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暉
(暨南大學,廣東珠海 519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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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問題專題研究·
家庭暴力之“家庭”概念的探討
——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為視角
陳 暉
(暨南大學,廣東珠海 519070)
家庭暴力的主體范圍的界定,既不可過于狹窄,也不可無限制地延伸擴大,應符合我國法律體系的邏輯,并且考慮到公眾的理解與接受程度。以婚姻、血緣為基礎的包括姻親關系在內(nèi)的親屬關系,以及以一般家庭的生活狀態(tài)相處,能夠表現(xiàn)出彼此的情感信任與依賴的類似家庭關系,如同居關系等,他們之間發(fā)生的暴力,無論異性還是同性,均構成對家庭關系網(wǎng)中個體之間親密關系的破壞,就可以認定為家庭暴力,應該納入反家暴法的防治范圍,給予受害者充分的保護,達到全方位防治家庭暴力的目的,實現(xiàn)家庭領域內(nèi)的正義。
家庭暴力;家庭成員;反家庭暴力法;“家庭”概念
家庭暴力之“家庭”概念的界定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以下簡稱《反家暴法》)的重要內(nèi)容,是適用法律須解決的核心問題之一,既涉及反家暴的范圍與程度,也影響對受害人保護的范圍和力度,只有清晰了“家庭”的內(nèi)涵,才能更準確地界定家庭暴力。
我國現(xiàn)有涉及家庭暴力的相關文件中,包括2001年修訂的《婚姻法》、2005年出臺的《婦女權益保障法》和 2007年出臺的《未成年人保護法》都有明確禁止家庭暴力的條文,但對家庭或家庭成員的范圍與構成皆未明確。自2000年以來,全國27個省、市、自治區(qū)出臺了以地方性法規(guī)或地方條例或多部門聯(lián)合文件為形式的反家暴政策。這些規(guī)定并沒有對“家庭”的范圍及構成作出明確的界定。一些規(guī)范性文件,如2008年民政部、衛(wèi)生部、公安部、司法部、中宣部、最高人民檢察院、全國婦女聯(lián)合會7部委共同發(fā)布的《關于預防和制止家庭暴力的若干意見》,以及最高人民法院應用法學研究所編寫的《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審理指南》中,對于家庭暴力之“家庭” 內(nèi)容的相關規(guī)定也是過于原則,宣誓性大于規(guī)范性。
在反家庭暴力立法過程中,有3份重要的資料反映了立法者在界定“家庭”及“家庭成員”時作取舍的糾結過程,分別是:2003年中國法學會“反對針對婦女實施的家庭暴力對策研究與干預”項目提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家庭暴力防治法》(專家建議稿)(以下簡稱《建議稿》)、2014年提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征求意見稿》),以及最終的《反家暴法》正式稿,3份文件對家庭暴力之“家庭”或“家庭成員”的界定也采用了不同的態(tài)度:《建議稿》中把家庭暴力限定在“家庭成員間”,對于“具有特殊親密關系的人或曾經(jīng)有過配偶、同居關系的人”也視為家庭成員,準用相關條款。顯然,該《建議稿》擴大了現(xiàn)行法以及傳統(tǒng)觀念對“家庭”的理解,將具有特殊親密關系以及前配偶和同居關系都納入廣義的“家庭”范疇?!墩髑笠庖姼濉分械摹凹彝コ蓡T”包括配偶、父母、子女以及其他共同生活的近親屬,并將家庭寄養(yǎng)關系作為類似于家庭關系來規(guī)定。而對于戀愛、同居、前配偶則視為一般的社會成員關系,他們之間發(fā)生的暴力行為由《治安管理處罰法》《刑法》等法律調(diào)整[1]。該《征求意見稿》對“家庭”概念有所限縮,沿用了傳統(tǒng)基于血緣和婚姻關系為基礎的家庭概念,將家庭成員限制在近親屬的范疇之內(nèi),而且對除配偶、父母、子女之外的近親屬還要求必須有共同生活的條件。而正式通過的《反家暴法》比《征求意見稿》的范圍擴大了,但與《建議稿》的表述又不同,對于家庭成員是否就是近親屬未明確,正式稿中也未用“親密關系”這一詞,對前配偶以及同居關系沒有進行例舉,而是借鑒了《征求意見稿》中的“共同生活”這一概念,將“家庭成員以外共同生活”的關系納入《反家暴法》規(guī)范的范疇。
