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鈜
(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浙江金華 3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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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研究為何要追求真理
金生鈜
(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浙江金華320104)
教育研究以追求真理為目的,因為研究的構成性條件是向真、服真和求真。不論是經(jīng)驗研究,還是規(guī)范性研究,一切類型的研究都是在普遍的理據(jù)之上建立自己真實的觀點。研究拒絕真實性,就是否認研究本身。教育研究獲得的觀點或思想,必須是證成的真信念。研究意味著共同辯理,即以普遍的理據(jù)檢驗我們觀點。作為認識教育實在的研究,本質上追求的是教育理論或知識的客觀性和普遍性。這是教育研究的構成性規(guī)則和責任。
教育研究;真理;證成;信念;相對主義
我們的學術前輩們,如胡德海先生等,具有非常鮮明的理論意識,更重要的是,他們一代具有強烈的求真意識,把對真理的追求看作是學術研究的根本標準,并且把學術研究及其理論建筑看作是求真的過程,以真實性標準(truthfulness)衡量研究的結論或理論,而當下的教育學術界存在一種隱形的反理論傾向,不僅如此,還把反真理看作是學術潮流或學術進步的象征。是我們的前輩學者們落伍了,還是我們當下的學術研究走向了某種歧路?如果學術研究不相信有真理、不追求真理,研究者沒有求真意識,那還是學術研究嗎?
我說研究追求真理,學者要有追求真理的精神,可能會引發(fā)社會學式的哄笑:追求誰的真理?追求哪一個人的真理?現(xiàn)在眾多的教育學者反對普遍真理,認為根本就沒有真理存在,既然沒有真理,那學術研究就沒有必要追求真理,或者只能追求私己的“真理”。如果教育研究的成果是一種認知的結果,如果教育研究不再追求真理,不再瞻望真理,而只是不加真假考察地表達自己的主張或意見,那么,不同的意見、不同的主張也就無所謂真實或虛假、正確和錯誤了,而且也無從判斷了。在這種情況下,研究的目的是什么呢?為了教育實踐嗎?如果我們無法判斷觀點的真假,那么錯誤的、虛假的、荒謬的意見或觀點又會對教育實踐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呢?研究不就是要通過理性的思想而辨別觀點、意見、思想的對與錯、是與非、真與假嗎?沒有對真理的追求,沒有求真意識,學術研究還怎樣為觀點尋找真實性的基礎呢?如果觀點是否正確真實不再關鍵,那么研究的價值在哪里呢?
哲學語境下的“真理”(truth),既表示真的話語(utterance),表示真的判斷或信念,也表示真的命題,表示真的命題(信念、知識、理論、思想)具有的一種性質,它指符合了事物本身,也指與普遍道理的融通。(參見牟博,2007)這個意義上的“真理”是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是語言的,而不是神秘物;同時,我們可以把真理作為一切認知的終極判斷標準,即一切認知以追求真理為終極目的。研究既必須追求真理,又必須提出命題真理。命題的真實性也是經(jīng)過論證推理而證明的,這也是在真理作為衡量認知的終極標準的信念下進行的。學術研究的目的就是做出真的陳述,如果觀點就是探究的結果,那它們必須為真才是可信的。研究就是追求真理,或者說,研究就是向真、求真和服真。如果研究不是以真理為標準,不是去陳述事實的真相,不是去表達真實的話語,不是做出真實的判斷,不是提出真實的命題觀點,那不僅失去了研究的意義,也失去了判斷研究結果的真實性標準了。
