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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自己的名字

2016-04-13 08:06民嘯
北京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陌生眼睛

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邂逅于廣場,他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小說冷峻尖銳,表面玩世不恭,實則真實殘酷,直逼人心。

手機顯示這一天是星期六,這應(yīng)該錯不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大概下午兩三點鐘,我走到秦望廣場,走到賣咖啡的店門口,隨便找了張靠墻的露天座位。我翻開菜單,點了杯最便宜的咖啡,可以了。我仰起頭說。服務(wù)員斜眼扯過菜單,拉下臉走進店里,過了十多分鐘,她才把咖啡端出來,一句話也沒說。這里除了我,只有一位戴黑框眼鏡,穿灰色羽絨夾克的中年男人,無聊地在看報紙。從他不時自嘲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等的人不會出現(xiàn)了。

廣場上有一個女人雕像,看神態(tài)像個滋潤的母親,又幸福又有點兒緊張,仿佛有個并不存在的孩子。不過她視線范圍的廣場中央,倒真有一群十歲左右的小孩,上躥下跳地在玩滑板,個個都打扮得挺時髦,額頭上還裹了一塊五顏六色刺眼的頭巾。

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便閉起眼睛曬太陽,此外也沒什么可干的。陽光暖洋洋的,有點像女人溫暖的乳溝。我這么想的時候,果然撲來一股女人香甜的氣息,用膝蓋看我也知道,此刻在我臉上蕩開來的表情,一定是非常傻逼的??傻任曳磻?yīng)過來,已經(jīng)遲了。

你好,你是王濤嗎?一個陌生女孩正盯住我的臉,忍著笑說。我尷尬地皺了皺眉頭,坐直了說,你認錯人了。她抬頭朝周圍看看,將目光重新對準我,有些刺眼。你吵到我睡覺了。我故意這么說,但她依然忍不住想笑。

我點燃一支煙抽起來,斜眼看著她走到雕像那邊。她默默注視了一會兒,把挎包掛在雕像挽起的手上,朝雕像裙角沒怎么用力地踹了一腳。她看起來二十六七歲,穿了一件紅黑格子大衣,有一頭黑亮松散的盤發(fā)。她用手捋了捋前面的頭發(fā),從雕像手中拿下挎包,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從包里拿出手機,似乎是給誰發(fā)短信。然后我就再沒看她。

我低頭喝了一口已經(jīng)冷卻的咖啡,除了苦味,什么也沒品嘗出來。我只是沒事找事地喝一口,至于是什么味道,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個看報的客人的眼睛從腕表上移開,隨手把報紙往桌上一扔,站起來走了。我用手托住下巴,目光呆滯地盯著一行粗體標題,以為會去把它拿過來。但我沒這么干,這和偷或者亂拿東西無關(guān),我大概只是懶得動一下。

此外我還有過很多無聊的想象。比如把服務(wù)員叫出來,點一堆東西,然后說聲不要了,看她是什么反應(yīng)。這一定很好玩。再比如把剩下的咖啡拿去喂狗,廣場上有幾條寵物狗,是那些小孩的媽媽帶來的,運氣好點興許還能遇上個心里空虛的少婦。我喜歡那些少婦溫暖的乳溝,甚至渴望那個,但除非她們自己送上門來,不然我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行動,這跟光天化日或者道德感無關(guān)。

香煙、咖啡、想象,這些東西正慢慢變得無聊起來。

那個陌生女孩,那個穿紅黑格子大衣、用腳踹雕像的陌生女孩,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她穿了一雙紅色帆布鞋,也許是因為這個,走路不會發(fā)出聲音。她沖我笑了笑說,你到底是不是王濤?

她說話的語氣仿佛來自我無聊的遐想,聲音仿佛是從那兒傳過來的,我無法更準確地說出來。她可能在等一個人,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但那個人沒有出現(xiàn),她以為我就是。所以我臨時有了一個足夠荒誕的想法,我站起來說,我是王濤,剛才和你鬧著玩呢。她抿了抿嘴角,在我對面的位置坐下。她有一雙干凈的眼睛,我甚至從她瞳孔中看到了自己,那個形狀夸張的我有些似笑非笑。我坐下說,喝點什么?

她說,果汁。

我說,橙汁還是檸檬汁?

她說,檸檬汁。

我說,要熱的還是冷的?