可見,各類立法性文件都無法對家庭暴力之“家庭”作一個令人信服的統(tǒng)一界定。筆者認為,《反家暴法》中對“家庭”概念的界定,既要考慮現(xiàn)行法律的相關規(guī)定,還要考慮司法實踐中適用的具體情況,要順應社會發(fā)展變化并借鑒國際反家暴立法的通例。在反家暴的專門立法與實踐中,到底是應將家庭暴力嚴格限定在家庭成員之間,還是應對家庭的范圍作一拓展,將各種親密關系的伴侶納入家庭范疇?這個問題在《反家暴法》的實施過程中,必定會引起爭議。
(一)家庭暴力不同于一般的社會公共生活暴力
婚姻家庭關系主要是一種倫理親情關系,在家庭這樣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他們相互之間因其特定的人身關系而具有不同于一般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成員之間在生活上、經(jīng)濟上有一種穩(wěn)定與相互依賴關系,不完全受公平、等價原則的束縛。家庭暴力正是對這種權利與義務的違反,破壞了家庭成員之間那種自然的生物性情感,產(chǎn)生權力支配與控制而實施暴力。
家庭暴力不同于社會公共生活中的暴力。首先,施暴者與受害人之間具有特定的人身關系,他們要長期或終身生活在一起,施暴者有條件也有能力利用其在家庭生活中的優(yōu)勢,對相對弱小一方進行壓迫與傷害,而作為家庭成員的受害人基于血緣關系或親情關系卻常常寬容暴力行為的發(fā)生,或因“家丑不可外揚”而默默忍受,或期待對方自動改正而不主動告發(fā),也極少給予施暴者直接的對抗。這就使得家庭這個基于愛和親密關系的最隱蔽的角落邪惡叢生、 暴力不斷, 使得“人人生而平等” “人人生而自由” 等法律格言懸置[2],這種寬容與忍耐使得施暴者更加肆無忌憚,使家庭暴力更加頻繁地發(fā)生,從而表現(xiàn)出周期性、持久性的特征。
其次,家庭暴力發(fā)生在家庭領域這樣一個相對封閉的私人場所。如果按傳統(tǒng)的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二分法,家庭是一個參照系,家庭內(nèi)為私人領域,家庭外視為公共領域,二者分屬不同的法律系統(tǒng),前者以感情為紐帶,后者因合作互利而聯(lián)系,正義原則的功能僅僅限于人們自愿的契約關系,不適用于自然的家庭領域[3]。因此,家庭關系往往被認為屬于“私人”或自治領域,國家和公眾出于對私權的尊重及對個人家庭隱私權的保護,法律對公民家庭領域內(nèi)的事務保持一定的謙抑性,以防止破壞家庭成員之間關系的穩(wěn)定性,因此,在立法和執(zhí)法過程中,容易對家庭暴力與社會公共暴力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家庭暴力中的受害人容易被隔離于法律秩序之外,這也是我國家庭暴力立法遲滯的原因之一,這種謙抑性還向社會傳達了一個重要的觀念信息,即“法不入家門”,造成了許多家庭暴力不為人知的私密性特點。然而,正是因為家庭暴力發(fā)生在一些具有不同于一般人權利義務的家庭關系網(wǎng)的成員之間,才更體現(xiàn)出施暴者的主觀惡性及其暴力的社會危害性。因此,國家絕不能放任家庭完全自治,法律絕不能縱容家庭暴力行為的發(fā)生。
(二)從反家暴法宗旨看“家庭”之本質(zhì)