哲學的核心是運用理性而追詢真理。其實,不只是哲學如此,任何形式或學科的研究都是追求真理,即通過研究證明和提出真的命題,因為研究需要以理性論證來證明論點、證實假設,尋求合理性和真實性,即尋求假設與證據(jù)、觀點與理據(jù)之間的普遍性關系,任何研究需要以這樣追求普遍性知識的方式,證明研究及其觀點的合理性。因此,研究本質上是追求真理。對于任何實際存在的現(xiàn)象、事實、觀念,我們的研究總是試圖提出證據(jù)、依據(jù)或者理據(jù),試圖給出符合事實的解釋或說明,或者進行真實性證成(justification),這一過程是研究無法避免的,也無法拒絕的,不論研究是發(fā)現(xiàn)或描述事實,或者研究提出指示性原則,都必須提出充足的理由,證明研究所提出的觀點為真。
研究瞄準真理。不論是作為經(jīng)驗研究的社會學基于何種立場、采取何種視角,運用何種方法,不論作為規(guī)范性研究的哲學提出何種核心概念、創(chuàng)造何種概念分析框架,一切類型的研究,都是謀求合理的觀點,建立合理的知識、信念,如果研究不追求真理,那就是說研究不在意正確或真實,或者不在乎真理。如果研究提出的觀點不在乎是否有合理性,即是否有理,是否站得住腳,那么這種研究本身就是值得懷疑的。研究就是探究,探究就是發(fā)現(xiàn)關于真實的真相,關于觀念、信念、經(jīng)驗的真實,這一切都是基于普遍的理性、理由、理據(jù)的,都是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
我們可以懷疑研究是否能夠發(fā)現(xiàn)或者掌握真理,但我們不能懷疑研究應當不應當追求真理,因為研究不追求真理就意味著研究放棄了對自己假設、主張的理性論證,放棄了解釋、證明、證實的根據(jù),研究不追求真,這是很荒謬的。我們可以懷疑或批評各種各樣的關于某個事情或行動的意見或看法,但我們無法懷疑這些事情或行動本身,就如我們可以懷疑各種各樣關于真相的說法,但我們不能懷疑沒有真相。那樣的話,研究就不是研究了。當然,研究追求真理,并不是意味著,任何研究證明為真的觀點就是真理本身,或者就是研究掌握了真理,人所擁有的真的觀點不過是關于真理的意見,就如我們看到的陽光,不過是太陽發(fā)出的光線,真理在人的理性中折射出許多的光線。研究建立的觀點不是真理本身,就如光線不是太陽本身一樣,只是在追求真理的過程與方式中發(fā)現(xiàn)的一些光線。在這個意義上,理性的論證僅僅是一個過程,但是基于真理的存在,求真是研究的指向。
求真、向真和服真是人具有理智的象征,也是人之為人的理智責任?!叭祟愒谒枷肷系呐Γ绻灰哉胬頌橹改虾湍繕?,就是沒有發(fā)揮人性中的一種‘無比之好’的能力,就是一種不負責任和道義上的失敗。簡言之,真理的概念之中有一種內置的(built-in)或構成性的(constitutive)規(guī)范性,它定義了我們思想的任務,就像道德概念和審美概念中的內置規(guī)范性定義了我們行動和品位的義務一樣?!?程煉,2014)在廣義上,真理可能意味著認識的目的,即認識的終極目的是“真理”,我們不能肯定我們的認識就是真理,但是因為真理作為認識的終極目的,它的存在意味著我們要不斷地對我們持有的認識加以懷疑或檢驗,看其是否具有真實性。同時,真理也是一種認識的判斷標準,即我們運用真理所包涵的真實性作為判斷或檢驗我們認識的標準。這樣一種關于真理的態(tài)度是我們所需要的。
求真意識或追求真理的態(tài)度意味著把學術研究置于合理性即普遍的理性之上建立自己真實的觀點?;谄毡榈睦硇裕芯窟M行合理性論證,貫通不同命題或陳述、不同假設與知識之間的道理,從而發(fā)現(xiàn)主張的真實或荒謬。研究不會聲稱自己的觀點就是真理,只是去論證自己的觀點是否有理,這一基于理性的方式就是追求真理的方式。對于研究而言,我所謂的追求真理,就是研究是否是追求真理的過程,是否是追求真理的方式,因為沒有追求真理的過程和方式,那研究本身就是站不住腳的,即不合理性的。