她說,要熱的。

我伸手叫來服務(wù)員,說,一杯熱的檸檬汁。

我又點了支煙?,F(xiàn)在我和陌生女孩之間煙霧騰騰的。煙霧在陽光下無處躲藏,我的意思是我就像個大煙囪,在一個如此文雅的女孩面前,好像有失文明。不過我是個不太文明的紳士,我一直保持著同一種微笑,就像拍照的時候那樣。我后悔沒帶相機出來,我已經(jīng)連續(xù)一個多月出門不帶相機了,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

時間過得很慢,慢得就像在默念數(shù)字,還總是數(shù)錯重來。陌生女孩用吸管喝了口果汁,那只方形的水晶杯玲瓏剔透,淡黃色的液體在慢慢淺下去。她豐滿的嘴唇涂了口紅,顏色不深,但噘起來的樣子還挺迷人。我都快渴死了。她說,然后伸長脖子又吸了一口。我說,沒事,喝完了可以再叫一杯。我拿起煙想抽一口,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熏完了,剩下一截小拇指長的煙灰。

你干嗎要踹她一腳?我邊玩手中的打火機邊說,剛才看見你在雕像那邊。她的臉唰一下就粉紅了,撇著臉什么也沒說,光是不好意思地笑。我卻來勁了,說,你不會是嫉妒她比你好看吧?我覺得還是你好看。果汁要再來一杯嗎?她說,不用了,我們?nèi)プ咦甙伞N冶緛磉€想趁機問她,那個短信是發(fā)給誰的,現(xiàn)在只好作罷。

離開秦望廣場我才意識到,作為一次約會,我似乎穿得太隨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一條破洞牛仔褲,一雙銅棕色的徒步鞋,這導(dǎo)致我們不像在約會,像是在路上偶然遇到多年不見的同學(xué)??蓪嶋H上,我們卻是兩個連彼此名字都不知曉的陌生人,不管我們是因為什么走在一起,好像都挺好玩的。

我們沿著江邊往西走,前面有一個種滿銀杏樹的公園,這會兒銀杏葉大概早掉光了。我們其實沒想去公園,只是公園正好在那個方向。我們究竟要去哪里,好像這是個無法解開的謎團,因為一旦謎團解開,就意味著游戲要結(jié)束了。

陌生女孩踢了一腳路邊的一個可樂罐,跑過去又補了一腳,將它踢得老遠??床怀鰜砟氵€挺野蠻的,我說,你好像看見什么都要來一腳。等她意識到我說的話,她臉上再一次果斷地粉紅了,接著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哪有這回事。

周末你一般是怎么過的?我問她,和朋友去唱歌,還是在家上網(wǎng)?

她的雙手反握在背后,挎包在后面的腰上一甩一甩,似乎能防止腳再去踢東西。她的臉龐微微仰起,在斜陽下有著精致的側(cè)面輪廓。她猶豫了一會兒說,在家上網(wǎng)看電影,也和朋友去唱唱歌,還會去酒吧喝酒。我說,看不出來你還會去酒吧。她仰著臉不屑地說,這算什么,我還經(jīng)常喝醉了回家。

可惜我囊中羞澀,不然我一定帶她去酒吧喝酒。我不知道女人在那種地方喝醉,到底什么樣子,但我知道肯定容易干成那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大概半年前的傍晚,天氣剛剛熱起來,我和一個認識的女孩去江邊喝啤酒。她喝了不少,但我沒怎么喝,不知道為什么,我怕她喝多了從那兒跳下去,所以我沒敢多喝。她是我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前不久被男友甩了,打電話找我去喝酒。我說我們?nèi)ツ膬汉??她說去江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我沒怎么喝酒。到了晚上,我把她送回家里,她父母沒在家,我只說了句別再喝了,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周末你又是怎么過的?她冷不丁打斷我的回憶。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走到她前面去了,于是我回頭說,睡覺。睡覺?她的語氣顯得很意外,除了睡覺呢,你不可能一直睡覺吧?我牽起一邊的嘴角笑笑,說,不然就像今天這樣,隨便找個地方瞎逛。我以為她會對我的身份有所質(zhì)疑,但她并沒有往下問。