隨著國際人權運動的發(fā)展,將發(fā)生在私人領域的家庭暴力確認為侵害婦女人權的行為,而非僅僅是施暴者個人或私人關系的現(xiàn)象,使得家庭暴力被納入基本國際人權保護的努力中。國家也積極介入家庭,加大對家庭私人領域的關注與專門和專業(yè)性介入,并由國家各項福利和政策來促進家庭及其成員的生存與發(fā)展,反家暴成為國家責任。筆者認為,家庭暴力影響婚姻與家庭的穩(wěn)定,也瓦解人們對于美好和睦家庭生活的追求與向往。受害人長期遭受并隱忍家庭暴力,嚴重侵害其人身權利、自由與尊嚴,讓他們生活在家暴的恐怖與陰影中,使他們對自身生活缺乏自信和安全感,與人相處中表現(xiàn)出膽怯,工作中喪失熱情。即便對那些在家庭中未直接遭受暴力的成員而言,目睹家暴也是一種精神的折磨,他們極有可能因長期目睹家暴而習得成為一個有潛在家暴傾向的人,如此循環(huán)往復,家庭環(huán)境的生態(tài)會變得更加惡化。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家庭中的暴力傾向會向社會公共生活中蔓延,給社會公共生活帶來粗暴或野蠻。從這個意義上講,家庭暴力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家庭范圍,直接、間接地阻礙了社會的發(fā)展?;诖?,《反家暴法》第一條明確立法宗旨在于“保護家庭成員的合法權益,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家庭關系,促進家庭和諧、社會穩(wěn)定”。從本質(zhì)上看,就是要為家庭成員提供一個安全的生存環(huán)境和個人發(fā)展空間,保障生活在婚姻家庭等關系中的人們免遭暴力侵害,平等相處,進而促進社會穩(wěn)定。
但“家庭”一詞在法律上并不確切,家庭成員也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法律術語。一般認為,家庭是由婚姻、血緣關系所組成的社會生活的基本單位,依據(jù)上述解釋,在規(guī)范層面上,家庭成員的結合具有法律上的合法性,是按照社會法律所允許且支持的方式存在的家庭形式,其內(nèi)部成員之間發(fā)生的暴力行為才是為法律所調(diào)整的家庭暴力。有學者主張把家庭暴力的主體范圍限定在家庭成員之間,與社會公共生活中的暴力相區(qū)分,符合家庭的傳統(tǒng)觀念和現(xiàn)實要求[4]。這也是《征求意見稿》所表現(xiàn)出來的立法態(tài)度,即對“家庭”或“家庭成員”作一個傳統(tǒng)的限縮界定。但也有學者表示反對,因為在現(xiàn)代社會,家庭結構和形態(tài)已呈多元化趨勢,如果將家庭概念僅局限于傳統(tǒng)的形式,那么許多曾經(jīng)或正在發(fā)生的由親密伙伴或親屬對婦女或弱勢群體實施的暴力,就很難歸入家庭,對保護婦女權利十分不利[5](P45)。也有學者認為,如果將《反家暴法》對受害人權利的保護和救濟僅限于婚姻家庭權利,則無專門立法之必要,因為按照現(xiàn)行的《民法通則》《婚姻法》和《刑法》就同樣可獲相應的保護和救濟[6]。該兩種觀點主張擴大對“家庭”的解釋,其目的是更好地對受家暴傷害的人,主要是婦女,給予更鮮明的保護。顯然,學者們爭議的焦點與反家暴法立法歷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爭議是一樣的?!斗醇冶┓ā返降资欠裨撓蘅s還是擴大家庭成員的范圍,家庭成員與近親屬是否應該契合,這取決于我們對于家庭本質(zhì)的認識。毫無疑問,傳統(tǒng)的以婚姻、血緣、收養(yǎng)建立起來的家庭關系應納入《反家暴法》調(diào)整的范圍,但是,以愛情或性為基礎的親密關系能否作為類似家庭關系來看待則見仁見智。筆者認為,非傳統(tǒng)家庭模式在實踐中大量存在,如未婚同居家庭,解除了婚姻、收養(yǎng)關系的同居家庭等,這類家庭不符合婚姻成立實質(zhì)要件,但同居者之間因共同生活而具有與配偶相同或相似的親密關系,他們具備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庭實質(zhì)內(nèi)容,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暴力顯然有別于公共生活中陌生人之間的暴力。因此,有學者指出,對“家庭”的界定,與其依靠國家給予家庭的體制化的定義,倒不如更多地考慮一下養(yǎng)育扶助和看護照顧這種理念的表達,將家庭觀念重新概念化[7]。進而言之,從反家暴法的宗旨來看,如果以家庭或婚姻的合法性苛求家庭暴力的整體劃一的物理概念的標準,勢必將此類“準家庭”暴力形式逐出家庭暴力的范圍之外而視為公共領域中的一般暴力,而未婚性愛關系的親密性與私密性,公共領域?qū)σ话惚┝Φ木葷緩讲⒉荒苡行нm用,結果導致這一部分婦女權利成功地被男權主宰的公共權力所放棄[8]。因此,對家庭的理解應該多一些差異或多元化的空間,將家庭外延適當擴大,《反家暴法》正式稿正是堅持了這一立場,將家庭以外的成員,只要共同生活在一起,則可以參照適用《反家暴法》,從而有效阻止在一切形式的家庭中所發(fā)生的暴力,以確保受害者的人權在公共和私人領域都得以充分的保障。