可能有些研究者基于某種立場,不認為有普遍的真理存在,他們也許會問“誰的真理”,當這樣去問的時候,就把真理看作是因人而異的相對性意見了,真理本身的存在被質疑了。質疑人提出的任何觀點與質疑真理本身的存在是不一樣的。研究提出的主張或觀點,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可能是錯誤的或者荒謬的,或者是不完整、不徹底、不清晰、不準確、不真實,研究的過程恰恰是表現(xiàn)這樣的質疑,這正是追求真理的態(tài)度。而對真理的否認意味著,沒有任何普遍的理據(jù)、理由可以支撐人們的觀點或主張,沒有正確或者錯誤之分,沒有真實或者虛假之分,因為沒有我們基于真理存在而相信的普遍標準了,甚至也不會相信關于某個事實的知識有真假之分,知識只不過是我們在特殊的情境中的一種特殊經(jīng)驗罷了。持有這種觀點的人們,也許并不否認在公共空間中人們共同認可知識、原則、經(jīng)驗、主張的事實,但是會認為,人們共享的標準、經(jīng)驗、信條、根據(jù)不過是我們基于某種立場或利益的妥協(xié)或商討的結果罷了,因此,知識也好、原則也好,不過是權宜之經(jīng)驗罷了,他們之所以這樣認識,是因為他們認為,沒有普遍的理性,沒有普遍的真理。
這里其實有一個明確的分野,那就是研究是基于特殊的立場或意見,還是基于普遍的理由或證據(jù)。我們常常會問,研究的立場是什么,但其實這個問題針對研究是不合適的,我們表示某種態(tài)度的時候,我們問“立場是什么”是合適的,因為態(tài)度是有立場的,即態(tài)度總是表示某種特殊的偏好、利益取向、情感方向、位置或取向,表示某種站立的重心,在這個意義上說,沒有普遍性的立場,站在一個地方,就意味著不可能在另外的地方。研究者雖然具有偏好、利益、價值取向、某種意見,等等,但是,就如我們前文所說的,研究者必須超越這些因素。研究本身試圖證明的觀點或主張必須建立在普遍性的理由或證據(jù)上,或者說,把自己獨特的主張與普遍的道理貫通,把自己的觀點建立在普遍的理由上,讓理性的人所信服,這就意味著研究本身不是基于利益、偏好等而建構自己的獨特觀點,而是需要把觀點建立在普遍理性上。研究就意味著基于普遍的理由、理據(jù)、事實證據(jù)而論證提出的主張。在這個意義上說,真正的研究就是建立在普遍理性上提出自己的主張,這就意味著研究建立在必需的充分論證上。
有些研究者采取相對主義的態(tài)度,認為任何研究或研究者無法擺脫立場,因為任何人都具有偏好、利益、立場,而且人的思想或行動都是來自偏好、利益、立場,他們認為這是認識或研究的基礎性和可能性所在,研究不僅不能而且也不應當祛除它們。我們是否是戴著一個我們無法祛除的眼鏡去看一切的?我們“合理的偏見”與我們特殊的立場、偏好、利益是什么關系?政治、社會、教育、道德、經(jīng)濟等等的研究如果站在一個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的立場,它可能表達的是一種為這個意識形態(tài)說話的特殊意見而已,那只是發(fā)表議論而已,而不是研究,研究本身必須經(jīng)由普遍理性的考察,這意味著研究本身必須建立在公共空間中,就如康德所言,必須公開的運用理性,即把研究落實到普遍的理性論證的過程,其方式、過程、結果都必須具有公共理性空間的檢驗,其提出的證據(jù)、理據(jù)、論據(jù)是基于普遍理由的,是公共空間普遍認可的。真理是公共的,沒有只限于個體私人的真理。