我在岸邊有一棵獨樹的地方停下來,背靠在水泥欄桿上,點燃一支煙接連猛抽起來。我差不多有三個月沒剪頭發(fā)了,它們?nèi)斡娠L(fēng)的擺布,在我眼睛周圍隨意地來回晃動,我這個樣子反正是挺邋遢的,所以沒必要裝得很斯文。我把煙灰彈到吹過來的一陣風(fēng)里,它們頓了頓就飛散了,我覺得很有成就感。

公園就在不遠看得見的地方,我們也許會去,也許不會?,F(xiàn)在是下午四點多一點,已經(jīng)超出我預(yù)期的時間了,我原以為四點鐘不到,陌生女孩就該給我來上一腳,然后憤怒地罵聲騙子,轉(zhuǎn)身走掉。此刻她卻望著江里一艘裝沙泥的貨輪,有點心不在焉起來,即使我沒看她,我也感覺得出來。

我向她嘿了一聲說,干嗎不說話?

她扭頭過來說,那你怎么不走了?

我笑了笑說,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她說,隨便去哪兒都行。

我說,真的?

她說,假的。把頭扭了回去。

我說,走了一下午,你對我的印象怎么樣?

她說,還行,但我不喜歡你抽煙。

我用手指勾了下她耳旁的頭發(fā),她的耳孔就像大腿內(nèi)側(cè)一樣紅粉光潔,下面有顆紅痣似的耳洞,但是沒戴耳環(huán)。接著我身體往后一仰,看了眼她的正面,她的眼睛里閃了一下,是顫動的淚光,她迅速用手遮了起來。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說,你怎么哭了?她說,沒有,沙子吹到眼睛里了。我說,不像,你是在哭??晌蚁氩怀鲇惺裁丛捒梢园参克?,我并不擅長這個。

她從包里拿出一張紙巾,折成三角形后在眼角輕輕點了兩下,然后咯咯地笑起來說,你怎么像個傻瓜一樣。我說,我就算再傻,恐怕也沒你傻。她說,敢打賭嗎?我說,打什么賭?她說,賭誰更像傻瓜。我嘿嘿地笑了,說,好啊,就賭這個,我贏了怎么說?你贏了,我隨便跟你去哪兒;你要是輸了,就當(dāng)沙包讓我踢。我瞇著眼睛說,可以。

她先是干咳了兩聲,雙手反叉在腰上,擺出女人常有的那種架勢。接著她說,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我認錯人了,把你當(dāng)成王濤了?我一下就愣住了,說,原來你知道?她語氣輕蔑地說,那你知道我為什么還要把你當(dāng)成王濤嗎?我大概徹底蒙了,只是搖了搖頭,我知道這對我很不利。她像指著一只羔羊,居高臨下地說,我就是想試探一下,當(dāng)一個陌生人隨便用一個名字去喊另一個人,對方會是什么反應(yīng)?我沒想到你真的會答應(yīng),老實說我挺好奇的,你是怎么想的?我忍不住想笑,沒別的,就是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玩的事了,她是這方面的天才。我只好老實交代,送上來的肥肉,干嗎不要?她哼了一聲說,就知道會是這樣。隨后她又咯咯笑起來說,現(xiàn)在你認為我們倆誰更像傻瓜?我說,甘拜下風(fēng),現(xiàn)在我是你的沙包了。

江面響起了一聲貨輪的汽笛,光線開始昏沉下來,一架波音飛機轟地從天空飛過,對面有個人打開電瓶車的鎖,騎上它走了。我點燃一支煙,和陌生女孩一塊兒訕笑起來,她很是得意地仰著頭,但她的勝利并沒堅持多久,有兩行眼淚流了出來。她似乎感到委屈地說,你帶我到你想去的地方吧。語氣就好像她在懇求我。

我又不是傻瓜,也不是正人君子,她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我接連猛抽幾口后,把煙扔了踩滅。我望了她一會兒,伸手去抹她臉上的眼淚,那只手回來的時候,又去碰了她的乳房,它有些戰(zhàn)栗。然后我就抱住了她,讓她靠在我的肩膀里,我覺得我像摟著一只受傷的小動物,所以我僅僅是摟著她。

我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上了車,她依然小鳥似的把頭埋在我肩膀里。車里的氣氛有點詭異,電臺正播著哪兒哪兒又開始堵車了。司機煩躁地不知罵了一句什么,最后他說,你說的那個地方去不成了,換個地方吧。我說,你看著辦,只要是賓館就行。