從國際人權文書的規(guī)定來看,1996年聯(lián)合國對婦女暴力特別報告員起草的《家庭暴力示范立法框架》和2008年聯(lián)合國專家組《反對針對婦女暴力的立法框架》都建議各國立法對家暴中各種關系的定義作盡可能寬泛的界定。家庭暴力立法范疇內(nèi)的各種關系包括:妻子、居住伙伴、前妻或以前的伴侶、女朋友(包括不住在一起的女朋友)、女性親屬(包括但不局限于姐妹、女兒、母親等)以及其他的女性家務工作者。這種最為廣義的“家庭”概念的建議,為各國立法確立家庭暴力的“家庭”內(nèi)涵提供了指導。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通過的《行動綱領》指出“對婦女的家庭暴力”包括“非配偶的暴力行為以及與剝削有關的暴力行為”,其中關于“家庭”的解釋也是包括了“非配偶”的家庭關系。
基于此,“家庭”概念的外延也不斷擴展,2008年香港立法會三讀通過的《家庭暴力條例》(修訂),將原《家庭暴力條例》中僅限于配偶和異性同居者范圍擴大到包括前配偶、前異性同居者以及直系和延伸家庭關系的成員。臺灣地區(qū)的《家庭暴力防治法》(2009年)中家庭成員的范圍擴展到“現(xiàn)為或曾為四親等以內(nèi)之旁系血親或旁系姻親”。顯然,關于家庭成員的定義,不只是為了與公眾的平常觀念保持一致,也是為了更好地解決傳統(tǒng)意義上家庭成員以及“類似家庭”成員之間出現(xiàn)的法律問題。新西蘭《家庭暴力法案》在主體方面不僅包括異性,而且包括了“伴侶”和“任何按照婚姻的本質(zhì)關系共同生活的人(無論是同性還是異性,無論現(xiàn)在或過去能否合法地締結婚姻關系)”,將同性間的親密關系者也納入防控范疇。更有甚者,將親密關系延展到共同生活的照料者或按暴力發(fā)生的空間或事實來判定。如西班牙《反對性別暴力的綜合保護措施組織法》(2004年)對家庭暴力的定義較寬,包括配偶或原配偶關系、非婚關系、不同居關系、戀愛和性關系,以及家庭或住戶的成員關系。印度尼西亞《消除家庭暴力法》(2004年)將家庭暴力延展至家庭傭工。巴西《女權保護法》(2006年)將“在共享的永久性空間中犯下的暴力”,無論是否有家庭紐帶,都包含在“家庭單位”中實施的暴力[5](P572)。
可見,域外反家暴立法皆遵循本國或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但對家庭形式的外延也有從親緣關系逐漸擴大延展的趨勢,從婚姻、血親、姻親的家庭關系擴展到各種戀愛、同居等親密關系等,而且,親屬關系、親密關系也不再局限于當下,前配偶、前同居者、前伴侶也納入到家庭暴力的主體范圍中,甚至出現(xiàn)了從異性親密關系到同性親密關系,將同一住戶的成員、雇傭的照料者也納入主體范圍的立法例。這些立法中,對“家庭”的界定更傾向于共同生活之實,對暴力行為的分析更強調(diào)暴力行為所發(fā)生的空間范圍事實,以及對被害人所帶來的權利傷害,而并非強調(diào)有家庭關系之名,這些立法進展推動我們進一步思考《反家暴法》的宗旨以及對“家庭”或“家庭成員”的范圍界定。
(一)“家庭成員”與“親屬”
家庭是由一定范圍內(nèi)的親屬構成的生活單位,作為家庭暴力的“家庭”主體,應包含兩個基本要素,一是一定范圍內(nèi)的親屬,再就是共同生活單位。顯然,在《反家暴法》中,“家庭成員”以及“家庭以外共同生活”的內(nèi)涵就包含了對這兩個要素的要求。我國《民法通則》和《婚姻法》等民事法律中都沒有關于家庭成員的明確規(guī)定,只是明確了近親屬的范圍,雖然在表述和排序上略有不同,包括配偶(夫妻)、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孫子女、外孫子女。嚴格來說,近親屬也不能完全等同于“家庭成員”,《反家暴法》中的“家庭成員”與家庭法上的“家庭成員”并非同一概念,因此,《反家暴法》并未直接適用《民法通則》和《婚姻法》的相關規(guī)定?!痘橐龇ā冯m然沒有給“家庭”下定義,但在“家庭關系”一章中又列舉了夫妻,父母與子女(包括婚生和非婚生子女,合法的養(yǎng)子女和繼子女),祖父母、外祖父母與孫子女、外孫子女以及兄姐弟妹4類家庭關系。
