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澤

（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 陜西咸陽 712082）

說“扒皮”

陳榮澤

（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 陜西咸陽 712082）

“扒皮”一詞出現(xiàn)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出自20世紀50年代的文學作品《高玉寶》。表“剝”義的“扒”，其本字應為“剝”?！鞍瞧ぁ睂嶋H上是膠遼官話中的“剝皮”。

扒皮；《高玉寶》；膠遼官話；剝皮

一、“扒皮”在字詞典中的收錄情況

“扒”是個多音多義字，“扒皮”中的“扒”讀bā。王力指出，《說文》無“扒”[1]（P349）。從現(xiàn)有的文獻看，“扒”最早出現(xiàn)在唐代。從《康熙字典》中可看到，成書于唐代的《唐韻》就已收“扒”，而后來的許多字詞典多以《廣韻》、《集韻》為書證?！犊滴踝值洹罚喊恰坝帧短祈崱凡┌吻小！都崱贰俄崟凡及吻?。并音八。破也?！妒酚洝し舛U書》：掊視得鼎。注：索隱曰：掊，扒也。又擊也，或作捌?！盵2]（P364）《中華大字典》對“扒bā”的釋義基本承襲《康熙字典》，其書證都一樣，即“布拔切音八黠韻。破也?！妒酚洝し舛U書》：掊視得鼎。索隱：掊，扒也?！盵3]（P2）《辭源》則增加了一個新的義項?！掇o源》：扒，俗讀若罷平聲，發(fā)掘也[4]（P80）。

“扒皮”中的“扒”，其義為“剝”。從上可看到，在民國及其以前的字詞典和韻書中，“扒”都沒有“剝”義項?！鞍恰痹凇秶Z辭典》中才開始出現(xiàn)“剝”義項?！秶Z辭典》（第一冊）：扒ㄅㄚ?剝，謂強去人衣[5]（P6）。其中，“謂強去人衣”應是對“剝”的進一步釋義，表“脫”義。后來的字詞典則將“剝”與“脫”兩個意義并列在一起。“扒”真正有“剝”義，則始自《新華字典》。《新華字典》（1954）：扒ㄅㄚ?剝，脫：～皮?！乱律裑6]（P139）。自此，“扒皮”一詞開始正式出現(xiàn)在字詞典中?！冬F(xiàn)代漢語詞典》（試用本）基本承襲《新華字典》，“?脫掉；剝（bāo）：把鞋襪一～，光著腳蹚水丨把兔子皮～下來”[7]（P13）。后在1978年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首次以一個詞條的身份被正式收錄?！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1版）：【扒皮】bā∥pí比喻進行剝削[8]（P17）。該詞在后來的詞典中，釋義稍有變化，但都是比喻義?！稘h語大詞典》：【扒皮】喻殘酷剝削[9]（P338）?！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扒皮】bā∥pí動比喻殘酷剝削[10]（P18）。

綜上，從詞典的收錄情況看，“扒”有“剝”義項出現(xiàn)在民國，而“扒皮”一詞則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出現(xiàn)的。

二、“扒皮”的文獻來源

“扒皮”一詞出現(xiàn)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筆者認為這與“周扒皮”有密切聯(lián)系。周扒皮是作家高玉寶在長篇小說《高玉寶》中塑造的典型人物?！陡哂駥殹纷钤缬芍袊嗄瓿霭嫔缬?955年出版發(fā)行[11]。其中，最出名的是第九章《半夜雞叫》，主要講述了地主與長工間的階級斗爭。該章在1952年和1953年就分別由西北人民出版社、東北人民出版社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發(fā)行[12]，20世紀50年代后期被選入小學語文課本，在1964年被拍成木偶電影。此后，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因故事內(nèi)容符合當時社會的政治需要，《半夜雞叫》的故事廣為流傳，“周扒皮”因此成了家喻戶曉的惡霸地主形象。于是，“扒皮”一詞就被廣泛使用，并一直沿用至今。這一點可以從北京語言大學現(xiàn)代漢語詞匯歷時檢索系統(tǒng)看出，請參看圖1[13]。

從字詞典的收錄時間看，“扒皮”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1954年版的《新華字典》中，晚于《半夜雞叫》的出版時間；正式以詞條的形式出現(xiàn)在1978年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也晚于收入小學語文課本和被拍成電影的時間。因此，該詞的出現(xiàn)時間與字詞典的收錄時間是吻合的。所以，筆者認為“扒皮”一詞應來源于文學作品《高玉寶》。在《漢語大詞典》中，“扒皮”一詞所引書證也為《高玉寶·上工》：“這人正是保長的父親老周春富，外人都叫他老周扒皮的”[14]（P338）。