透過后視鏡,我知道司機正在看我們,嘴角有一絲令人討厭的奸笑。但我沒工夫和他扯皮,只是用力瞪了他一眼,他搖頭譏笑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把車停下,回頭說,你看這里行嗎?我說,多少錢?他說,三十。我知道他宰我,但沒多說什么,乖乖把錢給了他,下車的時候,我默默記下了他的車牌號。

我們來到302房間,設(shè)施還算可以,兩張床鋪得像球臺上的雪一樣平整,窗前有兩張咖啡色的單人沙發(fā),和灰色的地毯搭配得協(xié)調(diào)舒適。我走過去拉開窗簾,讓陌生女孩坐在沙發(fā)上休息,然后我在另一張沙發(fā)坐下。我沒有抽煙,我扭頭過去看陌生女孩,她的情緒似乎剛剛平穩(wěn)下來。我怕她反悔,就說,是你讓我?guī)銇淼摹?/p>

她沒什么表示,僅僅是無法捉摸地一笑,然后抬頭盯著墻上的一幅油畫。一幅很不錯的抽象畫,畫了發(fā)瘋似的海洋,和一座扭曲變形的燈塔。絕對是復(fù)制品,她卻看得很投入,以致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問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聳了聳肩,問這個干嗎?她再次望著畫說,我覺得我們都像那雙眼睛,燈塔是假的,根本不存在。我又仔細看了一眼,確實有雙眼睛,高聳的海浪遮住了它。我等她從那幅畫中出來,才說,我沒有工作。

還沒到六點,可窗外已經(jīng)黑透了。窗外只有一條江和沿江的山脈,所以遠處沒什么燈光。我站起來去倒了兩杯水,回來時看見她在發(fā)短信,但她把沒發(fā)出去的短信刪了。我不想她對我的印象太壞,于是坐回沙發(fā)上說,我是攝影師。她沖我一笑,是嗎?真沒看出來。我苦著臉說,可如果你做的事出不了名,也賺不到錢,應(yīng)該算不上一份工作吧?我就是這樣一個沒有身份,或者說身份不明的人。她投以一個溫潤的微笑,解除了我的顧慮,她使我想起廣場上的女人雕像。

從中央空調(diào)通風(fēng)口呼呼撲出來的暖氣,使這個房間有了春暖花開的溫存之感。陌生女孩似乎意識到臉上溫度的變化,站起來脫去大衣,露出里面黑色的高領(lǐng)緊身羊絨衫。我的目光從她翹起的臀部,和凹進去的腰部往上移,盯在了她突起的胸部上。她的胸部算不上豐滿,但是像聳立的山峰一樣堅挺。隨后她走進洗手間,漫長的等待之后,她從洗手間里出來了,一股女人清甜的氣息,再次向我張開的臉上襲來。

我是那么的不知所措,我的思維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但我的身體沒有站起來。后來我的身體站起來了,我的思維卻把我?guī)肓讼词珠g。我洗了把臉,看著鏡子中濕淋淋的自己,直到我確信隔在我們中間的不是一張紙,而是赤裸裸的空氣時,我才擦干臉,拍著胸口走出去。

我在靠外的床上看見陌生女孩的羊絨衫、褲子,甚至內(nèi)衣和胸罩,然后我在靠里的床上看見她用手緊緊裹著被子,睜著一雙擔(dān)心受怕、迷途小鹿似的眼睛看著我。她并非是在拒絕我,而是本能的一種茫然若失。她用目光指了指另一張床,伸手把燈關(guān)了。

除了一片漆黑,房間里只有出風(fēng)口呼呼的暖氣聲,也許還有別的什么聲音,比如還有第三雙眼睛,那雙眼睛在黑暗中發(fā)出嘆息聲。我試圖去瞄一眼油畫中的眼睛,只看見若隱若現(xiàn)從墻面凸出的方框,它就像石頭一樣沉默。

你那樣站著不冷嗎?我聽見陌生女孩在說,顯然她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我于是光著腳鉆進被窩,用手和腳纏住她一絲不掛的身體,兩個陌生的身體由內(nèi)而外,又由外而內(nèi)地向著一個黑洞愉快墜落。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個念頭的奇形怪狀開始清晰起來,在我腦子里激烈地跳來跳去,妨礙了我的性欲。關(guān)于她為什么要這么做,這件事怎么看都太不尋常。我在她兩側(cè)乳房上摸索的手忽然不動了,黑暗中我說,我想知道你是誰。她立刻停止了扭動,你神經(jīng)?。?/p>