除了這4類家庭關系外,兄弟姐妹之外的一些旁系血親、姻親關系,如兒媳與公婆、女婿與岳父母等關系能否也作為家庭成員關系予以規(guī)定?《婚姻法》對這一點沒有明確。但筆者認為,這些親屬雖然關系較遠,不屬于近親屬,但在親屬法理論中確實是親屬關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仍然有一定的親密性或不可選擇性。在實際生活中,公婆或岳父母與兒媳、女婿因照看孫子女和外孫子女而共同生活的情形已非常普遍,姻親沖突往往對夫妻間關系產(chǎn)生影響,甚至被認為是親密伴侶的風險因素之一[9],女婿與岳父母、兒媳與公婆之間的暴力行為比單純的暴力行為更為普遍,其暴力行為特征與具有親屬關系的家庭成員間的暴力是同等的,發(fā)生率并不比慣常理解的家庭成員之間的暴力低,自然要有別于一般的社會暴力。絕大多數(shù)國家和地區(qū)的反家暴立法的主體范圍就將姻親關系包括在內(nèi)。
筆者認為,從立法者本意來看,只要屬于家庭成員,無論其是否共同生活,他們之間發(fā)生的暴力,都適用《反家暴法》。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由傳統(tǒng)大家庭演變?yōu)橐曰橐鰹榧~帶,夫妻與子女組成的核心家庭,即便是家庭的規(guī)??s小,與核心家庭以外成員的互動減少,但是親屬關系或親戚關系仍是社會成員在社會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的關系紐帶,傳統(tǒng)家庭的理念、家庭的道德規(guī)范仍然制約著核心家庭以外成員之間的關系,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核心家庭成員的行為。他們即便不同居一室,也來往密切,生物性情感決定了他們之間關系的親密性,在這種具有親密關系的人之間發(fā)生的暴力不同于社會公共生活中陌生人之間暴力的一次性、偶然性和突發(fā)性特點,法律所給予的救濟措施也是家庭成員之間所必需的,如中止親權、中止探視權、暫時喪失監(jiān)護權、代理權等的法定理由,法律應當給予特殊的保護。因此,當代社會,將包括配偶、血親和婚親關系在內(nèi)的親屬關系作為劃定家庭成員范圍的基本標準是合適的。
(二)“共同生活”與“同居” 和“親密關系”
我國《反家暴法》在附則中規(guī)定“家庭以外共同生活” 關系參照執(zhí)行。從立法的原意來看,這一規(guī)定條件有兩個:一是上文中分析的家庭成員以外的人,二是須“共同生活”。 我國也有學者曾經(jīng)建議將現(xiàn)在或曾經(jīng)有婚姻、同居、戀愛等親密關系的當事人稱為“特定關系人”,將他們之間的暴力納入家庭暴力予以防治[10]。在《征求意見稿》中,戀愛、同居、前配偶等關系曾被例舉并當作一般社會成員關系看待,而排除在反家暴法律保護之外。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規(guī)定,家庭暴力還包括具有監(jiān)護、扶養(yǎng)、寄養(yǎng)、同居等關系的共同生活人員之間的暴力。正式立法稿中取消《征求意見稿》中的例舉,對家庭以外的人員要執(zhí)行《反家暴法》的要求須“共同生活”。 顯然,《反家暴法》對參照執(zhí)行的規(guī)定并非強調(diào)他們之間的人身關系,而更強調(diào)他們共同生活在一起,共享一定的生活空間,相互之間共有一定的權利與義務。當然,我國的《反家暴法》并未采用“親密關系”這種說法。對于“共同生活”法律規(guī)定得很原則、抽象,由法官在司法實踐中適用法律時具體把握。關于“共同生活”的理解,主要是看他們之間日常生活聯(lián)系的緊密程度,并不要求必須居住在同一屋檐下[11]。
