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忱
人說,身上有疤,能知道天氣。天氣變陰或變涼,疤就會疼。我身上也有塊疤,卻未曾疼過,不管是陰天,還是雨天,或是嚴冬風雪,都未曾疼過。我真盼著它能疼過一次,但它從來未有過。為此,我痛苦過。真的好痛苦??!
我的那塊疤,在左手,是無名指,手指根部,接近手背處。我清楚這塊疤,那是大姐給留下的。那是在我4歲那年秋天,在“車轱轆響蘿卜長”的時候。那時,我家住在下江,即松花江下游,黑龍江省依蘭縣道臺橋鎮(zhèn)一個名叫趙家屯的地方。當時,是偽滿時期,歸三江省管轄。我家原來是上江人,即松花江上游,吉林省九臺縣三臺鄉(xiāng)人。我家,是個窮苦戶,那里的老戶。到了1937年,我家窮困得實在過不下去了,又聽說下江日子好混,父親便拖著家眷,背井離鄉(xiāng),前去那里居住了。我大姐,大名叫楊淑琴,是后來取的。她小名叫“過子”。大概,這個小名的選取,是跟我家盼小子有關。父親生我那年,都47歲了。不管怎的,總算是改換了樣子,“過子過子”,終于過來個小子了。那個時候,我家的人,吃不上,穿不上,是常事。這年秋日里的一天,大約是燒下晚火,做下晚飯時,大姐在鍋臺菜墩上,用刀切蘿卜?;蛟S是我餓了,興許是眼饞了,大姐正在切蘿卜的當兒,我伸出小手,便去拿蘿卜,打算要吃。這完全是沒有在意的事,大姐也沒法在意,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當我將手伸過去的瞬間,大姐手中的那把菜刀已經落下,正好落在我左手的那個手丫上。當時,似不覺得疼,只見有鮮血流出,染紅了拿在手里的紅皮蘿卜。記得那陣兒,父親正在跟前,看了后,心疼地說道,再使點勁,那手指就給切掉了。那年大姐14歲,長我10歲。大姐看著流血,一時沒了主意,只是掉淚。后來,經人提醒,才燒點棉花灰,涼涼了,捏成面,敷上,止住了血。當然,不久便好了,但那個疤卻坐下了,一直留到了今天。不過,我一直沒有介意。
舊劇《包公賠情》中,有一句老話,叫作“老嫂比母”。意思是說,老嫂子的恩情,可以與母親相比。對于我來說,改成“老姐比母”,當是更適合些。大姐對于我,確實是勝過了母親。我母親精神不好,自小作下了殘疾,不會針線。從我記事時起,我就知道,我身上穿的,腳上蹬的,頭上戴的,都是大姐給做的。大姐手巧。那時家窮,沒有錢買布做新衣。但是,大姐將那些舊補丁補在身上,讓人看去也好看,也是地方,真的。
大姐嫁給了王姓人家,也是個窮苦人家,一家人靠干莊稼活度日子。大姐人好,但一輩子未生育。后來,她將我的大女和三女抱了去,輪番著給喂養(yǎng)。她嘴上說是要弟弟的孩子,姑姑帶侄兒,沒啥兩樣。有說,“姑姑親,輩輩親,砸斷骨頭連著筋”,是這樣的吧。但實際上,這是她看到我子女多,怕一時養(yǎng)不過來,為我分擔一下憂慮便是了。這事,她沒說,我也沒說,但心里都有。后來,大姐家日子過窮了。我家比她家還強些,讓她來家取些糧米。她后來說,那年頭,糧食都用票,限量供應,我能白吃你嗎?當然,這也是我自己心里所想的。不久,大姐夫病了,不能參加勞動了,連飲食起居都有困難,還要人照料。于是,大姐悄悄地找了一個男人,并搬到那家去住,將大姐夫也帶去了。據說,是大姐夫愿意的。這事,當時我不知道,待知道時,已生米煮成熟飯了。為此,我落下了淚。心里話,大姐,有弟弟在,你不應該走這一步?。∵@一步,只有在舊世道上才有。不用說,那名聲是不好聽的,關東人管那事,叫作“拉幫套”。但是,大姐好像無怨無悔,每當見了我面時,還總是笑呵呵的。她越是這樣,我心里越沉重,我想,她壓在心底的,甚至比我更痛苦啊。