此外，通過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的語料庫進行檢索，在現(xiàn)代漢語中，“扒皮”共計138條[15]。其中，最早的文獻出處是馮志的長篇小說《敵后武工隊》，該小說于1958年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16]。從出現(xiàn)的時間上看，《敵后武工隊》中的“扒皮”顯然要晚于《半夜雞叫》和1954年版的《新華字典》。據(jù)此,《新華字典》中的“扒皮”不可能來自《敵后武工隊》。或許，《敵后武工隊》中的“侯扒皮”對“扒皮”一詞能以一個詞條的身份被收錄在1978年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其實，該詞還有更早的書證，只不過是一例孤證。根據(jù)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的語料庫進行檢索，“扒皮”在古代漢語中只有1例①[17]，即：

能把景隆找回來，大反汴梁將仇報，拿住蔡京把心摘，將他一家全拿住，挖眼扒皮將肚開，冤冤相報是一樣，一還一報理不歪。（《小八義（下）》）

圖1

三、對“扒皮”來源的質疑

“扒皮”在古代漢語（從嚴格意義上說是近代漢語）中只有一條書證，這不禁讓我們懷疑其來源。

《漢語大字典》：扒bā?刨；挖。?攀援。?強行脫掉；剝下。?擊打。?破。[18]（P1827）從所舉書證看，??義項出現(xiàn)于中古，而???等義項則是明清甚至更晚近才出現(xiàn)的。在這些義項中，我們很難看出?中的“剝”義項與其他義項在意義上有何內(nèi)在的密切聯(lián)系。因此，筆者推測：表“剝”義的“扒”很有可能是其他的某個詞因語音近同而借用了“扒”的字形。

具體說來，“語音近同”是指膠遼官話中的某個詞與該方言中“扒”的讀音近同。在膠遼官話中，咸開一見系入聲字（如“喝”、“磕”）、山開一見系入聲字（如“割”、“渴”）和江開二幫組入聲字（如“剝”“雹”）一般讀[ɑ]韻母[19]（P495、499、510）。

磕渴剝雹咸開一入盍溪咸開一入合曉喝江開二入覺並xɑ pɑ/pao kɑ xɑ/x? pɑ/po山開一入曷見kɑ割khɑ khɑ khɑ/ kh? khɑ牟平諸城丹東xɑ kɑ山開一入曷溪khɑ khɑ/ kh?江開二入覺幫pɑ/po pɑ/pao p? pɑ

在膠遼官話中，“扒”與“剝”的白讀音相近。例如牟平方言，“扒”讀[pɑ51]，“剝”的白讀音為[pɑ213][20](P69、72)。

在漢語方言中，文白異讀現(xiàn)象普遍存在。對于有些詞，人們能夠比較容易地分辨其文白讀音，清楚讀書時怎么說（文讀音）、平?？谡Z中怎么說（白讀音）。例如西安方言，“牙”的文讀音為[ia24]、白讀音為[?ia24][21]（P13）。然而，對于有些詞，人們通常不能辨識其白讀音，并不知道其本字。在此情況下，人們在書面表達時就經(jīng)常會用同音或近音字來代替。例如，在漢語方言中有一個表“傻”義的“哈”[xa]，其本字為“傻”，[xa]是“傻”的白讀音[22]。然而，人們并不清楚[xa]是“傻”的白讀音，因此在書面表達時常用同音或近音的“哈”來代替。例如：

行者道：“老兒，莫說哈話。我們出家人不走回頭路。”（《西游記》）

這里的“哈話”，黃肅秋的注釋為“愚蠢的話、丟人話”[23]（P245）。其實，“哈”就是“傻”。而對于“扒皮”中的“扒”，筆者的觀點也是如此：表“剝”義的[pɑ]（上聲）的本字就是“剝”，而人們對此并不清楚，故而在書面表達時用了一個與之語音相近的“扒”字來代替。

上文已提及，現(xiàn)代漢語中的“扒皮”來自《半夜雞叫》。其作者高玉寶，祖籍山東黃縣（今山東龍口市），出生于遼寧瓦房店孫家屯。無論其祖籍還是出生地，都在今膠遼官話區(qū)域內(nèi)。而母語方言對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會或多或少地會產(chǎn)生影響。這種影響主要是方言詞語進入文學作品。這在我國古今的文學作品（尤其是比較接近口語的文學作品，如小說）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膠遼官話是高玉寶的母語方言，那么母語方言中的一些詞語進入其文學作品是極為可能的。我們據(jù)此認為，“扒皮”是高玉寶在塑造惡霸地主形象過程中使用了膠遼官話中的一個方言詞，實際上是“剝皮”。

以上從方言詞的讀音及其文字形式的關系入手論證了“扒皮”即膠遼官話中的方言詞“剝皮”。下面再從文獻用例看，現(xiàn)代漢語中的“扒皮”就是“剝皮”。前文已說到，“扒皮”在古代漢語中只出現(xiàn)了1次。這是一例孤證，且出現(xiàn)時間較晚，不足以證明其來源。然而，我們運用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的語料庫進行檢索，“剝皮”在歷代文獻中出現(xiàn)了竟達180余次[24]。根據(jù)檢索結果可知，“剝皮”最早出現(xiàn)在東漢，在明清的小說、筆記等文獻中大量存在。例如：