現(xiàn)代生活中,有不少年輕人因戀愛而發(fā)生婚前性行為或開始同居生活,包括異性同居和同性同居,也包括單身男女同居和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社會上未履行結婚登記手續(xù)的同居者不乏其數(shù),同居者們往往將同居生活作為婚姻的替代形式,同居的原因很多,因戀愛而同居,或者離婚后雙方因為孩子或者住房問題仍然無奈地住在一起,也是同居?!皯賽壑械谋┝Α被颉胺质直┝Α痹谝恍τ诒┝Φ难芯恐薪?jīng)常會提及,前者又稱為“約會關系中的暴力”,有學者建議采用家庭暴力的法律應對機制來預防和解決約會中的暴力問題[12]。后者在夫妻分居或者離婚后也相當普遍,因為暴力一方在婚姻關系結束后的相處中難免無法擺脫以前的模式,仍然意圖通過暴力控制對方[13]。筆者認為,引發(fā)家庭暴力的內(nèi)在動機是施暴者內(nèi)心深處控制受害人的需要,一般情況下,這種欲望不僅不會因為沒有婚姻關系而消失,戀愛或前配偶這種特定關系人之間發(fā)生的暴力,《反家暴法》并沒有像《建議稿》那樣將“具有特殊親密關系的人或曾經(jīng)有過配偶、同居關系的人”都準用,也沒有像《征求意見稿》那樣將“戀愛、前配偶和同居關系”完全排除在外,而是要求“共同生活”,筆者認為,這樣規(guī)定更具有科學性。如果施暴者與受害人因共同生活而具有情感和依賴的親密關系,暴力發(fā)生的場域又極為隱蔽,難以為外界所知悉,這種暴力才會表現(xiàn)出不同于陌生人之間暴力的特點?,F(xiàn)代法律是按照陌生人的規(guī)則建立起來的,在一定程度上對熟人之間的暴力是不適用的,導致這些共享有家庭本質(zhì)的共同生活者之間的暴力得不到應有的救濟。施暴者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懲治或矯正,暴力會成為一種惡性習慣蔓延,甚至傷害新的伴侶或家人。因此,將“共同生活”關系列在《反家暴法》保護之列,更有利于對受害者提供相應的保護與救濟措施。當然,保護受害者利益并不意味著法律承認了他們的同居關系的合法性。
但是,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社會法室負責人郭林茂在《反家暴法》的答記者問中表示,我國還不曾發(fā)現(xiàn)同性戀之間發(fā)生暴力事件,因此,“共同生活的人員”不包括同性戀[14]。對于這個問題,我國香港和臺灣地區(qū)在立法理念和技術上都走在了時代的最前端,已將同性同居者及前同性同居者納入到反家庭暴力法的保護范圍,香港還于2010年將《家庭暴力條例》更名為《家庭及同居者關系暴力條例》,以最大限度地擴大受保護對象。如果僅以“我國還不曾發(fā)現(xiàn)同性戀之間發(fā)生暴力事件”而將同性戀排除在“共同生活的人員”范圍之外,筆者認為過于牽強。在國外學者的研究中,家庭暴力就是指“一個成年親密伙伴對另一個成年親密伙伴實施身體暴力?!薄八l(fā)生在親密關系之中,不論性傾向如何或者結婚與否?!盵15]
同性婚姻合法化不應作為保障同性同居關系者免受暴力對待的前提,同性戀現(xiàn)象自古有之,也大量存在,隨著性解放與女權主義的發(fā)展,性觀念、性取向潮流的改變,同性結合的例子也不在少數(shù),逐漸形成了一個群體,現(xiàn)實中之所以同性同居生活中的暴力難以發(fā)現(xiàn),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同性同居者對于他們的同居事實因不被主流社會所認可而極度隱瞞,當暴力發(fā)生時,他們會選擇隱忍或者以自力的方式阻止,更加難以為公眾所知悉。西方各國同性戀者的法律地位目前已經(jīng)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在我國,公眾對同性同居者確實缺乏倫理認知,文化、家庭、行為習慣、道德規(guī)范等各方面對同性戀者都施加了無形的壓力,可能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難以被認可進狹義的傳統(tǒng)家庭內(nèi)涵之中,但我國目前法律及其解釋中也并沒有確認同性戀為非法的條款。自由是人的權利,屬于人權的范疇,為充分實現(xiàn)自己的自由價值,只要對他人沒有害處,任何人都應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有權拒絕來自傳統(tǒng)或家庭對他施加的原有固定的生活模式?!斗醇冶┓ā芳热粚Α凹彝ヒ酝夤餐睢钡娜酥g的暴力行為可以參照執(zhí)行,體現(xiàn)了法律對人身權利的保護更甚于對關系的保護,再以牽強的理由將同性同居者的人身權排除在法律保護之外是沒有道理的。
