚逼回去。我這是造了什么孽!祖宗坑我一把也就算了,師尊還不要命不要臉地坑我!
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我恍恍惚惚回了客房,滿心哀痛地躺在床上睡過去。
六
第二天又恍恍惚惚起來,凄凄然從包里摸出把刀,蹲在門口開始磨起刀來。因著我樣子實在太嚇人,送食的弟子連著好幾餐都不敢送進來,放在門口拔腿就跑。我也不管他,每日吃飽了就開始磨刀。
第三天晌午時分,甫黎穿了身金絲軟甲過來了。他走到我身邊盡量柔聲問我:“你這是做什么?”
我邊哭邊磨邊回答道:“我怕是過不了這道坎了,與其被拔光頭發(fā)還不如我自己剃光得了。京城多的是尼姑庵,我也不怕沒出路?!?/p>
他蹲下來拍拍我的肩膀,眉目有些糾結(jié):“你夏族不是與秋族同出一祖?你又是夏族之王,那秋茂應(yīng)該給你幾分薄面??!”
“得了吧?!蔽宜﹂_他的手繼續(xù)磨刀,“那秋茂與我爹年少時確實有點交情,可后來又反目成仇,他見了我一直都恨不得拿眼刀甩死我?!?/p>
他陪著我坐下來,皺眉道:“這事師尊確實過分了。”
我聞言大慟:“什么過分?師尊他分明不是東西!罵他混賬都算我仁慈!”
甫黎眼眸一閃,更柔聲安慰我:“還有這么些天,我陪你想想辦法吧。若不成,我便替你求求情,再不成,我便同你一起守關(guān)?!?/p>
“當真?”
“不假?!?/p>
聽此,我不要錢似的眼淚略止了止,望著這張人模狗樣的俊臉有些感動道:“甫黎,從前是我對不住你,一切都怪我太混賬,早知今日,我當初一定——”說到此處我哭得哽了一哽,一時收了聲。
甫黎定定地望著我,眸色璀璨,語氣里難掩興奮:“一定怎樣?”
我順了順呼吸,誠懇道:“一定對你好些,再甩了你?!?/p>
他的眸光瞬間黯下去,站起來拂了拂袖子,冷冷道:“那殿下還是自行想辦法吧,甫黎公事纏身,恐怕幫不上什么忙?!?/p>
我一下子從天堂跌到地獄,急得口不擇言:“這么不懂憐香惜玉,難怪你光棍這么多年!”
他回身冷冷看著我:“憐香惜玉?當初我是憐香惜玉來著,可你是怎么對我的?我當初對你何等忍讓寵愛,但我最終又是什么下場?但凡只要你當時反思一下,又何至今日這地步。”
我被他那雙冰冷的眼和話語寒了心神,只喃喃反駁道:“你以為只有你在忍讓嗎?我知你不喜我紈绔性子,努力改變自己,時時刻刻藏著性情。別人都喜歡我這性子,只有你不覺得我好。為了討好你,我連全世界都不要了,可你仍舊說我不似女兒家。此等事,俯仰皆是。你愛琴成癡,我訪遍深山老林,只求尋得嘉木,能親手為你斫琴??赡阍趺磳ξ业??你在我面前砸了它!”語至最后,情至傷處,我已幾近凄厲。
他站在不遠處,憔悴的臉色灰敗慘淡,顫抖的嘴唇吐不出一個字。
我見他這副樣子,心中悲涼幾近成魔。在崇吾山上冰冷的風(fēng)中,我一字一句朝他道:“我喜歡你深,可你傷我更深?!?/p>
看著他趔趄倉皇離去的背影,我覺得這一場仗,我贏了,但我輸?shù)酶唷?/p>
原以為這么多年過去,我與他過不去的只是對年少之事的尷尬??梢娏怂琶靼?,我們之間過不去的,只有年少所有事。
三年前,冬族的三小子來同我提親。他是我這一輩中的佼佼者,更是我年少玩伴。旁人以為,我與他算得上情深意濃,青梅竹馬。可當時我腦中浮現(xiàn)的是另一個人的臉。那時,我便知,此生我已不能輕易將此人放下。
說來也好笑,我一把年紀,總共就和甫黎有一段往事。每當看見男男女女在一塊兒,總?cè)滩蛔》籽邸N业俏粫r,爹帶著娘云游去了,家里就只剩我冷清一人。久而久之,我越發(fā)懷念年少時鮮衣怒馬、梨園鼓吹??梢股钊雺魜淼模挥幸粋€青年,以及他嘴角略帶清冷的笑意。
在院子里站了許久,我摸著空蕩蕩的心口,望著西天血色般的夕陽,覺得我的人生一下子過去了大半。
七
離七天之期還剩一天,我已經(jīng)充分準備好了直面慘淡人生,卻有弟子過來傳話,說我今后不必再守關(guān)。我登時愣住。說不明白是誰干的那就矯情了,如果現(xiàn)在跑去跟他道謝,那就更矯情了。于是我急忙把隨從都召回來,甩出兩個字:回家!