如果我說超越特殊的利益、偏好、立場去研究,那有的學者可能會懷疑我們能否持有一個一塵不染的心靈去研究教育事情或其他事情。超越不是簡單地凈化認知之心靈,況且心靈也不是一個認識之鏡,如果心靈僅僅是客觀反映教育現(xiàn)象或教育事情,那就必須把心靈之鏡擦拭干凈。研究不是去反映,而是去蔽,通過論證而是道理顯明出來,或者說讓光亮顯示出來,這樣事物才能被看清,所以研究作為論證的過程是去蔽的過程,讓事情、事物、本原、本質等等都自我顯現(xiàn)、自我呈現(xiàn)出來,檢驗那些遮蔽真理的基于偏見、偏好、利益的意見,讓真實觀點的真實性顯露出來。我們持有的偏好、立場、利益等等,是在主觀上遮蔽事情本身的因素,我們必須要懸置這些因素,使得事情本身顯明。希臘語真理的“本意”就是“顯明”,或者去蔽之后的“澄明”,而不是最終獲得什么。研究使得事物、事情的道理顯示出來,無人能夠否認,而不是最終掌握了真理。在這個意義上,研究是純粹的,以純凈的心靈直觀顯明的道理,也就是以純粹的眼光去看純粹的道理。研究是走在追求真理的路途上,建立對真理的認識,而不是掌握真理。按照蘇格拉底的說法,人不可能獲得真理,但是人應當追求真理,人也可以走向真理之路,知向而知得,這就是追求真理的精神。
任何研究,總是追求知識上的創(chuàng)新,否則研究就沒有價值。知識是已經(jīng)得到良好辯護的信念。研究提出的主張或命題,是一種拓展新知識的命題,也就是提出了新的觀點,即命題,不僅如此,研究通過良好的辯護即論證而證明觀點是真實的。所以,研究是獲得真的信念即知識的過程,或者說,研究是獲得在語言共同體中理性上信服的信念的過程。這意味著,研究是在以語言為媒介的公共空間中的公共交流,研究提出或證明的信念必須是在普遍意義上為真的信念。研究要提出新的信念或知識,須要普遍理性的證明。這意味著研究提出的信念或知識不是基于我們的立場偏好或利益的,而是要把我們提出的信念置于“非個人的立場影響之下”。所以,研究不是自說自話,而是在公開的公共空間公正地運用自己的理性和經(jīng)驗,如果我們提出的觀點僅僅是在“我自己”的認知背景上提出的“個人話語”,而無法進行公共評價和檢審,或者說,我們提出的觀點根本上不具有公共交流的性質,沒有一個真實的基礎作為判斷我們的觀點正確與錯誤、真實或荒謬的標準,那我們的觀點就不可能具有真正的意義。
追求真理,其本身的重要意義在于我們愿意對任何觀點進行合理性論證,愿意追本溯源,愿意評判和檢驗我們主張的一切。追求真理并不是說為自己建構一個所謂掌握了真理的權力體系,讓所有人去聽、去看,或者去傳播。無知的狂妄——其表現(xiàn)就是“我說的就是真理”,真正敬重真理而追求真理的人,不會認為只有自己掌握了真理,反而是對一切觀點特別是自己的觀點進行質疑、檢審和反思,追求新的理解并論證其真實性。追求真理的精神,就是具有一種對任何信念都必須經(jīng)過理性檢驗的態(tài)度。所以,真正追求普遍性真理的研究才是開放的。
追求真理意味著研究者具有理性的真誠。研究者以自律的方式說話,思想無畏,論證審慎、言說有制,對于研究的問題,博學之、明辨之,對于提出的觀點,審問之、慎思之。對于學問有虔敬之心,對于研究有敬意,對于研究的問題有敬意,對于語言有敬意,對于研究所關涉的事物和人有敬重。哲學家普特南說得非常有道理:“在一個有開放意識、尊重理智并有自我批評精神等基本的理智品質的人和一個不具備這些品質的對手之間;在一個具有深刻而恰當?shù)膶嶋H知識的人和一個腹中空空的人之間;在一個僅僅憑感情用事、異想天開(人們在討論政治問題時通常都是這樣)之輩和一個深思熟慮之士之間有著根本的不同。這種尊敬的輕蔑的矛盾態(tài)度是一種誠實的態(tài)度:尊敬他人的理智的優(yōu)點,而蔑視其智力或情感的弱點(當然是以自己的眼光來觀察的,大凡人類莫不如此)…… 這是一個遠比虛假的相對主義更為誠實的態(tài)度。這種虛假的相對主義是當某人實際地感到一種觀點合理,另一種觀點不合理的時候,卻借口沒有拿得出的理由,或者對一個論題的理由沒有什么好壞之分,來加以搪塞?!?普特南,2005)