為人所屠割，剝皮視其喉，歸償宿怨懟，以肉給還人。(《阿難問事佛吉兇經(jīng)》）

羅浮山有橘，夏熟，實大如李；剝皮瞰則酢，合食極甘。(《齊民要術》）

剝皮刺血誠何苦，欲寫靈山九會文。(《全唐詩》)

見左右罪人，初剝皮吮血，砍刺糜碎。(《太平廣記》)

(旦兒云)窮短命，窮剝皮，窮割肉，窮斷脊梁筋的!(《全元曲》)

楊戩大喝曰：“梅山猴頭，焉敢弄術！拿住你定要剝皮抽筋！”(《封神演義》)

潑老剝皮！你是個甚樣人物，敢量那個大小！(《西游記》)

其俗種法，將羊剝皮取肉獨不碎其骸，與五臟埋之土中。(《萬歷野獲編（下冊）》)

遇見馴良百姓，他治死了還要抽筋剝皮，銼骨揚灰。(《老殘游記續(xù)》)

在這些文獻材料中，除去表古代的一種酷刑外，正如《漢語大詞典》（第2卷）所釋，“剝皮”只有三個義項：?剝?nèi)ネ馄ぁ?稱兇狠的剝削者。?詈詞。猶言該死的，該殺的[25]（P714）。非常有意思的是，第二個義項與“周扒皮”的用法是完全一致的，即“姓+剝皮”。如：

因此鄉(xiāng)里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剝皮。(《今古奇觀（下）》)

這沈剝皮雖然嗇刻，他的那兩個兒子卻是著名的洋盤。(《九尾龜（2）》)

鄭剝皮連忙用力把他的刀架住。(《施公案（二）》)

新任知縣叫馮家駒，外號又叫馮剝皮，為人極其勢利刻薄。(《綠野仙蹤（上）》)

諸君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老殘游記》)

四、結 論

基于上述方言及文獻材料，筆者認為：現(xiàn)代漢語字詞典中的“扒皮”出自20世紀50年代的文學作品《高玉寶》；表“剝”義的“扒”，其本字應為“剝”；“扒皮”實際上是膠遼官話中的“剝皮”。

[注 釋]

①在檢索系統(tǒng)檢索到2例，但例《周禮》“三公執(zhí)壁，孤扒皮帛，卿執(zhí)羔”中的“扒”系“執(zhí)”之誤，故只有1例。

[1]王力.王力古漢語字典[Z].北京:中華書局，2000.

[2]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整理.康熙字典（標點整理本）[Z].北京:中華書局，2005.

[3]歐陽溥存等編輯.中華大字典[Z].北京:中華書局，1915.

[4]商務印書館編輯部編.辭源[Z].上海:商務印書館，1915.

[5]王怡主編.國語辭典（第一冊）[Z].北京:商務印書館，1948.

[6]新華辭書社編.新華字典[Z].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54.

[7]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試用本）[Z].北京:商務印書館，1977.

[8]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1版）[Z].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

[9]漢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第二卷）[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8.

[10]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Z].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11]高玉寶.高玉寶[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5.

[12]高玉寶.半夜雞叫[M].西安:西北人民出版社，1952;高玉寶.半夜雞叫[M].沈陽:東北人民出版社，1953.

[13]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國際教育技術研發(fā)中心.現(xiàn)代漢語詞匯歷時檢索系統(tǒng)[EB/OL].http://nlp.blcu.edu.cn/others/histori?cal%20computing/index.php?act=1.

[14]漢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第二卷）[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8.

[15]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檢索系統(tǒng)（網(wǎng)絡版）[EB/OL].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in?dex.jsp?dir=xiandai.

[16]馮志.敵后武工隊[M].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58.

[17]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檢索系統(tǒng)（網(wǎng)絡版）[EB/OL].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in?dex.jsp?dir=gudai.

[18]漢語大字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字典[Z].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

[19]錢曾怡主編.漢語官話方言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2010.

[20]羅福騰.牟平方言詞典[Z].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

[21]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編.漢語方音字匯（第二版重排本）[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3.

[22]陳榮澤.漢語方言中表“傻”類義的xa音節(jié)詞[J].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2).

[23](明)吳承恩著，黃肅秋注釋，李洪甫校訂.西游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

[24]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檢索系統(tǒng)（網(wǎng)絡版）[EB/OL].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in?dex.jsp.dir=gudai.

[25]漢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第二卷）[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8.

[責任編輯 高 明]

[校 對梁成秀]

H172.1

A

1003-8388（2016）06-0124-04

2016-09-14

陳榮澤（1978-），男，四川宜賓人，現(xiàn)為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方言學、社會語言學。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語言接觸下的關中山東方言島語言演變研究”（項目號：13CYY018）的階段性成果。