現(xiàn)在這情況,不回家還能干嗎?難道要我留在崇吾山上繼續(xù)白吃白喝?再說,瑞王還等著我去喝喜酒呢。
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崇吾后,直接趕去了瑞王所在的西北。好不容易在冷風(fēng)中挨到了十二月初十婚宴這天,王府張燈結(jié)彩,連帶著哈巴狗都滿臉喜氣。只有我覺得瑞王有病,寒冬臘月就該圍著暖爐吃火鍋,成什么親,真是凍死我了。
不過抱怨歸抱怨,我還是吃了個肚溜圓。這一桌的都是從前玩伴,相互熟識得很。一晚上觥籌交錯,酒污蠟燈紅,依稀又回到了年少之時。
我手不停杯,不停給自己灌酒。北方的烈酒在胃里灼得難受,眼里卻有淚要掉下來。莫名其妙地想哭,我想我大概是醉了。
被灌得七倒八歪的瑞王被扶進了洞房,賓客也走得七七八八。眼前這些人醉如爛泥,我笑著一個個拍過他們的頭頂,笑得放肆:“沒用的東西,還說自己千杯不醉。老娘都沒醉,你們就跟死豬一樣了。”
我按著溫?zé)岬纳眢w站起來,熒惑被我打發(fā)自己玩去了,現(xiàn)在大概只能靠我自己摸回去了。晚上大概真的喝過頭了,我居然看見甫黎一身清冷,站在屋外凜冽冬風(fēng)里。
醉意一下子消散無蹤,我睜大眼睛呆愣了幾秒,然后瞇起眼睛繼續(xù)裝醉。從他身邊走過時,不知道是冷還是心虛,我腿抖得像中風(fēng)。
第二天我去問瑞王,他嘲諷我道:“夏嬋,你做夢呢?請了你我哪里還敢請他?不把我王府拆了我就跪下來謝你了。”
聽他這么說,我一直吊著的心沉到了底,從忐忑變成了失落。擺擺手,決定不再打擾這小兩口。我們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小年前趕回了家。
夏王府朱紅色的大門近在眼前,我卻不敢動了。
“殿下?”熒惑關(guān)切地看著我。
“我今天有喝酒嗎?”
熒惑蹙眉有些疑惑:“并沒有?。 ?/p>
“那他真是陰魂不散。”我冷哼一聲,隨即轉(zhuǎn)過身對著尚書府大門高喊,“對面的!你家的人怎么跑我家了?大過年的,這樣討壓歲錢不好吧!”
對面尚書府大門應(yīng)聲而開,一群家仆抬著彩綢紅木箱子朝我奔來。尚書大人一臉笑意走出來:“你害得甫黎沒能去成瑞王的婚禮,那現(xiàn)在給補一個怎么樣?”
“???”我聽得滿頭霧水。
“我來提親?!?/p>
身后甫黎的聲音傳來,我連轉(zhuǎn)身都不想了,總覺得今天喝高了。
熒惑護主,冷著臉替我出頭:“尚書大人是欺負我家殿下孤家寡人、無依無靠嗎?再怎么著我家殿下也是一族之王,她的婚事自有皇上定奪,輪不到您操閑心?!?/p>
聽完這番說法,我在心里暗暗叫好,哪知尚書府里又跑出來個明黃服色的人。
“阿嬋你放心,朕很看好你跟甫黎啊,不必擔心朕這一關(guān)了。”
我看著這些人,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索性一言不發(fā),直接板起臉甩袖回府。眾人見我面色不善,也都訕訕不敢攔我。進門之后,我命人把門都給堵死。熒惑提醒我:“這幾天需要置備一些物事,再者府上也需要蔬菜米糧?!?/p>
“讓他們都給我翻墻!”
八
我還是太年輕,這世上除了張良計和過墻梯,還有名叫繞梁音的騷擾。
我住的院子在王府東側(cè),聽說尚書府的人在我家院墻外搭了個棚,甫黎連著好幾晚都在破棚子里抱著把斷琴彈曲子,大年夜的也不例外。我從東邊院子一路換到北邊,他還是不依不饒地跟著我挪窩。
我撐著額頭有些無奈。真是小看他了,只聽說世上有變臉的,還沒聽過能換臉皮的。半夜我裹著狐裘披風(fēng)親自去爬墻,冷風(fēng)颼颼,凍得我頭皮都起了雞皮疙瘩,真不知他那小身板是怎么熬下來的。
棚子上吊了個風(fēng)燈,在雪白色的天地間閃爍。我還想著怎么敲門,但才一走近,琴聲就停了。正躊躇要不要回去,里面卻響起一個聲音。
“進來吧。”我咬咬牙,掀簾而入。
入目的,只有一盞素紗燈,一張斷琴,一個人。四下而望,連個草席都不曾有。這些天他竟一直席地而坐?
真是下了好大的血本!
我站在他跟前,別過眼不想看那張續(xù)上的斷琴:“試煉一事,我很感激你。但我要報恩也不會是以身相許?!蔽倚南?,我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總不能揣著明白裝糊涂吧。
但我還是太年輕。
“不期望能成功,只是想繼續(xù)求一個結(jié)果。”他伸手一一撫過琴身上的裂痕。明明他的手放在琴上,可我卻總覺得那雙手就放在我身上,冰冷而柔軟。忍不住打了個戰(zhàn)栗,我轉(zhuǎn)身想走。
“也不枉我記了你這么些年。”我怔住,脊背發(fā)僵地背著他站著。
“結(jié)果?”我忍住顫抖問他,“早在五年前不就有結(jié)果了嗎?”
身后斷琴傳來一個顫音,他急急道:“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錯過就是錯過了。賀禮——我會送過去的?!蔽遗Φ剞D(zhuǎn)移話題,可他卻不依不饒。
“阿嬋,你心里有沒有過一絲期冀?”
我回過身,禁不住落淚。冬夜寒冷,那顆淚就像刀子一樣滑過,引得心口抽搐,讓我再也裝不了堅強:“如果我說,有呢?每天都有呢?”
他沖過來抱住我,我貼在他溫?zé)岬男靥派峡拗Γ骸拔沂谴饝?yīng)了,可我全府上下幾天沒睡個好覺,他們不會答應(yīng)的?!?/p>
他瞬間僵了一下,帶著淺淺鼻音道:“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