其實,普特南在批評相對主義時,把相對主義看作是知識論上“唯我論”者。這種“唯我論者”不僅把語言理解成私人語言,而且把思想、知識、真理也理解成私人的。維特根斯坦的私人語言論證說明,語言本質是公共的,沒有語言是屬于哪個私人的。知識、真理其實也是如此,那些追問誰的真理的人,其實本質上是把真理看作是私人的,這是第一人稱的相對主義者。諾齊克很實在地批評那些解構真理的人,認為他們不過是把自己對真理的“態(tài)度”轉移到了關于真理的看法上了,他們反對真理概念是因為為自己的持有的看法或見解做出“立場”或“態(tài)度”的辯護:我在我的立場上提出的見解,你又如何能夠質疑呢?(參見Nozick,2001)反對真理,貌似維護思想的開放性,其實事實上帶來的是封閉批評與質疑,認識如果沒有真假,就不會去分辨真假,如果真假分辨只是個人看法,沒有公共的理性標準,那也等于認識沒有真假。普特南說:“關于我的真理、關于你的真理以及關于第一人稱相對主義者的朋友和配偶的真理,對第一人稱相對主義者來說,僅僅是他或她自己的信念傾向的功能。這就是第一人稱相對主義聽起來像是易被看破的偽裝的唯我論的愿意。在這方面,我們難以理解為何文化相對主義會更好一些。難道帶有‘我們’的唯我論比帶有‘我的’的唯我論更好些嗎?”(普特南,2005)
一個真正的研究者,恰恰是分析和質疑自己在研究中的各種立場的,盡可能地以理性的誠實對待自己的立場和觀點。如果研究僅僅是在個人的立場出發(fā),研究者不可能運用理性而盡量使得研究受到合理性的檢驗,研究所提出的結論就是相對主義的,那么,這恰恰就意味著一種學術的“唯我論”,我只有在我的立場提出我的觀點,與你的觀點是相對主義的,你不可能批評質疑我的觀點,因為無論你怎樣,你都處于你的立場。持有這樣的立場,恰恰是反求真意識的,也即沒有追求真理的態(tài)度,這樣一種理解看似對不同觀點的尊重,恰恰因為不分辨真假觀點而導致知識的封閉和思想的封閉。
認識形成正確的命題,形成確證的真信念,這并不是上帝的眼光,這是認識的能力。人不可能具有上帝全能的眼光,人不可能徹底地占有真理,但人的理性可以發(fā)現(xiàn)真理透出的一些光芒。真實的意見不過是真理的折射,而不是真理本身,就如歌德所言,把真理比作使光線不是從一個方向而向多個方向折射出去的寶石是很得當?shù)?。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真理不存在,或者確證我們認識的真實性不重要。力圖證明我們認識的真實性,確保在合理性的基礎上,這是認識的根本使命。正是因為要確證真實性,對于各種意見或觀點(包括我們自己的)的質疑、反思、檢驗就是必要的,我們所提出的觀點,只有追問其理由,才能看它是否正確,即只有在合理性評價和檢審的基礎上,才能判斷真假。
對真理的追求需要心智的開放和誠實,心智也只有在誠實中真正地認識、理解世界和思想。在理性行為中保持誠實意味著對自己的看法、主張、觀念、意見、思想好不寬容,就是鄙視所謂的認識上的良好感覺,就是把一切認識問題也當作內心的良知問題。研究者鐘愛、忠實于自己的思想,但是,在仰視真理的過程中,能夠坦然承認自己觀點中的錯誤或誤區(qū),那才是真正的理性品質。
對真理的尊重出自人的理性。真理是理性的最高標準和象征,如果學術研究不承認真理,不承認理性的價值,不尊重真理,學術研究就不會有存在的價值了,因為,熱愛真理的學術美德,是準確(accuracy)和“誠實”(sincerity)。在研究中,你不僅要盡可能的獲得真信念,你的論點是你研究的結論,只有具有堅實的理由,能夠揭示深刻道理,你才應該堅守。我們不會把研究看作是僅僅表達某個見解,而不管其真實性。任何研究者一旦主張自己的觀點牽涉真假的問題,那就意味著要進行合理性的考察。如果排斥普遍性,那就意味著真實性的考察不可能,因為合理性的考察一定是在普遍性基礎上的。
學術研究需要存疑,也需要容異,更需要以真實性為標準而取舍觀點。我們每個人更傾向于認為自己的觀點是最好的,我們喜歡通過批駁別人的不同觀點而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或主張,而不是自覺地檢審自己的觀點。真正的批判性思維,不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而是為了追求真理,也就是對任何人(特別是自己)的觀點進行合理性檢驗或評價,目的是修正觀點,推出具有真實性的思想,以免我們自欺、盲從、附和或被附和,避免我們固執(zhí)己見。