我的話大概是嚇到她了,我連忙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你是誰,從去江邊走路開始,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她的嘴角輕蔑地撇起來,哪有你這樣的!我說,我真沒別的意思。

她似乎被我說服了,卷起被子走到窗前,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坐下,仰頭看向窗外。我跟著走過去,掀開她身上的被子,月光下能清楚地看見她白皙的乳房,和像草叢一樣稀疏細長的陰毛。然后我和她在同一張沙發(fā)上坐下,這張沙發(fā)足夠容納我們兩個光屁股。

半空中浮起一層街燈暗紅色的暈影,陌生女孩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面,她的側(cè)面像窗外隱約的景色一樣油潤細致。過了一會兒,她的雙眼在淺藍色的玻璃光下濕潤了,我的判斷沒有錯,她仿佛有千言萬語沒說出來,說話的欲望勝過了性欲。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就像倒立在墻上的拖把一樣,然后她開始講述自己了。

她說,那年我大概八歲,梳著兩根小辮子,是我爸親自給我梳的,這在那個年代恐怕是不多見。我記得我爸的十根手指很粗,但在梳我辮子時很細,一點也不像是男人的手。有一天傍晚放學(xué)回家,隔壁的男孩來我家玩,當(dāng)時我正在寫作業(yè)。我爸媽沒在家里,他們把鑰匙交給了鄰居大嬸,大嬸告訴我他們有事出去了,要晚些才回來。隔壁的男孩比我大三歲,平時他不常來我家玩的,偏偏那天他鬼使神差地晃了進來,那時我住在農(nóng)村,所以沒有鎖門的習(xí)慣。他手上好像拿著一根青色的竹竿,他說是打狗棒。他在我后面轉(zhuǎn)悠了一會兒說,你在做作業(yè)嗎?真無聊。我沒理他,顧自寫作業(yè)。后來他又亂七八糟說了一通,內(nèi)容我全忘記了,好像都跟我無關(guān)。

他似乎離開了一會兒,從我家的后門,他又從我家后門進來時,手上的打狗棒不見了。他走到我后面,晃著一個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藥水盒子,說,我們來玩醫(yī)生看病人的游戲吧。我沒吱聲,因為我還在寫作業(yè),可他纏著我不放,還說了一大堆話,我就答應(yīng)他了。他讓我坐在一張板凳上,指揮我張大嘴,我照做了。他說我病得不輕,需要打針才會好,不然會死。當(dāng)時我好像真信了他,我模糊了那只是一場游戲,我說,我不想死。他裝出醫(yī)生的口氣說,沒事,打一針就好了。他讓我把褲子脫下來,我猶豫了一下,就把褲子脫了讓他打針??伤麉s說,讓我看一下你尿尿的地方吧。

就在這個時候,我爸走了進來,看到眼前的一幕,他瞪著眼睛驚呆了,我聽見他大吼了一聲,你們在干什么!我爸的吼叫聲把那個男孩給鎮(zhèn)住了,他慢慢站起來,回頭膽怯地望著我爸,嘴里正想說點什么,我爸卻一個箭步?jīng)_過來,一把拎起他往墻上摔了過去。

那個男孩當(dāng)場就死了,我爸也賠上了一條命,當(dāng)他們拿著我爸的骨灰盒來到我家時,我媽在門口昏了過去。其實我們就是兩個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玩了一個不該玩的游戲。我爸是因為太愛我了,他受不了那個場面,才會一時犯下糊涂。那時我爸正和另外兩個朋友合伙辦廠,如果沒有發(fā)生那件事,我今天很可能就是富二代了。我媽的話一下子就少了,她仍然關(guān)心我的生活,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怨我的。

后來跟我爸合伙辦廠的一個朋友,就時不時地來我家一趟,經(jīng)常提一袋大米,背一罐煤氣,或送點好吃的東西過來,每次出手都很大方。有一陣子,他一來就笑著塞錢給我,讓我去小店買零食吃,我沒走多遠,就見他把大門給關(guān)上了。有一次我回來得早了,門沒開,我使勁地敲門,過了很久,我媽才從樓上下來給我開門。我問她,他呢?我媽說,他生病了,去樓上躺一會兒。她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實我已經(jīng)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年我十二歲,那個一來我家就把我支出去的禿頂男人,讓我感到越來越惡心。