后來,大姐得了不治之癥,是發(fā)生在胃上。大姐來縣,住在我家,要求做手術。手術是做了,可是,當手術過后的第9天頭上,大姐忽然從醫(yī)院跑了出來,跑回了家,跑回到我的住處。她是私自溜出的,沒有開出院通知。這事,使我大吃一驚。我急忙用手,撩起她的衣服,看看她的刀口,只見還紅紅的,并沒有長好,更沒有拆線。我問她,為啥要這樣做?她順手撫摸一下刀口,撫摸一下那疤,笑著對我說道:“你看,這不是很好嗎?”說著,還要吃飯。我想,這都是為著做給我看的,為著讓我減輕痛苦,不讓我著急。豈知,越是這樣,我越是急啊,我落淚了。既然出了醫(yī)院,那么就等等看看吧。于是,我去醫(yī)院結算了住院賬目。這也是她催著要我去的。當我由醫(yī)院走出,把剩余的錢款拿回,并交給她時,她問:“這是多少?”我說:“3元6角8分。”這時,她哭了,說道:“連給孩子買一雙鞋的錢都沒剩下。”她的這話,我知道。那意思是說,最好能在醫(yī)療費和住院費中節(jié)省一下,多剩幾個,好給孩子買點東西啥的。她所以要早早溜出醫(yī)院,不再治療,也就是這個意思。就在這一剎那,驟然地,我想起另外的一件事,那也是關于鞋的,還是關于我的。那事,也出在松花江邊。那時我家已經搬回上江,回到祖居地了。在我家居住的小屯前面,不遠地方,有一個柳通。柳通里,每當春夏,都長滿柳蒿。柳蒿,小時稱芽,大時稱菜,老了稱蒿,那是變成柴火,供燒火用的了。柳蒿,在柳芽和柳菜際,可以吃,煮著、熬著,都好吃,清香味,還能填補肚子,解餓,度荒。一年春天,大姐帶我去柳通采柳菜。柳通里,有不少柳茬、蒿茬,隱藏在那些青枝綠葉的野秧棵里,極易傷腳。大姐看到了,沒有作聲。只是用她手中采菜的夾把刀,把柳條砍下,把柳皮扒下。然后,用那柳皮,給我編了一雙柳鞋。編好后,將那鞋套在我腳上。當時,只把我樂得一蹦老高。大姐呢,還是沒有立即吱聲,只是端詳著。直過了老半天,才說道:“等大姐有了,手寬余了,給做雙布的。”大姐說時,眼里只噙著晶瑩的淚花。我想,那淚花是歡快的嗎?還是苦澀的,或是辛酸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著,沒有忘掉。這會兒,我面對著大姐的臉,竟不知所措。我心里知道,她住院動那樣的大手術,都未曾落過淚。為此,我心痛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兩年后,她終因這個不治之癥而過世了,走了。她走時,她的胸口那個手術刀痕,還沒有長好,還有塊疤,深深地,清清楚楚地,流著黃水,淌著膿液。不過,當時我未在身邊,這事,是后來陪伴她的親戚對我說的。當時,那人說到大姐腹部的這個疤,我也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疤,那是當年大姐在我手上留下的那塊疤啊。頓時,我受不了,心頭一翻滾,痛哭起來,哭出了聲。我想,大姐,你為了你的親人,甘愿在自己身上留下了疤。我又想,我多想你能在我身上再留下一塊疤,那樣將是我最好的紀念和安慰呵。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這記憶和回味的綿綿無盡的痛苦,不就是她留在我心頭上的永不消失的疤嗎!直到如今,我手上的疤,還是沒有痛,但心卻痛了,一陣陣地,隱隱地,這些年了,未曾停過。
啊,疤,歲月的疤,生命的疤。這疤,也將永遠伴隨著我,直到永遠。
會的。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