容異是理性,存疑同樣是理性。容異并不意味著對錯誤的或不真實的觀點的接納或無所謂。在認識論上,相對主義態(tài)度是不理性的,也是不真誠的。所以,容異其實也是為了存疑,任何異見,在沒有確證為假之前,都是值得尊重的,而且,難分伯仲的觀點之間,相互爭論或對話,也是真理顯現(xiàn)的方式。容異是理性自由的必然,因為理性自由必然導致異,崇尚理性自由,就需要寬容異見,包容異己,接納異端,而存疑也是理性使然,理性的自由在于追尋和探索,這是永遠在疑惑中進行的,對自己的知識、習慣、道德持有疑問,對已有知識、觀點、權威意見持有疑問,這是我們賦有理性的表現(xiàn),也是我們獲得進步的方式。在理性的基礎上,存疑就是存異,存異就需要容疑。這不僅是一種致知的氣度,也是做人的氣度。
理智的不誠實不僅是學術最大的敵人,其實也是生活最大的敵人。因為,理智不誠實意味著對理性的貶低與踐踏,質疑、檢驗、審思其實都是真理的朋友,是追求真理的表現(xiàn)。而理智的不誠實,則意味著理智的虛偽,它可能明知某個錯誤或者誤導的觀點,但還是選擇支持這個觀點,他可能不能確定某個觀點的真實性,但是在沒有運用或者懶得運用自己的理性去檢驗這個觀點的合理性的情況下,還是選擇去支持這種觀點。理智的不誠實,也包括故意把某些不合自己的情感、意見的事實、證據(jù)、理由過濾掉,當然,那種明顯或不明顯的剽竊,更是理智的不誠實了。
不少人進行學術扯淡,這不是說他們不嚴肅,而是說他們并不真正地關注事情本身、問題本身,也不真正關心自己學術研究的產(chǎn)品。按照哈里·法蘭克福的說法,扯淡的本質是對事物真正如何的漠視,扯淡者并不關心真實與否,他們只關心自己是否制造了某種效果,即是否發(fā)出了嘩眾取寵的叫喊了。在一定意義上說,學術扯談,因為不關心事情本身如何,不關心自己的觀點的合理性與真實性,因此是學術的敵人。不管是理智的不誠實或者是不成熟,還是學術研究的扯淡,都意味著心靈的封閉,意味著一種真正的智識隔絕(intellectual obliteration),不能自覺自我檢審,也不能開放地、真誠地評價或者理性的接受他人的觀點。滿足于這種心理接受與態(tài)度,或者以陳詞濫調去糊弄學習者的理智,是真正平庸的心靈和平庸的學術。
思想是追求真理的,思想力求為真,荒謬(不真實)的想法不可能成為思想,或者,我們無法把荒誕的想法稱之為思想。思想是合理的、是真實的,也是符合價值的,我們也無法把不合價值、不合目的、不真實的想法稱之為思想。這一點是明確的,人類思想史中一直在啟發(fā)人們進行思想的思想,之所以不斷閃亮,就在于其合理性,就在于其真實性,而不在于是誰的。另一方面,思想是明理的,即是揭示(解釋)道理的,它不是提供信息,也不是表達某個意見,思想以明理為宗旨,即以真理為宗旨。(參見陳嘉映,2011)思想朝向真理,以追求真理為導向,否則就不是思想,因為,思想具有合理性,即具有道理。思想不是意見,意見是武斷的說法,意見本身不經(jīng)過嚴格的論證,也可能缺乏真正堅實的理由的支持,意見只是符合了某些欲求,才為某些社會的習慣或做法所信奉。在任何一個時代,膚淺的意見可能無所不在,深刻的思想則鳳毛麟角,而且,深刻的思想,因為講的是深刻真實的道理,往往不合時宜。
柏拉圖說過,哲學的眼睛永遠盯著真理,這是對于永恒的、普遍性的本質事物的思考。但是,我們的時代是拒絕普遍真理的時代,也是無視永恒事物的時代。在教育學的領域里,純粹的、形而上的思想是沒有地位的。通過回溯古典思想家對于人類面臨的重大問題的思考而關照時代的問題,被看作是無用的,研究古典思想被看作是“思想販子”;對本質性、本源性問題的思考被看作是過時的;超越性的思想研究被看作是沒有“實踐性”。對我們的時代的嚴峻問題,進行嚴肅的思考,不合我們教育學的時尚,也不合勢力政治或利益政治的需要。