可現(xiàn)在,那個讓我感到惡心的人,卻成了我男朋友的父親,我未來的公公。這是我媽的意思,我怎么能夠違背她呢,我只能去跟他的兒子好。那一家人靠著我爸用心血辦起來的工廠,后來的公司越做越大,有了一定規(guī)模。一想到這些原本是屬于我們家的,我就難過得要死。想到我要以這種方式,來得到原本屬于我的東西,我真的是欲哭無淚。

我并不反感他兒子,相反的,我是喜歡他的,我騙不了自己。他為人還不錯,有上進心,脾氣也好,不像別的富二代生活那么糜爛。跟我交往也是他爸的意思,他事事都聽他爸的,就這點不好,但他也是沒辦法,公司現(xiàn)在還是他爸說了算。他多少也知道點他爸和我媽的關(guān)系,他大概和我一樣,就算心里喜歡,可又能接受多少呢?就好像今天,我們約好了在廣場見面,可他一個短信,說不來就不來了。

迫于雙方家長的壓力,我們很可能會結(jié)婚,但我知道,我們是不會幸福的。再說那個家還有個婆婆在呢,雖然她在那個家沒什么說話的權(quán)利,可我是她丈夫姘頭的女兒,我這樣的身份嫁過去,她怎么可能不對我百般刁難,怎么可能對我好呢?所以下午在廣場上,當(dāng)我收到男朋友的短信后,我就橫了心要作踐自己。我突然感到在我的體內(nèi),是有某種游戲精神的,我壓抑了自己這么多年,我一直在作出妥協(xié),現(xiàn)在我要為自己反抗了。可我一個女人,又有什么力量去反抗呢?就在今天下午,我突然腦瓜子開竅了,我要成為一個游戲人生的女人。后來我見你獨自一人坐著,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我就想,干嗎不過去讓他開心一下?

陌生女孩終于把話說干凈了,長長吁出一口氣。她的雙眼在淺藍色的玻璃光下依然濕潤,但是她在笑,笑得很真實,像一把刀劈開了樹枝,露出里面新鮮的紋路。我對此沒有發(fā)表意見,我覺得她能這樣笑出來挺好的。

我撫摸著她圓潤的肩膀,同時把鼻子頂在她溫?zé)岬哪樕?。我說,我可以在你的乳溝里睡一會兒嗎?

她咯咯地笑了,好像我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她說,隨你的便。

我于是在她的乳溝里磨蹭了一會兒,抬頭說,很溫暖。

她說,那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謝謝,我說,我們還是去床上吧。

她說,不用,在這里就挺好。

我說,是挺好,還可以欣賞月光,可惜今晚的月亮不夠圓。我們同時扭頭看向窗外,透過暗紅色的浮光,看到了山脈的輪廓。

她像看著山脈的輪廓一樣看著我,說,我從沒像今天這么渴望過。

應(yīng)該是從下午開始。我糾正她。

是的,她說,你討厭這樣的我嗎?說著她伸出一條圓潤光滑的腿,跨在了我身上,隨后調(diào)整姿勢,用力地扭動起來。她似乎又意識到什么,一只手伸到后面,把發(fā)箍摘了,帶著洗發(fā)水香味的頭發(fā)散落了下來,使她看上去更不顧一切。對我說臟話。她一連說了三遍。

我腦子一片空白,說,可是我想不出來。

我不生氣,她說,快對我說臟話。

我只好說,你真賤。

是的,她說,我是個賤貨,繼續(xù)說我是賤貨。她扭動的速度越來越快,表情在茫然地往下墜,很快就有了一次高潮。隨后她慢下來,摟著我咯咯地笑起來,我已經(jīng)看不清她的雙眼里是否仍然濕潤。

我們各自穿好衣服,又在沙發(fā)上靠了會兒。這期間我抽掉了一支煙,直到吸進去的煙味變苦,我才意識到我們還沒吃晚飯。于是我到樓下的肯德基買了漢堡和可樂,可當(dāng)我拎著袋子回到房間,陌生女孩已經(jīng)離開了。

我們甚至還不知道彼此叫什么名字。

作者簡介

民嘯,本名周利民,男,1984年出生于浙江富陽。作品發(fā)表于《青年作家》《北京文學(xué)》《西湖》《山花》《百花洲》《湖南文學(xué)》等刊。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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