基于上文的分析,對家庭暴力的主體范圍的劃定還是需要從家庭暴力行為的特點出發(fā),既不可過于狹窄,也不可無限制地延伸擴大,而是應該符合我國法律體系的邏輯,并且考慮到公眾的理解與接受程度,“家庭成員”的范圍可以適當擴大,以婚姻關系、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包括姻親關系在內(nèi)的親屬關系均可納入“家庭成員”的范疇。家庭成員以外的主體關系則要考慮到是否“共同生活”,同居關系、戀愛關系、前配偶關系如果因享有類似家庭共同生活的實質(zhì),以一般家庭的生活狀態(tài)相處,能夠表現(xiàn)出彼此的情感信任與依賴,他們之間就存在不同于陌生人之間的親密關系,他們之間發(fā)生的暴力侵害行為表現(xiàn)出與一般公共暴力所不同的反復性、延續(xù)性和隱秘性特征,構成對家庭關系網(wǎng)中個體之間親密關系的破壞,就可以認定為家庭暴力。而對于同性同居者也可以參照條款的形式納入《反家暴法》的防治范圍,給予受害者切實的保護,達到全方位防治家庭暴力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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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魯玉玲)
Discussion on the Definition of “Domestic” in Domestic Violence
CHEN Hui
(Jinan University, Zhuhai 519070, China)
When it comes to the subject of domestic violence, the definition should be neither too narrow nor too broad, but consistent with the logic of legal system and with public understanding and acceptance. Domestic violence refers to abuse occurring in a domestic setting or an intimate relationship, such as marriage and cohabitation, and it also takes place in heterosexual and same-sex family relationships. Victims should be entitled to effective protection by Anti-Domestic Violence Law for the sake of preventing domestic violence in all aspects, offering family members a safe living environment and individual development space and achieving domestic justice.
domestic violence;family members;Anti-Domestic Violence Law;the definition of “domestic”
2016-09-03
廣東省婦女發(fā)展研究會項目“被性侵女童權利保障與救濟體系的構建研究”(項目編號:FY14B04);珠海市婦女聯(lián)合會委托項目“權利視野中的婦女兒童發(fā)展研究” 作者簡介:陳暉(1971—),女,暨南大學副教授,博士,暨南大學人文學院婦女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事刑法、刑事訴訟法教學與研究。
913.68
A
1008-6838(2016)06-005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