也許,對研究來說,把“真理”作為我們人類總體上關于認識某一問題的最終的目的,對我們的知識和智慧的發(fā)展更有意義。我們研究獲得的觀點或思想,可能是真的信念,具有真實性,但我們可能不掌握真理,研究獲得的真的信念、觀點,或者思想理論,都是對真理的接近,或者是真理的反射,而不是真理本身,這樣,研究所說的或所主張的,通過論證的檢驗,試圖接近真理而是真的、正確的,但其本身不是真理,這樣,我們將會具有一種不斷為自己的觀點尋求更為合理的證據(jù)的態(tài)度,從而形成更真實的信念,更融通的理論、更完整的觀點,但這一過程在人類的認識和研究中永遠沒有終結,我們不能說我們已經(jīng)掌握真理,我們只能說真理等著我們,不能說前面沒有真理,不能說真理僅僅是個人的真理,我們只能說,只有在我們共同的辯理中,只有在我們以普遍的理據(jù)檢驗我們的觀點時,我們在追尋真理。也許,我們可能具有觀點的分歧,但那是面對真理的分歧。沒有觀點會窮盡所有的真理,觀點的分歧,并不意味著所有的觀點都是主觀建構的,都是不可辨明的。
(責任編輯王鑒/校對王明娣)
Why Education Researches Should Pursue Truth
JIN Sheng-hong
(School of Teacher Education,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Jinhua,ZheJiang,321004,PRC)
Education researches aim at truth as any academic researches’ constitutional condition is to aim at,pursue,and accept truth.Either empirical or normative inquiry is to construct it claims or believes on the universal reasoning.For an education study,the outcomes it puts forward,the viewpoints it claims must be justified as reasonable examinations warrant the truthfulness of the believes.Research implies common argumentation,that is,to put believes on universal evidences and reasons.As education research inquiries the reality,it claims that truthful,reasonable research conclusions are necessarily universal and objective.It is the essential duty for any projects and theories of educational researches to place the argumentations and justifications on universal and objective warrants,which guarantees the universality and objectivity of the concluded claims and ideas.
Education research;truth;justification;belief;relativism
2016-08-30
金生鈜(1961—),男,甘肅蘭州人,浙江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教育哲學和道德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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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779(2016)05-004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